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写一首诗之前,我从未想到过要考虑它的时间性,更未想到过它的空间性。但在我的写作过程中,有时这两样东西会突然涌进我的心中,在我的字与字,词与词之间,占据一席之地。
最初写作《时间美人之歌》时,拟定的题目为“一首歌的三段咏唱”。这是一个毫无感觉的名字,与我的许多诗名一样,草草拟定,将就使用。与内容没有关系,或有一个肤浅的关系。当诗写完之后,甚至已在《花城》发表,我突然发现自己简直一刻也不能接受这个名字,立即就将它改为《时间美人之歌》。这个名字的由来,基本上是因为当我再次重读自己的诗,从中看到的是关于“时间”的记忆;或者说是关于“美人”在不同时间段里留给我们的记忆。我自己的时间段和“美人”的时间段通过写作,融合到了一起。这里面既有我自己的时空概念,也有历史的时空概念。把它们搅和在一起,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我在写作时,很少考虑完成之后的因素,我只满足于当时的当下的词语纠缠。
在中国古代诗歌中,诗人们惯于用“美人香草”来比喻自己和对应君臣关系。通过对“美人”所抒怀的言外之意,来寄托自己的各类情绪。外在的美人形象和内在的文人影子,使这一类的诗歌只能算是伪女性题材。无论他们是赞颂美人以标榜自己的价值观,还是以其言外之意重复“不遇”的主题,骨子里文人们关注的还是他们的自我,而诗中的美人只是他们眼中的“他我”。当我写这首诗时,“美人”这个意象是富有现实感的,她们与我在80年代写作的《女人》是遥相呼应的。“记忆”和“历史”是通过古代美人的群体经验和现代女性的个人经验来展开,经由那些具象的场景和感官上的幻想,层层传递出来的。
它(这首诗)并不仅仅描述一个连锁的,或者说是系列的女性世界和女性命运。90年代的写作中,“我”这样的一个个体,已不再是我诗歌中绝对的发言人,自白者,而是退到诗歌的背面观察,抑或自由地出入其中。我希望这样一种语言方式,能够让我的陈述集主客观于一体,让我的思维方向和读者的注意力能互相渗透。
在这首诗中,有一个潜在的窥望者,他/她始终在“看”,“看到了一切”,“的确看到了”,看到了“不朽”之外的那些个瞬间和细节,那些从另一个角度发现的事实。这样一个偷窥或低视点的观望者,使用了独特的视点。在历史的强有力的文本中,这样一个扭转的视点,如同恒河挑沙,只取其一点,剩下的都是给读者的想象空间。作者也是读者中的一个(偷窥者之一),他/她也在看“她”的似是而非的世界。这个世界既是真实的,也是虚拟的。如果我们用另一种眼光去阅读所谓历史,她们(那些古代的少女)脱胎换骨,从可灭的物质中,渡到不灭的记忆中。这个转换就开拓了种种可能性:我们的身上都有她们的记忆,她们也因让我们目睹了“这一切”,而与我们共享时间。
再次谈到这首诗是因为2001年我应朋友之邀,以客串方式参加了一次关于“女人,女性,女性主题”的作品展。这个展览实际上并未触及女性主义话题,某种程度上是将客体化的女性与女性艺术混为一谈。这在中国当代艺术格局中是常见的问题,没有人会执着到去关心一个主题展之外的事情。展览取名“上下左右”也基本上符合这一事实:性别问题既可以是单一的问题,也可以是简略和表面地被串联起来的一个结构。
对于我来说,换一种言说方式是很有趣的,这与我对展览主题的理解和由此生发出来的考虑无关。我用这首诗制作了一个装置作品,名字仍然叫作《时间美人之歌》,材料则是:X 光片,铁夹,铜丝。
关于使用X光片,我一直早有想法,在1996—1999年之间,我曾经多次出入骨科医院,多次被迫站在巨大的机器中间,被两个类似刑具的铁板夹得喘不过气来。多次在医生的小型灯箱上观看自己的骨头,骨椎,骨关节,像观看一个艺术品一样观看自己的骨骼变化,它们有时突出一小块,有时模糊不清,有时则像一幅超现实绘画般使人惊异和捉摸不定。
92行诗,92张X光片,它们被分布在一个阻断的空间内。铜丝,铁夹将它们(X光片和诗句)从空中垂落下来。人们穿行于其中,与这首诗,也与这首诗所呈现的“个人与历史的幻象”(《人生在世》中的诗句)发生了一种戏剧性关系。当我在一位朋友的协助下,用这些光片组合成一个空间时,我想,与我的诗歌一样,我做的是被称为“女性艺术”的东西。与我在纸上的印刷品不同的是:阅读的目光和期待都被改变了。光和影的移动,人与材料的贴近,整体和局部的关系都从时间插入到了空间。
展出那天我的一个朋友打电话给我,告诉我现场观看的人很多,叫我快去把它拍下来。朋友的电话触动了我的另一个想法,我没有去拍那些过程,而是去拍了作品和现场之间的一些偶然关系,并构思了一个DV形式的《时间美人之歌》。它在观念上与纸媒的、空间的“时间美人”相映成趣,且构成一种循环。我想所谓“女性艺术”,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些东西:它把女人内心的白日梦,幻想,来自于身体和心灵深处对未知情境的敏感,变成了手工的东西。
这个时代与我在诗中描述的那个时代相距甚远,但是由于诗,由于艺术中那些超越时空的同一幻境,它们能够在某个层面上靠近,成为一种本质性的互递和比拟关系,我想我的作品试图说明的就是这个。
当我走出自己布置的迷宫时,正好看见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在这些X光片中穿行。她的闪着光泽的银发与铜丝铁夹上镀的亚光银是如此不同。当她在这个空间行走时,满屋的胶片,诗行和灯光都窥视着她。她就像从那些诗句中走出来的白发说玄宗的旁观者,既在时间之中又在时间之外。
最先看见魔术的孩子站在树下
他仍在思索:
所有这一切是怎样变出来的
在那看不见的时刻
——1985年《静安庄》
(原载《扬子江诗刊》,200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