以为会是辗转反侧的一夜,不料连清梦也无,一觉睡醒,天色依旧阴沉。她洗漱完下楼,家里请的住家保姆姓周,一大早就在厨房忙活,看见她下来,忙不迭的把蒸好的包子点心端上桌。
她跟人道了谢,坐到桌边。
陆续有人起床,最先下楼的是韩震,因为是双休日的关系,一身休闲打扮,脚上趿了双软拖,笑着在楼梯上跟她招呼:“这么早就起了啊,年轻人里像你这么勤勉的不多了。”
悦颜回了声早上好,得体地跟他笑笑。
接着是沈子桥和韩玲,差不多时间从楼上下来,两人一前一后,让悦颜差点以为他们就睡在一间房。
他们陆续地来到桌边。沈子桥挑了个她对面的座位,韩玲在他隔壁坐下。
安静的餐桌,只有瓷器偶尔相撞的刮擦声。
悦颜拈着个肉包,有些漫不经心地想:说不定呢?
思想一打岔,舌尖就被热粥烫了一下,热气直冲眼底,她低头缓了好久。
沈子桥抬头看了一眼,韩玲的目光立刻追踪过去,盯着两人任何形迹可疑的互动。
他们没有互动。
悦颜端起牛奶,他低下了头。
吃过早饭,她正式跟韩震辞行。韩震一怔,拿餐巾擦了擦手:“不跟你姐道个别?”
沈馨儿还在楼上睡,她低声道:“我怕她心里难过,姐姐那边麻烦姐夫多劝劝她。我先走了。”
韩震意思意思再要留她一下。沈子桥飞快地推开椅子,拿了车钥匙起身:“我送你。”
她仿佛才回过神来,连忙道:“不用不用。”
他以不容置喙的姿态率先出门,等她到时,车已蓄势待发地停在了门口。下车,替她开门、送她上车,半强迫的姿势一气呵成,绑安全带的时候悦颜还有种被挟持的感觉。
韩震送客至门前,待车尾消失后他才回头,本来还想跟妹妹说人家这不是走了吗,岂料韩玲把脸一沉,转身蹬蹬蹬跑上楼。
清晨的空气里残留着草木过夜后苁蓉的香气,温度清凉适宜,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给这一天开了个好头。
悦颜心想,难怪这么多人挑这两天结婚,连天气仿佛都在送出祝福。
车停在红绿灯前。
男人手搭方向盘,袖口因为这个动作被拉高,露出腕上一块西城铁,他今天穿了一件藏青色的长袖棉衬衣,款式偏休闲,褪去了昨天一身生意场上的精英派头,更显亲切。
“是左拐吗?”
“嗯。”
有了打破局面的第一句,交流冲破乱石,开始变得畅通无阻。
“这次打算在杭州待多久?”他语气轻松地问。
“不确定,找到工作就留这里,找不到就回南京。”
他拉了把方向盘,状似不经意:“还回南京干嘛?男朋友在那边啊?”
悦颜笑了笑:“学校给了我一个保研的机会。”
沈子桥歪过脸来看她,一副很替她着想的模样:“那男朋友怎么说?不答应让你留在南京?”
悦颜隐隐觉得好笑:“留不留,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她好像回答了他的问题,却没回答他真正想知道的那个问题。
有几秒时间,气氛陷在沉默里。
沈子桥目视面前,嘴巴渐渐抿成一条直线,晨光里,形容几乎带点冷峻,反而显得男孩儿气,像在跟谁赌气。
那种表情她见的最多的,都是中学里,其他男生找她说话的样子。
安静没过多久,还是悦颜主动找了个话题:“司南跟张俊结婚怎么没见你去?”
他抬手拂了拂脑后短短的发茬,嘴角这才露出一丝笑:“你怎么知道我没去,找过我?”
悦颜说:“礼金簿上没你签字。”
“……”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得认命。
见他吃瘪,悦颜忍不住笑出声。他余光瞟到,也下意识地弯了弯唇角。
悦颜故意地,也来了一句:“怎么,你女朋友不让你去?”
前方有车相会,他目光注意车外,像是没听到她的话,等对面的别克会车过后,他才转过脸来看她:“你说什么?”
恶作剧只是一瞬间的事,没有了那个气氛那个时点,再开口就变得别有居心。
她收起脸上的笑,摇了摇头:“没什么。”
车到她租住的小区楼下。沈子桥往一溜都是小吃摊的街对面瞥去一眼,流露出上回孙巍韦来时的神情,不过他没人家好涵养,不满巨细靡遗地写在了脸上:“你就住这种地方?”
悦颜温和地解释了一下现在短期租房有多难,酒店一晚又有多贵。
他没吭声,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悦颜生怕他在这里发作,快快地推门下车。
脚才下去一只,左手的胳膊被人拉住,热而坚持,把挽留的意思弄得很强硬。悦颜靠着车边回过脸,用眼神故作镇定地写了一个问号。
他的目光探究地留在她唇际,这种打量让她莫名心慌。
“怎么了?”她觉得自己一定笑得很僵。
“舌头没事吧?”他表情莫测地来了一句。
舌头?脸上轰然一热,电光石火间,桌边的情形一幕幕闪现。她觉得自己脸更红了。
“没事。”
他的手还是不松,狭小的空间里,逼得悦颜越发难堪,不得已去拉他手腕,手摸到那块冰冰凉凉的西城铁,心突然陷下去一点。她不敢抬头,她怕多看一眼,就会有泪从眼里下来。
手表还是大学里,她送他的生日礼物。
沈子桥低下头,只看的见女孩的发顶心,看不到她的脸。目光移到她细瘦手背,五指莹润如玉,她试着抽了下被握着的自己手臂,力道不算重,他仿佛才回过来神,怔怔地松开了手。
滚烫紧握的感觉却还有残留,她低声问:“还戴着干什么,都是大老板了……”
他坐回驾驶座,抬手正了正腕上的表盘,垂眸看了良久,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是我认定的,我这辈子都不会换。”
悦颜说不出话来,她静静地等着盘旋在心底的那股酸涩退下。
他的目光回到她脸上,神色认真起来:“高悦颜,别问我有没有女朋友,也别跟我玩这个,我玩不起。”
悦颜找工作的事说不上顺利,而是非常不顺利,因为犹豫公考还是考研,她错过了公务员报名时间,又犹豫回杭州还是留南京,她错过了一些国企性质单位的简历投递。不过静下心来仔细想想,这或许不是坏处,她调整策略,将眼光放低,瞅准了当地一些民营企业,名牌大学的优势让她在简历这一关占足了便宜,难的是之后的面试,几乎所有用人单位都无法理解一个刚毕业就想来做销售的女生,关键这女生长得漂亮,学历也不低,有老板惜才,说能提供给她个财务的岗位,也有的更直接,就告诉悦颜,如果你结过婚生过孩子,我可以要你,问题是你一个黄花大闺女,酒桌上那些荤话你听得来吗?要陪酒的时候你应付的了吗?
就这样奔奔走走几天下来,悦颜一个offer都没拿到手,倒是加了不少老板的微信,有个悦颜印象最深,四十开外,面试完第二天就找她出去吃饭,说想追她。她哭笑不得,但是上面的人她一个都没删,她有预感,在不远的未来,她会换个身份重逢这些人。
灰头土脸在外边跑面试的档口,突然接到了沈子桥的电话,街上鸣笛声嘈杂,她跑进街边一家小超市里听他的电话,顺手从货架拿了瓶矿泉水去结账,收银员问她要钱的对话都被沈子桥听进耳里,他敏锐地问:“你在外面?”
“嗯。有事吗?”
沈子桥简单说明来意,当年他送她的那套房子一直闲置,趁着有人来打听,他想转租,但租房合同上需要户主签字。悦颜先是一愣,继而又有些难过,如果没有那些事,那个房子大概会是他们新生活的另一种开始。她努力泯去话中酸涩,用正常的语调问:“你都装修好了?”
“嗯,有段时间了。”
悦颜其实想问有段时间是多久,但心里一直有种声音阻止自己开口。
她点了点头,从收银员中接过找回来的零钱,从他的角度考虑了一下:“那顺便把房子的过户手续也办了吧。”
“行,”他的语气听着有些不耐,大概是公司的事让他心烦,“你什么时候有空?”
“就今天吧。”她走到超市门口,手搭额天上看了看,天色虽阴,但是应该不会这么快下雨。
“你在哪儿,我过来接你。”
“不用了,我就在地铁口,很快就到了。”
九月的天说变就变。
一出地铁口,天上阴云密布,惊雷网过,骤雨倏忽而至。天地间充斥着雨水击打地面的嘈杂。
地铁口站了不少被雨水阻断去路的行人,没一个脸上有真正的焦忧。一场雨而已,迟早会停。
悦颜伸手探了探密集的雨丝,在一群人的侧目下,顶着皮包一头扎进雨幕。
赶到小区保安室时,她浑身上下湿了个彻底。好心的保安借了她把伞,送她到公寓一楼。
她在大厅的玻璃门上看清自己。
面庞沾水,湿发披肩,肩膀两侧雨渍明显,洇出底下白色肩带的痕迹。
悦颜用纸巾擦拭自己,待头发半干后分成两缕拨到胸前,试着挡掉一些,左转右转地往镜中看了看,最后还是选择把头发梳上去,松松地在头顶盘了个发髻。
沈子桥一直没现身,悦颜猜他可能正在开车,所以也没打电话催他。
闲着也是闲着,她翻开随身小包,拿了个本子和一支笔,坐在沙发上开始写写画画。
她以前还没记账的习惯,也是高志明出事以后才开始,一笔笔记上今天的开销,又估算了下余额……如果再找不到工作,这些钱可能都撑不到月末。
她望着雨幕,真真正正地犯起了愁。
一下雨,这座城市的交通就仿佛陷入瘫痪中,沈子桥把车开到最快,是个空子就插,差点被路上其他司机骂成孙子,结果还是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半个小时。把车随便往路边一停,他冒雨奔进公寓楼,微微气喘地扫遍大厅,大厅空无一人,靠墙的茶几上斜倚着一柄收拢的雨伞。
不出声地望楼梯间看了看,他走上前去,一手压住弹簧门,往里推开几寸。
安全通道里没安声控灯,嘈杂的雨声衬得此地越发安静。
女孩今天的打扮略显正式,白色衬衫,黑色铅笔裤。裤子腰线略高,显得一双长腿又直又细。
窗外雨影纷乱,枝叶被骤雨击得乱摆。
她靠在窗边,下颌微低,左手手臂横平,垫在右手手肘,目光茫然地看着窗外,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孤单。
悦颜回来时,沈子桥低头坐在沙发上,手掌撑膝。她叫他一声。他慢慢抬头,眼中闪着一道跟雨夜相匹配的幽光,强烈地让人看不清。
也是在这种瞬间,悦颜才会想起,他离她的世界已经很远。这不是少年沈子桥会看她的那种目光,从前的他更直接,也明快,偶尔的负面情绪也都带着明亮的色彩,像他的人。世界给他看的总是美好积极的一面。
但生意场上并非如此。
它能让最简单的一个人变得最复杂,复杂到悦颜仿佛从来不认识他。
“等很久了吗?”他声音很轻。
悦颜本来想客气一下,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等了你半个钟头。”
她变了这么多,却也好像从未改变多少,还是他记忆中那个有点呆又有点乖的女孩子。
她是个女孩子,他答应过要好好照顾她……他答应的好好的。
他低头,似乎是在笑,两侧肩膀轻轻耸动,悦颜不明所以,叫了他一声:“沈子桥。”
他抬起脸,眼尾被强忍的笑意渐渐逼红,放在膝上的手掌紧捏成拳,仿佛在逼自己不笑出声音。
悦颜的声音越发幽寂,仿佛夜雨回音:“怎么了?”
痛意来得如此猝不及防,蜿蜒入骨,令他根本没空掩饰,只得将目光仓促投向另个方向,而雨幕如织,玻璃被夜雨冲刷得如此干净,清晰地印出他和悦颜的身影。
女孩安静地看他,目光近乎慈悲。
签好了所谓的租房合同以后,沈子桥送悦颜回去。雨实在是大,她没有矫情地提出拒绝。
一路安静。
车到她租住的小区楼下,碰巧雨散云开。他停好车,悦颜道过谢,他却拿好钥匙跟着她一块儿下来。
她意有所指地提醒他:“不早了,送到这里就好了。”
他置若罔闻,往楼里看了看。
楼是老楼,上世纪90年代的单位分房,小区连物业都没有,路灯坏了也没人来修。他不作声,但姿态明显。
她租了二楼一间老公房,八十平米也不单单租给她一个,跟她合租的还有一个女生。客厅沙发上堆满了换下来的衣服,空快递盒扔得满地都是,让人落脚之前都要斟酌好久。
沈子桥不带表情地跟她进去。
她住的小间朝南,是个暗间,四四方方二十平米,填着床和衣柜。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摊开的行李箱里,衣柜里就吊了一件风衣——她去司南婚礼穿过的那件。
她的姿态不带一点局促,倒是担心他会提出让她搬回去住,幸好他没有,他表现得比她更加从容,四下看看,又上手压了压床板,看它牢不牢固:“租这里多少钱一个月?”
悦颜提起行李箱,把它立在墙边,尽量收拾出点能招待人的空间,她解释:“我不是长租,租一天算一天,按天数给房东算钱。”
沈子桥在床边坐下,伸长了腿看她:“那多少钱一天?”
悦颜报了个数。
“谁帮你找的?”
“租房网站上。”
他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气氛忽的静默,打走没多久的尴尬似乎找到老路,又鬼鬼祟祟地摸了回来。悦颜受不了,于是没话找话:“我去给你倒杯水。”
她端水回来。看见他半蹲在门后,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一把螺丝刀在鼓捣门锁,袖口挽到手肘,小臂线条紧实,富有动感。
她默默地看着,眼前的画面跟很多年前一幕重叠,相似的感觉,他蹲在狭小的酒店浴室里,专注地为她调试热水。
她逼自己不要深想下去,过去总总都让她锁进记忆深处。她怕自己一碰就会牵出切肤的疼痛。
收起情绪,悦颜尽量自然地走上前问:“怎么了?”
就听锁舌咔哒一声。他松了松衣领,嘘出口气,撑着膝从地上站起,看了她一眼:“门锁坏了自己不知道啊?”
她怎么会不知道,一来清楚自己不会长住,二来同租的是个女孩,也没这方面的困扰。
又来小题大作,她偷偷吐舌头。
沈子桥瞥见,心里却是沉沉的,她那些小动作他都熟悉,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把他弄得这么难受。
他侧身让过:“你来试试,会不会用。”
她走到他前面,穿了高跟鞋也只及他下巴,头发柔顺地散在两肩,耳垂小小白白,身上香气浅淡。
他晃了晃神,克制着自己吻下去的冲动。
悦颜反锁,试着拧了拧把手,果然打不开。
她笑起来,嘴角梨涡一现:“你好厉害啊。”
他没回应。悦颜抬头看他,他目光一错,避开跟她对视,过了片刻才看回来。
眼神温温的、柔柔的,带着她最熟悉的爱护的底色。
他声音很低,低到仿佛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的回音:“颜颜……”
她心尖一阵阵发颤,目光低垂,落在光闪的手柄,在心里哀求:不要说了,也别这么叫我……
或许有个不知名的神灵也住在此地,听见了悦颜心底的哀求。
护在她腰侧的手捏紧,又无力放开。沈子桥有些艰难地转开了目光。
沉默像蛛网一样,黏住两人的嘴巴。
他们的对话中止于此,悦颜送他到门口,他转身一步步下楼,没有回头,也无从机会发现女孩泛着水光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