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晚唐時期的温州地域,相對于初盛唐時期,在整個宇内的地位有所提高,經濟上已有一定的發展。這中間,首先是唐代南方農商經濟自然發展的結果,尤其是安史之亂後北方經濟衰敗,南方經濟得到較大發展的整體形勢的作用。温州經濟屬於沿海經濟的類型,擅山海之利,同時也多來自山海兩方面的寇患,這可能是制約温州歷史上經濟發展的正反兩大因素。唐肅宗年間,置永嘉鹽官
。《太平廣記》卷二八〇《豆盧榮》載肅宗寶應年間,豆盧榮爲温州别駕,其妻爲金河公主女。公主隨女兒女婿在州數年,其時江東米貴,温州米賤,公主令人置吴綾數千匹
。這説明唐代温州的經濟已經有沿海經濟的性質,商貿有一定的基礎。然而寇患也特别多,史載“温州瀕海,經賊亂,奪官吏半禄代民租,後相沿,更以爲奸”
。這在一定程度上又制約了温州經濟的發展。但無論如何,唐代的温州經濟相對於周邊地區,還是以較快的速度在發展。在這一方面,歷任温州刺史的一些善政可能也起了一定的作用。温州濱海,沿海大陸架多爲泥塗,實爲斥鹵之地。所以歷代治温,善政多在水利方面,如修築沿海堤塘,開鑿運河等。謝靈運爲温州太守時,曾爲這方面的善政,其《白石
下徑行田》對樂成沿海築堤造田的情形有所描寫:“小邑居易貧,災年民無生。知淺懼不周,愛深憂在情。舊業横海外,蕪穢積頹齡。饑饉不可久,甘心務經營。千頃帶遠堤,萬里瀉長汀。洲流涓澮合,連統塍埒並。雖非楚宫化,荒闕亦黎萌。雖非鄭白渠,每歲念東京。天鑒儻不孤,來茲驗微誠。”
門閥士族善於經營産業,東晉南朝的門閥士人在江浙一帶營置别業,本來就帶有開發的性質。謝靈運具有治理水利的才能是不足爲奇的。值得讚揚的是他的憂民之心。謝客影響後世温州長吏的,不僅在其遊山賦詩之舉,還有他在沿海興修水利、改造農田的美政。唐代治温留有美政的,如前節所敘貞元間任温州刺的路應,命民築堤,使横陽、樂成兩縣内得到上田。又如唐武宗會昌年間任温州刺史的韋庸,爲治“每以吏民爲念”,“自泉州刺史移温州。府西北水入江,庸築堤堰浦口,鑿湖十里溉田,水不爲害。民德之,稱其湖曰會昌湖,其堤曰韋公堤”
。會昌湖到了宋代,成了温州郡城中風物繁昌的遊覽勝地,詩詞中多有表現;其在唐代築成以後,對於温州郡城的繁華,也應該是起到作用的。
中晚唐時期温州地域内外的詩歌活動,比初盛唐時期在數量上有明顯的增加。許多當時有影響的詩人,因宦遊、干謁、避地來到温州,而温州本土的詩人也開始登上詩壇。中唐前期著名詩人吟詠温州的,主要有錢起、顧況兩家。錢起本貫浙江吴興人,天寶至大曆年間活躍於詩壇。其《寄永嘉王十二》詩云:
永嘉風景入新年,才子詩成定可憐。夢裏還鄉不相見,天涯憶戴復誰傳。花傾曉露垂如淚,鶯拂遊絲斷若弦。願得回風吹海雁,飛書一宿到君邊。
本詩的題目中,未寫王十二的官銜,而稱“永嘉王十二”。這位王十二,或是温州本地人,或是客遊温州。如果再結合詩中“夢裏還鄉”等句的語氣,大概可以確定他的家鄉就在温州。又從“永嘉風景入新年,才子詩成定可憐”這兩句來看,王十二還是一位擅長吟詠的才子,很可能還暗用了張子容、孟浩然兩人在永嘉過新正時所作詩。大概那些詩在盛、中唐詩壇有相當廣的流傳,以至錢起用此爲故實來稱讚王十二。意思是説,永嘉的風景又到了新正,從前張子容、孟浩然曾有關於永嘉新年的佳作,現在你這位擅長吟詠的温州才子,一定也寫了詩了。詩的中間兩聯,都是寫對王十二的思念,最後一句是寫希望風送海雁,將自己的書信直寄到海角温州。從詩意看,很可能錢起此時也在南方靠海的某一地方。此詩一云“才子詩成定可憐”,一云“花傾曉露垂如淚,鶯拂遊絲斷若弦”,大約這位温州詩人的詩風是以清新綺麗取勝,是大曆年間的一種時風。
顧況(約727—820)也是中唐前期的重要詩人。顧況“至德二年(757)進士”,“(大曆)六年至九年在永嘉任鹽鐵官”
。顧氏留有多篇關於温州的文字。其《莽墟賦》是一篇類似《桃花源記》的作品,寫“大曆迷者至莽然之墟”的故事。根據他的另一篇文章《仙遊記》,可知這篇模倣桃花源故事的《莽墟賦》,是根據“温州人李庭等大曆六年入山斫樹,迷不知路”而入絕境的事情創作的
。大概是先寫了紀實性的《仙遊記》,意猶未足,後又作更具文學色彩的《莽墟賦》。其中寫莽墟絕勝,洞泉之中,有靈草丹沙。其居民數百家,不詳何代,“爲當去殷,爲當避秦,商山老人,不爲漢臣。豈知人情之險鄙,征稅之愁辛”
。這種世外桃源之樂,令誤入其中的迷叟十分感慨:“迷叟歸到家,持辭不可陳。兒征防丁,女事東漚。”這裏“女事東漚”,可能是指温州女子應官府之征,從事祭祀東甌王之事。“東漚”即東甌,《山海經》“漚居海中”,即指東甌。顧況這裏説“東漚”,正是用古字。顧況還有《釋祀篇》,是寫大曆中温州大水,地方父老要祭龍神,顧況認爲淫祀,加以阻止。文中説“龍在甲寅,温州大水”,甲寅即大曆九年
。在詩作方面,顧況有題爲《永嘉》的五絕一首:
東甌傳舊俗,風日江邊好。何處樂神聲,夷歌出煙島。
温州風俗好巫祀,《史記·封禪書》云:“昔東甌王敬鬼,壽百六十歲,後世怠慢,故衰耗。乃令越巫立越祝祠,安臺無壇,亦祠天神上帝百鬼,而以雞卜。”
顧況所説的“東甌傳舊俗”,既是詩人在當地所聞,也兼指史書的這種記載。夷爲東夷,温處海東,故稱夷。其稱温州當地的歌爲“夷歌”,更可見唐代温州在時人的觀念中,其土著是帶有蠻夷性質的。此處寫温州祭祀之風興盛,其樂神之聲、夷歌,殆即後來温州雜劇之原始形態,值得研史者注意。
中晚唐之際遊歷温州的詩人,比較重要的有路應、李德裕、劉言史、韓襄、陳陶、張又新等人。此外創作與温州相關的詩歌的,則有皎然、權德輿、朱慶餘等人。
貞元年間温州刺史路應等人的仙
瀑布唱和詩,是中唐時期温州郡内比較重要的一次詩歌創作活動。前面我們在討論天寶中郭密之的詩歌時,已經説到唐代温州域内有大謝體山水詩的傳承。路應等人的仙
瀑布唱和詩,即是一個重要的證據。路應任温州刺史,見於皎然《寄路温州》詩:“欲問采靈藥,如何學無生。愛鶴頗似君,且非求仙情。”
詩意大概是説,與其採藥求仙,不如學取佛家的無生法忍,我之愛鶴,與君相似,但並非求仙之情。從詩中推想,這位路温州大概有一些道教方面的愛好,喜尋山問道,性格與謝康樂相近。李縝與路應唱和的詩中,頗有飛升之想,且有“幽蹊創高躅,靈藥餘仙餐”
①
之句。很可能當時路應曾將此次仙
唱和詩寄給皎然,皎然的《寄路温州》爲答作,委婉地表達了他對路應在郡内尋山求仙的諷諫。路應等人仙
瀑布唱和詩,最早見於趙明誠《金石録》的記載:“《唐仙
四瀑布詩》,路應等唱和,行書,貞元七年三月。”
《弘治温州府志》卷八《名宦》:“路應,貞元間出刺處州(虔州),尋移温州刺史,命民築堤于樂成、横陽界中,二邑由是得上田,除水害,民咸德之。韓昌黎爲撰《神道碑》。”
《韓昌黎文集》卷六有《唐銀青光禄大夫守左散騎常侍上柱國襄陽郡王平路公神道碑銘》一篇,記載路應家世與生平主要事蹟。上述《弘治温州府志》敘其命民築堤事,即見於韓文。韓碑沒有涉及路應文學方面的情況,但從皎然寄詩、仙
瀑布詩來看,路應在温州刺史任上,頗有吟詠風雅之事。路應等人的仙
瀑布詩,用的是大謝體。
①
李稹《奉和郎中遊仙
四瀑布寄包祕監李吏部趙婺州中丞齊處州諫議十四韻》。
路應《仙
四瀑布即事寄上祕書包監侍郎七兄吏部李侍郎十七兄婺州趙中丞處州齊諫議明州李九郎十四韻》:
絕境久蒙蔽,芟蘿方迨茲。樵蘇尚未及,冠冕誰能知。緣崖開徑小,架木度空危。水激千雷發,珠聯萬貫垂。陰晴狀非一,昏旦勢多奇。井識軒轅跡,壇餘漢武基。猿聲響深洞,
影倒澄池。想像虯龍去,依稀羽客隨。玩奇目豈倦,尋異神忘疲。干雲松作蓋,積翠薜成帷。含意攀丹桂,凝情顧紫芝。芸香藹芳氣,冰鏡徹圓規。胥念滄波遠,徒懷魏闕期。徵黄應計日,莫鄙北山移。
李縝《奉和郎中遊仙
四瀑布寄包祕監李吏部趙婺州中丞齊處州諫議十四韻》:
符守分珪組,放情在丘巒。悠然造雲族,忽爾登天壇。求古理方賾,玩奇物不殫。晴光散崖壁,瑞氣生芝蘭。中有四瀑水,奔流狀千般。風雲隱
底,雨雪霏林端。晶晶含古色,颼颼引晨寒。澄潭見猿飲,潛穴知龍盤。坐憩苔石遍,仰窺杉桂攢。幽蹊創高躅,靈藥餘仙餐。攜賞喜康樂,示文驚建安。縑緗炳珠寶,中外貽同官。末調亦何爲,輒陪高唱難。慚非御徒者,還得依門欄。
戴公懷《奉和郎中遊仙山四瀑泉兼寄李吏部包祕監趙婺州齊處州》:
今日永嘉守,復追山水遊。因尋莽蒼野,遂得軒轅丘。訪古事難究,覽新情屢周。溪垂緑筱暗,
度白雲幽。過石奇不盡,出林香更浮。憑高擁虎節,搏險窺龍湫。淙溷瀉三四,奔騰千萬秋。寒驚殷雷動,暑駭繁霜流。沫濺群鳥外,光搖數峰頭。叢崖散滴瀝,近谷藏颼飀。況此特形勝,自餘非等儔。靈光掩五嶽,仙氣均十洲。書以謝群彦,永將敘徽猷。當思共攀陟,東南看斗牛。
孟翔《奉和郎中遊仙
四瀑布兼寄李吏部包祕監判官》:
昔人恣探討,飛流稱石門。安知郡城側,别有神泉源。疏鑿意大禹,勤求聞軒轅。悠悠幾千歲,翳薈群木繁。奇狀出蔽蔓,勝概畢討論。沿崖百丈落,奔注當空翻。下如散雨足,上擬屯雲根。變態凡幾處,静神竟朝昏。渴賢寄珠玉,愛馥尋蘭蓀。蘿蔦罥紫綬,
隈駐朱轓。方思謝康樂,好事名空存。
仙
在温州里安東北的大羅山之陽。據《增訂注釋全唐詩》卷八七八注,詩題中的祕書包監即包佶,貞元初任祕書監;吏部李侍郎即李紓,時任吏部侍郎;處州齊諫議爲齊抗;明州李九郎爲李岑;婺州刺史趙中丞名字未詳。我們從唐代温州郡内的詩歌創作來看,當時州、縣官員的詩歌創作,常常是寄贈浙江、江西一帶的鄰近州縣官員的。這可能是當時唐代東南一帶詩歌活動常見的一種形式,即在江南東道、江南西道中,州縣長官利用他們職務上郡縣間公文往來的交通管道,形成了一種江南東、西道中詩筒傳送的唱和風氣。我們在對唐詩進行地域研究時,這樣的問題是值得注意的。上述江南東、西道中郡縣官員的詩筒傳送,當然也是促成唐代温州地域内外詩歌創作活動的機制之一。其次,這組唱和詩更重要的意義,是顯示唐代温州郡具有詩歌創作能力的一個群體,與路應唱和的李縝、戴公懷、孟翔三人,姓名、籍貫均不詳,他們應該是郡府的僚屬或當地文士。這些詩歌不僅在風格上學習謝靈運的山水詩,詩中詞語也多來自謝詩,如路應詩中“陰晴狀非一,昏旦勢多奇”出於謝氏《石壁精舍還湖中作詩》的“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玩奇目豈倦,尋異神忘疲”出於謝氏《登江中孤嶼》之“懷新道轉迥,尋異景不延”,戴公懷的“溪垂緑筱暗,
度白雲幽”出於謝氏《過始寧墅詩》之“白雲抱幽石,緑筱媚清漣”
。而且他們多次在詩中點明這樣的活動是對謝客尋遊的一種呼應。這個例子再次體現了地域的文學經典對地域文學創作的深刻影響。我們看現存唐代温州地域内外的詩歌創作,主要是使用近體。只有前節所引郭密之《永嘉經謝公石門山作》《永嘉懷古》與路應等人的仙
四瀑布唱和詩是直接使用大謝體。路氏四人詩雜用排律的體制,但多三平調,顯然不是典型的排律,仍屬五古之體。這也説明唐代人對於律與古,並不像後來明清詩家那樣嚴格地區分。另外,從郭密之、路應等人模倣大謝體來看,可能在唐代温州地域内外的詩歌創作還存在着這樣一個現象,即謝客山水詩雖然對郡内外有關温州主題的詩歌創作有普遍的影響,但是真正模擬大謝體的,多非大家、名家,而屬一般的詩人。也許可以這麼説,謝靈運山水詩對於一般的創作者來説,是他們在創作遊覽永嘉山水詩時的一種範本。尤其是謝客的模山範水,對東南山稠水疊、澗壑深翠的台州式地貌的逼真再現,使每一個來到永嘉的作者,都産生很強的現場感。但是就唐代整體詩風來看,這種模山範水的作風,已經不屬主流。所以上述諸人創作,多少是帶有擬古性質的。路應還有七律《遊南雁蕩》一詩,張靖龍《唐五代逸詩輯考》輯自《南雁蕩山志》
。
在路應之後,又有薛
任温州刺史。權德輿有《送薛温州》:
昨日饋連營,今來刺列城。方期建禮直,忽訪永嘉程。郡内裁詩暇,樓中遲客情。憑君減千騎,莫遣海鷗驚。
《弘治温州府志·宦職·守》:“裴希先、路應(見《名宦》)、韋宥元和九年。杜賁、薛
、張又新太和九年。”
郁賢皓《唐刺史考全編》卷一五〇列薛
于路應、李衆兩人之後:“薛
,元和中:《新表三下》薛氏:‘
,温州刺史。’乃元和末越州刺史薛戎及長慶間江西觀察史薛放之兄。”
詩中期待薛氏在作郡温州時,效法先賢謝客,在郡中吟詠詩篇。可見薛
也是一位詩人。
李德裕有《祥瑞論》,自稱“貞元中,余在甌越。有隱士王遇,好黄冶之術。暮年有芝草數十莖,産於丹竈之前,遇自以爲名在金格,暢然滿志,逾月而遇病卒”
。甌越即温州。據傅璇琮《李德裕年表》,貞元八年至十一年,李德裕六歲至九歲,隨父李吉甫在明州長史貶所。德裕稱貞元中在甌越,應該是這個時間。德裕在温州還是一個小孩子,不會有什麼正式的創作。
貞元、元和之際曾遊覽温州的,還有劉言史。劉言史《唐才子傳》有傳,長於歌詩,與孟郊友善。其活動時間主要在貞元、元和時期。有關文獻都未記載其遊覽温州之事。然言史有七絕《右軍墨池》,詩云:
永嘉人事盡歸空,逸少遺居蔓草中。至今池水涵餘墨,猶共諸泉色不同。
開篇即言“永嘉人事盡歸空”,可知爲詠温州右軍墨池無疑。王羲之曾出守温州,在郡内留有多處遺跡。温州城内有墨池坊,即爲右軍墨池舊址所在。從這首詩的詞意語氣來看,劉言史是親至過温州的。言史又有《處州月夜穆中丞席和主人》:“羌竹繁弦銀燭紅,月光初出柳城東。忽見隱侯裁一詠,還須書向郡樓中。”
吴汝煜《全唐詩人名考》、周紹良《唐才子傳箋證》皆言處州爲虔州之誤。《唐才子傳箋證》:“言史有《處州月夜穆中丞席和主人》詩,穆中丞乃虔州刺史穆贊。《舊唐書》卷一五五《穆贊傳》:‘德宗嘉其才,擢爲御史中丞。時裴延齡判度支,以奸巧承恩。屬吏有贓犯,贊鞫理承伏,延齡曲法出之。贊三執不許,以款狀聞。延齡誣贊不平,貶饒州别駕,再轉虔、常二州刺史。’劉詩題‘處’字蓋‘虔’之誤。”
按言史曾至温州,温、處兩州相鄰。則此詩題《處州月夜穆中丞席上和主人》,應不誤。詩中用沈約任東陽太守時在八詠樓作詩的故事稱讚穆中丞,也是用與麗水相鄰的金華郡中的故事,則言史此番,應是遊覽温、處兩地的。
中唐後期的詩人朱慶餘,有《送僧遊温州》詩:
夏滿隨所適,江湖非繫緣。卷經離嶠寺,隔葦上秋船。水落無風夜,猿啼欲雨天。石門期獨往,謝守有遺篇。
朱慶餘爲閩中人,寶曆二年(826)進士。
此詩或是詩人在閩中時送僧遊温州之作。
唐文宗太和末,韓襄任温州刺史,詩人陳陶來遊温州,作詩多首。韓襄任温州刺史,新舊《唐書》未見記載。《弘治温州府志·宦跡·令》記爲太和九年(835)
。《浙江通志》卷一二二載:“唐温州刺史韓襄,文宗時任。”
郁賢皓《唐刺史考全編》卷一五〇據陶敏云:“陳陶大(太)和五年前後在福建,大(太)和末由福建至温州。”
據此,韓襄任温州刺史,應在太和末。《全唐詩》卷七四五載有陳陶《旅次銅山途中先寄温州韓使君》:
亂山滄海曲,中有横陽道。束馬過銅梁,苕華坐堪老。鳩鳴高崖裂,熊鬥深樹倒。絕壑無坤維,重林失蒼昊。躋攀寡儔侣,扶接念輿皁。俛仰慄嵌空,無因掇靈草。梯(注:一作睇)窮聞戍鼓,魂續聞丘禱。敞豁天地歸,縈紆村落好。悠悠思蔣徑,擾擾愧商皓。馳想永嘉侯,應傷此懷抱。
銅山即福建福鼎,又作桐山。此詩是作者從福建往温州途中行經福鼎山嶺間所作。在路經今蒼南境内的蒲門戍時,又作《蒲門戍觀海作》一詩:
廓落溟漲曉,蒲門鬱蒼蒼。登樓禮東君,旭日生扶桑。毫釐見蓬瀛,含吐金銀光。草木露未晞,蜃樓氣若藏。欲遊蟠桃國,慮涉魑魅鄉。徐市惑秦朝,何人在
廊。惜哉千童子,葬骨於眇茫。恭聞槎客言,東池接天潢。即此聘牛女,曰祈長壽方。靈津水清淺,余亦慕修航。
上詩中“梯窮聞戍鼓”,即指蒲門戍之戍鼓,可見此蒲門戍即今蒼南境内的蒲門。陳陶的這兩首詩,與謝靈運的永嘉詩也有遙相呼應的關係。《旅次銅山途中先寄温州韓使君》一首抒躋攀之情,寫山水稠疊之景,筆法近于大謝體。《蒲門戍觀海作》一首,也是謝靈運開創的永嘉觀海詩的嗣響。當然,後詩的主題更多地落實在想象海上仙境之上,這也是唐代詠温州詩歌的基本主題之一。
陳陶此次來温,當是有所干謁的。到達之後,作有《贈温州韓使君》:
康樂風流五百年,永嘉鈴閣又登賢。嚴城鼓動魚驚海,華屋尊開月下天。内史筆鋒光案牘,鄢陵詩句滿山川。今來誰似韓家貴,越絕麾幢雁影連。
全詩以謝靈運比韓襄,亦是泛泛讚譽之筆,然稱“鄢陵詩句滿山川”,則韓氏在温任上,應有一些詩作。從“嚴城鼓動魚驚海,華屋尊開月下天”兩句來看,韓襄曾開夜宴招待陳陶。陳陶集中另有歌行《冬夜吟》:
黑夜天寒愁散玉,東皇海上張仙燭。侯家歌舞按梨園,石氏賓寮醉金谷。魯家襜褕暗披水,雪花燈下甘垂翅。散帙高編折桂枝,披紗密甃青雲地。霜白溪松轉斜蓋,銅龍喚曙咽聲細。八埏螻蟻厭寒棲,早晚青旗引春帝。輾轉城烏啼紫天,曈曚千騎衙樓前。
詩的開頭幾句,描寫海上夜宴的奢華情景,與《贈温州韓使君》中描寫的情形接近。據此推測這首《冬夜吟》也是陳陶在温州時所作。詩在風格上是用李賀體,誇張華靡,極寫刺史獨專列城、自爲雄長的氣勢,有助於我們瞭解唐代温州權勢階層的奢華生活。大概唐代温州雖處海曲,並常爲貶謫之地,但地方富庶,氣候温暖,所以郡縣長官的生活比較奢靡。並且唐代上層社會的一些生活作風,在當時的温州也應該是存在的。陳陶在温州時所作的詩,還有《永嘉贈别》:“芳草温陽客,歸心浙水西。臨風青桂楫,幾日白蘋溪。”
白蘋指吴興(今湖州),作者另有《題贈高閑上人》:“鴛鷺輸黄絹,場壇繞白蘋。”《增訂注釋全唐詩》卷七四〇成松柳注:“繞白蘋,指在湖州。梁柳惲《江南曲》:‘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
大約在太和、開成之際出任温州刺史的張又新,是温州地方文獻載録的一位名詩人。張又新是科舉考試的聞人,初應宏辭第一,又爲京兆解頭,元和九年再狀元及第,時號“張三頭”。《舊唐書》卷一四九《張薦傳》附張又新事,《新唐書》卷一七五有《張又新傳》,多記載其傾邪之事,《唐詩紀事》卷四〇又記載其好色狎妓之事,《詩話總龜》前集卷四四《怨嗟門》載他自言:“我少年擅名,不復仕宦,惟得美室,平生足矣!”後以娶妻無色而怨嗟。縱觀又新生平,似乎是一個頗有才華但性喜浮豔的人物。他平生多次遭貶,先是坐田伾事貶官。後來李訓專政,又復見用。後因李訓敗復遭貶。《唐才子傳》云:“李訓專政,又新復見用,後竟坐事貶遠州刺史。”新舊《唐書》都未記載張又新爲温州刺史之事。但《全唐文》卷七二一張又新《煎茶水記》中自述“及刺永嘉,過桐廬江”,“及至永嘉,取仙
瀑布用之”等語
。《唐才子傳》所説的貶遠州刺史的“遠州”,應該就是指温州。又趙嘏有《送張又新除温州》詩云:
東晉江山稱永嘉,莫辭紅旆向天涯。凝弦夜醉松亭月,歇馬曉尋溪寺花。地與剡川分水石,鏡將蓬島共煙霞。卻愁明詔徵非晚,不得秋來見海槎。
從趙嘏的贈詩中,也可見張又新在時人的眼中是一位喜歡吟賞風流的才子。詩的最後一聯,也委婉地交代了又新此次刺温是被朝廷貶責的。詩中雖沒直接提到謝客,但還是將永嘉視爲六朝的山水名勝之地。
張又新出任温州刺史的時間,《新唐書·張又新傳》記載:“李訓有寵,又新復見用,遷刑部郎中,爲申州刺史。訓死,復坐貶。”
按李訓敗死于甘露事變,在唐文宗太和九年。據此則又新貶温州刺史應在此際。《弘治温州府志》卷八《宦跡·守》載“張又新,太和九年”
,當據此。《唐才子傳校箋》定爲文宗開成年間(836—840),當亦據此
。然《弘治温州府志》同卷“張又新”之下又載“韓襄,太和九年”,殊相矛盾。胡珠生此卷注30:“《萬曆志》改作寶曆。”即敬宗寶曆(825—826)。《温州市志》載《温州歷史年表》定爲唐敬宗寶曆年間(825—827),似據萬曆《温州府志》。然據《舊唐書·張薦傳》附《張又新傳》,敬宗寶曆末張又新因田伾事遭貶爲汀州刺史
,即今福建長汀。所以,又新貶温州刺史,應乙太和、開成之際爲是。
張又新出身文學世家,其祖張鷟(字文成)著《遊仙窟》《龍筋鳳髓判》,前者爲豔麗傳奇,後者爲駢儷判牘。又新似乎也繼承了這種重視詞采的文學家風,他本人應試當時注重駢儷事典的博學宏詞科出身,所以他的詩歌風格,他本人與李紳、李賀都有交往,也是屬於中晚唐之際頗尚浮豔的一派。上述趙嘏贈的七律詩,詠物屬詞之際,風格也趨向于華美。又新在温州郡内,遊歷甚廣,所到之處,多有詩詠。《方輿勝覽》卷九記載他爲温州守,“自孤嶼以下賦三十五篇”
。有關文獻又記載又新曾爲《永嘉百詠》。《全唐詩》載張又新詩十四首,此外有三首皆又作崔護詩。所以可確定爲又新之作者僅十四首,其中十二首是詠温州境内名勝的。《增訂注釋全唐詩》卷六四八張又新名下“新補”,注者湯華泉又據張靖龍《唐五代佚詩輯考》補入有關温州郡内的四首,原輯自《永嘉縣志》。“新補”最後有《周公廟》詩佚句一聯,注者未注出處。
張又新廣泛遊歷永嘉郡城及各屬縣,寫有諸多詠景物絕句,可以説是自謝靈運之後最大規模的以永嘉山水風物爲主題的詩歌創作。其中《行田詩》《謝池》《孤嶼》《春草池》等詩,都是緬懷謝客遊蹤的作品。其《行田詩》一首,是呼應謝靈運《白石
下徑行田》一詩的,反映張又新追蹤前人芳塵、欲爲憂民之良吏的心情:
白石
前湖水春,湖邊舊境有新塵。欲追謝守行田意,今古同憂是長人。
唐時樂清白石一帶,湖水汪洋,風景優美,前引張子容《自樂城赴永嘉枉路泛白湖寄松陽李少府》詩,對其景物有生動的描寫。又新此詩雖爲絕句,但頗能寫白石山下湖波蕩漾之景。中唐李紳、白居易等人,多有憫農之作,又新追緬謝守行田,而發“今古同憂是長人”的感慨,也可以説是上述憫農風氣的影響。除了追尋謝客行跡之外,又新《中界山》懷東晉時木榴山(今台州玉環,唐時屬温州樂清)的居民舊址、《吹臺山》用丘遲與柳惲事、《郭公山》懷郭璞築永嘉城事,《大羅山》詠越王舊跡、楊僕樓船事,可見其對永嘉郡内春秋以來的人文舊跡有很廣泛的搜尋。同時也説明在唐代温州郡内,這一類人文舊跡是一直流存的。另外,他的《華蓋山》《百里芳》等詩,直接詠寫郡城的名跡,且頗寫市貌:
一岫陂陀凝緑草,千重虚翠透紅霞。愁來始上消歸思,盡見江城數百家。(《華蓋山》)
時清游騎南徂暑,正值荷花百里開。民喜出行迎五馬,全家知是使君來。(《百里芳》)
這是温州城圖第一次進入詩詠中,雖然在今天看來,是那樣的陋小。張又新的永嘉郡内雜詠雖然藝術上難稱唐詩一流,但在反映地域文化上卻有獨特價值,可以説是典型的地域詩歌。這種情況,也説明了中晚唐時期詩歌題材的擴大,尤其是地域景物開始較多地進入近體詩中,可以説是後來盛行的地域景物詩的發端。從詩歌史的角度來看,張又新的永嘉吟詠是對謝靈運永嘉山水詩創作的一個呼應。當然,他所用體制並非大謝體,而是中晚唐之際開始興盛的絕句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