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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辣妈明珠

01

因为这顿无厘头的饭,彩虹回家晚了。被这位搞笑的季老师一打岔,她的心情也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

彩虹的家就在光华重型机床厂职工宿舍36栋西门7楼14号。三十年的老楼房,俗称“大板房”,由预制的钢筋混凝土大板拼合而成,隔墙是一块水泥薄板,隔壁家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彩虹家在最高层,晴天曝晒,雨天漏水,夏天热得像烤箱,冬天冷得像冰箱。家里倒是有空调,电费太贵要省着用,所以,九月和十月还真是住大板房的最佳季节。

就是这样的大板房,分房的时候还抢破了头。若不是排在前面的那位大婶嫌14号不吉利放弃了,彩虹一家人还得继续待在狭小的平房里共用公共厕所呢。

彩虹到家时,彩虹的妈妈李明珠正坐在楼下的板凳上和本楼的一群妈妈们择菜。一大包豆芽,李明珠吃得讲究,每个小根都要摘掉。

彩虹看着妈妈,心里叹了一口气。若是换个年代,彩虹妈也许不必吃这些苦,也不必过这种生活吧。彩虹的外公在新中国成立前曾经是这个城市最大的资本家,彩虹的外婆十六岁就嫁给了他,做了他的第三房姨太太。过门后很受宠爱,李明珠因此有过一个非常光鲜的少年时代。可惜好景不长,战乱时期彩虹的外公带着全家去了台湾,偏偏那时明珠的外公病危,明珠的母亲带着她去广州省亲来不及赶回。这一耽搁就再也无聚头之日。沾上了这层关系,彩虹的外婆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整得死去活来,贫病交加的她临死前将明珠交给了根正苗红、三代贫农出身的工人何大路。被何大路的阶级成分这么一“调和”,李明珠得以在那段岁月苟活。后来两岸关系缓和了,李明珠千方百计地想和台湾的家人取得联系,却辗转地得知自己的父亲早已过世,家产已被两位夫人及其子女瓜分殆尽,那边的人唯恐她们会来争夺遗产,对她的来信根本不予理睬。李明珠刚开始还义愤填膺地扬言要找律师告他们,何大路只当没听见。恰好那个冬天,李明珠的关节炎又犯了,住了两个月的院也没治好,彩虹带着她去看中医,开了一大堆药,又被家人强迫着学打太极拳,一打岔儿,这才不闹了。

“哟,明珠,你闺女回来了。”二楼的陈阿姨笑着说。

“知道她这时候回家,我特地在楼下等她呢。”李明珠将择了大半盆的豆芽拾起来,站直身子,直直地问道:“彩虹,上次陈阿姨给你介绍的那个秦小同,你们谈得怎么样?”

彩虹双眼看地,支吾:“见了两次,没联系了。”

“哎呀,怎么会呢?”李明珠跺起脚来,“人家小秦多好啊!身高一米八,家里有两套房子,老头子做的是大生意,撂下话来说一结婚就将滨江小区的那套房子过户给他。你知道那个小区吧?复式的呀!上下两层,一百二十平方米,他家在六楼,不高不低,还有电梯。光那一套房就值几百万,还不算装修的钱。人家家长说了,就想要个知书达理的媳妇。陈阿姨你说说看,论知书达理,我家彩虹是大学老师,学历又高,长得又好,马上要读在职的博士。这附近还有谁比她更知书达理的吗?”李明珠这一生气,唾沫乱飞,嗓音顿时高了:“乖女啊!你不给你老妈一个面子,怎么着也得给陈阿姨一个面子不是?你也老大不小了,转眼就成剩女了,你还挑个没完,别千拣万拣,拣得个烂灯盏。”

彩虹窘了。老旧的大板房自有它的“门栋文化”。那就是以门栋为单位形成一个小型社交圈,平时借把葱,忙时帮接孩子,过年互送糕点,讲的就是这份十几年的亲近。彩虹面前的一群阿姨全是看着她长大的老邻居,大家扬起脸,一副惋惜的样子。李明珠早已派下任务,让阿姨们“关心”彩虹,弄得她日日回家都被围剿,不交代一番不让上楼。

彩虹只得强笑:“妈,您搞错了,不是我没联系他,是他没来联系我。他打给我一个电话,我回了一个电话,然后他就再也没有打过来。您总不至于让我上杆子似的去追他吧?陈阿姨,我这样做,没什么不合适吧?”

对于这种类似于乡村文化的门栋文化,彩虹是不感兴趣的。但最近这栋楼的孩子们考大学的考大学,跑生意的跑生意,纷纷留在了外省,彩虹自然而然成了八卦的重点。

陈阿姨一摆手,也笑:“嗨,这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我们老的不过是牵个线。话又说回来,现在的年轻人……唉,不说了。彩虹,如果你还有意,我倒愿意替你去说合说合,探探口风也行。小同的妈妈还挺喜欢你的……”

“不不不,陈阿姨,这事儿让我自己处理吧。”彩虹窘得无处可逃。

李明珠在一旁冷眼瞧着,“咝”地抽了一口气,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说:“彩虹,我们先回家吧。”

彩虹搀着母亲上了楼。自从得了关节炎,李明珠上楼就不利索了,全家攒钱想换套楼层低点的房子,实在高有电梯也行。但这八十年代的大板房卖不出价儿,附近的商品房又太贵。搬远了吧,李明珠和彩虹都有交通困难,就这么给耽搁了。转眼间,房价噌噌地往上蹿,越耽搁越没戏。彩虹爸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开出租车,这城市出租车多如牛毛,钱也不那么好挣。去年还出了趟小车祸,人没伤着,车坏掉了,送到修理厂一修,花去了一万多。想买新车不够钱,就这么开着吧,也不敢跑远路了。

进了家门,李明珠坐下来,彩虹给她拿了杯冰绿茶,明珠看着女儿,仍在吁吁喘气:“这么说,是他瞧不上咱们家?”

“妈,您以为高学历要加分呢?如今学历高到我这份儿上的,只能是减分,如果我是离婚带个娃,那就是死路一条。”

“乖女,妈对不起你!若是你早生几十年,赶上你外公在世,也不是这个情景。当年你外公多疼我啊,光保姆丫头就四五个。全家吃饭,孩子女人们坐另一桌,就他抱着我一个人坐上座,先喂了我自己才动筷子。”

这话李明珠说过无数遍,彩虹早听腻了。可是年纪大的人思维成了环状,无论想什么事儿,兜来兜去还得兜回来。彩虹很同情妈妈,凡到这种时候就不吭声了。如果一个人的黄金时代就在童年,之后越过越差,还不许人多回忆回忆,这厚道吗?

“唉,过去的事儿就不说了。这么说,那姓秦的小子对咱们不是很热情?”

“嗯。”

李明珠眸子一闪,一把抓住彩虹的手:“这种男人不能要,知道吗?开始都不待见,以后还能指望啥?你病了他会伺候你?没钱了他会养你?这世界就是这样,男人寻找财富,女人寻找男人。男人牺牲女人成全自己,女人牺牲自己成全男人。既然我们要做那么多的牺牲,那就万万不能牺牲错了。懂不懂?不然就是鸡飞蛋打,赔本还不赚吆喝。”

“行了,妈妈,您已经看破红尘了。”

“女人不必看破红尘,看破男人就可以了。”

每当说起这些时,李明珠就无来由地激动。彩虹知道她在暗骂外婆当年为了逃离“黑五类”而逼她下嫁了工人老大粗何大路。按当时的情况,若不是李明珠长得漂亮令何大路一见钟情,且不顾父母疯狂反对而娶了她,她还真高攀不上呢。资产阶级小姐一过门,便被何大路的母亲来了个杀威棒。她每天一大早起来熬粥,烧全家的洗脸水。大冬天洗全家人的衣服,包括公婆和老公的内裤,还不让用热水,怕留印子。几个月下来,她的手冻得跟包子似的,冻疮年年发,硬将一双秀手变成了又黑又粗、凹凸不平的鸡爪子。好不容易熬到改革开放,李明珠嫌何大路工资低,逼着他改行开出租车。那年头出租车司机还真能挣点钱,但何大路好酒,有事没事都要喝两口,所以开车老出事,不是被罚款就是出车祸,执照都被吊销过。现在开的这辆桑塔纳还是和另外一个师傅凑钱买下来的,夜以继日地开,也只能挣个饭钱。全家想住好房子的希望就落到了彩虹的身上。介绍秦小同的那天,李明珠就对女儿说:“这种复式楼最好。以后你生了孩子我和你爹过去给你带娃做饭,我们住楼下,你们住楼上,互不打扰。”想不到美梦这么快就破灭了。

和伶牙俐齿的明珠相比,彩虹少了一份戾气。这家里谁不让着李明珠啊?彩虹憋着一肚子的牢骚,将那盆豆芽夺过来,闷声不响地择着。她知道妈妈的话匣子一打开,一时半会儿也关不掉。和她理论是体力活,不如哼哼哈哈地应付她,累了自然会停。

“彩虹,你那个同学苏东霖呢?最近也没见他来找你玩了嘛。”

“秦小同都不待见我,人家苏东霖岂不是更有理由不待见我?”

“你说这苏家二少也是的,闪闪烁烁、若即若离,玩的是哪招嘛。”

“妈,您别乱猜了,苏东霖只是一般的朋友。Party(聚会)缺人了就叫我去玩一下,K歌乏味了换个人聊天,我就是个变相三陪,如此而已。”

“可别说,你这群朋友中还真只有这个苏东霖靠谱,家世好,人低调,干的又是理工科,没什么花花肠子,又是大学同学,知根知底。彩虹,对人家不要不冷不热,要加把劲儿。虽说咱家经济实力不如他,但你是女方,长得漂亮,学历又高,到哪里都拿得出手。”

“就他……还低调?成天开个沃尔沃四处显摆,没人不知道他是个花花少爷!”

若是换在几年前,这种谈婚论嫁的话题彩虹是绝对不参与的。可是羞涩的少女时代已过,在李明珠的狂轰滥炸下,彩虹已明白在母亲面前坦白交代、服从分配才是最好的出路。

“好吧,不谈苏东霖,毕竟贫富悬殊。你若嫁给他,就当中彩票吧。再说那个秦小同,家里是有钱,但也就是大专生,不过是仗着个有钱的老子,自己开个公司,生意做得也就一般吧。呸,他看不上你,我还看不上他呢。我平生最恨暴发户,有两个臭钱就嘚瑟,以为可以戏尽天下女人,德行!吃一堑长一智。彩虹,你说说看,这次相亲咱们错在哪儿啦?你有什么地方没做好?我们有什么教训要吸取?”

万事难就难在反省。彩虹只要没谈成,回家都要向妈妈反省相亲过程中的每个细节:是衣服没穿对,是太矜持了,是太随便了,还是不把村长当干部了;是礼节上疏忽了,还是言语不慎了;是太急切了,还是太露怯了。

彩虹仔细地想了想,坚定地说:“没有,绝对没有,我绝对是淑女!”

“我叮嘱过你,别和人家谈什么富康,你没谈吧?”

彩虹想笑。有一回相亲她对着那男生大谈福柯,硬生生把人吓跑了。吓跑了还回头到明珠那里告了一状,说她假清高、掉书袋。明珠记不住“福柯”,记成了“富康”。

“没。他倒是说他不打算要父母的钱。如果他父亲给了他房子,他要求婚前财产公证,或者我们家象征性地付给他家三分之一的房款。我心里一算,三分之一也要六十万,我们怎么付得起?就对他说‘拉倒吧’。”

其实关于房子,那个秦小同只是暗示了一下。但头次见面就谈这个,彩虹还是很气恼。后来秦小同打来电话她也爱搭不理。若不是看在陈阿姨的面上她都要开骂了。这话本不当讲,何必戳得人心疼?但彩虹妈一旦开了话匣子,还真只有这样才能止住。

李明珠果然闭嘴。彩虹赶紧去厨房洗菜。

没想到李明珠又跟了进来,一把夺过菜盆:“我来洗吧。你这细皮嫩肉的手,可不能洗坏了,将来要留着嫁人的。回屋里歇着吧。今天妈给你炖了骨头汤,还有香辣牛肉。炒了豆芽就开饭。”

彩虹正回客厅,又被妈妈一把拉住,问道:“对了,那姓秦的小子,点菜的时候怎么看的菜单?”

彩虹愣了愣:“什么怎么看菜单?”

“他看菜单的左边,还是右边?”

彩虹想了想,说:“当然是右边。右边是价钱嘛。”

“暴发户!有钱人只看左边不看右边的。你个黄毛丫头懂个屁!”

02

从妈妈身上,彩虹深刻地认识到一个人的过去对自己的规定性。这个“过去”在妈妈李明珠的不断润色、丰富和想象中已渐渐有了未来的影子。彩虹觉得此生的一大重任便是想方设法地帮助妈妈回到过去,替她找回失落的童年。

回到家中的彩虹是资产阶级与农民阶级相结合的后代,住在无产阶级的大板房里。她有点搞不清自己的阶级本质。可以确信的是,她在工人阶级的社区长大,每天坐着无产阶级的公共汽车,来到阶级成分混杂的乌托邦校园。在那里,涉世未深的大学生们相信世界是美好的。作为老师,她告诉他们社会是公平的,人心是善良的,只要你不断拼搏,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然后学生们毕业了,带着一颗纯洁的心投入滚滚红尘,发达的发达,跳楼的跳楼。

所幸彩虹及时地回到了学校。盛午的阳光、青葱的岁月、琅琅的书声和充满活力的操场时时提醒她只有留在这里才不会死亡。因为校园里的人生没有四季,校园只有一季,那就是永不凋谢的青春。

次日的正午,她带着这个信念兴致勃勃地去了文学院,像所有刚刚工作的年轻人那样,她童稚未脱,上楼一蹦一跳,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就在这时,她遇到了从后面追上来的中年教授方志群。

接着,她的臀部就被人拍了一下。

彩虹震惊地站住了。

“小何,今天的例会你来吗?”方志群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光睃到她的胸口,笑得意味深长。

彩虹今天穿了一件比较特别的文胸。这当然不是她主动要求的,而是妈妈买给她的。李明珠一直嫌女儿的胸部不够坚挺,特地给她买了这件昂贵的、“增强凝聚力”的定型文胸,商标上还写着它有预防胸部下垂、乳房松弛、乳腺增生、纤维囊肿等诸多功效,穿上后体形果然有惊人的改观。彩虹倒不十分在意,文胸嘛,不就是一件衣服。没料到这衣服对方志群这种人竟有如此强烈的视觉冲击。

彩虹低头冷笑,冷笑间方志群已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地越过她,一转弯,进了会议室。

读研的时候彩虹就曾被这位方教授“拍”过一次。当时她正修着他的“西方美学史”,为了一年一度的全优奖学金,敢怒不敢言。现在和他做了同事,路漫漫其修远兮,她不能再这么上下求索了,一定要有所行动。意念已决,当下去了女厕所,在窗前给自己的导师关烨打电话。

简单说明了事件的经过,那头沉默几秒,传来关烨优雅的女低音:“彩虹,马上去找系主任。告诉她你被这人性骚扰,要求系里严办,将他开除或调走。不然你就要向校领导反映,同时不排除诉诸法律的可能性。记住,脾气要足,口气要硬,但不要哭。”

彩虹有点迟疑:“这么做是不是严重了点?……也没有任何证据,万一他矢口否认呢?”

“凡事求其上方得之中,求其中则得之下。就算你这么办了,也至多是主任找他谈话,让他以后注意,方志群肯定抵死不认账。可是如果不这么闹就连谈话也不会有。庞老头这个月为职称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才没空理你呢。”

彩虹深以为然,挂机前关烨又加上一句:“记住,你刚工作,得抓紧机会教育你的领导,一是让他明白什么是你的底线;二是让他知道你会愤怒;三是让他以后一听见你的名字就有如下的心理暗示——该给你的都得给了,不然会有数不清的麻烦。”

都是血和泪买来的道理,不是心腹谁会向你交代?

彩虹连连点头,道:“明白了。”

从厕所出来,彩虹直奔五楼系主任办公室。主任庞天顺是位笑容可掬的老头子,过早谢顶,多年来习惯戴一个以假乱真的发套。上本科的时候彩虹总能在大楼的走廊里瞥见他在装满线装书的办公室里正襟危坐,将假发套摘下来放在桌上,拿把牛角梳认真地梳理。

作为文字学教授、甲骨文专家,庞天顺在学界迅速发达是因为他考证出了甲骨文中的几个字。莫要小看,甲骨文刚出土时,那些简单的、材料丰富的汉字早已被老一代专家考证得一干二净,剩下来的那些符号就像N元一次方程,求一个全解难如登天。与它相比,达·芬奇密码真不算什么。一向以来,F大学文学院的领导都是由这种学问深湛的考据专家担任,扎根国学,待人以礼,远离党派之争。彩虹怒气冲冲地敲开主任办公室的大门,以一个青年女教师的名义义愤填膺地向他举报了方志群的不正行为,痛彻心扉地要求系领导对这样的“学术流氓”做彻底清洗,要求他正式道歉,将他调离本院,否则她就要上报校领导或去公安局报案。她甚至暗示她有一位亲戚就是律师,可以免费替她打这场官司。

一口气说了半个多小时,庞教授一直一声不吭地饮茶,过了片刻,见她情绪平复,方慢慢地张口:“小何啊,性骚扰这事儿,没证据不大好说吧?搞不好还被人反咬一口,越描越黑,毁坏了方志群的名誉无所谓,你的名节也玷污了。我看这最多是个行政治安事件。”

姜还是老的辣。彩虹一下子就哑巴了,还没缓过神来,庞教授一句话就将她打发了:“这样吧,我去找方老师谈一谈,让他注意点。如果还有再犯,一定严肃处理,你看怎么样?嗯,我马上有个会,已经迟到了……”

就这样,彩虹灰溜溜地出来了,沮丧地跑到一楼茶水室倒了一杯开水,气呼呼地站在那里想对策,手机突然响了,一看号码,是关烨。

“彩虹,你的事办完了吗?”

“和您说的一样,庞主任说他会找方志群谈一谈。”

“行了,这就算你赢了。你快来救救我吧!”

“出了什么事?”

“那个陈伟平又来了,就在我办公室门口。”

“我马上去。关老师,您先回避一下,千万别回办公室。”

陈伟平来了。

彩虹倒抽一口凉气,放下水杯就往三楼跑,果然在关烨办公室门口看见了捧着一大把玫瑰花的陈伟平。

自从关烨教授的狂热崇拜者、文学院博士研究生贺小刚三年前在她的办公室门口服毒身亡,关烨就成了学校的传奇人物。从那以后,修她课的学生成几何级数增长。这个陈伟平是贺小刚的学长,关烨的另一个疯狂崇拜者,论起辈分还是何彩虹的师兄呢。陈伟平读博期间就开始了他的爱情长跑,遭到拒绝后心灰意冷,退出沙场,将火炬传给了师弟贺小刚。贺小刚的死重新点燃了他的心火,他以为受挫之后的关烨会心慈意软、放松警惕,可是关烨从来也不给他机会。毕业后他弃文从商,在地产界混得风生水起。照理说,以他的收入身边肯定不乏佳丽。不料这人就是痴心不改,死缠硬磨,寻找一切机会接近关烨。

何彩虹与贺小刚很熟,与陈伟平却只有几面之缘。唯一的印象就是两人皆英俊美貌,都是当年中文系的才子。贺师兄清冷忧郁,散漫如诗人;陈师兄慷慨多气,是著名的情痴。

即便在当年,彩虹也知道这两个师兄虽然风神超迈,容仪俊爽,却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

按妈妈李明珠的话说,文科男人,感情丰富、见异思迁,断断惹不得!

于是,彩虹整整身形,老远地打起了招呼:“师兄好!”

一身正装西服的陈伟平向她斜睨,目光充满了防范:“彩虹,你又来替关老师挡驾?”

“师兄,这是办公重地,有什么事换个地方谈好吗?”彩虹将书包一放,打了个哈哈,“关老师今天不在办公室啊。”

“她十二点下课,下课之后一定会来办公室吃午饭。”陈伟平看了看自己的皮鞋,好整以暇地说,“我就在这里等她。”

“师兄啊,容我说一句,你已经走向社会了,老大不小了,你应当明白关老师她老人家今年高寿四十五,大你十几岁呢。你这是演的哪出戏啊?你说,女大三抱金砖,这女大十七,还能抱什么呀?”

“谁说结婚一定要男大女小?为什么就不能倒过来?我一个二十八岁的英俊少年怎么就不能娶一个四十五岁风韵犹存的女人?”

“是这样……”彩虹附耳过去,“关老师已经过了生育的年纪,子宫荒废多年了——”

“笑话!我娶女人就是为了她的子宫吗?难道爱情的目的就是繁殖?我的爱是最纯粹的爱!最纯粹的爱不指向婚姻,也不考虑下一代。除了爱情,我什么也不要!彩虹,亏你还是关老师的学生,你满脑子的父权残渣!你违背了你的信仰,你不是一个坚定的女权主义者。”

“师兄,这话你说过了吧?你说,你送老师一束玫瑰,这是什么?小资!恶俗!你以为玫瑰就象征爱情了?一束玫瑰就可以打动著名的福柯专家关烨教授了?告诉你吧,对她来说,玫瑰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符号,一个空洞的能指。你把这叫浪漫,别寒碜我们中文系的学生好不好?你搞点经得起分析的把戏行不行?你的表达能力丰富一点,有创意一点好不好?人家贺小刚好歹还会写几首诗,你送什么?一束玫瑰花?呸!”

“这不是一般的玫瑰,这种玫瑰几百块一打!”

“我知道它们很贵,和你的气质完全匹配,你就是个充满铜臭的商人。”

“哈!”陈伟平嗤笑,“有几个充满铜臭的商人会追求大自己十七岁的女人?何彩虹,我知道你伶牙俐齿,不过追求谁是我的自由,你别挡在这儿给我添乱。”

“我没添乱,你的行为完全是给关老师添堵。你一定要这样大张旗鼓地闹得尽人皆知吗?你嫌关老师的麻烦还不够多吗?就算你爱得死去活来、天昏地暗,你就不能想点委婉的招儿吗?”

“有办法吗?你替我想一个好不好?电话她不回,电邮她不理,见面扭头就走——你让我怎么办?”

“她的意思你还不清楚吗?她的态度你还不明白吗?陈伟平,你博士读得猪油灌脑了还是怎么的?学海无涯,海都把你的学问冲光了是怎么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啊。人家关老师信奉的就是独身主义,她一辈子都不要嫁人的。如果她想嫁人,年轻的时候还不嫁了?还轮得到你吗?说到底是你的父权思想严重还是我的严重?父权理论的一大误区就是认为女人必须嫁人,女人只有属于了某个男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就从你一定要娶她这一点来说,你就不了解她,也不尊重她!陈伟平,趁着系里的例会还没有散,你快点走,别让所有的老师都看见你——”

话音未落,彩虹就听见“砰”的一声,自己的脸就开了花。还没摸清发生了什么事,眼睛一黑,头顶上闪出了无数颗小星星。她“哦”地叫了一声,后退半步,坐倒在地,嘴里咸咸的,似乎出了血。这时不知从哪里冲过来一个白影,那个白影将陈伟平猛地一推,将他连人带花地推进了电梯。她听见一个冷冷的声音对着电梯里的陈伟平喝道:“这位先生,我建议你不要冲动,保安就在一楼等着你。”

叮的一声,电梯的门关了。

直到这时彩虹才恢复了知觉,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连牙齿都松动了,鼻子被人打歪了,鼻血流了一身。她又急又怒,“噌”地从地上站起来就要按电梯,有人拉住了她,低声说:“别追了。既然你不想替关老师找麻烦,就先到我的办公室来坐一下吧。”

她抬起头,见是季篁,没吱声,捂着脸跟他去了办公室。一边走一边想,我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啊,早上被骚扰,中午被暴力,我这一天可怎么过啊。

季篁的办公室不是很大,却很舒适,除了办公桌、书架和椅子,居然还有一个半新不旧的三人沙发。不过办公室里空空如也。书架上没有书,桌上有一叠文件和一台老式的电话,没有多余的电器,更没有计算机或手提电脑。

他请她坐在沙发上,然后站在她面前,捏着自己的下巴,道:“看样子伤得不轻,要不要我带你去看医生?”

不知为什么,彩虹总觉得他的口吻里有一丝冷诮。他微微地俯身,嗓音很轻,略带着点安慰,好像在和一个正在哭闹的小女孩说话。

越是这样,她越要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用,我没事。有纸巾吗?我需要擦擦脸。”

他出去拧了一条湿毛巾递给她,她对着小镜子擦干血迹,发现自己的左脸已经青紫了,整个腮部火辣辣的,连牙龈也跟着痛了起来。季篁踱到窗边坐下来,隔着桌子打量她,过了半分钟,忽然想起什么,到走廊上去了一趟,回来递给她一个装着冰块的密封袋:“敷一下,很快就会消肿。”

彩虹用手巾包着,将它贴在自己的腮帮子上。

她暗暗地想,自己的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如果在午饭这个校园人最多的时候离开学校,一定会被围观。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想法,说:“你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觉得好点了再走。我下午有课,一个小时之后离开,不会打扰你的。”

“那你——不需要备课吗?”

“我正在备课。”

“你备课不用书不用电脑吗?”

“不用。”

彩虹好奇地问:“那你怎么备?”

“面壁,对着墙发呆。”

“那你快备课吧,我不说话了。”

他点点头,斜靠在扶手椅上,双眼望着墙壁,开始长时间发呆。

她默默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发现他的侧影很漂亮。他的鼻梁异常挺直,眼窝微深,有两道淡淡的阴影。他看上去并不是很壮实,至少不是陈伟平那样胸肌发达的人。恰恰相反,他的肩有点窄,胸也不是很宽,侧面看去,瘦而纤细,甚至有点抑郁。

他很少笑,看来是真的。彩虹在假寐的眼缝中偷偷地观察了三十分钟,突然意识到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一个年轻的男人相坐无语,久而不倦。然后,她终于敌不过渐来的睡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门外有人低声说话。

“她睡了很久了……还没有醒。”

“季老师,我不能再等了,能拜托你送她回家吗?”

“没问题。”

那是关烨的声音。她努力地想睁开眼,努力了好几分钟才完全清醒。

等她清醒时,关烨已经离开了。

“对不起,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她有点歉意地对季篁说。

“没关系,我刚下课。”

那么就是两个小时。她笑了笑。

他依然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神情依然淡淡地道:“挨了这么重的一拳,你居然没有哭。”

“我从来不哭。”彩虹说,“就像你从来不笑一样。”

他眯起眼睛看她,有点迷惑:“关老师说,当年你的文学理论是全系有史以来的最高分。她费了很大的口舌才说服你不要搞理论,而是跟着她搞小说。”

“我也喜欢小说。小说和理论并不矛盾。”

他寻思着这句话,表示同意。

“刚才那个人,是你的师兄?”

“他挺可怜的,我不怪他。我差点想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他了。季老师,你不熟悉这个城市。这个城市充满了狡猾的人,像他那样容易受伤害的男人真的不多,如果我是关老师,我可能会有点动心。”

“容易受伤害的男人?”他的眉头挑起来。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女人特别容易被这种男人打动?”

他深吸一口气,摇头道:“没有。”

彩虹看着自己的手:“这么说来,关老师告诉了你很多关于我的事?”

“……我们一直在外面等你醒过来。”

彩虹不依不饶地说:“可是,我却对你一无所知,这公平吗?”

他无奈地说:“不公平。”

然后他从桌上的一堆文件中抽出一张纸:“拿着这个,会不会让你觉得公平点?”

她接过一看,禁不住微笑。

那是他的简历。

03

“原来季老师和关老师是校友啊。”坐在出租车上看着此君烫手的简历,彩虹觉得有点羞愧。本来她以为自己已经够好了,至少在同门师兄妹里她向来独得老师的青睐,不然这珍贵的留校名额也不会落入她手。而季篁简历上的那些各种各样传说中的奖学金和长长的已发表论文的名单还是让她觉得江湖风疾,山外有山。

季篁与关烨同毕业于新中国成立以来文科最强势的S大学,百年老校,传统深厚。F大学文学院全国排名第二,近年来骎骎然已有分庭抗礼之势。

“具体地说,我应当是关老师的师弟。”季篁说,“虽然我进校时她已毕业多年。去年我导师六十大寿时我还在北京见过她。”

彩虹瞪大眼睛,道:“你也是苏少白的学生?”

虽然隔行如隔山,但搞文艺理论的谁不知道苏少白?S大学中文系的镇系之宝,文艺理论界的权威。何彩虹考研的时候还细读过一本他的叙事学专著呢。不过听说此人性情耿介,脾气孤傲,对学生挑剔到吹毛求疵的地步,所以没什么人缘。和他年岁相当的博导从能带博士到退休,再不济的也带了二十几个学生。而到目前为止,从苏少白的手上只毕业了三个博士生。没毕业的、转行的、中途退学的,个个对他恨得咬牙切齿。

“对。”

“那么说……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第三个?”

他点头。

“听说苏少白是个独身主义者?”

“对。”

“那你呢?你也是吗?”

他想了想,说:“不是。”

“听说苏老平日不苟言笑,但在自己学生的毕业典礼上却会咧嘴大笑和他拍照?”

他幽幽地转过脸,目光注视了她一秒,摇头:“有这回事?不大记得了……没注意过。”

这番话的口气让彩虹觉得他正在出神,毕竟他不可能参加苏少白另外两个学生的毕业典礼。不想冷场,彩虹又问:“那么,毕业典礼那天你笑过吗?”

这次的回答是肯定的:“没有。”

“为什么?你不高兴毕业?”

“高兴了就一定要笑?”

“如果不笑,谁知道你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转过头来审视她,慢慢地说:“我高兴不高兴,不需要别人知道。”

“季老师,现在流行一个词,叫‘装酷’。”她禁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笑了半天,见季篁一点也不笑,只好低头看自己的脚。

这时她的手机忽然响了,彩虹看了看来电显示,接起:“嗨,东霖。”

“我挺好的。”

“我……在学校呢。今天有个例会。”

“哦,别来接我!例会完了系里有老师请吃饭。你知道啦,我是新人,不敢不去,会很晚回家的。”

“几点?不知道几点。说是吃完饭要打牌,打通宵都不一定。”

“放心放心,同事有车,晚了帮送。”

“明天?明天……没空。你知道啦,要考博,晚上报了个英文复习班。”

“不不,我的英文不好,真的不好。六级哪够?”

“这样吧,我有空一定给你打电话,行吗?再见。”

彩虹挂了手机,不由自主地擦了一把汗,回头看季篁,他的脸上漠无表情。

她耸耸肩:“是我的一个朋友,我可不想让他看见我这副模样。”

“何老师,现在流行一个词,叫‘装酷’。”

她扬脸皱眉:“嗨,不可以取笑我!”

“哦?”

“别忘了从辈分上来说你是我的长辈。”

“是吗?”

“你是关烨的师弟,我是关烨的学生。因此,你是我的师叔。”

季篁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立交桥下路况复杂,出租车只能停在马路对面,可是季篁却执意要送彩虹过街。

“唉,季老师,真的不用送,我家就在对面,你看那个铁门,当中铁条被扭开一个大洞。这是后门,不让进车,原来连人都不让进,实在太不方便才弄成这样子的。我天天打这儿走,没事的,谢谢你费心送我。”

“看着灯,绿灯了才让过马路。”

“我过马路从不看灯。”

“为什么?你不怕死吗?”

“你可知道?这个社会对人的最大束缚,不是父权主义也不是独裁政治,而是交通。现实的,路上的;虚拟的,网络的。相信我,这才是现代社会对人类的最大束缚。”

“所以你不看灯?因为……你要解脱这种束缚?”

“对了,我像一只原始动物那样过街,计算好汽车前后的距离和速度,看着有足够的空当,我就从容地走过去。向来如此,从未有错。这是一个城市人的基本技能。”

“我是乡下人,难怪我不懂。”

说完这句话,季篁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何老师,我就跟你过这一次马路,你能不能迁就一下我的安全感?”

直到绿灯亮了,他才松开手。

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彩虹禁不住轻笑:“季老师,你是家中老大吧?”

“你怎么知道?”

“气质摆在那儿。”

“那你一定是独生女吧?”

“你怎么知道?”

“气质也摆在那儿。”

“科学研究证明,独生子女要么像老大,要么像老幺,你指的气质是哪一种?”

“老幺。”

“我,我,”她跳过斑马线,在人行道上吼,“我哪点像老幺了?”

她指着街口的一个乞丐问:“大叔,你看我像老幺吗?”

乞丐大叔怪眼一翻:“姑娘啊,你给我两块钱我就告诉你。”

彩虹摸了摸荷包,递给他两枚硬币。

“不像。你像老大。”

“嗨,你蒙我呢。”

“你男朋友肯定同意我的话。”

彩虹的脸顿时红了,解释道:“他……他不是我男朋友!”

“怎么不是?你当我老叫花子眼瞎啊!作为有经验的乞丐,我阅人无数,你懂吗?”

季篁蹲下来,塞给他五块钱,很亲切地问:“大叔,村子里收成不好啊?”

“哎呀,妈呀,我说小伙子,你以为我是农村的?我是城市人呢,看见没?”他伸出一只脚,“我穿的是皮鞋!”

“冬天快到了,你有地方去吗?”

“大城市,藏身的地方多了!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地铁,实在不行装昏迷去医院……实话告诉你,大城市就是乞丐的天堂。”

“大叔,你在这儿好久了,真有丐帮吗?”彩虹问。

“没有。什么锅帮、丐帮的,我就怕城管。现在私下里塞点管理费,他们也不来找事儿。”

“大叔,看你身体挺好的,这城市这么大,也许能找个活儿干干。”季篁认真地说。

“好?好什么呀?我有癌症,肺癌,晚期。”

两人都吓了一跳,过了片刻,彩虹回过神来道:“不对吧,上次你不是说你有肝癌吗?”

“你听错了。有肝癌的是我老婆,已经死了。”

“上次不是说死的是你儿子吗?”

“我儿子也死了。我是孤老!”

“大叔,你就放着胆儿编吧,也不怕忌讳,那个中午给你送饭的穿一双阿迪达斯的大婶是谁?”

乞丐怔了怔,一时接不上话,白眼一翻,摆摆手:“得了得了,两位快走,别耽误老子的生意。”

季篁站起来,微笑:“大叔保重,祝你愉快。”

彩虹看着他的脸,瞬时心突突地乱跳。

这不可能是真的!季篁居然笑了!居然不是对着她——中文系的美女助教——而是对着一个头发打结、牙齿发黄、满脸麻皮、一身臭气的叫花子真诚地笑了!

犯得着吗,季篁?你对我都不多瞧一眼,犯得着把最美丽的笑容留给这叫花子吗?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人为什么很少笑,像他这样的男人,绝对不能经常笑。季篁啊季篁,彩虹禁不住心中乱号,你微微一笑真他妈倾城!

“看不出季老师你对城市的乞丐这么感兴趣。”临别时她感叹了一句。

“这世上每人每天都在讲自己的故事。”他闲闲地站在大铁门边,“你也不例外,不是吗?”

“这话好深奥哦,季老师。”她抿嘴嗤笑,眼角流光。

“关老师有关老师的故事,陈伟平有陈伟平的故事,你有你的故事。”他说,“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尽量不要妨碍人家讲故事,也不要把自己的故事强加到别人头上。”

“什么?”彩虹气得跳起来,“你以为我是多管闲事吗?”

“你的毕业论文做的是结构主义分析,对吧?”

“那又怎样?”

“这是搞结构主义的人的毛病。”

“那你呢?你是什么主义?”

“解构主义。”

“那我就告诉你一个解构主义者的毛病吧!”

“洗耳恭听。”

“你们生在一个充满结构的世界,却幻想将一切推倒重来。”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们研究结构,至少还知道哪里有空子可钻,你们呢?你们是绝望的一代。”

他淡淡地说:“何老师,推倒重来,没你想象的那么难。”

接下来的两周,彩虹请了病假。头一周她的脸肿得厉害,又青又紫,不好意思见人。等脸上的伤好了,她又得了少见的重感冒,差点变成肺炎,在医院打了三天吊针。这期间她本要改两次作业,关烨打电话来说已帮她全改完了。彩虹回到系里正赶上忙碌的期中考试。人手不够,系主任指名道姓地要她帮季篁改卷子,说季老师刚来就教本科生的大课,还开了研究生的课,太累,希望她能帮下忙。

那可是一百二十个学生的卷子!有名词解释、问答,还有两篇小论文,都要求有评语,真的是时间紧任务重。彩虹改了整整八天,改得那叫一个吐血,那叫一个天昏地暗、两眼发黑。当她将改好的卷子装了两个大包,吭哧吭哧地扛到季篁上课的教室时,季篁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个“谢”字,好像这是她分内的工作。彩虹真恨不得一刀劈了他。季老师,不带像你这么跩的!

她送了卷子,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季篁忽然道:“何老师,下课的时候你能到班里来一下吗?”

工作嘛,还是要图表现的!彩虹虽然从小就被李明珠惯成了巨婴,公主脾气别提有多大了,但她还是知道家里家外的区别,江湖新手,又没有姓季的那么牛的简历,再怎么恨他也不敢随便说“No(不)”。当下只是公事公办地问:“来一下?为什么?”

“我马上就发卷子,怕学生对你改的地方不理解或有疑问,还是你课后亲自来解释一下比较好。”

这理由还行。而且,季老师说话还算和气。

“那个……行吧。”彩虹瞪着一双黑眼圈,假装犹豫了一下,起码让他认识到她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我懒得下课再跑一趟,不如我就坐在教室里等吧。”

“也行,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坐到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一整堂课,一个字不听,光在桌上打盹,有十分钟完全睡着了。

快下课时她猛然惊醒,果然有三个学生排着队来找她。

前面两个很快就打发了。最后一个是个小个子男生,穿着一身耐克运动服,模样很机灵。他掏出自己的卷子,指着其中的一道题说:“老师,这题的要点我全答了,满分二十分,您为什么只给了我十分?”

她接过试卷看了看,解释:“要点是都有,可是你的分析不够多,例证也不够全面。这样子的答案只能给十分。”

“可是我的朋友也修了这门课,和我的答案差不多,分析得也差不多,您却给了他十八分。这很不公平。”看得出彩虹是新手,他的口气顿时变得咄咄逼人,“老师,我是上学年的全优生,拿了系里的最高奖学金。这门课我花了很大的力气,复习得很认真很全面,我认为您应当给我加八分。”

好强到这份儿上,真是任课老师的噩梦。

彩虹也不含糊,凌厉接招:“这位同学,空口无凭。你说我给了人家十八分,卷子拿来我看。”

果然是有备而来,那人从荷包里掏出另一份卷子:“就在这里。”

她细细地读了一下,那人的答案果然和这个学生相似,分析得多一点,但也不值得给十八分,大约就是十五分的样子。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给两个相似的答案如此悬殊的分数,可能就是改到最后心一烦,不免出手狠辣了一点吧。

“这样吧,我给你加两分。”她掏出红笔。

岂料那人将卷子一夺,很冷静地说:“不是这样的,老师,既然我的答案和他的一样,我觉得您也得给我一个十八分才对啊!”

真是贪婪。她头大如斗地想了想,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打哈哈:“这个嘛……改分数可以,但要经过任课老师的同意。你等一下,我去问一下季老师。”

她快步走到讲台,向季篁大致说了一下。

“嗯,”他拿起两个人的卷子扫了一眼,对那个学生说,“罗小雄同学,请过来一下。”

那学生见八成会加分,脸上已谄媚地笑了起来:“季老师!”

“这位郑建都同学真不错,很大方地将自己的卷子借给了你。”

“是的,他是我的好朋友。”

“麻烦你叫他来一下好吗?”

那边磨磨蹭蹭地走来一个高个子男生,一步一晃,摇滚青年模样。

何彩虹认识他,他选了当代文学的课,却从来不上课,听说成绩很差。

“郑建都,罗小雄说这道题判分不公。这卷子是你借给他参照的吗?”

“是的。他要看,我就给他看了。”

沉默片刻,季篁说:“我仔细看了你们的答案,的确是差不多,只够给十分。”他掏出红笔将郑建都的总分一改,减掉八分。偏偏那个郑建都其他的题都答得一塌糊涂,原本只有六十二分的他,顿时变成了不及格。

改罢,季篁将红笔往桌上一掷:“何老师,请修改一下记录。两位同学,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没有了。”

彩虹傻眼了,那两个男生也傻眼了,他们怏怏地回到座位上,立即传来很大的争吵声。

“哎,季老师,”彩虹低声抗议,“这一招也太损了吧?”

“不损,”季篁冷声道,“我得告诉他出卖朋友会是什么下场。” AN0vCjh2E7mE1qCJ/LUoxYD1aHZeJyr60J/kAYyH1+t5Rheo01eiZBS5J/DLQO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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