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俪生
小时候看人家出丧,见挽幛上四个大字:“音容宛在。”当时看过也就过去了。而今垂垂老矣,由古稀向耄耋转进,若干至亲好友一位跟一位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一觉醒来,“落月满屋梁”,这才矍然领会到上面四个大字的确切意义。
我与王瑶兄是大学时代的同窗学友,自1934年至于1937年,首尾四年。那时候,我们一起到教室听课,一起到大食堂或小饭铺吃饭,一起到琉璃厂买旧书或到北京饭店楼下法文图书公司买外版书,一起在城内大街上游行示威,一起组织会社、编刊物、写文章。那时,我们一伙青年朋友们自发地各有所好,各有所趋,有的写小说和报告文学,有的写诗或散文诗,有的搞翻译,王瑶兄一直喜爱并写作文学评论和文学理论方面的文章。因此,我们私下里对他有“小周扬”和“小胡风”这样的称号。
王瑶兄一直是快步走路,急口说话。他走起路来,得得作响。他讲起话来,山西乡音很重,内容像连珠炮般喷出,语音越说越高亢。但我留心到,当他露出快要发脾气的时候,同时却又流露出一股孩童般的真纯。这个境界很美丽,很高乘。他后来博得若干学生的崇敬,我想这是原因之一。当时我曾对另外的同学说,“假如我是个女同学,我一定爱上这个人”。他理性能力很强,非常善于辩论,在一场辩论中从不饶过对方。他口边喷着唾沫,两手挥动,我们私下里说这是“抛砖引玉”。
我们当时组织过两个会社,一个叫“国防文学社”,出版《国防文学》两期;一个叫“清华文学会”,出版《新地》两期。王瑶兄还主编过第四十五卷《清华周刊》。但就在他手里,《周刊》被教务长先生勒令停刊了。王瑶兄写了一篇“告师长同学”的大文,这篇文章在当时很有名气,义正词严,不卑不亢,显示了王瑶兄的气度。
可是在卢沟桥事变前的一段时期里,王瑶兄的情绪不是很高扬的。他主编的刊物被勒令停刊了,此其原因之一;当时的革命,虽然瓦窑堡精神已经下达,但正如少奇同志文章里讲的,左倾关门主义残余仍很严重,组织对成员的看法有时很片面,有时也引起成员对基层组织有看法,此其二;王瑶兄在爱情上也遭挫折,此其三。前一条是众所周知的,后两条是我作为密友探测出来的。为此,他很早就启程返回他的故乡——山西省平遥县道备村隐居起来了。
我们有三四年互不知下落,互不通音讯。1941年,我夫妇在陕西省乾州中学找到一个教书的职业,王瑶兄突然自西安来乾州相访。乾州,是唐高宗和武则天女皇陵墓之所在,也是唐德宗被朱泚之乱团团围困的地方,那时叫奉天。我当时每周34小时的英语课,喊得嗓子经常喑哑。租得民房东厢厦房一间,四壁萧然,只一盘大炕,夫妇二人带一新生不满周岁女儿,连孩子衬布都是山西新军带下来的供给制军装的破片。有被两床,我妻带婴儿一床,我与王瑶兄合盖一床。街上买点乾州名产——锅盔和挂面,妻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风箱煮些挂面,三人饱肚。日本飞机时常飞临上空,丢个把不大的炸弹或打一索子机枪。
这时叶圣陶先生自成都寄给七律一首,末句云,“遥知此中皆战场”。我与王瑶兄即从此谈起。当时既有枪炮战场,也有思想战场,还有精神战场,其中再夹杂着若干人际战场。经过几个昼夜的畅谈,我们认为,进《宰辅传》压根没有门;进《忠烈传》也未必有资格;进《货殖传》根本没有那本领;到头来还是进《儒林传》吧。这就是我们的路线。可是道路又各有不同,他辗转自宝鸡,而汉中,而重庆,而昆明,拿大学文凭和研究生文凭去了,我则边教边读,自力苦苦营生,且不懈于学业的上进。
时光又一闪过了若干年,我的右派帽子刚刚摘掉,组织上说叫我舒畅一下,叫我携带巨款到琉璃厂替学校图书馆选购古书。我借机到中关村王瑶兄家,他也“儿女忽成行”了,而且家道殷实,骎骎然驾小康而上之矣。老友重逢,直出直入。他说:“你没有我够朋友。比如,你老婆姓什么、你儿女名字叫什么,我全能说出来。可是我老婆姓什么、儿女叫什么,你全说不出。我的书,每一种都寄给你,可是我相信你连一个字都没有看!你的书,一本都不寄给我,我从别处找来,一一看过,不信其中某个论点我都可以举出来。”
我说:“老兄,不能这么说。咱俩虽然都入了‘儒林’,但传也有个大小之别。您身居京华,车马冠盖,小弟僻居边塞,自然会有些自卑,也是人情之常嘛。至于尊著,则确已一一拜读。《新文学史》两巨册,且有日文译本,因为隔行隔道,老老实实说只粗略翻过,已说不出具体意见。后面那本《中古文学史论集》,学院气派,考据气息已很坚硬,老老实实说小弟对之兴趣不大。只对老兄中间三本《思想》《生活》《风貌》,鄙人则深深拜倒石榴裙下,理由是老兄当年‘小胡风’之韵味在此三书中犹未全泯,思辨气息尚未被考据全压下去,文中尚有几分活气,此最最宝贵者也。”
这次以后不久,就来了“史无前例”。他的学校的红卫兵来提审我,我的学校的红卫兵也提审过他,说我们中间说过许多“黑话”。从那以后,我们之间连红话也不说了。夫子曰:或语;或默。我们从此一直默下来,直到王瑶兄逝世。他死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却永远活在我的心里。当然,这里所说的“永远”,也不过是祈祷性言辞。我很快也要逃不过自然规律的;所以趁此一息尚存,写为此篇。
1990.5.1,于兰州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