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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中西女士的盛大聚会

中国女学堂起初虽由具有维新思想的男子发起,但所有校内的教学与管理工作必须由女性承担的原则,却是一开始即已确定。因而,《上海新设中国女学堂章程》第一条“立学大意”便写明:

故堂中一切捐助、创始及提调、教习,皆用妇女为之。

在“堂规”部分,也把“凡堂中执事,上自教习、提调,下至服役人等,一切皆用妇人”列在首位,而不避辞费。如此反复言说,意在强调此学堂仍遵从礼教,“严别内外”。为此,在《章程》中还特别声明:“自堂门以内,永远不准男子闯入。”男性外董事与办事人员,均须在与校内隔离的外院办公。 因其规定符合当时社会的主导观念,不难被创办同人一致接受。当然,其中蕴涵的培植女性自主自立的意识更为重要,只是这一点其时很少有人觉悟到。

既然已决定把妇女推到学校工作的第一线,而国人自办女学堂又确属开风气之先,不仅对于一向闭居家中的中国淑女是从未有过的经历,即使对于见闻颇广、已经有办理经正书院资历的经元善来说,也觉棘手与陌生。于是,经氏想出向西方人求教的主意,因其已有在中国办女校的经验。男子既被认定不能越俎代庖,具体事宜的商讨便有赖于中西女士的会谈。这本是顺理成章的想法,不料却也成为最早引起争议的话题。

第一次一品香集会时,经元善即当机立断提出此问题:

议此堂之设,章程第一条,堂中一切皆用妇女为之。拟此次叙议后,过旬日半月,订期邀集已书捐之命妇太太、姨太太、少太太暨小姐,假座清静幽雅之处,会叙一次。并添请西国各女塾教习、提调为外客,博采师法,择善而从,以便开手办理。

要各位女士抛头露面,集体聚会,其议论结果尚且要公开发表,如此做法,显然违背《曲礼》“外言不入于梱,内言不出于梱”以及《内则》“男子居外,女子居内,深宫固门,阍寺守之,男不入,女不出”(均出《礼记》)的古训。经元善也已顾虑及此,故曰:

但此叙未免稍背《曲礼》、《内则》之经,倘谨怀君子或畏人言,请归而谋诸妇,愿到者赐示奉送,不愿到者亦乞笺复。

此说果然不是多虑,当场便有严信厚加以反对,而从其所述“今日问各位皆不加可否”,可知赞成者实为少数。严氏的说法是:“请女客一节,鄙意从缓。若近日遽尔去请,大约不到者十居八九。或待学堂落成后,粗有规模,再请不迟。”但经元善是具体经办人,深悉此中难处。从办学实际考虑,他仍然坚持早做商议:

现在建造房屋,一切布置非向西女塾周谘博访不可,并要托其商请西女提调、教习。西塾亦不准男子入门,非女董接洽不可,何能待之落成以后?

由于所说道理实在,此事终成定议。

不过,为了打消众人的疑虑,保证聚会的成功,经元善于一品香会后又做了大量说服工作。他不仅催促有身份的正室夫人到场,而且希望来者多多益善。因而写信劝说严信厚,只为听说其如夫人“有如南北具美,不止一位”,期望“能派以替代”出席,或答应具名作邀请人。而一旦接奉严氏准信,不禁大喜,立即将其“再三商诸贤内助,不特俯允具柬立名,并允陪客必到”的消息广布,又趁机借题发挥,以正视听:

既欲创兴女学,岂能仅事藏修?势不得不将《内则》一篇神而明之,稍参活笔。此次邀叙女客,无非欢联众志,藉可聆教西国通才女士崇论宏议,亦是难得之遇合。既不强以助捐,又无他事烦渎,且假座双清别墅幽畅之地,雇用巡捕司阍,不准闯入一男客,仍不逾大德之限。凡诸贤淑,何惮而不惠然肯来?况沪上公馆主妇出来观剧揽辔、游目骋怀者,比比皆是。独于此中西雅集而反矫情矜持,诚有索解人而不得矣。

尽管说得委婉,突破礼教的严格制限一层意思已是呼之欲出。社会生活既已改变,女性既然必须参与社会事务,传统经说便不再能范围其言行。无论当时的人们是否明确认识到其间的关联,都无碍于事实的存在。

除以变通的方式解说经义、为妇女的外出集议寻找理论依据,此外,对来自反对与西方人会商的一派意见,经元善也以为不值一驳,毫不犹豫地加以拒绝。由郑观应转述的“不必多请洋人会议”之说,表面的理由是“现在经费不多,尚未能大举,恐贻笑外人”,经元善也只以“一往无前,不避艰险”, “成否利钝,诚非区区之愚所能逆料,不知将来能不贻笑于外人否”答之,并策略地抬出“深明西法”的上海道台蔡钧,以示上行下效。

其实,发议之后,经元善即在主动与林乐知联系,请其推荐合适人选。若论经氏与林乐知的交往,起码从1893年便已开始。那年10月,经元善因举办经正书院,而在《万国公报》57册发表《拟设经正书塾缘起》及课规、章程等。林乐知则于设立中西书院后,又在1891年创建中西女塾。求助其人,对经元善来说正是合情合理。据林乐知在广学会刊物《万国公报》所撰《助兴女学》一文云,经君“商诸本会同人,冀集思而广益,复属开列泰西寓沪诸女士之足以匡扶女学者,择日邀集味莼园” 。而林乐知对此事也确实热心,11月25日,距首次聚议不过十天,经元善已写信告知严信厚:“一品叙后,林君乐知开来西儒女客廿余位,皆允必到。”经氏并以“西人如此兴彩,吾中人岂可冷台而不和之”,为“请女客之不能再迟者”的一条重要理由。

并且,西方人士对中国女学堂的看重,更以提前约请的方式毕露无遗。英国律师担文(W. V. Drummond)的夫人,于11月22日便“先设茶筵答请中华女客” 。11月30日,西班牙总领事夫人也继起邀约。《助兴女学》一文述其事曰:

是日也,天气晴暖,中西女士各二十余人,毕集于虹口西领事署,华筵甫张,妙论徐发。……并闻是日席间,肴核既撤,西班牙领事夫人举觞属客,且言:侧闻女学之兴,不觉喜溢眉宇。中国某夫人对曰:我辈虽怀此意,深惭孤陋寡闻,所愿各国贤媛同匡不逮。西夫人曰:苟有所知,无不明告。且愿代贵国诸姑伯姊遍谒泰西女博士,请协力以成此举也。

而第二日,中国女学堂的女董事、提调、教习15人便第一次聚在一起,于经元善家中,“会商公请驻沪中西官绅女客”之事,此即第三次筹备会议 ,也可以视为对前一日宴会的回应。西人的先行动作,实已迫使经元善必须将中西女士大会的计划尽早付诸实行。

鉴于首次叙议时,有人提出请女客之处,“一品香似不相宜,地太热闹而杂” ,经元善便一直在为寻找合适的会场大费周章。“吾华男女向有阃内外之限,请女客须择清静轩爽之地”既为既定方针,要同时满足宽敞而不喧闹两个条件,在当年的上海其实也不容易。何况,档次规格亦要讲究,毕竟需顾及国人的体面,又应使西洋人能够适应。而上文提及的双清别墅(即徐园),已是修正过的方案,最初乃“先往钱业公所及钱江会馆”,但这些处所均以“非人地相宜,惬心贵当”而放弃。最终是由味莼园(即张园)主人张鸿禄主动来函,“愿以安垲第全座捐免园租”,供中国女学堂请客之用;另“照西人茶会跳舞例,亦用巡捕两名,周流巡察,不准游客从檐外经过,并允内主人匡勷陪宾,照料一切”。同人踏勘的结果,也以为“式式均臻妥善” ;事后证明,“在一所中国游乐园的大饭店里,以英国风格招待的宴会” ,使西方客人十分满意,因而可谓皆大欢喜。

宴集之前,经元善也做了充分宣传,报纸于此又派上用场。因“安垲第可请女客三百位”,为使上海关心女学之事的女士得以闻风而动,尽量赴会,经氏特意于开宴前三日,在读者最多的《申报》与《新闻报》上刊登《中国女学堂大会中西女客启》。《新闻报》先一日披露于新闻版,《申报》则在广告栏中连续两天推出。启事中言明:“惟此次请客,有具柬往邀而坚辞者,有失于备帖而愿来者,难免挂一漏万。同人公议,此系宇内大公之局,并非承乏者一己私宴,凡诸贤淑均是客、均是主也。”并宣称,已“敬请道宪(按:指蔡钧)与有司官太太亲莅,率诸命妇以陪外宾,用昭中西辑睦、教化大同之谊,不可谓非坤道难得之雅集”。如此盛会,自不应错失良机。为示“大公”之义,主办者“用特登报布告,凡吾华寓沪官绅士商名门良家太太、姨太太、小姐,未曾具柬而欲恭逢其盛者,均可一律光临”。只需将姓名、公馆地址送至上海电报局,当即奉送请帖,预约截止日期为宴请前一日午刻。 经过这番铺陈,女士们即便是在与外界隔离的封闭状态下开会,而其会集仍通过日报,成为公众瞩目的事件。

或许真是“好事多磨”,聚会前一天,忽然“雨丝风片,竟日阴霾”,使得东道主担心天公不作美,“各闺秀有因雨改期之疑,致阻鱼轩”。于是又于宴集当日,在《新闻报》登报声明“风雨不更”,并说明,“安垲第车辙可以一径到门,下舆入室,不虞淋漓之患”。布告者显然相信西人自会遵守信约,针对的只是中方人士,深恐泥途延误,因而要求将中客到场的时间,从原定的两点提前至一点半。 幸好只是一场虚惊,第二日“天朗气清”,正好欢叙,使经元善大为欣喜,不禁赞美“天人交感”。

《裙钗大会》(1899年《点石斋画报》第509号)

1897年12月6日的确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日子。这一天,包括西班牙、瑞典两国领事夫人在内的中西女士总共121人(另有一名幼儿),出席了在张园安垲第举行的盛大宴会。此即中国女学堂的第四次筹备会议。中方主人先做准备,三点钟,西方客人准时光临,一并入席。来客几乎包罗了当时上海最活跃的西方女性,如创立天足会的英国立德夫人(Mrs. Archibald Little)、中西女塾的校长美国海淑德女士(Miss Laura A. Haygood)等。虽然由于蔡钧夫人的请而不到 ,或许影响了一批官太太未来助兴,使得外国女客人数多过主人,为65位 ;但此集联谊中外,且数达百人以上,正如《点石斋画报》所云:“诚我华二千年来绝无仅有之盛会也。”参加者称之为“旷典”,实非过誉。 尤其值得敬佩的是与会中国女士的勇气,她们不仅要第一次在招待洋人的大会上充当主人,而且还要接受并不习惯的西餐的挑战:“据观察,在这次招待会上,当一些中国女士们笨拙地对付刀叉的时候,其中也有几位象外国人一样熟练地使用它们。” 来自李提摩太夫人的报告尽管是从肯定的角度谈论,我们却还是能够体会其中的甘苦。而这些勇敢的女性从容地应付了局面,出色地完成了预定使命。

宴集的目的,在《中国女学堂大会中西女客启》中开宗明义,即已揭出:

本学堂邀请诸女客,专为讲求女学,师范西法,开风气之先,并非如优婆夷等设筵以图香积也。

讨论学堂如何办理自是此会的主要内容。而整个程序也安排得有条不紊:“先将学堂章程翻译洋文,遍送西国诸女客阅看”;随后,负责中文教学的华提调沈瑛与协助其办学的侄媳、沈敦和(曾任江南水师学堂提调)夫人章兰,将事先草拟的《内办章程》七则送请中西女士公鉴,并将校舍建筑草图一并传观。而饮馔过半时,西方女客又“缮具英、法、华文谢词各一纸,同声道谢”,女学堂各位提调、董事则“请大众随时见教”。临近散会,立德夫人起立发言,称:“今日会中外一家,诚为欢畅。中国欲创此未有之举,如欲我等众西妇女襄办一切,当效微劳,且不敢稍存私意。” 五点宴毕,“安垲第已火树银花,璀璨一室矣”。根据报道,从始至终,大会气氛融洽,结果极为圆满。不只在场者有“众善交征,共襄旷举” 的印象,连当日未能出席的女性,单凭传说,也能作诗咏赞:“艳闻盛会尽英才,宝马香车络绎来。难得中西诸姊妹,成城众志绝疑猜。”

这次史无前例的中西女士大会,其意义并不在于当场征集到多少有价值的建议或几多捐款,而在于首开风气。邀请西方女士支持并参与以国人为主体的教育事业,是晚清取法西方、创兴女学的捷径。主办者以大会的方式,显示了开放的胸襟与高超的眼光,为此后的合作奠定了基础。李提摩太夫人即认为,此会为跨越中外妇女隔绝的鸿沟迈出了第一步 。同时,中西一心的形象,也强化了女子受教育乃通行各国、势不可挡的舆论导向,有利于女子教育在全国的推展。而其突破礼教的规范,更是意义深远。保守的《申报》倒很敏感,于会后不久即发表《男女平权说》,开篇便大谈男女之辨:

《周易·家人之卦》曰: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古之圣王,制作礼乐,以范围人伦,俾尊卑有等,长幼有序,贵贱有别,厘然秩然,不使稍有紊乱。而于男女之间,尤处处间之以礼。

于是反对开女学,认为“抑阴扶阳,亦天地自然之理”。文章作者的心思,显然是怕中国妇女与西洋女性接触后,也感染其时正在英、美等国兴起的女权思潮,深恐“公使之辑睦邦交,议员之品评国政,学校之培护人才”,如此“国家最为紧要之事”,也允许女子参与。因而要求“重复古制,俾民间庶媛稍识礼义之大防,而仍不废酒食之议、桑麻之勤”。 其立论虽则荒谬,却颇有预见性。而做正面阐说者亦不乏其人。即使如《游戏报》这类消闲小报,在这一关系大局的事件上,也能识大体,以异乎寻常的庄重笔调,盛赞中西女士大会:

独是吾华妇女向有阃内外之限,今一旦破除成见,讲求女学,师范西法,以开风气之先,中国维新之机,其在斯乎?

而聚会中出现的一则花絮,吸收京都同德堂药店主人孙瑞(敬和)之“私妇”彭靓娟(寄云)女士为学堂内董事,便颇具代表性。《点石斋画报》称彭氏的出场为此会“最奇者” ,即表明其破格之处。办理洋务多年的经元善,以举非常之事、用非常之才的气魄,不拘泥于礼法,才能成功地组织了这次中外女士大集会,并为中国女性独立任事、承担应尽的社会职责开了先声。中国女学堂的提调、教习们,也成为近代中国最早一批出身士绅阶层的职业女性。 fEUb7N9BQR2rxfPT0fuafVhQKxVv28NXPTqYzirkz1Z7wUcBpCRFl4Lhwf9zTlq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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