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注意的是,黑格尔在他的逻辑学中把这里所说的矛盾着的两方面,都发展到了前人所未达到的高度。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他的逻辑学是“最唯心的”,而它包含的辩证法的客观内容又“最多”。
就辩证法方面来说,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黑格尔“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 在欧洲哲学史上,古希腊的素朴辩证法是辩证法思想发展史上的第一个历史形态。它的卓越代表、“辩证法的奠基人之一”赫拉克利特断言,一切皆在流转,对立物互相联系、互相转化。赫拉克利特的辩证法思想在当时是很有价值的,但它是素朴的,未经自然科学的论证,当然也远未得到系统的表述。亚里士多德也是古希腊辩证法思想的杰出代表,他表述了关于自然界运动、变化的思想,关于从“潜能”转化为“现实”的思想,关于质料与形式,个别与一般相结合的思想,等等。他的这些思想,用列宁的话来说,都是“辩证法的活的萌芽和探索。” 但亚里士多德的辩证法没有超出素朴辩证法的范畴,没有超出直观世界总图的界限,并且是不彻底的、不系统的,有很多混乱之处。从十五、十六世纪到十八世纪,辩证法的思想虽然还在发展着,但整个说来,这是形而上学占统治地位的时期,这时的自然科学主要处于搜集事实,进行分门别类的研究阶段,当时还缺乏足够的条件使思想家们系统地阐述辩证法。只是到了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自然科学的新成就动摇了僵死的形而上学观点,论证了自然发展的辩证法,这才为人们提供了系统地、自觉地阐述辩证法的充分可能。黑格尔就是在这一时期自然科学新成就的条件下,“第一次——这是他的巨大功绩——把整个自然的、历史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写为一个过程,即把它描写为处在不断的运动、变化、转变和发展中,并企图揭示这种运动和发展的内在联系” 的哲学家。辩证法一切基本特征在黑格尔哲学中都第一次得到了自觉的、系统的表述。例如从量变转化为质变的规律,以前的哲学家从没有提出过。亚里士多德,虽然曾经把运动分为六种:即产生、消灭、增加、减少、位移、从一种状态向另一种状态的转变(即性质上的变化),但他并没有提出质变与量变的关系的辩证法。否定之否定的规律也是黑格尔以前的哲学家所未曾提出过的。十七世纪的唯物主义哲学家斯宾诺莎提出过“肯定就是否定”(Omnis determination est negatio)的原则,但他还远未能由此更进一步提出否定之否定的思想。黑格尔采用了斯宾诺莎的这个原则,并进而提出了与此相反的一个原则:否定就是肯定。否定之否定的思想就是对这个原则的发挥。关于对立面的统一和斗争的规律,赫拉克利特虽然已经提出了这方面的思想,但那是极其素朴、极其简单的。亚里士多德则反对赫拉克利特的对立面斗争的思想,他根本否认事物运动的内部源泉,而把动力归之于事物以外的“第一推动者”。他虽然承认在可能性中有对立面的统一,但他否认在现实中有对立面的统一。“文艺复兴”时期的唯物主义哲学家布鲁诺曾明白主张对立面是统一的,并且他的这一理论已初步具有现代科学论据和分析的特征,但他不理解对立面的斗争是事物运动的源泉。十八世纪法国唯物主义哲学家虽然有了运动和物质不可分离的思想,但也没有达到把内在矛盾看成是事物运动、发展的源泉的地步。黑格尔在哲学史上也是第一个提出,“具体概念”以区别于“抽象概念”的哲学家,在他以前的传统逻辑则认为概念是不可能有具体性的。关于本体论、逻辑、认识论三者一致的思想(逻辑的东西与历史的东西一致的思想包括在内),关于认识是一个由简单到复杂、由贫乏到丰富、由片面到全面的辩证过程的思想,也是黑格尔第一次提出的。亚里士多德的逻辑主要是撇开具体生动的内容而只着重研究固定的形式,它还不能说是和本体论、认识论统一起来了。至于康德哲学,则是使三者分离得最为明显的一种哲学。
但是,黑格尔所深刻看到的这些东西,都是在唯心主义基础上表述的。他的唯心主义是集以往一切唯心主义哲学发展之大成的体系。古代希腊唯心主义最大的代表、客观唯心主义的创始人柏拉图,把世界分为“理念世界”和“阴影世界”,,认为前者是真实的,后者只是前者的阴影,是不真实的;他的这种唯心主义割裂了本质和现象,一般和个别,从而陷入了二元论。柏拉图割裂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认为人的认识不过是“不灭的灵魂”对头脑里固有的“理念”的回忆,他的这种先验论具有明显的宗教神秘主义色彩,是很原始、很粗野的。亚里士多德企图克服柏拉图的二元论,但他动摇于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之间,他的唯心主义是不彻底的。在认识论方面,亚里士多德也有先验论的思想,他认为人的心灵中有所谓“不死的和永恒的”“理性部分”,但他的认识论还包含着不少唯物论的反映论的成分。十七世纪法国唯心主义的唯理论者笛卡尔和十七世纪到十八世纪初德国唯心主义的唯理论者莱布尼兹,一个主张二元论,一个有多元论的思想,他们两人的“天赋观念说”的先验论,仍然是片面的,比较简单的。英国大主教贝克莱是西方现代主观唯心主义的主要创始人,他把感觉看成是世界的基础,根本否认普遍性。黑格尔和贝克莱不同,他把思想、普遍看作是世界的基础和本质。黑格尔的这种客观唯心主义,比起贝克莱的主观唯心主义来,是唯心主义发展史上的高级阶段。康德的唯心主义没有象柏拉图那样把各类特殊事物的概念,如桌子的概念,椅子的概念等等,都列入“理念世界”,他在唯心主义发展史上比柏拉图进了一步,他所讲的概念、范畴不包括桌子、椅子之类的概念,而是适用于一切现象的最普遍的概念,即他所谓“先天的”概念、范畴。但康德割裂了思维和存在,本质和现象,他把概念、范畴看作是主观的,是头脑里固有的,而且是互相平列的、死板的,范畴的数目又只有十二个,不足以说明现象的复杂性。黑格尔逻辑学所讲的概念、范畴,也和康德的一样,不包括象桌子、椅子之类的概念,而是一些最普遍的所谓“纯概念”,但他又比康德前进了一步,他所讲的概念、范畴的数目比康德的多得多,而且是按照所谓逻辑必然性一个一个地推演出来的;他批判了康德把思维和存在割裂开来的主观唯心主义观点,消灭了康德的“自在之物”,他从唯心主义的思维和存在同一说出发,主张概念、范畴是“客观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的唯心主义比康德的唯心主义更为彻底,是欧洲哲学史上最大的唯心主义体系。
综上所述,可见在黑格尔哲学中,辩证法和唯心主义都达到了他的前人所未曾达到的高度。黑格尔哲学就是这样一种由精华和糟粕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哲学!所以我们在赞赏他的许多思想之正确而深刻的同时,又抱怨他这些思想纠缠在晦涩难解、神秘荒谬的云雾之中。我们对待黑格尔哲学的态度应该是,一方面不停留在他唯心主义体系这一“建筑物的骨架和脚手架” 跟前,而要“深入到大厦里面去”,“发见无数的珍宝” ,“从不正确的形式和人为的联系中找出正确的和天才的东西” ,另一方面,我们也必须注意,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首先应当对黑格尔的方法作一番透彻的批判” 。
现代资产阶级学者特别是新黑格尔主义者,和我们对待黑格尔哲学的态度相反。他们害怕辩证法的革命本质,因此,他们在讲到黑格尔哲学时,总是对黑格尔的辩证法竭力加以抹杀,而对他的国家学说,个体服从“绝对者”的学说,以及唯心主义的体系则大肆吹嘘和夸大。德国唯意志论哲学家叔本华把黑格尔的辩证法说成是一切智慧的破坏者。奥地利资产阶级学者坡培尔(K.R.Popper)咒骂黑格尔的辩证法是“混乱”。 德国生命哲学的最大代表狄尔太(W.Dilthey)则把黑格尔描写成一个十足的反理性主义者。德国新黑格尔主义者克罗纳(R.Kroner)竟说什么:“人们称黑格尔哲学为理性主义的,可是这种称谓之正确,正象它的反面也是正确的一样。” “黑格尔毫无疑问是哲学史上所知道的最伟大的非理性主义者。”他是非理性主义者,因为他是辩证法家。” 把辩证法看成是非理性的,乃是对辩证法的诬蔑。芬德莱对黑格尔的辩证法虽然有所肯定,但他又认为“没有一个叫做辩证法的确定方法,……黑格尔所着重的三一体粗略地指出了他思想中某种真纯的东西,但它主要地只是一种解释性的外壳,它经常积极掩盖而非显示他思想的实际进程。” 芬德莱显然不了解黑格尔否定之否定思想的合理之处。黑格尔的逻辑学是黑格尔哲学体系中最富于辩证法的部分,而精神哲学则以保守的社会政治观点占主要地位。现代资产阶级学者大多抹杀黑格尔的逻辑学,只着重讲他的精神哲学。例如美国的新黑格尔主义者鲁埃士(J.Royce)就特别强调黑格尔精神哲学中关于“绝对”是调和一切矛盾的“战将”、关于个人服从资产阶级国家等等唯心的、保守的思想,而极少注意他的逻辑学。有些资产阶级学者也讲述黑格尔的逻辑学,例如英国的瓦莱士(W.Walla-ce),贝利(J.B.Bailie),麦克塔加尔特(J.M.E.McTaggart),缪尔(G.R.G.Mure)等,都有关于黑格尔逻辑学的专门著作,但他们都只注重它的唯心主义体系,而对于其中的辩证法思想绝少理会。英国新近的新黑格尔主义者缪尔在讲述黑格尔的辩证法时,就只强调“正、反、合”的调和矛盾的重要性,而根本抹杀矛盾是运动的源泉的思想 。在讲述黑格尔的真理观时,他也只谈真理是“自我认识活动的诸形态的整体”,是“一个融合或自我一致” ,而完全不提真理的矛盾发展的性质。麦克塔加尔特则特别注意黑格尔逻辑学的结构和概念的层次,他的分析到了极端烦琐、极端脱离实际的地步。
资产阶级学者对待黑格尔哲学的态度,是错误的,只有马克思主义者才采取了“吸其精华,去其糟粕”的革命的科学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