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词语本身

我的一位朋友，素昧平生，仅只通过词语的方式，与我有了一些接触。去年的一天，我收到他对我诗作的一篇评论。我得承认，虽然他从不认识我，虽然他以前仅只作小说评论，从未涉足诗歌，但通过他对我的作品的理解和诠释，我感到他的批评重心从修辞层面到书写意义，都是与别人不大一样的。正如他文中所说：只是“面对词语本身”。进入 90年代以后，诗歌创作的走向变化多端，词语本身的张力无穷。对此无需更多的阐释。我想，也许正因为他从不了解我，而且从未从事诗歌研究，对我的批评是完完全全地通过文本而进入的，所以他能与当下和以往的诗歌评论拉开距离。也区别于许多男诗人的阅读视点和分类学眼光，也就是他说的：“少谈些性别，多谈些诗。”

的确，女诗人和女性诗歌就像我们先天的性别一样，从一开始就潜在地为我们导向和定位，也为读者和评论者提供了诗歌之外的若干意识与话语。事实上，面对词语，就像面对我们自己的身体。女人总是能够本能地、自觉地认出那些有意义的部分，并且深知唤醒它的活力、灵气的秘密方法。我，同时也相信与我一样的那些女诗人们，只是默默地握住那些在我们体内燃烧的、呼之欲出的词语，并按照我们各自的敏感或对美的要求，把它们贯注在我们的诗里。它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我们只是关心它是否解释和真正了解了我们的经验和内心。

90年代以来，我对词语本身的兴趣超过了以往任何时期。当然，它们仍然贴近我内心的情感。我对纯粹的文字游戏一向不感兴趣。我所说的是过去不为我所注重的口语、叙事性语言，以及歌谣式的原始语汇，都向我显示出极大的魅力和冲击力。来自词语方面的重负（我对自己的某些局限）被逐步摆脱了，一切诗歌的特性，以及抵达时代的综合词语都变得极具可能性。我在写作中，力图搅拌和混合，使它们成为进入诗歌作品内部的一种方式。就像我曾经说过的：一种“技术性写作”，与每一项操作有关。

通常我们以一支温度计来测试人体的热度，或是以一支秒表来确定某一时刻的速度，那么什么是测定诗歌本质的参数呢？用什么来评估诗歌与诗歌之间的关系呢？我们追逐词话的变化，但词语的含义也在变化。就像一只蜻蜓或一只猫，我们始终也在追逐自己的尾巴。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任何时候都需要一种耐力，向我们的愿望进逼，哪怕在这一过程中走到了愿望的前面。

某些过去为我所忽略的词语如今带给我欣喜的快感。能够从沉湎其中的长期的意象中挣脱出来，趋向新的曾经忽略的美感，本身就蕴含着词语的神秘莫测。日常经验从来就是我诗中着重延伸的部分，如今我在其中发现了多种可能性。

写作《女人》以来，我就在寻找和等待一种经由人工打磨，而又达到天然浑成的词语。它如同魔法，能够使我随心所欲地解释我的非理性的瞬间感受，我误入歧途的某些思想。《女人》那一阶段的狂热激情，也带给了我诗中某些雕饰和粗糙的成分，我在写完它之后认识到了这一点。从那时开始，我秘密地等待和探寻。一次我置身于一个四方的、极少主义的房间，发现窗外那繁复的、琐碎的风景被这四面的框子给握住了。风景变成平面的，脆弱而又易变。它不是变得更远，而是变得更近，以至进入了室内。就像某些见惯不惊的词语，在瞬间改变了它们的外表。于是我想到：对于一个词语建筑师来说，那些目不暇接的、词与词的关系和力量，那些阻断你的视线，使你无所适从的物和材料，是无须抱怨的。我们只是需要一个二维的、极少主义的限制。

1997年8月
（原载《现代汉诗：反思与求索》，作家出版社，1998） D5EgAv/0Vmq+NChWH4TiYU8X61ndlCoqPCB5g5CLNENoR8aEUKQD4FU5NdCd2Qm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