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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学与清谈

汉魏之际是中国学术思想史上的一大变迁,但由经术转变为玄学,实在是其来有自的,并非突变。玄学始于魏正始中何晏、王弼,何有《论语集解》,王注《周易》,亦治《论语》,虽然治学的精神与汉人不同,但其学正是由汉代经术中变迁而来,则有迹可寻,并非偶然。汉自独崇儒术、罢黜百家以来,儒生多宗阴阳,解经时杂谶纬,崩离繁琐,愈演愈烈。《汉书·儒林传》赞云:“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寖盛,枝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仕途重在征辟,士大夫率先受业于国学的五经博士,再受公卿方岳之辟,试为掾属,然后按级累进,显身仕途,所以大家就都以穷经为业了。既以学术为利禄之途,日子久了,自然会发生流弊。《汉书·艺文志》云:“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此种大患,久而弥烈。到了东汉之末,已成了穷极必变之势。《后汉书·儒林传》论云:“夫书理无二,义归有宗,而硕学之徒,莫之或徙,故通人鄙其固焉。……自桓灵之间,君道秕僻,朝纲日陵,国隙屡启,自中智以下,靡不审其崩离。”《魏志·王肃传》注引鱼豢《魏略·儒宗传序》云:“从初平之元,至建安之末,天下分崩,人怀苟且。纲纪既衰,儒道尤甚。至黄初元年之后,新主乃复始扫除太学之灰炭,补旧石碑之缺坏,备博士之员录,依汉甲乙以考课。申告州郡,有欲学者,皆遣诣太学。太学始开,有弟子数百人。至太和、青龙中,中外多事,人怀避就,虽性非解学,多求诣太学。太学诸生有千数,而诸博士率皆粗疏,无以教弟子。弟子本亦避役,竟无能习学,冬来春去,岁岁如是,又虽有精者,而台阁举格太高,加不念统其大义,而问字指墨法点注之间,百人同试,度者未十,是以志学之士,遂复陵迟,而末求浮虚者各竞逐也。正始中,有诏议圜丘,普延学士。是时,郎官及司徒领吏二万余人,虽复分布,见在京师者尚且万人,而应书与议者略无几人。又是时朝堂公卿以下四百余人,其能操笔者未有十人,多皆相从饱食而退。嗟夫!学业沉陨,乃至于此。”经术发展到了汉末,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再经过了曹操的重法术和用人唯才的变动,到魏文帝时再恢复太学,察举孝廉,即想维持像东汉时的残破局面,也已经不可能了。经生连操笔都很困难,博士人选都很粗疏,足见经学衰落的一斑了。因此有识之士,名门子弟,皆耻与为伍,别求出路。《魏志·刘馥传》载其上书陈儒训之本云:“自黄初以来,崇立太学二十余年,而寡有成者,盖由博士选轻,诸生避役,高门子弟,耻非其伦。故夫学者 ,虽有其名而无其人,虽设其教而无其功。宜高选博士,取行为人表,经任人师者,掌教国子。依遵古法,使二千石以上子孙,年从十五,皆入太学。明制黜陟荣辱之路。”以前高门是累世经学,现在是耻非其伦。但刘馥的意见毕竟是行不通的,这已经成了演进中必然的趋势。经学到了这样破落琐碎地步,自然会引起一部分人的批评。由严遵、扬雄,到桓谭、王充,皆对传统的杂有阴阳家言的儒术经生,表示不满。这种对经术的不满态度,即是魏晋玄学发达的直接前导。严遵作《老子指归》,但其解释与《淮南子》之杂取阴阳之言不同。扬雄仿《易》作《太玄》,已注重玄,虽然精神与魏晋不同,但不能不说是魏晋的前导。晋常璩《华阳国志·蜀都士女扬雄赞》云:“其玄渊源懿,后世大儒张衡、崔子玉、宋仲子、王子雍皆为注解,吴郡陆公纪(绩)尤善于玄,称雄圣人。”可见其影响的一般。《意林》引《桓谭新论》云:“谶出河图洛书,但有兆朕,而不可知,后人妄复加增依托,称是孔丘,误之甚也。”王充《论衡·卜筮篇》云:“卜筮不问天地,蓍龟未必神灵。有神灵,问天地,俗儒所言也。”《论衡·自然篇》云:“夫寒温、谴告、变动、招致,四疑皆已论矣。谴告于天道尤诡,故重论之。”这种非谶纬除迷信的态度,自然会引起怀疑和批评的精神,自然会对传统的经术发生不满。《论衡·谢短篇》云:“夫儒生不览古今,何知一永?不过守信经文,滑习章句,解剥互错,分明乖异。”《论衡·问孔篇》云:“世儒学者,好信师而是古,以为贤圣所言,皆无非专精讲习 ,不知难问。夫贤圣下笔造文,用意详审,尚未可谓尽得实;况仓卒吐言,安能皆是,不能皆是,时人不知难;或是而意沉难见,时人不知问。”这种不满当时经术的批评态度,遂促使学术逐渐趋于简化,再进而接近抽象的讨论;渐渐脱离了旧日的繁琐和迷信,同时这些人的思想也都有点接近黄老。《论衡·自然篇》结语云:“虽违儒家之说,合黄、老之义也。”这都可以说明了正始玄风的前导。

西汉哀平以前,立于学官的五经,全是今文。但据《汉书》,则古文经传已在民间传授。自刘歆《让太常博士书》要求正式建立各古文经传如古文《尚书》、《左氏春秋》等于学官,以与今文十四博士相争衡,今古文的对立遂趋显明;而彼此间的争论也即激烈起来。终汉之世,争论未已。韩歆、陈元与范升之争立费氏《易》及《左氏春秋》;贾逵与李育,及郑玄与何休之争论《公羊》、《左氏》优劣;都是其中最重要的论争。这种论争实际上即是促成学术变化的原因。因为学术经过争论批评,就会有变化;若墨守成法,故步自封,自易停滞。经术在汉代为国家社会所承认,所以是学术的主流。由内容实质看来,今文学与阴阳谶纬的关系很深,他们以为孔子的微言大义,在纬书中间有存者。尊重孔子是受命的素王,以为孔子曾作六经,托古改制;所以孔子的地位,实已进而为神。古文学虽也没有完全脱尽了阴阳五行之言,但斥纬书为诬妄,以为六经皆史,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所以孔子的地位只限为师。因此古文学解经,也大致以理为宗,不像今文“一句之解,动辄千言”的章句之学。古文经学的逐渐兴盛,影响于魏晋学术的趋向很大。范宁之《穀梁注》,杜预之《左传注》,王弼之《周易注》,为魏晋间经学的三大注疏,而皆为古文学。可知古文经学的抬头,实在是魏晋玄学兴起的原因。王弼为玄宗之始,而其主要著作即《易》、《老》二注。六经次第,古文家列《易》为第一,其解经亦不同今文《易》。王弼本祖费氏《易》,《汉书·丁宽传》说费氏解经,“言训诂举大义而己 ”。传至马融,荀悦言“始生异说”(《汉纪·成帝三年纪》),王弼舍爻象而专言义理,实是古文学一脉相承的发展和变化。《易》本为讲性与天道之书,最富哲理。魏晋时以《易》、《老》、《庄》为三玄(见《颜氏家训·勉学篇》),汉时尊经黜子,所以《周易》的地位更显得重要。扬雄《太玄赋》云:“观大易之损益兮,览老氏之伏倚 ;省忧喜之共门兮,察吉凶之同域。”已欲混合《老》、《易》,讲求玄理,虽然还杂有阴阳术数;所以张衡《与崔瑗书》谓“披读《太玄经》,知子云特极阴阳之数”,班固谓其“《法言》大行而《玄》终未〔不〕显 ”,但这的确是魏晋玄学的先驱。可知玄学之兴,实在是有其渊源的。

据南齐王僧虔《诫子书》,知“马、郑何所异”也为谈士必知之事。郑玄尝师马融,但郑氏实在是汉代经学集大成的人,而马融却是魏晋学术思想的前驱。《后汉书·马融传》言其“达生任性,不拘儒者之节”。又云“注《孝经》、《论语》、《诗》、《易》、《三礼》、《尚书》、《列女传》、《老子》、《淮南子》、《离骚》”;《老子》河上公注,已共知其伪,则马氏实是最早为《老子》作注的人,开董遇、王弼等之先。其立身风度也已近于魏晋。本传又言其曾谓友人云:“古人有言:‘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所以然者,生贵于天下也。今以曲俗咫尺之羞,灭无赀之躯,殆非老、庄所谓也。”以老、庄之旨并举,最早亦始于马氏此言。《后汉书·卢植传》又言融“能通古今学,好研精而不守章句”。这种重视义理而破除家法的解经态度,就是由汉代名物训诂的经学到魏晋玄学的一种过渡。马氏遍注群经,独不及《春秋》,也可视为他对汉儒言阴阳灾异谶纬传统的异议。所以魏晋时反对郑康成经说的人很多,蒋济、王粲都是。而王肃、李撰等却皆好贾、马之学。马氏卒于桓帝延熹九年,恰好是魏晋的启蒙人物。而荆州人士的后定五经章句,也可视为是马氏之学的发展。王僧虔又言“张衡思侔造化”,《后汉书·张衡传》载其《请禁绝图谶疏》,考证图谶成于哀平之际,内容虚妄。《文选》有其《思玄赋》;又本传注引《衡集应问》云:“时有遇否,性命难求”;以及其《浑天仪》与《灵宪》二文中所言的宇宙观念,都可视为魏晋学术思想转变的前奏。所以一直到齐梁,马融、张衡之学都还是谈士们必须知道的事情。

汉末中原大乱,荆州未受扰动,刘表为八俊之一,爱才抚士,中原流亡者多归趋之。《魏志·刘表传》注引《英雄记》云:“乃开立学官,博求儒士,使綦毋闿、宋忠等撰《五经章句》,谓之《后定》。”惠栋《后汉书补注·刘表传》下引《刘镇南碑》云:“君深愍末学远本离直,乃命诸儒改定五经章句,删削浮疑,芟除繁重 [1] 。”王粲《荆州文学记官志》(《全后汉文》卷九十一)云:“乃命五业从事宋忠所作文学延朋徒焉。宣德音以赞之,降佳礼以劝之,五载之间,道化大行;耆德故老綦毋闿等,负书荷器,自远而至者,三百有余人。” 《蜀志·尹默传》言其“远游荆州,从司马德操、宋仲子等受古学。皆通诸经史,又专精于《左氏春秋》”。《蜀志·李撰传》云:“与同县尹默俱游荆州,从司马徽、宋忠等学。撰具传其业。……著古文《易》、《尚书》、《毛诗》、《三礼》、《左氏传》、《太玄指归》,皆依准贾、马,异于郑玄。与王氏(肃)殊隔,初不见其所述,而意归多同。”《魏志·王肃传》言其“从宋忠读《太玄》,而更为之解”。可知荆州之后定五经章句,皆尊重古文,而更注意于《易》及《太玄》。其详虽不可知,但其新创之意浓厚,为两汉至魏晋学术转变的枢纽,则可断言。《吴志·虞翻传》言其“为《老子》、《论语》、《国语》训注,皆传于世”。注引《翻别传》载其上奏云:“经之大者,莫过于《易》。自汉初以来,海内英才,其读《易》者,解之率少。至孝灵之际,颍川荀谞(爽)号为知易。……若乃北海郑玄,南阳宋忠,虽各立注,忠小差玄而皆未得其门,……又以宋氏解玄颇多缪错,更为立注,并注明扬、释宋以理其滞 。”可知此时老、孔并称,学者喜治《易》及《太玄》之风,皆已盛于一时;而宋忠为荆州大师,即以擅长《易》、《玄》著称。(《隋志》著录《宋氏易注》十卷,《太玄经注》九卷)南齐王僧虔《诫子书》以“荆州八帙”为“言家口实”,知荆州之学,正为后来清谈家所祖述;而为上接东汉古文经学,下开魏晋玄谈的枢纽。《魏志·钟会传》注引《博物记》曰:“王粲与族兄凯俱避地荆州。……凯生业,业即刘表外孙也。蔡邕有书近万卷,末年,载数车与粲。粲亡后,相国掾魏讽谋反,粲子与焉。既被诛,邕所与书悉入业。……(业)子宏,字正宗……宏,弼之兄也。”又引《魏氏春秋》云:“文帝既诛粲二子,以业嗣粲。”荆州立学宫时,王粲正参与其事;其祖父王畅,为刘表之师(《魏志·刘表传》注引《谢承汉书》)。而魏讽谋反时,除粲之二子外,宋忠之子亦因参与被诛(《蜀志·尹默传》注引《魏略》)。王弼是王粲之孙,与刘表、宋忠皆有特殊关系;家学渊源,又得蔡邕的藏书,可知王弼《易注》,正由宋忠易及太玄之学发展而来。只是他摈落爻象,专门附会义理,注重性与天道的抽象哲理,遂开一代风气而已。以前汉人说《易》,无论异同,皆宗象数,所以管辂以《易》卜休咎,钟会标《易》无互体之说,皆与王氏不同。至王弼标“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之旨,才余家尽废,大畅玄风,始创玄学的根基。

清谈的来源也是有史可征的。它的前身是太学中的清议。因为自东汉中叶以后,外戚专横,宦官祸乱,西羌侵扰,灾害流行。政治社会上都表现着动荡和不安。而太学生群聚京师,桓帝时人数至三万人;他们不满意当时博士们流于繁琐的章句之学,所谓今文家法;于是便形成博士倚席不讲,学者们自谒名师,治求大义的风气。但大多数人既聚居京师,又都是名门世族出身,目睹当时政治社会的黑暗,遂逐渐转移其视线于实际问题;于是便放言高论,不隐豪强了;这就是所谓太学清议。《后汉书·党锢列传序》云:“逮桓灵之间,主荒政谬,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婞直之风,于斯行矣。”因为东汉仕途用察举和征辟制度,所以很注重于乡党清议,但这时的太学清议,则更着重于评论实际的政治。史称郭林宗“善谈论,美音制”;苻融“幅巾奋袖,谈辞如云”,李膺“每为之叹息”。可知在学者群集,互相题拂的情形下,自必也同时注意到谈吐言论的措辞音节。《后汉书·郑泰传》云:“孔公绪清谈高论,嘘枯吹生。”《魏志·钟繇传》注引《魏略》云:“太子(丕)又书曰:‘……至于荀公之清谈,孙权之斌〔妩〕媚 ,执书嗢噱,不能离手。’”《魏志·臧洪传》注引《九州春秋》云:“初平中,焦和为青州刺史,……黄巾寇暴,……和不能御,……入见其清谈干云,出则浑乱,命不可知。”《魏志·刘劭传》载夏侯惠荐劭云:“臣数听其清谈,览其笃论,渐渍历年,服膺弥久。”《文选·应璩与侍郎曹长思书》云:“悲风起于闺闼,红尘蔽于机榻,幸有袁生,时步玉趾,樵苏不爨,清谈而已。”刘桢《赠五官中郎将诗》第二首云:“清谈同日夕,情盼叙忧勤 。”可知清谈在最初只是指谈论时措辞音节的美妙。党锢之祸,名士言论受到了惨毒的打击,以后的政局也同样是未便批评,于是谈论之风遂由评论时事,臧否人物,渐趋于这种评论所依据的原理原则。所以阮籍出言玄远,司马昭许为天下之至慎。学术遂脱离具体趋于抽象,由实际政治讲到内圣外王、天人之际的玄远哲理;由人物评论讲到才性四本,以及性情之分。到了正始以后,这种发展已经成熟,清谈一词,遂专指玄理虚胜之言。但王弼、何晏为玄宗之始,而皆工文章,有著述,并不专以言谈为务。后来到王衍、乐广,才祖述玄虚,宅心事外;所谓王乐风流,便只以言谈为主了。所以就其内容所代表的意义说,清谈即玄学;因为所言的原理即玄学的内容。所以《晋书·陆云传》谓云本无玄学,尝夜暗迷路,趋至一家寄宿。见一少年,共谈《老子》,辞致深远。向晓,始悟宿处乃王弼冢,自此谈老殊进。但就学术思想的系统说,则清谈只为名士生活间的一种形式,并不尽如王、何或向、郭之有著述理论可征。《世说新语·赏誉篇》云:“太傅东海王镇许昌,以王安期为记室参军,雅相知重,敕世子毗曰:‘夫学之所益者浅,体之所安者深。闲习礼度,不如式瞻仪形。讽味遗言,不如亲承音旨。王参军人伦之表,汝其师之!’”可知清谈同时注重在音辞隽语的直接体会,并不完全在玄理。《世说新语·文学篇》云:“支道林、许掾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支为法师,许为都讲。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抃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足见除玄理的内容外,清谈更注重于言辞音调的美妙,而且这已成了名士生活间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所以南齐时陈显达说:“麈尾扇是王谢家物。”(《南齐书·陈显达传》)清谈既已成了名士们高贵生活的点缀,因此玄学与清谈的含义,也并不完全相当。但我们这里为了解当时的学术思想,以及名士间的生活情况,所以采取混合叙述的形式。

《晋书·王衍传》云:“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不存者也。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矣。’”《世说新语·赏誉篇》言王敦与卫玠相见欣然,谈话弥日,谓长史谢鲲曰:“不意永嘉之中,复闻正始之音。”又“王长史叹林公:‘寻微之功,不减辅嗣。’”《世说新语·文学篇》言王导与殷浩共相往反,既彼我相尽,导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晋书·儒林传序》云:“摈阙里之典经,习正始之余论,指礼法为流俗,目纵诞以清高。”《宋书·羊玄保传》言玄保二子,太祖赐名,曰咸,曰粲。谓玄保曰:“欲令卿二子有林下正始余风。”又《宋书·王微传》云,微报何偃书曰:“卿少陶玄风,淹雅修畅,自是正始中人。”《南齐书·张绪传》云:“袁粲言于帝曰:臣观张绪有正始遗风。”《南史·何尚之传》言其谓王球,“正始之风尚在”。可知正始玄风,正是开魏晋以下清谈玄学之风的起始,而极为后来的士族所希慕景仰的。何晏少以才秀知名,黄初时无所事任,明帝立后,颇为冗官。《魏志·曹爽传》言“明帝以其浮华,皆抑黜之”。(浮华即指清谈玄学,《世说新语·政事篇》注引《晋阳秋》云陶侃戒其士吏曰:“《老》、《庄》浮华,非先王之法言而不敢行。”《晋书·庾峻传》云:“时重《庄》、《老》而轻经史,峻惧雅道陵迟,乃潜心儒典。”“又疾世浮华,不修名实,著论以非之。”)太和六年(232)明帝起景福承光殿,晏作《景福殿赋》,见存《文选》。明帝崩后,齐王芳即位,曹爽、司马懿并受遗诏辅政,改元正始(240)。晏以帝戚,又才名重于一时,曹爽用为散骑侍郎,迁侍中尚书,主选举。傅咸云:“正始中,任何晏以选举,内外之众职各得其才,粲然之美于斯可观。”(《晋书·傅咸传》)但因后来世代革易,真相湮灭,史籍遂多诬蔑之辞。何晏有《论语集解》,据刘宝楠《论语正义考证》,盖成于正始三四年,则正当他任吏部尚书之时。《序》云:“集诸家之善,记其姓名,有不安者,颇为改易。”可知也是以意为取舍之宗。《世说新语·文学篇》云:“何晏注《老子》未毕,见王弼自说注《老子》旨。何意多所短,不复得作声,但应诺诺。遂不复注,因作《道德论》。”《世说新语·文学篇》注引《魏氏春秋》曰:“晏少有异才,善谈《易》、《老》。”又引《文章叙录》云:“晏能清言,而当时权势,天下谈士,多宗尚之。”大概清谈之风,太和中已渐流行。傅嘏、荀粲、夏侯玄、裴徽等,皆当时人物。不过到正始时,何晏主持风气,他的权势地位特别通贵显要,所以对于玄风的流畅有很大的影响,为一代名士们所宗尚,这即后世所艳称的正始之音。《世说新语·文学篇》云:“何晏为吏部尚书,有位望,时谈客盈坐,王弼未弱冠往见之。晏闻弼名,因条向者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弼便作难,一坐人便以为屈,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坐所不及。”《魏志·钟会传》注引何劭《王弼别传》云:“淮南人刘陶善论纵横,为当时所推。每与弼语,尝屈弼。弼天才卓出,当其所得,莫能夺也。”可知王弼之为玄宗,也不仅以哲理造微,超出时人;更因为他通辩能言,才能开一代清谈的宗风。《魏志·管辂传》注引《辂别传》载裴徽语云:“吾数与平叔共说老、庄及《易》,常觉其辞妙于理,不能折之。”可知平叔也是以妙辞擅长的,因为这正是清谈的本色。

何劭《王弼别传》言其“好老氏”,又言:“于时何晏为吏部尚书,甚奇弼。叹之曰:‘仲尼称后生可畏,若斯人者,可与言天人之际乎?’……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为不复应物 ,失之多矣。”《世说新语·文学篇》云:“王辅嗣弱冠诣裴徽,徽问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何邪?’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言必及有;老、庄未免于有,恒训其所不足。’”正始清谈的第一个特点就是重《易》崇《老》。王弼作《周易注》,《易略例》,及《老子注》,《别传》称其好老氏。《魏氏春秋》称何晏善谈《易》、《老》,《隋志》著录其《老子道德论》二卷,《列子·仲尼篇》注引其《无名论》,皆可说明此事实。关于王弼《易》注,《魏志·钟会传》注引《孙盛杂记》云:“《易》之为书,穷神知化,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世之注解,殆皆妄也。况弼以傅会之辨,而欲笼统玄旨者乎?故其叙浮义则丽辞溢目,造阴阳则妙赜无间,至于六爻变化,群象所效,日时岁月,五气相推,弼皆摈落,多所不关。虽有可观者焉,恐将泥夫大道。”他虽然不赞成王弼《易注》,但这一段叙述却颇能说出辅嗣新注的特点,及与汉人《易注》的不同处。至于老子,东汉以来仍为世人所推崇。《后汉书·冯衍传》云:“然后阖门讲习道德,观览乎孔老之论。”《后汉书·申屠刚传》云:“损益之际,孔父攸叹,持满之戒,老氏所慎。”《后汉书·杨厚传》云:“时大将军梁冀权势倾朝 ,……(厚)称病求退。……归家,修黄老。”《后汉书·仲长统传》云:“安神闺房,思老氏之至虚;呼吸精和,求至人之仿佛。……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责,永保性命之期。” 可知老学在汉时并未断绝,不过汉人只取其养生知足之教,恬退静默之旨,而形于立身处世方面。不像正始清言专注意于玄理,以“无”为万物之本体,推及于形上学方面罢了。所以王、何之学,虽皆承继汉代学术而来,但注意发挥本体论的哲理,开了一代风气。王弼《老子注》云:“凡有皆始于无,故未形无名之时,则为万物之始,及其有形有名之时,则长之育之亭之毒之,为其母也。”《列子·天瑞篇》注引何晏《道论》云:“有之为有,恃无以生;事而为事,由无以成。”又《仲尼篇》注引何氏《无名论》云:“夏侯玄曰:‘天地以自然运,圣人以自然用。’自然者,道也。道本无名,故老氏曰:‘彊为之名。’仲尼称尧荡荡无能名焉,下云巍巍成功,则彊为之名,取世所知而称耳。岂有名而更当云无能名焉者邪?夫惟无名,故可得徧以天下之名名之,然岂其名也哉!”王弼《易略例·明彖》云:“物无妄然,必由其理。统之有宗,会之有元,故繁而不乱,众而不惑。”可知王、何学说,实为发挥形上学的玄理。“无”乃开物成务,无往而不存,是万物的本体。万有虽至为繁众,而统之有宗,其本体固为一。这就是根据《老》、《易》发挥出来的所谓“贵无学说”。

但王、何虽尊崇老子,却并不菲薄孔子,且以孔子为一理想的圣人。《弘明集·周颙重答张长史书》云:“王、何旧说,皆云老不及圣。”王弼《乾卦文言注》,明以孔子为圣人;平叔集解《论语》,自亦擅于儒学。前引王弼答裴徽云:“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不说也。老氏是有者也,故恒言其所不足。” 意思是说圣人体无,老子是有,圣人是理想人格。但圣人所言,只在训俗,若深究之,则六经固圣人之糟粕,因为“无”是不可为训的。《老子》言“天地万物生于有 ,有生于无”,但若如此说,他们即以为已落于言筌,故云恒言其所不足。这在表面上虽然还是尊崇孔子,但实际所讲的内容却已是老子的了。因为王、何皆世家子弟,所受的传统教育仍是经术;而且汉代以来,孔子之为圣人,已成定论,自难别标异义。所以自此而下,玄学虽时有新义,而孔子圣人的地位,却仍为大家所尊崇,并未动摇。

王、何稍后,阮籍有《通老》、《通易》、《达庄》三论,嵇康有《释私》、《声无哀乐》、《难张辽叔自然好学》等论。他们虽亦出于旧家,但思想行为则更趋于极端。因为反对当时的礼法,所以多表现为任诞放达的行为。所谓竹林风气,多为庄子思想在生活上的一种表现。他们理论方面的特点并不多,但行为的影响却很大,所以特别招人非议。这是由于他们受到东汉以来清节相高的士风,和曹魏提倡通达的影响。在社会变动繁剧,政治迫害加强的时候,遂将一种追求神仙幸福的想象,和当时盛行的庄子逍遥的企羡结合起来,即形成了一种像阮籍《大人先生传》所写的那样虚无的理想的人格。他们注重内心而忽略外表的形迹,所谓任真自然,风流得意。阮籍《达庄论》云:“彼六经之言,分处之教也;庄周之云,致意之辞也。”他们不像王、何之主要为《易经》和老子学说的解释发展,而多为庄子和游仙思想的表现,但却也同样地可使儒道相通。阮籍《乐论》言乐为内而礼为外,二者相成,并不根本否定外;只是重在自然,反对形迹而已。他们在文学音乐上都有特长,所以思想行为也受此影响,与王、何之学不同。他们的放荡,颇杂有汉代以来游仙的意味,而其根本原因则在愤世嫉俗。所以影响虽然不佳,因为后来变成了固作狂态,取宠媚时的放僻行为,因为乐广说:“名教中自有乐地”;但他们自己却是有忧患的背景,并非故意如此的。

《晋书·乐广传》云:“广与王衍俱宅心事外,名重于时。故天下言风流者,谓王、乐为称首焉。”“尚书令卫瓘,朝之耆旧,逮与魏正始中诸名士谈论,见广而奇之,曰:‘自昔诸贤既没,常恐微言将绝,而今乃复闻斯言于君矣。’”晋时清谈之风,被于朝野。竹林诸人中,山涛、王戎俱在晋任显职,王戎且到西晋末永兴二年始卒。但西晋清谈,是以王衍、乐广为领袖。《晋书·潘京传》言其与乐广共谈累日,广“谓京曰:‘君天才过人,恨不学耳。若学,必为一代谈宗。’京感其言,遂勤学不倦”。王衍早年贵盛,位极人臣,以女适愍怀太子,贾后当权,惧而自绝。又令弟澄及族弟王敦,分居青扬二州,以营三窟之计。乐广女适成都王颖,也是国戚。他们平日分据要职,培植私门。一方面又挥麈谈玄,不营物务。既是名门大族,又居朝廷显要,自然朝野翕然,后进士大夫莫不景慕仿效,都以清言为贵了。清谈已成了士大夫生活间的必要点缀,因为这可以表示他们的尊贵和绝俗。《世说新语·文学篇》云:“客问乐令‘旨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乐辞约而旨达,皆此类。”他们都不重言象,所以无文学著作留于人间;但由此条,知西晋的名士更注意于《庄子》。正始诸人,仅以《老》、《易》为宗,到西晋,《庄子》遂与《易》、《老》并为三玄,且更为谈士所注意。干宝《晋纪总论》所谓“学者以老、庄为宗而黜六经 ,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检”,就是这时的风气。所以王衍妙善玄言,惟说老庄为事(《晋书·干宝传》),郭象能言庄老。(《世说新语·赏誉篇》注引《名士传》)庾自谓老庄之徒。(《世说新语·文学篇》注引《晋阳秋》)其次即言语特别注重简约,要能片言析理。《世说新语·赏誉篇》注引《晋阳秋》云:“乐广善以约言厌人心,其所不知,默如也。太尉王夷甫、光禄大夫裴叔则能清言,常曰:‘与乐君言,觉其简至,吾等皆烦。’”《晋书·王承传》言其“言理辩物,但明其指要而不饰文辞,有识者服其约而能通。弱冠知名。太尉王衍雅贵异之,比南阳乐广焉”。可知谈论时须出口成章,即成文采。所以晋人的文笔也多天成的隽语,重在自然,文字长于析理,都是受到清谈的影响。但王、乐诸人自己却仅工清言,与正始时王、何不同,很少有文藻流传下来。《世说新语·文学篇》云:“乐令善于清言,而不长于手笔;将让河南尹,请潘岳为表。潘云:‘可作耳;要当得君意。’乐为述己所以为让二百许语 ;潘直取错综,便成名笔。时人咸云:若乐不假潘之文,潘不取乐之旨,则无以成斯矣。”又云:“太叔广甚辩给,而挚仲治长于翰墨,俱为列卿。每至公坐,广谈,仲治不能对;退著笔难广,广又不能答。”东晋时殷浩“善玄言,与叔父融俱好《老》、《易》。融与浩口谈则辞屈,著篇则融胜,浩由是为风流谈论者所宗”(《晋书·殷浩传》)。宋时徐羡之“尝与傅亮、谢晦宴聚,亮、晦才学辩博,羡之风度详整,时然后言。郑鲜之叹曰:‘观徐、傅言论,不复以学问为长。’”(《南史·徐羡之传》)因为清谈过分地注重于言语辞藻,结果遂使言与笔分了家;因而清谈所给予文学的影响,也就成了间接的。谈士较文士的地位高,声名大,而且以为言不尽意,要摈落言象;所以谈辞注重简约,要像王衍的口中雌黄;如此自然也就很少文藻的表现了。但清谈既蔚为一代风气,自然也会对文学有影响,不过比较间接罢了。

郭象的《庄子注》是这时期玄学中重要的著作。他不只发挥了《庄子》的原意,而且也树立了他自己哲学的体系。西晋时的清谈和玄学都推崇庄子,郭象《庄子序》也以庄子为百家之冠。但正如正始时的何、王一样,郭象也仍以孔子为圣人;言庄子“应而非会,则虽当无用;言非物事,则虽高不行”。庄子虽然“言则至矣”,虽然“知本”,但和孔子之“寂然不动,不得已而后起”者不同。孔子是“无心”,庄子只是“知无心”。这样,虽然讲庄子之道,却也并不菲薄孔子,因此也并不极端地鄙视名教。元康时王戎为司徒,祖尚虚无,不以物务营心;永嘉时东海王越喜老庄,都是以市朝显达而祖尚玄虚。顺着这个方向发展,士林逐渐养成了一种浮沉空虚,不负责任的生活态度,甚至有一部分放僻邪侈的行为。因之遂引起了反对。《晋书·裴頠传》云:“至王衍之从,声誉太盛,位高势重,不以物务自婴,遂相放效,风教陵迟,乃著崇有之论以释其蔽。”但裴頠即“言谈之林薮”,且同时又作《贵无论》,惟今已佚。乐广为风流之首,但他就反对放达,以为“名教中自有乐地”。可知他们并不是反对玄学清谈本身,只是反对极端的生活态度而已。郭象的《庄子注》也是这样,企图将名教和自然统一起来,予“宅心玄虚”及“无为而治”以新的解释;反对当时的极端放任行为。他以为老庄与孔子之学只是体用本末之异,并无根本矛盾;正如阮瞻所说的“将无同”,因此自然与名教二者亦不可分。《庄子·马蹄》“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下,郭象注云:“夫善御者,将以尽其能也。尽能在于自任,而乃走作驰步,求其过能之用,故有不堪而多死焉。若乃任驽骥之力,适迟疾之分,虽则足迹接乎八荒之表,而众马之性全矣。而惑者闻任马之性,乃谓放而不乘;闻无为之风,遂云行不如卧;何其往而不返哉!斯失乎庄生之旨远矣。”所以只要各当其能,即是“无为”;不必故作消极的放任行为。这比裴頠、傅咸诸人的崇有之论,又进了一步;他给予这种主张以根据于玄学的理论解释;这都是为了纠正当时“以放浊为通”的行为的。

到了东晋,清谈的风气仍然盛行不衰,因为过江的还是那些洛下名士;但放达的行为却比较少了一些。陶侃、应詹、卞壸、江惇诸人,皆力攻清谈放达之弊。范宁著《王何论》,以为二人之罪,过于桀纣。王坦之著《废庄论》,江惇著《通道崇检论》,都力言其弊。但东晋一代,清谈仍盛行不衰。名臣如王导、庾亮、谢安,皆尚清言。庾亮引用殷浩,王导亦特重之。《世说新语·文学篇》云:“殷中军(浩)为庾公(亮)长史,下都,王丞相(导)为之集。桓公(温)、王长史(濛)、王兰〔蓝〕田(述)、谢镇西(尚)并在,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曰:‘身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相往返〔反〕,其余诸贤略无所关。既彼我都〔相〕尽,丞相乃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 《世说新语·言语篇》云:“王右军(羲之)与谢太傅(安)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这些执权的大臣即是清谈的名士,他们所辟的掾属也是清谈的能手。王导引用王濛,甚赞刘惔,庾亮引用殷浩,都是以清言见用。《世说新语·文学篇》云:“张凭举孝廉出都,负其才气,谓必参时彦。欲指刘尹(惔),乡里及同举者共笑之,张遂诣刘。刘洗濯料事,处之下坐,唯通寒暑,神意不接。张欲自发无端,顷之,长史诸贤来清言,客主有不通处,张乃遥于末坐判之。言约旨远,足畅彼我之怀,一坐皆惊。真长延之上坐,清言弥日,因留宿至晓。张退,刘曰:‘卿且去,正当取卿共诣抚军。’张还船,同侣问何处宿?张笑而不答。须臾,真长遣传教觅张孝廉船,同侣惋愕。即同载诣抚军。至门,刘前进谓抚军曰:‘下官今日为公得一太常博士妙选!’既前,抚军与之话言,咨嗟称善曰:‘张凭勃窣为理窟。’即用为太常博士。”可知善于清谈也可以做仕进的捷径,则这种风气自然会为士林所重了。东晋简文帝“清虚寡欲,尤善玄言”(《晋书·简文帝纪》)。《世说新语》里关于会稽王的故事,非常之多。殷浩、刘惔、王濛三人,皆为其所宠遇。《晋书·王濛传》云:“时人以惔方荀奉倩,濛比袁曜卿,凡称风流者,举濛、惔为宗焉。”“及简文帝辅政,益贵幸之,与刘惔号为入室之宾。”此外优待支道林,器重许询、韩康伯等,都可看出他即是一代的谈宗领袖;因之海西时即是东晋清谈的极盛时代。在这种朝廷显要都提倡清谈的风气下,士大夫间自然也是盛行不衰。《世说新语·品藻篇》云:“桓大司马(温)下都,问真长(刘惔)曰:‘闻会稽王语奇进,尔邪?’刘曰:‘极进,然故是第二流中人耳!’桓曰:‘第一流复是谁?’刘曰:‘正是我辈耳!’”足见当时士大夫间注重清言的一斑。殷仲堪为东晋末年谈宗,《世说新语·文学篇》言彼云:“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间强。”可知清谈的内容,仍是以老庄为宗的。

东晋在玄学的理论上虽无特殊的建树,但那时正是佛教思想逐渐传布的时代,所以清谈中也常常杂有佛义,名僧也常加入清谈,这都是与以前不同的地方。《广弘明集》载《释慧远与隐士刘遗民等书》云:“每寻畴昔,游心世典,以为当年之华苑也。及见老庄,便悟名教,是应变之虚谈耳。以今而观,则知沉冥之趣,岂得不以佛理为先!”就这时所追求向往的玄趣说,自然会发展到佛理方面。下面又谓刘等“徒积怀远之兴,而乏因藉之资;以此永年,岂所以励其宿心哉!意谓六斋日宜简绝常务,专心空门,然后津寄之情笃,来生之计深矣。若染翰缀文,可托兴于此,虽言生于不足,然非言无以畅一诣之感。因骥之喻,亦何必远寄古人”。慧远一代佛教大师,以为“染翰缀文”是“怀远之兴”所寄托的“因藉之资”,而且非此“无以畅一诣之感”,所以佛教的盛行,对文笔的发展也是有很大影响的。而且这时僧人也加入了名士的圈子。王濛以为支遁“造微之功,不减辅嗣”。支遁“每至讲肆,善标宗会,而章句或有所遗”。谢安特善之,与当时名流孙绰、许询、殷浩等,“皆著尘外之狎”(并《高僧传》、本传)。《世说新语·文学篇》云:“《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而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支道林在白马寺中,将冯太常(怀)共语,因及《逍遥》。支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据注所引,支理正是以佛义释《庄子》,而为当时名士所接受。《高僧传·释慧远传》言其“尤善老庄”,“年二十四便就讲说,尝有客听讲,讲实相义。往复移时,弥增疑昧。远乃引《庄子》义为连类,于是惑者晓然”。 《郡斋读书后志》言僧肇《肇论》,乃“师罗什规摹庄周之言,以著此书”。支遁《大小品对比要抄序》中亦以老庄之言,比附佛经。《世说新语·文学篇》云:“于法开始与支公争名,后精渐归支,意甚不忿,遂遁迹剡下。遣弟子出都,语使过会稽。于时支公正讲《小品》,开戒弟子:‘道林讲,比汝至,当在某品中。’因示语攻难数十番,云:‘旧此中不可复通。’弟子如言诣支公,正值讲,因谨述开意。往反多时,林公遂屈。厉声曰:‘君何足复受人寄载!’”可知东晋的清谈,除名士外,僧人也参与其流。而且名僧讲经,也采取辩难的方式。对于佛义和老庄,时常互相比附解释,而清言中也常有佛义,这都是以前所无的现象。但东晋名士,对佛义只觉其新奇,还没有很深的了解。殷浩是最对佛经下过工夫的人,但仍常有不解处。《世说新语·文学篇》言“支道林、许掾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支为法师,许为都讲。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抃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这也可以证明当时的名士所欣赏的还只是辞藻谈锋,而对佛学的内容并不大理会。所以初期佛学中特别注重空有问题,也是受当时玄学中有无之辩的影响。

清谈通常都有一个论题,然后再互相辩难。《世说新语·文学篇》云:“支道林、许(询)、谢(安)盛德,共集王(濛)家。谢顾谓诸人:‘今日可谓彦会,时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当共言咏,以写其怀。’许便问主人有《庄子》不?正得《渔父》一篇。谢看题,便各使四坐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于是四坐各言怀毕,谢问曰:‘卿等尽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谢后粗难,因自叙其意,作万余语,才锋秀逸。既自难干,加意气拟托,萧然自得,四坐莫不厌心。支谓谢曰:‘君一往奔诣,故复自佳耳。’”这一段文字很可以描绘出当时名士间清谈时的具体情景,名士间的聚集通常都是这样的;这已经成了他们日常生活间主要的一部分。除《老》、《庄》、《易》三玄中的哲理为经常的谈资外,也有几个大家通常都谈的论题。《世说新语·文学篇》云:“旧云: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又:“支道林、殷渊源俱在相王许。相王谓二人:‘可试一交言。而《才性》殆是渊源崤、函之固,君其慎焉!’支初作,改辙远之,数四交,不觉入其玄中。相王抚肩笑曰:‘此自是其胜场,安可争锋!’”又:“僧意在瓦官寺中,王苟子来,与共语,便使其唱理。意谓王曰:‘圣人有情不?’王曰:‘无。’重问曰:‘圣人如柱邪?’王曰:‘如筹算,虽无情,运之者有情。’僧意云:‘谁运圣人邪?’苟子不得答而去。”这些,以及上边引过的“荆州后定经学”和向郭支遁的“逍遥义”,都是当时清谈时常用的论题。

向郭《庄子注》的“逍遥义”,以为物无大小,只要任性当分,即都可逍遥。不过芸芸众物,都有所待,然后才能逍遥;如列子御风之待于风。只有圣人则不独自通,且为大通,所以为无待的逍遥。支道林则以为由任性讲逍遥,必有所待,鹏鷃皆然,所以都不能逍遥。至人永远至足,其心由空出发,永远足于所足,所以能物物而不物于物,这才是真正无待的逍遥。他这解释已援用了佛义。至于“圣人无情”一论题,最早为正始时何晏所唱;王弼则以为圣人亦有情,不过能“应物而无累于物”,原文已见上引。但由《世说新语》所载,知这一论题在晋时仍常为谈资。王戎丧儿,悲不自胜,言“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世说新语·伤逝篇》),也是祖述何晏之论的。

“养生”及“声无哀乐”二论,皆唱自嵇康。“声无哀乐”之主旨为声音虽有节奏法度,但为自然的,不关人为。哀乐则是人的情感,声音不随之而变。所以说“声音有自然之和而无系于人情 ”。乐器只为工具,不过藉以表现自然之音而已,与声音本身并无关系。声音纯为天然,而哀乐则为人心。声音只有善恶,无关哀乐;所以可以使人怀忠抱义而不觉所以然。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云:“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吾不如嗣宗之贤,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疑“声无哀乐”之说,是叔夜为他自己“好尽之累”的一种理论上的辩护,藉以摆脱一些所谓礼法之士的谗言和猜疑的。又嵇康相信神仙,“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弹琴咏诗,自足于怀。以为神仙禀之自然,非积学所得,至于导养得理,则安期、彭祖之伦可及”(《晋书·嵇康传》)。所以《养生论》的主旨,即在由“清虚静泰,少私寡欲”的方法,以求达到一“和顺自济,同手太顺”的超越烦恼和久寿的状态。这也是追求逍遥和游仙思想的表现。但这不只为一理想的境界,且为一事实或状态。当时即曾与向秀互难,以后也仍为名士们的谈资。

才性之论,起源最早。《世说新语·文学篇》钟会撰《四本论》条注引《魏志》曰:“会论才性同异,传于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也。尚书傅嘏论同,中书令李丰论异,侍郎钟会论合,屯骑校尉王广论离。文多不载。”《魏志·傅嘏传》注引《傅子》云:“嘏既达治好正,而有清理识要,好论才性,原本精微,鲜能及之。司隶校尉钟会年最少 ,嘏以明智交会。”又云:“嘏常论才性同异,钟会集而论之。”才性学说本来是形名家言,所以言者称为“善谈名理”。《魏志·钟会传》言其“精练名理,以夜续昼。由是获声誉”,“尝论《易》无互体,才性同异。及会死后,于会家得书二十篇,名曰《道论》,而实刑名家也,其文似会”。名家综核名实,即于实检名之意;其对象仍为实际政治上的人事。刘劭的《人物志》一书,即可作为代表。但由汉到魏晋,逐渐由评论实际人物而进为抽象理论的研讨,所以讲人之才性同异的原则,以求得到一识鉴的理论标准。《世说新语·文学篇》言“傅嘏善言虚胜”,荀粲“能言玄远 ”,所谓虚胜即指抽象的原理,而不是具体的事物。荀粲讲老子,故云玄远。所以才性理论可以说是玄学的前奏;它还是由政治出发,没有进到纯哲学的玄远阶段。但才性理论直到东晋,还是殷浩的“崤、函之固”,可知也是清谈的主要谈资了。

《庄子·天道篇》云:“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今传有欧阳建《言尽意论》,但在王弼《易略例》中,已有《明象章》,分言象与意为二,言象为粗迹,其用仅在表意,得意可以忘言。其说虽在解易,但自然也认为可以应用于天道人事的各方面。欧阳建云:“世之论者以为言不尽意,由来尚矣。至乎通才达识,咸以为然。若夫蒋公之论眸子,钟傅之言才性,莫不引此为谈证。”可知言不尽意之说,实始于人物识鉴的理论。文中述当时论者的道理云:“夫天不言,而四时行焉;圣人不言,而鉴识存焉;形不待名,而方圆已著;色不俟称,而黑白以彰。然则名之于物,无施者也;言之于理,无为者也。”可知言不尽意,其始和才性论同样是形名家言。形名家注重名检,由形以定名。但形不待于名,正如人物识鉴之只可意会一样;所以由此就导出言不尽意的理论,而归于如何晏之无名论。这样,便由名家通入了道家。欧阳建以为“欲辩其实,则殊其名;欲宣其志,则立其称。名逐物而迁,言因理而变。此犹声发响应,形存影附,不得相与为二矣。苟其不二,则言无不尽矣”。这还是保持着形名家综核名实的理论,以为言由理发,可以尽意。王弼主得意忘言。其说与言不尽意略异,因为如此,则言并非无用,所以不至推到如荀粲的“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秕”;而且“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则言固是得意的必要工具;不过言本身并不即是意而已。这一论题实在是玄学理论的基本要点,所以一直盛谈不衰。魏晋人解释经籍,会通儒道或道释,皆用此理。而玄学自身的理论也多着重于意会,而不拘于文字。上面所述的各主要论题中,其实都有这种性质。

清谈既成了名士生活间主要的一部分,自然所谈的理论也会影响到他们的立身行为和文章诗赋的各方面。而且玄学理论是当时学术思想的主流,自然也会对文学发生影响。阮籍的“当其得意,忽忘形骸”,陶渊明的“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以及竹林之游、兰亭禊集,《世说新语》及各史传中许多记载着的著名逸事,都和清谈同样地是他们生活中的主要部分;而且也都是玄学思想影响下的具体表现。文论的兴起和发展,咏怀咏史、玄言山水的诗体,析理井然的论说,隽语天成的书札,都莫不深深地受到当时这种玄学思想的影响。而且流风未已,远被齐梁。《南齐书·王僧虔传》载其《诫子书》云:“曼倩有云:‘谈何容易。’见诸玄,志为之逸,肠为之抽,专一书,转诵数十家注,自少至老,手不释卷,尚未敢轻言。汝开《老子》卷头五尺许,未知辅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说,马、郑何所异,《指例》何所明,而便盛于麈尾,自呼谈士,此最险事。设令袁令命汝言《易》,谢中书挑汝言《庄》,张吴兴叩汝言《老》,端可复言未尝看邪?谈故如射,前人得破,后人应解,不解即输赌矣。且论注百氏,荆州《八帙》,又《才性四本》,《声无哀乐》,皆言家口实,如客至之有设也。汝皆未经拂耳瞥目。岂有庖厨不修,而欲延大宾者哉?就如张衡思侔造化,郭象言类悬河,不自劳苦,何由至此?汝曾未窥其题目,未辨其指归;六十四卦,未知何名;《庄子》众篇,何者内外;《八帙》所载,凡有几家;《四本》之称,以何为长。而终日欺人,人亦不受汝欺也。”由这一段文字很可以看出魏晋以来清谈玄学的内容,和当时名士生活间的一般风气。梁武帝虽然比较重视经学,但不只没有废除老庄和佛义,而且讲经时辩难的方式也仍然是沿着清谈的习惯。《陈书·岑之敬传》云:“(梁武帝)令之敬升讲座,敕中书舍人朱异执《孝经》,唱《士孝章》,武帝亲自论难。之敬剖释纵横,应对如响,左右莫不嗟服。”《陈书·袁宪传》言宪年十四,其父遣候周弘正,“会弘正将登讲座,弟子毕集,乃延宪入室,授以麈尾,令宪树义。时谢岐、何妥在座,弘正谓曰:‘二贤虽穷奥赜,得无惮此后生耶!’何、谢于是递起义端,深极理致,宪与往复数番,酬对闲敏。弘正谓妥曰:‘恣卿所问,勿以童稚相期。’时学众满堂,观者重沓,而宪神色自若,辩论有余”。《陈书·戚衮传》云:“衮时聘〔骋〕义 ,(徐)摛与往复,衮精采自若,对答如流。”讲经其实只是将清谈的论题扩大了,方式和精神还是一样的。《陈书·马枢传》说梁邵陵王纶“讲《大品经》,令枢讲《维摩》、《老子》、《周易》,同日发题,道俗听者二千人。王欲极观优劣,乃谓众曰:‘与马学士论义,必使屈伏,不得空立主客。’于是数家学者各起问端,枢乃依次剖判,开其宗旨,然后枝分流别,转变无穷。论者拱默听受而已”。可知老、庄、佛义和经学,在梁时都一样地变成了清谈的论题;而且在帝王亲自主持之下,规模和盛况更超过以前了。以后一直到隋平陈后,南北之局结束,社会的情况变了,清谈的风气才告平息。

[1] 中华书局1984年版《后汉书集解》第848页作“乃令诸儒改定五经章句,删 浮辞,芟除烦重”。 KG6+s7kE5JQAGXAZdpwmpyWCzG5a/i5NqWslvZqL0Gu2L4iTQzs45PI2vfLBe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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