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才是我真正强大起来的时刻。或者说我现在才意识到我周围的世界以及我置身其中的涵义。一个个人与宇宙的内在意识——我称之为黑夜意识——使我注定成为女性的思想、信念和情感承担者并直接把这种承担注入一种被我视为意识之最的努力之中。这就是诗。
作为人类的一半,女性从诞生起就面对着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她对这世界最初的一瞥必然带着自己的情绪和知觉,甚至某种私下反抗的心理。她是否竭尽全力地投射生命去创造一个黑夜,并在各种危机中把世界变形为一颗巨大的灵魂?事实上,每个女人都面对自己的深渊——不断泯灭和不断认可的私心痛楚与经验——远非每一个人都能抗拒这均衡的磨难直到毁灭。这是最初的黑夜,它升起时带领我们进入全新的、一个有着特殊布局和角度的,只属于女性的世界。这不是拯救的过程,而是彻悟的过程。因为女性千变万化的心灵在千变万化的世界中更能容纳一切,同时展示它最富魅力却又永难实现的精神。所以,女性的真正力量就在于既对抗自身命运的暴戾,又服从内心召唤的真实,并在充满矛盾的二者之间建立起黑夜的意识。
说到底,意识是一种素质。女性身体内部总是隐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毁灭性预感。正是这种预感最终使我们被各种可能性充满的现实纳入某种不可挽回的命定性。正因为如此,女诗人在开拓她的神话世界时,既与诞生的时刻相连,又与死亡的国度沟通,在这越来越模糊的分界线上,保持内心黑夜的真实是你对自己的清醒认识,而透过被本性所包容的痛苦启示去发掘黑夜的意识,才是对自身怯懦的真正的摧毁。因此有人对我说过:“女诗人最强大的对手是自己。”我完全相信这一点。对女性来说,在个人与黑夜本体之间有着一种变幻的直觉。我们从一生下来就与黑夜维系着一种神秘的关系,一种从身体到精神都贯穿着的包容在感觉之内和感觉之外的隐形语言,像天体中凝固的云悬挂在内部,随着我们的成长,它也成长着。对于我们来说,它是黑暗,也是无声地燃烧着的欲念,它是人类最初同时也是最后的本性。就是它,周身体现出整个世界的女性美,最终成为全体生命的一个契合。它超过了我们对自己的认识而与另一个高高在上的世界沟通,这最真实也最直接的冲动本身就体现出诗的力量。必须具有这种发现同时也必须创造这个过程方能与自己抗衡,并借此力量达到黑夜中逐渐清晰的一种恐怖的光明。
我认为:女性文学从来就内蕴着三个不同趋向的层次。在不止一个灵魂的自白中,人们依次看到那种裹足不前的女子气的抒情感伤,和那种不加掩饰的女权主义。前者把纯情女子的寂寞、自恋、怀春聚束到支离破碎的情绪中,后者却仅仅将语言梳理成顺理成章的狭隘的观念,一种因果同一的行为。两者在各自的走向中似乎大相径庭,却又不约而同地在普通人性意义上证明了自己的无足轻重。必须看到,在此之上,只有“女性”的文学才是最高层次。进入人类共同命运之后,真正的女性意识,以及这种意识赖以传达的独有语言和形式,构成了进入诗的真正圣境的永久动力。应当指出:大部分女诗人尚未意识到自身的力量,她们或者还仅仅停留在一个极其狭窄的小圈子里放大个人情感,或者被别人的思想和感受渗透,在并未理解和进入的情况下,成为某些男诗人的模拟和翻版。
至关重要的是:我们必须面对一个真实——哪怕这真实无情到无论怎样都不妥协的地步。在孤独的沉思中领悟自身的残酷。这残酷不是人想象出来的,而是人创造出来的。(认识这一点并不比认识一个真理更容易。)有些人能够把握这一辉煌的瞬间,并使一切具有先验性神秘快感的直觉升华为经过体验和再造的诗。另一些人却终身站在这个世界之外,仅仅满足于欺骗自己,随时准备为自己一掠即逝的表层发现而欢呼。所以,在女子气——女权——女性这样三个高低不同的层次中,真正具有文学价值的是后者。需要认识这一点:诗的智慧必然是一种由个人内心的体验上升到超越了诗人当时当地全神贯注地去搜寻的真实,才得以进入最高领域的智慧:诗人对艺术的追求必然是对代表人类的智慧的追求,成熟的女性只有把握这一点才能面对一切。
我或许并非智者,也不认为自己是女性的典型,但我是我自己的典型,作为诗人,我的某些局限性恰恰是自己的特质。我更热衷于扩张自己心灵中那些最朴素、最细微的感觉,亦即我认为的“女性气质”,某些偏执使我过分关注内心,黑夜作为一种莫测高深的神秘,将我与赤裸的白昼隔离开,以显示它的感官的发动力和思维的秩序感。黑夜的意识使我把对自身、社会、人类的各种经验剥离到一种纯粹认知的高度,并使我的意志和性格力量在种种对立冲突中发展得更丰富成熟,同时勇敢地袒露它的真实。诗由此作为一种暗示力量灌注我全身,使我得以维系一种经久不散的灵魂的颤栗,从而与自我之外的他物合为一体。站在黑夜的盲目的中心,我的诗将顺从我的意志去发掘在诞生前就潜伏在我身上的一切。
这是一个再度呼应人类和宇宙意识的巨大时刻。女诗人面对当代混乱、焦虑的现实,怎样处心积虑地建立自己的黑夜并为诗提供一个均衡的秩序?如果你不是一个囿于现状的人,你总会找到最适当的语言和形式来显示每个人身上必然存在的黑夜,并寻找黑夜深处那唯一的宁静的光明。
1985年1月24日于成都
1985年4月17日改于成都
(原刊《诗歌报》1986年6月6日,总第4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