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福辉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离新年只余短短的十数天了,王瑶先生却永远地无可挽回地留在了1989年!
如果事情没有发生,就无法想象它怎样发生。我万没料到,先生在外地突患重症的时候,我从一开始便会伴在他的身畔。
11月20日下午,我们一行从上海颠簸了两个小时为参加巴金研讨会来到青浦县。在宾馆报到后,入夜,先生气喘发作,就由大会的人与我一起送他到县中心医院就诊。年轻的女医生打着青浦话问先生病情,先生操山西口音回答,我赶忙插进去,“翻译”出来的话是这样的:感到气紧,也许有点热度,请量一量体温,打两针止喘。这是我很少见的一种对谈,在以后的若干天中,我才慢慢习惯于先生的这种问病的方式,仿佛他不是病家,仿佛他自己在“指导”救护自己,一清二楚地在与医生讨论一个叫“王瑶”的人的病。这天晚上他就一再地说,打两针就可以了。医生给他验血、透视,确诊为肺炎,体温37.1℃,没有提出要他住院。他自诉青霉素过敏,结果打了庆大霉素及其他针剂,就回了宾馆。
现在想来,那天晚上,我是过分乐观地对待了,我没有警觉到先生的病的来势凶险,我只是尽量去理解先生只求打针的心愿,他不希望此行被打断,他要照样地出席明天开始的巴金研讨会。
实际上,先生这一次的南下,是一种生命的“冒险”。后来听说,他临离开北京前到北大医院取药,医生听诊后说有“轻度肺气肿”,建议住院治疗。但他仍按原计划出行了。他是11月13日赴苏州大学开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五届二次理事会的。他是这个全国性学会的会长。在苏州,我亲见他主持大小会议,致开幕词,讨论通俗文学史,讨论年会,连最末谈现代文学教学,他都即兴发表了几代学人加强团结、自己做主、自己负责的热情讲话。
先生实在过于疲累了。我同他从上海新车站北口出来,他连一个公文包都拎不到剪票处,中途停下喘息。在复旦大学贾植芳先生的寓所小憩,两位出自同一盛产名酒省份的老乡没有能够对饮,他吃不下东西。豪爽的贾先生觉得他不对劲,请来医生临时诊视一番,认为肺里杂音很重。但当时的情景,人们不知道他在苏州已感风寒,也没有人敢让先生留在上海而不去青浦。他就这样带着病出发了。这不是赴会,简直是去赴难、赴死!假使历史能够重演,后人一定不会允许某些事情像已经发生的那样再次发生,我们就一定不会让先生这样地来殉现代文学,一定要阻挡住他。我好悔,我无法卸去没有保护好先生所留下的心理重压。
21日上午,在青浦宾馆的会议室里,巴金研讨会如期召开,先生也如他自己计划的坚持着去参加开幕式。他不让人扶,从三楼蹒跚步行到五楼,进入会场。这是个中型的议事厅,除了会议的正式代表,那天从上海特地赶来的作家、学者与国际友人到得特别踊跃,超出了会议主持人的想象,只好不断地加凳子,场内走道为之堵塞,气氛空前热烈。当会议主席请他讲话时,会场上响起一个喑哑的嗓音,他说他本来准备发言,但是现在病了,很抱歉,他希望大会成功,希望在会议的后期能够有机会与代表们交谈。
几句话很快地说完,许多代表都没反应过来。我被堵在会场的门边,离先生很远,但他熟悉的语音,加上中间的喘息声,每一句都分辨得清楚。过了一会儿,时间好像很短,也好像很长,又有几个人讲了什么,突然耳边有人喊我,说王先生召我去。我心里咯噔一下,从折叠椅丛中挤到前面去,只见先生气急脸红地坐着,用手比划要我扶他。这样,我便在一排排焦急、迷惑的目光中,把先生从巴金研讨会的开幕式上直接搀下来,然后送进了医院!从此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医院!
无论是在简陋、古雅的青浦县中医院,还是在一天后被送进著名的上海华东医院,起初,先生总不让人认为是患了重病。11月22日凌晨临上救护车,他无论如何不愿躺进担架,一定要抱着氧气袋靠坐,随车的县里医生也无奈。他身体的底子原本相当好,很长时间没有并发别的病症,只是肺部的情况和内在的抵制疾病的力量实已衰竭殆尽。可怕的是他始终清醒如常,思维照旧细密敏捷。在我守他的半个多月里,他的头脑没有一刻停息过。五天后先生转为呼吸窘迫症,出现缺氧征候,决定用鼻插管接人工机械呼吸。这是极痛的手术。又易猝发心脏窒息,但他马上答应做。插管后,他即丧失讲话能力,只要有一点力气,便每日在纸上写下他的各种念头。他用笔告诉我们,谁该休息了,谁该吃饭了,打趣地称自己定时用管子输入流食为“该完成的任务”。王元化一再来医院探他,巴金让女儿打电话和到病房来问候他,他便用笔安排孙玉石教授、女儿超冰和我分别去回拜致谢。他写下几行给巴金八十五岁寿辰的祝词,其中提到他为自己的学生的巴金研究“绝不是大批判”而“深以为慰”。在病床上他时时记挂答应下复旦大学古籍研究所的讲学活动。他要求读报给他听,他甚至忆起一个外孙的生日快要到了。每一次病情恶化都是他先写下这样的字,“我要死了”,“我还死不了”,“弥留”,好像是他在负责通报我们。他的神智过于清朗,有时令我在旁不禁想,先生倒不如昏睡过去,许不失为一种“幸福”。可他偏偏张开全身的每一根神经,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已走完最后的路程。他的死太清醒,太痛苦了。
他的痛苦格外明显。插管时先生高叫,嘴张得奇大,其状不忍睹。师母哭泣,我挡住不让她观看。据医生讲,有的病人会不顾一切地自拔管子,他就很不错了。这还只是一时之痛,接下来十几天每时每刻都要进行的吸痰,才真正是一种磨难。我们无法体会那种刺心的痛楚,只见他抽搐战栗。有几次,他表示拒绝吸痰。我记得,先生是主张安乐死的。不知是什么话题引起的,在他北大寓所的客厅里,他娓娓地谈起死来,认为有人能实行安乐死很开明。他一向认为无价值的生命毫无意义,现在,面对自己的死,他表现出极度的躁动不安。他在纸上写:如此惊师动众 (他还有心力来把“兴师动众”改去一个字) 只为延长生命有何必要。又写:超默来了我就死。超默是他远在英国学习物理的儿子。他过去说过,如果自己病危,不要儿子回来。可是这次辗转病榻之上,他的心思改了。我想他是要把对一切亲人、一切钟爱的人的感情,都寄托在儿子一个人的身上吧。他临死无言,没有留下片言只语,或许,在那么多的书稿演说里,他已经讲完了自己的话;或许,在家里、在今年的七十五岁寿辰的五月聚会上,他已经讲完了自己的话。但总还有最后的话呵。他有时间讲而没有讲。他希望安乐死却终是苦痛而死。他承受的是天地间至痛之死。
先生还写道,我要死在76号。这是他在北京的家址:北京大学镜春园76号。先生原籍山西,但几乎从青少年时代起,便生活在这个古老的充满浓厚文化氛围的城市里,从清华到北大,他的学术生涯、气质、风范,他的欢欣与苦难,样样凝结于此。他是不甘心终结在这个对他相对陌生的都会里的,但是他已无法选择。
我倒正巧生在上海,却在北京从先生学习现代文学。他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整整十年,我在后五年做编辑部主任。他赴苏州前详详细细读过的丛刊第四十期纪念号,正好是我担任责任编委具体编就的。是什么样的机缘使先生在这里罹病,而我恰恰跟随了他。我自认是先生很差的一个学生,所受先生的教诲良多,却未能领悟其万一。第一次见先生已经是1978年,读过旧版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却未能在他的研究生考卷上答对什么是“爱美剧”。在北大文史楼复试,先生严谨博大,问我如果写一本新的现代文学史,准备如何分期,如何着手。考后不久,一位新交的同考友人邀我一起去见先生,私心里想乘机探一探虚实,地点便在76号。先生侃侃而谈,却突然说出这样一句:“你俩已经是大学教师、中学主任,考不上不是一样可以工作得很好吗?”这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不啻是一毁灭性的暗示。可等到发出榜来一看,我们都中了,才幡然憬悟到这是先生的风格,这是谐语。读书期间写的第一篇论文,先生当面批评说,你就是《小说月报》翻得熟些。待到我研究京派小说,隐隐地听闻他对这个流派的命名很存疑问,我更担心,生怕这个学位论文的题目砸锅。谁知先生意见归意见,通过论题时却异常宽容。答辩前先生又做我的论文评阅人,评语出我意外之好,使我受莫大鼓舞。我整个做学问的自信,便是从这个评语开始的,我工工整整抄了一份,至今珍藏着。后来有一个出版社要给我出论文集,指名请王先生作序,这使我非常忐忑。但他还是答应写了,而且认真地补读了我那些笨拙的文字,对我的研究做了概括和评估,使我至今深觉汗颜。11月24日上午,我换下日夜护理的师母值班,那时先生说话如常,他猛然问起我集子的事,我照实回答了,他听后沉默半晌,两人都回避提起他的那篇序文。可叹因为学术著作出版的萎缩,累得先生的序言至今未能面世,竟成遗文,岂不悲夫!
我是本应与先生开完巴金研讨会后同时回京的。到上海的当日,他交给我一个信封,里面夹有他的全国政协委员证 (在龙华所用的遗像便是用这里的一张放大的) 、身份证,四百五十元钱,要我买11月30日的票一块离沪。可是现在却是我一人独自回归了。12月7日,他的病势较为平静,至少从表面看医生和大家的心情都稍稍宽松。我第一次上去,见先生在睡,就没敢打扰.退到了楼下大厅。再上四楼,先生已醒,遂上前告别。他几次露出笑容抬起手来摆一摆,我握了几握,他的手心是温热的。我见他鼻食道已取走,想起昨天下午先生在纸上写下的三条请求,包括要用口吃东西,要把呼吸机管拿掉,“必须”告他何时可以脱离危险进入疗养阶段。医生们当时一笑。我暗地思忖,觉得意味深长。这三条表达出他的强烈的生的欲望、生的理想,也是他的“生命试探”。他不会是从医院对此的反应,来安排自己的时间吧。可是告别的当儿,我还是笑着对先生说:“您看,您的三个愿望已经实现了一个了。”医生的用心良苦,先生的用心良苦,可是我呢,我为什么要走呢?不能陪伴先生到最后一刻,是我终生的憾事!
先生露出笑容,抬起手来摆一摆的无声的动作,似乎在说:去吧,自己做主,自己负责,好好地活下去。此情此景,是给我的最后的纪念。
1989年12月21日于和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