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声喧哗。我们每天要面对各种没有价值和没有意义的信息,它们或是无病呻吟、矫揉造作,或是充满了陈词滥调。在这些信息日复一日的冲刷之下,我们渐渐失去了辨别和筛选精华信息的能力。我们主动或者被动地关注了太多与我们没什么关系的人、事、物,这些东西塞满我们的头脑,干扰着我们的思考和记忆。
简化是清晰思考的前提。把原本繁复的内容梳理、整合、精简完成后,我们的头脑才能腾出空间,处理其他的信息和进行更复杂、更精微的思考。
简化思维意味着我们既要简化外界输入的信息,也要简化我们表达出来的信息,更要简化我们一直思考着的信息。
科技观察家克莱·舍基(Clay Shirky)说,信息过载不是因为信息太多,而是我们的“过滤器”失效了。所以简化外界输入的信息,前提是修好我们的“过滤器”。关于这个问题,我在讨论时间的那章中介绍了“时间之尺”的方法,在讨论学习的那章中介绍了用问题来筛选信息的方法,这些都是接近问题根源的回答。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些实用的建议:
◆精选可信赖的信息源
要过滤出好的信息,首先要找到好的信息源。好的信息源具有好的“信息品味”:它们往往有确定的内容主题和范围,专注于某个领域;它们能一直提供高质量的、具有深度的内容,宁缺毋滥;它们能提供独家的信息,绝不随声附和;它们能获得所在领域内多位资深专家的推荐;它们可能也会推送一些营销性的内容,但一定会有所节制,不会夸大其词;另外,经过第三方审核或者担负法律责任的内容也是较为可信的,比如学术期刊的论文、上市公司的年报、统计年鉴等。这些都是我们辨别可信赖信息源的参考指标。
当然,较为可信不等于全部可信。即便是论文、年报等也存在隐瞒信息、数据作假等可能,我只是说,从概率上讲,这类资料可信度更大一点,但即便如此,也需以存疑的态度去考察,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
要想获得更可信的知识,有一个思维工具,叫作三角验证法(triangulation)。三角验证法源自社会科学研究,说的是,如果能从多种不同的研究方法或者多个不同的独立信息渠道得出相同的结论,那么这个结论才是较为可信的。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经常会受到其他人观点的影响,却没有考虑到这些观点是否来自多个独立的信息源。你可以想一想,轻信是怎么发生的,朋友老王告诉了你一件事,朋友老张也告诉了你同一件事,然后你就相信了,你会想,老王和老张都这么说了,不太会错吧,但是你没有想到,老王和老张的话都是从老赵那里听来的,来自同一个渠道,所以老王和老张根本不是独立的信息源。
所以我们在获取信息时,既要考虑信息渠道是否有较高的可信度,也要考虑这些信息渠道是否相互独立,如果你有很多信息渠道,但是它们本质上来自同一个源头,那么不妨大幅删减掉一些,保留其小部分就可以了。
◆不追逐当下流行或过热的信息
疏离流行或过热的信息,可以屏蔽掉大部分噪声。网络上的热门话题多半是人为制造的营销性话题,通过迎合人们的猎奇心态来博取眼球。这些内容通常没有关注的必要。还有很多看上去很重大的事件诸如节庆、仪式、比赛、活动等,除了那些与你爱好相关的,大多数也与你没什么关系。它们如同盛大华丽的焰火,使人群兴奋喧闹,随后就归于平静。著名的广告创意家史蒂夫·哈里森(Steve Harrison)说,他非常反感那些以参加广告比赛拿奖为目标的创意团队,因为他们会追逐某些“时兴的套路”,跟风、从众,因此,要想变得更有创意,就得把《戛纳国际广告节获奖作品年刊》之类的书给扔掉。
◆重事实信息,轻观点和评论
事实信息是我们思考的基础材料,而各种观点和评论虽然有时会给我们以启发,但也会牵引我们的头脑,把我们搞得晕头转向。在互联网上,任何人都可以发表观点。一个人可以洋洋洒洒写下一大篇,不过是为了反复强调一个肤浅或者错误的观点,而要辨识它们,又要耗费我们大量的时间。相反,主动搜集和获取事实性材料就很有必要,以这些事实性内容为基础,我们可以独立思考,形成自己的独特观点。事实信息既包括基于大样本调查得到的数据,也包括深入的、富含细节的描述性信息,我们获得的事实信息越全面、深入,我们的观点就越可能完备、准确。
实际上,在批判性思维(critical thinking)中,区分事实和观点是一个基本的要求。我举个例子,现在网上有这么一篇文章《写给女司机的几个驾车建议》,里面内容写的都是非常基本的行车安全常识,除了不要穿高跟鞋之外,其他各点对于男女司机都是适用的,可为什么标题里偏偏要写“女司机”呢。原因无外乎现在社会上对于女司机另有看法,认为女司机开车就是比男司机要差一点,甚至把女司机当成了马路杀手。那么请问,“女司机开车不行”到底是事实还是观点?如果你觉得是事实,就拿出严谨的科学研究报告出来;如果拿不出来,那就是一个观点,而且是偏颇的观点。但是你发现没有,现实中有太多的人是把这个观点当成了事实。
从信息筛选的角度来看,这样人云亦云的观点当然不值得白费气力去关注。
◆定期闭关,屏蔽外界纷扰
比尔·盖茨可能是地球上最忙碌的人之一了,多年来,他既要主持巨无霸企业微软公司,还要负责盖茨基金会的慈善工作。可即便如此,他仍保持了一个习惯:每年抽出两个星期的时间闭关,也就是一个人待在一个地方,只看书和思考,不允许任何人因为任何事情打搅他。就好像,一个飞速奔跑的人,在风雨交加、雷声大作的森林里,走进一座无人居住的小木屋,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所有的声响被关在了屋外,世界突然安静了,思考就此开始。
寻找、分辨、筛选优质信息的能力可叫作“信息素养”。它跟我们常说的人文素养、科学素养等居于同等重要的地位。我觉得一个人提升信息素养的关键是提升自己的“信息品味”,论到品味,自然是越高越好,正因为可获得的信息太多,所以眼光就要尽量挑剔一些。按照我在第二章讲的有关选择的理论,选择的标准越高,通常选到的东西就会越加优质,对于信息的选择也不例外。
我知道有些人虽然喜欢看书,但看的总是些比较肤浅和粗糙的读物,从来没有涉猎过第一流的学者、作家的著作,久而久之,他们便误以为他看的那些不入流作品就是所有书籍的上限,这样他们去阅读第一流作品就更无可能了。就我自己来说,我为了避免被那些平庸之作坏了阅读品味,就会尽量不去阅读它们,这个阅读习惯可谓从小有之。比如我在小学、中学时代从来没有读过一本“学生作文选”。我那时就意识到,一个学生拿另一个学生的作文做范例来学习写作文,是一件不太靠谱的事,所谓“取法其上,得乎其中”,现当代名家的散文、杂文作品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更好的选择信息,还必须考虑“信息密度”的问题。篇幅相当的两本书,里面包含的有效信息的数量很可能不同。有些书虽然长篇大论,但其中实质性的内容几句话就可以讲清楚,这样的书信息密度就很低;还有的书虽然看上去就薄薄的一本,但里面包含的主题却深刻而宏大,多学科的知识信手拈来,繁花似锦。在我读过的书里面,詹姆斯·马奇(James Gardner March)的《经验的疆界》、赫伯特·西蒙(Herbert A.Simon)的《人类活动中的理性》、爱德华·威尔逊(Edward Wilson)的《创造的本源》等就是这样的书。
阅读高信息密度的作品对自己的智力也是一个挑战,因为很可能作者不经意的一句话里就包囊了不同学科、不同领域的知识,很多时候你要完全读懂是很费力的,你只能通过上下文的串接来揣摩出作者大致表达的意思,就像用零落的碎片来拼图一样。这样的书,初读会很不适应。但正是这样富有挑战性的阅读体验,才能更有效地训练我们的大脑。相反,如果一个人读的总是那些信息密度很低,一个简单意思翻来覆去讲很多遍的作品,那么他的头脑也只能处理哪些简单、浅显的东西了。
用信息密度的视角去看待除书本之外的其他知识媒介,也很有必要。我知道有很多人喜欢看综艺节目,特别是现在有些综艺节目确实制作优良,有诚意也有创意,能巧妙地把各种知识、经验和见解以戏剧化的方式展现在屏幕前。但是略微有一点遗憾的是,若是从求知的角度来看,综艺节目的信息密度有点偏低。就我来说,我会选择跟自己兴趣相近的少数综艺节目,略加观赏,但不会投入太多的时间。因为我发现相同的时间投入下,阅读好书跟观看好综艺相比,还是前者的受益更大一些。当然如果你就是抱着娱乐的态度去看综艺,当然就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去看就是了。
刚才我谈的信息的筛选,都是从“接收”这个角度来谈。而我们每个人不仅在接收信息,也在输出信息。当信息进入我们的头脑后,我们加工、处理,然后表达出来,返还给这个世界。这时我们就要力求简洁地表达。用简洁的语言表达丰富的信息,既是一种才能,也是一种美德。简洁的表达来自清晰的思考,而清晰的思考又要以简洁的表达为依托,一体两面。
美国恐怖小说之王斯蒂芬·金(Stephen King)永远不会忘记读高中时校刊编辑古德先生对自己第一篇稿件的修改。这次修改,是他写作道路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他成长为一位杰出的小说家就是从这一课开始的。当时少年斯蒂芬已经在写作上初显才华,被聘为校刊的体育记者,并采写了一篇关于校际篮球比赛的报道。初稿中的一段是这样写的:
昨晚在里斯本高中 深受喜爱的 体育馆里,杰·希尔斯的队友和粉丝都为一位运动员创造校史的精彩表现震惊不已。 身材小巧,投球精准,人送美誉“子弹鲍伯”的 鲍伯·兰森一举拿下37分。事实如此,你没听错。 加上 他动作优雅,速度惊人……还有一种奇怪的谦恭姿态。在他 像骑士一般 ,超越 从朝鲜战争那年始 1953年以来 里斯本 运动员 球员 一直未能有所突破的纪录过程中,只有两次个人犯规。
粗看这段话没什么问题,描写也颇生动,可古德先生竟认为它写得太啰唆了,并做了如下的修改:
昨晚在里斯本高中深受喜爱的体育馆里,杰·希尔斯的队友和粉丝都为一位运动员创造校史的精彩表现震惊不已。身材小巧,投球精准,人送美誉“子弹鲍伯”的鲍伯·兰森一举拿下37分。事实如此,你没听错。加上他动作优雅,速度惊人……还有一种奇怪的谦恭姿态。在他像骑士一般朝鲜战争那年始,超越从1953年以来里斯本运动员球员一直未能有所突破的纪录过程中,只有两次个人犯规。
短短的一段话被改动了六处,其中前四处都是直接删除。前两处删除掉的都是明显的赘语,因为作为校刊的读者即这所高中的师生,他们对这所学校的体育馆和球星一定是非常熟悉的,根本不需要再添加修饰性的定语。第三处删除的“加上”是典型的滥用连词,很多句子中的非转折性连词是不必要的,因为读者按语序阅读时本就默认了句与句之间的接续或者递进关系,删掉连词后句子会更紧凑。第四处删除的“像骑士一般”也是一个多余的修饰,这个比喻过于普通,并没有增加额外的信息,也没有提升画面感。后两处的修改使得表达更加具体和准确,也起到了简化行文的作用。
年轻的斯蒂芬·金看到了这样的修改后,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从此以后,他都特别注意避免使用一切多余的词汇,所以他的小说语言一向以简洁、干练著称。在自传性质的《写作这回事》一书中,斯蒂芬·金反复强调简洁的必要性,他举了例子来解释怎样简洁地表达:
“把它放下!”她叫道。
“还给我,”他哀求,“那是我的。”
“别傻了,金克尔。”乌特森说。
下面是三句累赘的表达:
“把它放下!”她威胁地叫道。
“还给我,”他凄惨地哀求,“那是我的。”
“别傻了,金克尔。”乌特森鄙夷地说。
显然这三句加的修饰词是多余的,因为从对话本身不难猜出说话者的表情。而加上这些副词以后,不仅信息量没有增加,还使读者原本可以有的对人物表情的想象,塌缩成了一个寻常的词汇。
简洁是写作的主流标准。被誉为“英语写作圣经”的《风格的要素》一书就极力推崇简洁的表达。在另一本经典的写作指南《写作法宝:非虚构写作指南》中,威廉·津瑟(William Zinsser)写道:“好的写作的秘诀就是剥离每一句话中的杂物,只存留其最洁净的部分。每一个无用之词、每一个在动词中已经表示其相同意思的副词、每一个使读者不知谁在干什么的被动语态结构——这些都是削弱句子力度的成千上万种掺杂物。”
德国思想家本雅明的作品《单行道》是一部简洁优雅而又深刻隽永的作品。在这本小书中,到处可见令人拍案叫绝的句子。仅举一例:
当今时代谁都不可过分依赖他的“能力”,成就来自即兴创造,所有决定性的一击都来自左手。
这句话的亮点来自一个让人惊异的类比:“所有决定性的一击都来自左手”。这是啥意思呢?可以大致猜到,这应该指的是拳击比赛。在拳击比赛中,拳手多用右手发起主要攻势,那么对方的防备也多针对右手,这样左手的进攻就可显得更加出其不意。然后这个句子却根本没有点明“拳击”这个场景,而是省略了。我觉得如果这个句子交给一般人写一定会写成这样:
当今时代不管是谁都不可以过分依赖他的“能力”,仅仅靠能力的常规发挥已经不够了,取得卓然不凡的成就需要即兴创造才行,就像在拳击场上,所有获胜者决定性的一击都来自他的左手出拳,因为攻其不备,便可一招制胜。
这句改写后的句子更长,交代的信息更清楚明确,但是却少了一样东西:力度。本雅明原来的句子是很有力度的,带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确信感。而改写后的句子由于啰唆反而有了一丝说教的味道,这样一来反倒减损了说服力。
我觉得如果我们要学会简洁的表达,有一个训练必不可少,就是去反复琢磨大师的文笔,去体会他们在遣词造句上的精妙之处,既看到他们所写的,也能看到他们没有写上去、省略掉的部分,这对我们修炼简洁的功夫大有裨益。
但是简洁并不是简单。美国建筑大师赖特(Frank Lloyd Wright)说,乏味不是简洁,简洁并不是要求一味地删减,而是某种合理的“适度”。通过对自己和他人的深入的了解,找到那个正好的“点”,可以映射出最多的内涵,那就是简洁。
所以关键点是“对自己和他人的深入的了解”,做到这一步,是一切简化的前提。以这句话为标准,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去探索简化思维之道:
基于深入了解的“删减”:把任何不必要的东西去掉
语言学家季羡林先生年轻时就吸取过不懂得删减的教训。20世纪30年代中期,他在德国哥廷根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一边克服着多方面的困难,一边就“新疆梵文的限定动词”这样深奥的主题撰写博士论文。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导师瓦尔德·施米特在阅读过论文绪论部分的初稿后,在全文第一行第一个字的前面画了左括号,又在最后一行最后一个字后面画上一个右括号,意思是全部删除。这一下把季羡林弄蒙了。导师认为,这篇绪论虽然花了很大的功夫,但都是在引述别人的观点,重复别人的话,并没有提出自己的创见,因此根本没有必要写出来,要写就只写上几句说明就可以了。听到这些,季羡林内心波涛汹涌,辛苦的付出被全部否定,本能上自然会抗拒,但最终他还是对导师的批评心悦诚服。多年以后回忆这件事,他这样总结道:“写学术论文,千万不要多说废话,最好能够做到每一句都有根据。我最佩服的中外两个大学者亨利希·吕德斯(Heinrich Lüders)和陈寅恪,就是半句废话都不说的典范。”
论删减的“辣手”程度,威廉·津瑟(William Zinsser)虽然略逊季羡林的德国导师一筹,但也足以让人心惊。他在《写作法宝》一书中提出了一个经验法则:大多数初稿可以砍掉一半而不损失任何信息或作者的语气。所以以前一些严格的编辑,常会把一篇来稿的开头三四段索性删掉,甚至删掉前几页,去掉了不必要的铺垫以后,直入主题即可。
基于深入了解的“浓缩”:把丰富的信息浓缩并灌注进一个“小容器”中
两位法国大作家福楼拜和莫泊桑是师徒关系,福楼拜对青年莫泊桑曾给予很多写作上的指导。据说,福楼拜曾让莫泊桑做这样一个练习:两人坐在一间露天咖啡馆里,看路边来来往往的人经过,其中一些人每天都会出现。福楼拜要求莫泊桑用一句话来描述一个行人,也就是把每个人的特点用一句话来概括。第二天,福楼拜会根据这句话的描述在街上指认被描述的那个人,如果福楼拜指对了,莫泊桑就会受到奖励。正是这样的练习,让莫泊桑学会了如何用简洁的语言来表达。
这个故事的关键点是什么呢?是观察。很多人之所以讲东西啰里啰唆讲不清楚是为什么,是因为他缺少观察,自己都没有把一件事最重要的东西找到,只看到一些细枝末节的部分,当然说出来也就烦琐了。而观察意味着找准要点,把一件事物最具代表性的或者最本质的特征找到,然后一言以蔽之,方为简洁。
基于深入了解的“模式化”:找到共通的模式在现象间建立联结,并加以压缩归并
神话学家坎贝尔(Joseph Campbell)在比较了人类各个文明的神话故事(英国古代史诗《贝奥武甫》,两河流域古代史诗《吉尔伽美什》《荷马史诗》《亚瑟王传奇》,印第安人的神话,各宗教经典以及当代小说)后,发现了一个统一的神话模式,称为“英雄之旅”。在《千面英雄》一书中,他说英雄之旅一般分成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启程,英雄从平凡的世俗世界中离开;第二个阶段是启蒙,英雄在一个超自然的世界中冒险并获得成长;第三个阶段是归来,英雄完成冒险的使命之后,带着拯救世界的方法回归平凡世界,造福大众。这个模型对好莱坞影响巨大,无数编剧和导演受到这个模式的启发,创作了很多佳作。虽然这些作品讲的是不同的故事,却遵循着同一个基本模式。
模式是表象的归纳。模式是简单的,但由简单的模式可衍生出极为多变的表达。在表达中学会使用具有普适性的结构,便可以以简御繁,驾驭自己的思考和表达。
刚才谈了很多简洁之道,但是我并不认为简洁是表达的终极追求。你会发现很多一流的小说家和散文家非常善于描写,他们能把看上去微不足道的细节描绘得纤毫毕现,如果以“简洁”的标准去看,你可能会觉得这样的描写是不必要的,应该删去或者简写。其实不然,作家对细节的描绘有一个功能,就是把读者“拉”入其所描绘的情境之中,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所以在有些类型的作品中,表达的“生动性”就比“简洁”要重要得多。
还要补充一点,比简洁更高一层的境界是精炼。简洁和精炼有所不同。如果一句话说得很简洁,但是表达的意思很浅显,没有深度,那就谈不上精炼;而精炼的文字则既是简洁的,又是内韵丰厚的。简洁意在“简”,在“洁”,而精炼意在“精纯”“锤炼”,所以做到精炼比做到简洁更难。
我举个例子,当代作家木心的文字可以用精炼来形容。木心写过很多豆腐干篇幅的小散文,论字数恐怕连一篇学生作文都不够格,但是这些小散文却是特别精彩的,值得反复赏玩回味。想想也是,同样一个意思,如果作者有能力可以在200个字以内说清楚,又何必硬拉长到800字来说呢?用200个字来表达一个丰富而深刻的哲理,这是一种很稀罕的才能,也让读者领略到了精炼之美。这里引用木心的一段:
一味冲谦自牧,容易变成晦黯枯涸。终身狂放不羁,又往往流于轻薄可笑。
冲谦而狂放的人不多。
谦狂交作地过一生是够堂皇的。
“忘我”之说,说而不通。应是:论事毋涉私心意气谓之谦,命世不计个人得失谓之狂。这样的谦狂交作是可爱的,可行的。
不谦而狂的人,狂不到哪里去;不狂而谦的人,真不知其在谦什么。
——木心《剑柄》
一个人应该如何处理谦与狂的关系,要把这个议题说清楚,如果我来写恐怕3000个字都打不住,可是木心寥寥数语,四两拨千斤,就做出了深刻而缜密的阐述,特别是这句“论事毋涉私心意气谓之谦,命世不计个人得失谓之狂”,非常有创见,我估计很多人一辈子都未必悟得透。这样的文字便是精炼表达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