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亮君:
你好!
一直想着要尽快给你回信,但因为过于认真,及至提笔又觉得要说的话,要讲的事尚未思索好,于是反而又搁了下来。
你在信中说到,我们尚不属于那种真正的、熟不讲礼的老朋友。我却相反,虽然我们并未见过面,这么多年里,也只通过两三封信,但我却感到,从一开始,我就把你当成一个熟识多年的老朋友。不是因为你写的那篇文章,而是因为我们通信的方式,我很感谢你在来信中那种坦诚的语气和直截了当的方式,使我这样一个对与陌生人打交道始终怀有恐惧感的人,一下就自如了。
我很认真地读了你的信,尤其是关于我的诗中风格的变化那一部分,你说我的诗“关注中心有所改变,由‘我’而向‘非我’方面,意识中生活理性在增殖,原始意念在褪减,文字色彩在演变,黑色衰而白色旺。姿态较前更平静了”。的确,我注意到了你对我的诗始终有一种很彻底的发现,事实上它也是我近年来所努力调整的结果。
我最近写了一篇文章《<咖啡馆之歌>以及以后》,实际上就是谈到这一阶段的变化,这是我多年来一直寻求的变化,事实上,这种变化是从完成《女人》一诗后就开始的,我从未想过,也绝不想使这首诗成为我的盖棺之作。比较起来,我更喜欢《静安庄》所带给我的启发和拓展性。我希望在每首诗中表现出不同的个性,不同的方式,哪怕是一首失败之作,它与上一首也有着不同的劣处。
你说:“只要是个细心的人,就能够从你后来的诗中发现你向生活学习并力求靠拢一点的艰促与尴尬。”
不久前在南京与韩东谈到过这个问题,他说我的命好,也就是说,每个人都会想办法超越自身,但这又是一个狭处求生的过程。他把它看作是“命”,命中能否得到的东西。当然,前提是因为韩东本人赞同我的这一变化,和欣赏变化后的结果,但并非所有人都会如此认为。比如我的一位朋友认为我的诗被“生活”掉了,言下之意,诗歌总是远离生活的,或者说,诗人是与生活格格不入的。而我的一位年轻的朋友,则认为我的诗歌的变化,那些变化中有益的部分,正是来自于“生活的诀窍”。
我最近读曼斯菲尔德的书信,看到她有这样一段话:“我真羡慕弗吉尼亚,怪不得她能写出东西来,她的作品中总有一种平和、自由的情调,好像安宁环绕着她——头上是她的房顶,四周有自己的财物,自己的男人近在咫尺。我究竟做了什么?招致了所有这些不幸——加上病痛,敌人——而且我们为什么相信这一切不会再次发生?”
我们假定曼斯菲尔德的生活与弗吉尼亚的生活是相反的两种生活(事实上曼斯菲尔德的生活并不像她本人描述的那样糟),但是谁会从她们各自的生活出发去评价她们作品的优劣呢?人们看到的只是结果,也许是从两种不同的生活中产生出的结果——她们对文学所做的不同的,但无疑同样是卓越的贡献。“生活的诀窍”事实上,往往代表着事物的本质,代表着事物的永恒。重要的是,从生活中,我们能够获得什么?弗吉尼亚并没有因为头上的房顶,四周的财物,和“赐予她一生幸福”的男人而被“生活”掉,相反,因为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她能够平静而客观地思考、探索、观察和创造,孜孜不倦地写出“像蜘蛛网一样轻的附着在人生上的生活”。而曼斯菲尔德也没有因为不幸、病痛和敌人而“不能写出东西”,她把生活给予她的一切都视为“一种收获,使生活显得那么丰富,那么重要,那么令人渴望……”
生活是法力无边的,弗吉尼亚和曼斯菲尔德是少数知道其中意义的人。
生活已经存在,诗歌也已存在。我们置身于我们想要得到的东西之中,普鲁斯特说:要千方百计去认识那类的事物,让心灵得到事有所成的感受。中国古人称之为“四难”: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生活所提供给我们的本质,正是隐于某些时间和某些物质之中的,人的一生加起来也就只有几万天,一天加起来也只有几万秒,其中一半还要用来睡觉。困难在于将人类生活的内部感受和一刹那的生命在想象的空间里融为一体,并从中传达出生活那秘而不宣的部分。
因此,活到这个年龄,或者说我这个写作年龄,当我在力图改变我的写作状况时,的确并非想要去表现什么复杂的艰深的、故作深奥但又枯燥乏味的理念,而是向生活学习,学习那种不可言说的直接体验的方式,不是去添加,而是摒弃那些空洞的表面的装饰部分,是深入到生活最深处去寻找其永恒的含义。正如你所说,这是一个两难的事情,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相信水到渠成的结果,也相信你所说的写作的一种缘分,或者韩东所说的“命”。
因此,生活就在窗户外,生活就在人的灵魂里,生活将使你的写作避开福斯特称之为“艺术宫殿”的陷阱,而直达思想的核心和事物的精神——就像泥土和青草一样简单和富有诗意;既是“最初的黑夜”,也是黑夜中那光明的一点。
所以,曼斯菲尔德在最痛苦的时候也在呼唤:生活呵,……给我教诲吧。而弗吉尼亚也希望她的写作能“最大限度的接近生活”。
谁害怕生活这只大恶狼?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谁害怕曼斯菲尔德的太阳?
对于我来说,“生活的诀窍”就是把自己变成一个罐子,既可以占据黑暗中的一个角落,又可以接纳生活的一掬活水以映照内心的寂静和灵魂的本性。
你说,在这彼此陌生的世界里,呼唤,和得到一点回音,才显得重要无比。我同样深受你对诗,对自己的挚诚之感动,所以写下这些不算深思熟虑的想法,以期与你有所沟通。
无由会晤,但仍可神交于纸笔之间。
即此,顺颂
大安!
翟永明
1996年4月24日
(原载翟永明随笔集《纸上建筑》,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