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伟光
王先生走了,走得那么突然,那么出人意料。接到讣告,如雷轰顶!我不能相信,也不愿意相信,然而,白纸黑字,造化果真是那么无情!我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心,在寒风中颤抖。当我从恍惚中清醒,先生的身影,先生的笑声,先生的教诲,先生的厚爱……一一向我涌来。温馨的往事,更使我肝肠寸断!
我第一次见到王先生是1976年。那年10月,厦大要召开“鲁迅逝世四十周年及在厦门大学任教五十周年纪念大会”,邀请王先生参加。听说先生答应前来,我欣喜万分。因为我拜读过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和有关研究鲁迅的文章,先生著书、论文材料的翔实丰富,阐述的精辟透彻,分析的客观中肯早就令我叹服!可以说,是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为我打开了通向中国现代文学史殿堂的大门,为我从事中国现代文学教学奠定了基础。我多么希望能见到他,直接聆听他的教导!王先生真的来了,他为大会带来了题为《鲁迅研究的指导文献——学习毛泽东同志关于鲁迅的论述》的学术报告。王先生精彩的报告,独到的见解,使人耳目一新。他对鲁迅前期是革命民主主义者的观点的阐释,在代表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在开会的日子里,先生时时被代表们团团围住,会上会下他精力充沛地回答大家提出的问题。虽然经过庄钟庆老师的介绍,我认识了王先生,虽然先生就我在大会的发言给了不少鼓励,但想到先生是位学识渊博众人仰慕的学者,我自惭学识浅陋,整个会议期间只是远远地望着先生那苍苍的白发,那常常衔在嘴上的烟斗,听着他那幽默的谈话,爽朗的笑声……不敢近前。
后来,随着接触的增加,我越来越多地了解了先生的为人。我强烈地感到,先生不仅是学识渊博,受人尊敬的学者,也是慈爱宽厚的长辈。他没有一点名人学者的架子,他对晚辈是极其宽容的。我记得,1977年知道我要报考他的研究生,先生给我寄来招生简章,详细地告诉我报名的情况,三番两次地为我打气。当他知道我身体不好,没有参加考试,便帮我联系到北大进修,给了我一次极宝贵的学习机会。我也记得,刚到北大时,先生担心我不熟悉环境,让学生带我去熟悉教室,去购买饭菜票。特别是当他知道我的住宿问题没有解决,先生告诉我有时可以跟他的女儿超冰住在一起,并多次与校方联系,很快解决了我的住宿问题。我还记得,进修即将结束,为了让我跟他的研究生一起完成论文,先生主动说可以跟北大中文系提出延长我的进修时间。尽管由于我的学校没有同意,我怀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先生,但先生的一片好意我终身铭记。
我也不会忘记,返厦后,先生仍关心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成长。他常常在百忙中来信勉励我:“要有信心”,“要有勇气”,望我“努力不懈,切勿泄气”。他提议我做现代闽籍作家研究。他说:在现当代文学史上有不少著名的闽籍作家,他们的作品,创作道路值得研究,你在福建工作,可以做做这方面的工作,他还说:“可先设计一全书计划,分别写成独立文章,可分可合,比较方便。至于有关的别人文章,当然可以而且必须参考,但见仁见智,切勿因为别人写过自己即因而搁笔,要有点信心和勇气,但这种信心必须建立在研究的基础上,至于资料问题,可先就能找到者着手,再设法由外地来源弥补。”在写作中,每逢我碰到难题向他求教,先生都亲自或让超冰来信给予指导。当现代闽籍作家研究全书完稿后,厦门大学出版社答应出版了,我写信给先生,请求他为该书作序。没想到先生很快地答应了,他看了我那些粗陋的文字,写了序言,并嘱我以他的名义寄《厦门日报》。先生在序言中给了我许多鼓励。看着先生的鼓励,我汗颜,我明白这是先生对我的厚爱。
回想十几年来先生的关怀,我感激,我感激先生用他那颗无私博大的心,用他那双温暖有力的手,耐心地扶助着我——一个微不足道的晚辈慢慢前行。我在人生旅途上能遇到先生是多么的幸福啊!王先生桃李满天下,得到先生关怀的又何止我一个。我曾亲眼见过,他跟研究生们谈笑风生,妙语连珠,从不把自己的观点加给他们,每当跟我谈起他的学生,先生总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对他们的满意和爱意。我曾目睹过先生接待来访者,他是那么平等亲切,没有架子,他常用诙谐的语言,坦诚的话语让来者摆脱拘束,置身于轻松的气氛中……先生就是这样极其慈爱,极其宽和,跟他在一起如沐春风。
当然,先生也是一位治学严谨,一丝不苟,正直的严师。对先生的治学态度,我在北大时有极深切的感受。那时,先生很忙,他是全国政协委员,学部委员,他要写文章,要带研究生,要出席各种会议,要接待来自全国各地乃至国外的访问者……每天都要工作到深夜。然而,他对研究生的培养很严格。他随时了解学生的读书进度,准时参加他们例定举行的读书报告会。在会上,先生总是认真地听取每位研究生的报告,对他们报告中存在的,哪怕是很细微的忽略,都及时纠正,从不放过。有时,先生那直率的批评,使在一旁的我听了都脸红心跳。严师出高徒,难怪先生的研究生个个扎实求实,他们大多数在现代文学界出类拔萃!先生对我也十分负责,他不因我只是进修生而有丝毫的放松。他说:既然来了,就要认真学点东西。他安排我参加研究生的各项活动。他知道我读书不多,要求我必须补读完指定的书目,而且看过书后,要能提出问题和看法,必须做到言必有据,准确无误。记得在写刘半农的读书报告时,因为时间紧,我匆匆写就,未经核实,就将读书报告送上去,先生看过后,指出其中两条材料不准确,他不客气地说:“做学问要讲认真,不能马虎,观点可以不同,但史料的运用必须准确。要尽量掌握第一手材料,不然经不起推敲,站不住。”先生的一席话,至今仍在我耳边回响。先生还多次告诫我:“要踏实,不要图虚名”,“要埋头做事,以实际成绩示人”……这些年来,先生不但教我做学问的方法,也教给我做学问的态度。先生的言行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那种求实认真的品格。
1987年先生为参加“海外华文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再次来到厦门大学。返京前夕,他曾对我说:“有机会我还会再来。”我等待着先生再来,哪知先生却令人心碎地走了,永远不会再来!泪水无法冲去我心中的悲痛,回忆更增添我对先生的怀念。清明在即,献上这篇短文,连同我深深的思念。
199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