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座城市的立交桥四通八达,远远看去像一朵凌乱的菊花。朗朗日光下,这些岿然不动的巨物充斥了行人的视线。高峰时间,拥挤的车流缓缓移动,废气从天而降,噪声令人发狂。可是夜灯初上,一切又仿佛被施了魔法,立交桥成了本市一道最亮丽的风景,你可以在任何一本旅游的小册子里看见它。在无数的车灯、路灯、射灯、霓虹灯的交织下,沉重的桥墩消失了,厚实的水泥隐没了,它被轻盈地举到半空,成为这个城市当之无愧的象征。
一环、二环、三环、四环……
生活在“环”里的年轻人何曾想过他们的幸福竟有一大部分是由这些立交桥来定义的呢?
何彩虹就住在一座耗资两亿、长达千米的吉祥路立交桥下。
她觉得桥下才是真正的城市。饱满的人群,拥挤的街道,灰蒙蒙的树,蟑螂一样四处乱窜的出租车,电线杆上贴了又揭、揭了又贴的广告,因基建临时搭起的围墙,一排排停得密密麻麻的自行车……
正如彩虹的妈妈李明珠所说,桥上走的是富人的车,桥下行的是穷人的腿,一出门就分高低贵贱。
“这世界平等吗?政治平等不等于经济平等,经济平等不等于法律平等,形式平等不等于实质平等。哦,光着身子洗澡的时候是平等的,穿上衣服就男女有别。睡觉的时候平等,做的梦还有好有坏呢……”每当出现争执时,硕士毕业的彩虹从来就不是只有中专学历的李明珠的对手。阅世不深,理论不敌实践。从小到大,大量的事实证明李明珠的判断是正确的。
每天上班,何彩虹都要跳过好几个大坑去桥下等车。和崭新的立交桥相比,吉祥路显得格外老旧,像个年迈的心血管病人,隔段时间就来个血栓。几乎每个月市政部门都要将马路挖开,将城市的内脏暴露无遗:各种颜色的管道从泥土中拖出来,修水修电修煤气,实在没的修了,还会拓宽路面、拆迁危房、增设行人天桥,市政工程没完没了。
六路公共汽车像只定时出现的甲壳虫带着她缓慢地爬上桥头。彩虹决定将每天耗在交通堵塞上的时间用来沉思和反省。三十分钟后,汽车从另一个出口下来,继续走十分钟,进入F大学安静的校园。研究生毕业后,彩虹做了半年的“校漂”,终于漂进F大学文学院当了一名助教。这个繁华的城市大学林立,每年毕业的研究生数以万计,教职少得可怜。成绩优异如彩虹者若不是在毕业时被导师用力地推了一把,还不知漂到何处呢。
助教当了一个月,国庆节一过,彩虹领着一群大二学生去参观本校图书馆五楼善本古籍部,熟悉参考书目。
写毕业论文时,彩虹曾在这里待过十天。她知道管理善本的蔡老头是校领导的岳父,对古籍只有最粗浅的知识,对读者只有最敷衍的耐心,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这位同学,毫无疑问,你是这方面的专家,这本书不如你自己去书库里找。”门上张贴的条例写得明白:找书和上架都由管理员负责,读者不要擅自取书。大多数人急着要书,也懒得计较。只有彩虹跟他拧过一回,那是在她听说这个书库曾经遗失过一本珍贵的宋版书之后。她固执地要求老蔡按条例办事,结果就等了足足两个半小时,最后老蔡空手而归:“看记录是在里面,就是找不到。要不你自己试试?”接下来就没下文了,这先生径自回桌看报练书法,把彩虹气了个半死。所以善本书库不是久留之地,一番简要介绍之后,她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当下笑眯眯地对学生们说:“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没有,就下课吧。”
人群中,一个正太模样的学生举起了手。
“这位同学,请说。”
“请问老师,这里有《金瓶梅》吗?”
彩虹眨眨眼,接着抽了一口冷气道:“嗯……我想是有的。”
“在哪儿?我们能看看吗?”
“哦——此书仅供副教授以上的老师做科研之用。”察觉那学生的口气中有戏弄之意,她的表情僵了僵,但还是最大限度地保持了微笑。
岂料小正太根本不买账:“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不让看?你以为我们稀罕啊?网上到处都是。我只想看看纸书是个什么样子!”
“呵呵呵呵……”一阵嗡嗡的共鸣,暧昧的眼神在人群中传递。一时间,一张张青春的脸全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早就听说这个系的学生有戏弄新老师的传统。彩虹还是学生时也刁难过老师,曾经逼着一位老先生给大家讲“人生的意义”,结果老先生一字不差地背出了励志专家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忆往事,他不至于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至于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一席话慷慨激昂、抑扬顿挫。末了,还笑眯眯地反问:“小同学,这就是人生的意义,你同意吗?”
老天爷!她能不同意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彩虹放松表情,语气温和地道:“大家也许不知道,在新中国成立时,《金瓶梅》这本书只有省委书记这样的高官才有资格阅读。这位同学要看纸书,请问你研究什么?印刷吗?这里有崇祯版的《通鉴纲略》,绝对代表明代的官刻水平。老蔡,麻烦您拿一本给大家欣赏欣赏。”
老蔡懒洋洋地站起来,被那学生挡住了去路,道:“《通鉴纲略》?我看那个做什么?古籍部连四大奇书都没有,好意思叫古籍部吗?图书馆的书不让看,好意思叫图书馆吗?不如改名叫机要处好了。”小同学躁动不安地反问了一句。他的皮肤很白,一着恼,脸上的青春痘全红了,看样子要跳出来,一颗颗跳到地上。
彩虹看着他,想笑又不敢,只得敷衍:“嗯……这是个好问题!请你一定记得向校长反映哦。”
“可是我们真的很想看啊,很好奇呢,哪怕只是翻一下也可以啊!”另一个学生帮腔了。
又是一阵嗡嗡声。
彩虹有点窘,黔驴技穷地瞅了老蔡一眼,发现老蔡正幸灾乐祸地看着她。这书当然有,以前她也想借,从来没借到过。就算有的借,她也不敢拿出来,因为是“全像”的,有很多插图。就在这时,身后飘来一道阴影。霎时,笑得阳光灿烂的学生们全都不笑了。
有个学生讪讪地叫了声:“季老师!”
彩虹回头,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操一口外地口音的普通话:“潘俊杰,三楼的普通古籍馆你知道吧?”
“知道。”
“去那里找1991年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李渔全集》,第十二到十四卷是你要看的纸书。”
彩虹连忙说:“他们问的不是李渔。”
那人的脸本来就是阴沉的,目光一凛,不仅显得很凶,而且样子也很不耐烦。他看了看表,掉头想走,见彩虹还在瞪着他,只好说:“这三卷就是《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
那个潘同学斗胆又问:“老师,那个……是足本吗?”
“删节本。相信你的兴趣绝不是想看色情内容,而是想研究明代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通俗文学,对吗?”
强人啊,谁敢在这种时候说“不对”?
“对,对。谢谢老师!”
真是看人下菜碟。对女老师就不依不饶、穷追猛打,对男老师就点头哈腰、一脸谄媚。
歧视!性别歧视!
学生们一哄而散,何彩虹也松了一口气,正要请教解围的天使是何方神圣,一抬头,那人已经消失了。她连忙问老蔡“:刚才那位是——”
“不认识。”
和老蔡寒暄了几分钟,又翻了几本书,彩虹看了看表,离午饭时间还差一小时。她觉得口渴难耐,打算到楼下找水。等电梯时扫了一眼旁边的告示栏。原来今天这层楼上有个题为“巴赫金研究与性别主义”的学术会议,由本市两所大学的俄语系和中文系共同举办。栏下有注:会议提供咖啡、茶及甜点。
何彩虹堂而皇之地溜了进去,在门口给自己倒了一杯又浓又香的麦氏咖啡,拿了一块麻将大小的杏仁蛋糕,在后排找了个位子悄悄地坐下来。她的目的不过是吃完就走,却发现麦克风里的声音有点耳熟,凝眸一看,讲话的正是那个季老师,不由得细细地打量起他: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中等个头,麦色肌肤,身量偏瘦。他有一张轮廓鲜明的脸,脸上却没有什么肌肉,给人鹰隼般的印象。一脸的聪明,一脸的挑剔,放进武侠小说中就是一刑堂堂主,放进历史小说中就是一大理寺少卿,难怪学生们见了他都不敢笑。听他刚才在图书馆里的一番话,还以为他是古典文献学的老师呢,现在他又出现在巴赫金的讨论会上,有点奇怪。
这位季老师咄咄逼人地讲了二十分钟,彩虹觉得芒刺在背。她见过这样的学界新锐,口若悬河、目中无人,把理论玩得跟剥洋葱似的,一瓣一瓣地剥开,一层一层地分解,听的人只觉刀光剑影、头晕目眩,仔细一想,又找不到要点,也不知中心在何处。你会大受启发,同时又觉得他标新立异、缺乏根据。像这种“顿悟型”的学者,你得跟他站在一个高度才跟得上他的思路。当然,他们最招老先生们的反感。果然,场下的年轻教师交头接耳,欣然有得;头排的老教授们却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彩虹的学术观点倒不保守,却也看不惯这位季老师霸道的气势,多半是外校派来摆擂台的吧?
随手翻了翻手里的册子,找到了他的简介:季篁博士,F大学文学院文艺理论教研室。她不禁暗暗吃惊,哟,这不是同行吗?而且还是同事。怎么就没听说过这个人呢?再想想也就释然了,她来这里不过一个月,文学院那么大,又赶上一个退休潮,每年都有从外校分来的新人,没听说过的人多了去了。
报告完毕,进入提问时间。何彩虹优雅地举起了手,问道:“季老师的发言旁征博引,耐人寻味。不过,我有一个小问题,其实是一系列问题:请问,男性作家的作品怎么能表现女性的经验?怎么能发出女性真实的声音?我们如何确定这些作品中的女人不是男性作家意淫的产物?一句话,充满男性想象、男性视角的小说,怎么可以代表真正的女性?”
彩虹心里说,季老师,接招吧。
听众席一阵骚动。前排的人扭过身子打量她,目光里充满了赞许。
一秒、两秒、三秒。
话筒吱地响了一下,那个叫季篁的人淡淡地说:“这位老师一定读过《红楼梦》。请问林黛玉可不可以代表女性?王熙凤可不可以代表女性?曹雪芹是不是男作家?您是不是太执着于性别本质主义?亦即相信男女作家因为生理上的区别,在创作上也有明显的性征?难道您不觉得创作本身是无性的吗?”
彩虹呷了一口咖啡,笑道:“我不认为创作是一种无性的活动。您小瞧了意识形态对创作主体的规定性,您忽视了权力因素在文学作品中的运作。女性的声音要从女性的作品中去寻找。”
“我不否认女性作品里有很多女性的声音。但是,请别忘了,在父权意识的影响下,女性抛弃话语控制去想象一个纯粹自由的自我,还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从这一点上说,即使是女性作品,也不乏男性的声音……”
主持人咳嗽了一声,暗示彩虹的提问占用了过多的时间。
可是彩虹还想发言,刚一张口,就听见主持人息事宁人地说:“其实这是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什么是女性的声音需要认真地研究和界定。下一位要发言的是E大学的田老师——”
彩虹很气愤,好端端的一个话题,讨论不到一半被人生生掐住。学术界几时变得这样避重就轻、蜻蜓点水了?她后悔走进这个会议室,随即将咖啡一饮而尽,将蛋糕塞进口里,来个中途退场。
在一楼,她遇到了一个熟人,聊了两句。正要出门,忽然有个人影将她拦住。
抬头一看,是那位季老师。
“你是谁?”他不客气地问。
原来这人不但咄咄逼人,而且还很不讲礼貌。
何彩虹回眸冷笑:“我觉得,刚才那句话您至少得改成‘您叫什么名字’,或者‘您贵姓’。”
“你是谁?”
彩虹将眼一瞪,将脸一横,狠狠道:“我是你大爷!”
去食堂马虎地吃了一顿午饭,彩虹就开始打哈欠。大学时代养成的午睡习惯,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根深蒂固,拔除不去。所以彩虹妈妈说,乖女,别找其他工作了,你真个是当教授的命。除了教授,哪个工作让你放心午睡?所以彩虹中午一定要睡一个小时,最好是有床、有被、有枕头,躺下来可以伸直腿脚。实在不行,趴在桌上、歪在椅子上也要凑合一会儿。完全不睡那是万万不行的。虽为助教,彩虹在系里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在校区也没有临时宿舍。F大学坐落于F市南侧,属于房价最高区。学校背山靠湖,占尽一城风光,早已无处扩展,只好在郊区大量买地,建了两所分校,每天十几趟班车,在分校和主校之间穿梭。据说,在计划经济时期,F大学分房就是个老大难问题。现在是市场经济,情况倒简单了。学校一律不解决住房问题,无房户可以获得每个月六百块钱的补贴。除了少数付得出首付的人以外,大多数青年教师都在离校区五站路以内的地段租房。当然,最幸运的还是何彩虹这样的本市人,住在父母家白吃白喝,六百块就成了奖金。
下午没课,彩虹想图个表现去参加系里组织的排球赛。她对体育并不热衷,但站在一旁吆喝的本事还是有的。比赛时间是下午一点,她倦意袭来,恨不得就地一倒,正在想是回家睡觉呢还是参加比赛,手机忽然响了。
“小何?”
“陈老师?”
听见这声音,彩虹已经开始糊涂的大脑顿时醒了一半。来电话的是古代文学教研室的陈静芬老师。彩虹以前选过她的课,是她的得意学生之一。彩虹找工作时曾求过她,陈老师为此打过好几个电话,写过无数封推荐信。
“求你个事儿!今天我儿子发高烧要打吊针,下午的课你能替我顶一下吗?是这样,本来我想取消今天的课,但上个月我儿子阑尾炎开刀已经取消了两次,再取消怕系里有意见。”
“行啊!您的哪节课?”
“古代文论。”
彩虹差点昏过去。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古代文论是中文系最枯燥的课程之一。在学生时代,这课彩虹就只去上过一次,听完了“思无邪”和“兴观群怨”就再也不去了。虽然花了很大力气准备考试和论文,授课老师——一位好脾气的老先生——还是愤怒地给了她一个六十分,弄得她那年没拿到优秀奖学金。
正想找理由推辞,那头的陈老师已经开始交代细节了:“两点十分的课,你有两个小时的备课时间。不要紧张,你的功底好,绝不会有问题。而且你只用讲一个小时,剩下的时间给学生们几个问题分组讨论,再让他们派代表到前台报告就可以了。我刚讲完‘孔子’,这一节是‘孟子的文学思想’。你只要重点解释一下‘知人论事’和‘以意逆志’就行了。”
孟子,我的妈呀!彩虹暗暗抓狂,如果真是孔子,她的电脑里还有大学时期的笔记,怎么着也能瞎掰几句。孟子,天啊……那可真是彻底抓瞎了。彩虹在心里叫唤:陈老师,您知不知道这门课我就得了六十分啊!您老人家真是所托非人啊!
虽是这么想,嘴上还得逞强:“行!好的!没问题!”
“教室在东区六号楼,403室,那个阶梯教室。”
彩虹连忙掏出圆珠笔写在手背上:“记住了。”
“谢谢你,拜托了!”
电话那边,陈老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这边,彩虹撒腿就往图书馆跑,冲进古籍阅览室查资料,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整整两个小时,又抄又写,拟出大纲,算了一下讲完各个要点的大致时间,紧张得连打哈欠都忘了。教书的人都知道,备课这事儿没完没了,砸进去多少时间都不够。试讲那阵子,为了PowerPoin(t演示文稿)上的一幅插图,彩虹就百度了一整天。眼看着时间要到了,瞟一眼写得乱七八糟的教案,是骡子是马管不了了,牵出去遛吧!于是,将一团活页纸塞进包里,仓皇中又抱了几本参考书,一路小跑地去了六号楼,气喘吁吁地赶到403室,离上课时间还差九分钟。
教室里只有七八个人,每人的桌上都放着一本郭绍虞的《中国历代文论选》。彩虹在前排找了个桌子,满头大汗地坐下来,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学生,应当坐到讲台上,又连忙站起来。所幸学生们看书的看书,聊天的聊天,谁也没认真注意她。可是她却紧张得双腿发抖,手心出汗,好像她站的不是讲台而是喜马拉雅山的山巅,一着急,把刚才备的课一股脑儿地全忘了。虽然名为助教,彩虹却从未正式教过课。她只是个辅导员,平时的工作不过是带着学生查资料、组织讨论、辅导论文之类。在此之前,她只在面试时试讲过几次。
第一次试讲那天她就吓得一晚上没睡着。早上起来,脸色苍白,头重脚轻,漱口摔破水杯,吃包子将油滴到衬衣上。见她精神恍惚,彩虹爸怕她不能按时到场,坚持开车送她。临下车时,老头子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说:“女儿啊,今天面试我没什么说的,只要你记住一句话。”
“啥,啥话儿?”
“上战场,枪一响,老子今天就死在战场上!”
这话彩虹爸爸是用样板戏的口吻唱出来的,字正腔圆,还拿着范儿。彩虹当场就镇定了,而且立即就兴奋了,好像打了鸡血似的,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会场,顺利地完成了面试。
后来每一次面试她都想起这句话。
如今,爸爸不在身边,彩虹在心里默念,上战场,枪一响,枪一响,上战场……
枪声没响,铃声响了。学生们鱼贯而入。偌大的教室,一时间就塞了个座无虚席。
望着台下一双双渴望知识的眼睛,何彩虹感动了!人们都说独生子女娇气,如今的独生子女们要赡养四位老人还要付房贷,不用功不行!想起几年前的古代文论课,平时最多十个学生,今天阶梯教室一百一十个座位全部占满,还有些没位子的,坐在台阶上。
何彩虹顿时有了一种自豪感。一百多个学生济济一堂,聆听她的讲课,那是多么壮观多么有派头的景象!就算北大的教授来讲学,也不一定有这么热情的待遇!
陈老师真不错,能把一门枯燥的课讲成这样,下次她的课,自己一定要旁听!
她站起来,走到黑板前,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然后微微一笑,目光在人群中威严地一扫,正要张口,忽然变了脸。
发现了新情况。大部分学生手里拿的是另一本书——《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有学生走错了教室?
难道——这么多学生全走错了教室?
她清了清嗓子,正要发问,大门外施施然地走进来一个人。
雪白的衬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瘦瘦的脸,鹰隼一样的眼。
不是冤家不聚头。何彩虹眉头一拧,脸一黑,沉声道:“季老师?”
季篁还是那副扑克脸。彩虹心怀不满地打量他。嗯,真潇洒,什么也不带,手里连一片纸都没有。目中无人,吊儿郎当,这算什么?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你以为来这里喝咖啡吗?
看到面前的场景,季篁微微一怔,向前问道:“这位老师,怎么称呼?”
“姓何。”
“何老师,我相信你走错了教室。这是我的教室。”
“不,这是陈老师的教室,她儿子病了,我替她代一节课。教室肯定没错,她已经在这里教了一个月了。”
“陈老师?哪位陈老师?”
“陈静芬老师。”
“情况是这样:我这门课因为注册的学生太多,我向教务处申请换了一个大一点的教室,上周他们告诉我,我的教室是6-403。这六号楼不会有两个403号吧?”
“教务处?这帮行政人员都是吃干饭的吗?”彩虹抱胸而笑,“那么,显然是他们安排错了。季老师,你自己想办法吧。”
“我有一百多个学生,你只有十几个学生。我觉得想办法的人应当是你。”
“季老师,有个词叫‘绅士风度’。”
“何老师,你精通女权主义,应当知道‘绅士’这个词早已经被批判了。”
尽管两人的声音都很低,尽管他们的表情还算客气,剑拔弩张的气氛还是被学生们嗅了出来。讲台下一阵小小的骚动。
何彩虹只得继续向学生们微笑,然后,压低嗓门,附耳过去:“季老师,我们都是新来的,在一百多个学生面前争吵,对你我的形象很是不利。我不妨把话撂在这里……”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这是我的教室,我现在就开始上课。你要来抢可以!那要跨过我的尸体!我想季老师你的本意并不是要让人民内部矛盾变成敌我矛盾吧?”
若在平时,彩虹也没胆子这么说话。可是,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何况他爸的话正回响在她耳边。直到此时,彩虹才找到了老师的感觉,找到了power(力量)。她昂首挺胸,面带微笑,唇际被藏在内心的挑衅骚扰得微微发颤。
这一仗断然不能输!尤其在学生面前。这群孩子,口耳相传,流言满天飞,过不了几天,全中文系的学生都会知道她是好欺负的,以后要请假的来找她,要加分的来找她,不及格的来找她,她会麻烦不断。所以,彩虹一定要在学生面前树立起自己坚持原则的形象。
她甚至想,如果这个人再不走,不得已她会给他一拳,将他打趴在地。
沉默几秒,季篁慢慢转身,对台下说:“同学们,今天空气很好,阳光不错,我知道楼下的花园有个很大的草坪……”
课讲得很顺利,太顺利了!没人举手,没人提问。十六个学生,三分之一的人在偷偷看小说,三分之一的人在写作业,剩下的三分之一倒是盯着老师的脸,不过目光却很迷茫,似乎在做白日梦。其间她点了一个男生回答问题,男生一面懒洋洋地答非所问,一面手指还发着短信。彩虹有种挫败感。虽然知道第一次讲课大多如此,她还是很郁闷。她后悔以前没上这门课,后悔到同情起那个给她六十分的老师来。人家的愤怒是有理由的,至少她现在就想给这群人全部零分!
下课铃响时,她已累得虚脱了。下楼的时候又接到陈静芬的电话。
“小何,怎么样?课讲得怎么样?”
“……还行。”
“第一次,是不是有点紧张?”
“啊……嗯。”
“别担心,我第一回讲课也出了好多糗。谢谢你帮我!”
“对了,陈老师,刚才有人跟我争这个教室。我想,您可能需要向教务处反映一下。”
“哦——”那边一阵迟疑,“是谁跟你争教室?”
“季篁。”
她将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
“糟了,小何,”陈静芬说,“我想这是我的错。”
“您的错?”
“我的教室本来是407室,因为九月份秋老虎天气太热,偏那教室的电风扇坏掉了。我侦察了一下,发现403室一直空着,就换到了403室,没跟教务处说。”
“啊?”彩虹傻眼了。
“没关系,没关系,小季我认识,明天碰到他跟他解释一下。大家都是同事嘛,不会在意这种事的。”
“那……嗯……好的。”
彩虹没精打采地下楼,头一直耷拉着。下课时,她故意慢慢地收拾东西,以为会有学生上来问问题。以前她经常这样跟老师套近乎。若是老先生的课,她还帮人家提包拿茶杯呢。可是,铃声一响,学生们拾起书包就走,溜得比放风还快。偌大的教室,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擦黑板,又孤零零地关灯,好像这里不是教室,而是停尸房。
楼下的桂花全开了,校园里飘着一股沁人的香味。彩虹背上书包,不由自主地向花园走去。那个季篁也是初来乍到的老师吧?除了有个博士学位,情况和自己差不多,但他的样子却很老练。听教授们说,最牛的老师才会在最后一秒到达教室,这叫拽味。奶奶的,彩虹在心里骂,季篁你是个什么东西!没你今天一顿搅和,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堂课也不至于如此惨败,我纯洁向上的心灵,也不会蒙受如此大的创伤。
彩虹在用自己的无意识痛快地鞭打着季篁,越过一排桂花树,她又看见了他。原来他的课也讲完了,人还没有走,好几个学生围着他。
她停下来,站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等着。
“……老师,我还是有点不明白什么是复调小说。您是指几种完全不同的意识形态或者声音在同一部小说里出现吗?”
“嗯。我是指作者对这些声音不抱批评的态度。他并不是想将不同的声音编辑起来形成一种统一的声音来作为自己意识的传声筒,而是让这些声音自然地显现。”
“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关于狂欢的理论……”
“别着急,这一点我下节课会仔细讲的。”
“老师,巴赫金和托罗多夫……”
彩虹抱着胳膊静静地等了三十分钟,那几个学生才陆续走了。季篁转过身来也要走,看见她,微微一怔,停住了脚步:“何老师,你有什么问题吗?”
彩虹瞪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我没问题。你正在讲俄国形式主义?”
“对。”
“这么说,你的‘新批评’讲了足足一个月?这门课全是你一个人上吗?”
彩虹在心里计算,这门课通常会从“新批评”讲起,接下来就是“俄国形式主义”。照这位老兄一个流派一个月的速度,这是一学年的课。这样的理论课在每个大学的文学院都是重磅炸弹,备课难,萌点少,不容易取悦学生,一般由最有经验的教授主讲,多数情况是由精通各个流派的老师轮番上阵。彩虹记得以前选这门课的时候是由七位教授分别讲授,结果她给那位讲“解构主义”的老师一个毫不留情的评价:“亲爱的老师,您成功地迷惑了我,我觉得您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
“是。何老师对我的大纲有意见?”
“没意见。我只是想趁机和你搭讪。”
“搭讪?”他怀疑地看着她,“为什么?”
“嗯……我刚打了一个电话,证实那个教室的确是你的。”
“哦。”他低头看表。
“我错了,向你道歉。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请你吃饭。”
“不客气,我不饿。”
“同时,我还有学术问题要请教。”
“下次吧。”
“是这样,我这人特不喜欢别人利用我的愧疚。为了不给你这个机会,这顿饭我一定要请。”
“我从来不利用别人的愧疚。”
“只是便饭,就在食堂里,点几个小菜而已。”
彩虹觉得,此时自己的口气有点像乞求,而这人的态度真是太不给面子了,她笑得很僵硬,却如一个绿林大盗硬生生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季篁低下头想了想,终于说:“好吧。”
季篁从停车栏里推出一辆美利达,看样子他是山地车爱好者。
彩虹也喜欢骑车,和做出租车生意的爸爸一样,彩虹很喜欢摆弄机械的东西。可是自从她的第三辆新车在校园里被盗之后,她就放弃了骑车的念头,改乘公共汽车上下班了。
“你喜欢去哪家食堂?东区的,北区的,西区的,还是畅春园?”彩虹问道。
“有区别吗?”
“当然有!东区的川菜和小炒不错;北区的汤和火锅好;西区胜在糕点和海鲜;畅春园嘛,主要是北方菜。季老师是哪里人?”
“我是北方人。不过我喜欢川菜。”
彩虹情不自禁地看了他一眼。北方人?不大像啊。如果表情不那么阴森、眼神不那么犀利的话,他应当算是个英俊的男人。但他的个子不是很高,没有一米八,身子瘦削,显得腿和胳膊都很细长。彩虹的几位北方师兄个个心宽体胖、身材魁梧,相比之下,她觉得季篁的外形和他的名字一样,细如修竹,临风摇曳,充满江南水汽和叮咚古韵。她甚至想起了一首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那就去东区食堂吧。东区我特熟,离我以前的寝室近啊,考研那阵儿天天去吃小炒,一个菜吃两顿,算下来价钱跟大锅菜一个样儿。我建议你常去吃。”作为本地人,彩虹大步在前引路。
季篁说:“我觉得这里大锅菜的味道挺不错,比我以前的学校好。”
彩虹忍不住想问,你是哪个大学的?又觉得这事儿早晚会知道,何必当着人面刨根问底?弄不好还让人家误会自己对他有意思。再说F大学是国家重点大学,毕业能分到这里的绝不是一般人物。
说话间食堂已到。下午四点,还未到晚饭时间,二楼小炒部的人不是很多。
找了个临窗的座儿,服务小姐斟了茶,递上了菜单。
彩虹是个美食控,一见到香喷喷的菜,心情顿时好了,笑吟吟地说:“季老师,你爱吃什么?请随便点。”
“我不熟悉这里的菜,还是你来吧。”
“那我就替你做主了。”彩虹也不客气,更不看菜单,径直对服务小姐说:“四喜丸子、香辣牛肉、豆瓣鲫鱼、清炒藕片,嗯……什么汤呢?想起来了,这里的鸽子汤不错,来碗参芪鸽子汤吧。这个好,可补元气了,有段时间特流行,大家都叫状元汤。”
说到这个学校的典故,彩虹真是老油子了。毕竟混了七年,又是本地人。她对F大学的历史、现状和风气都有细致的体会和研究。
“我觉得两个人吃,两菜一汤足够了。香辣牛肉和豆瓣鲫鱼就不用了。小姐,请划掉这两样,好吗?”
彩虹连忙拦住:“别客气,吃不完可以打包的。”
“真的用不着,请不要太破费了。”
彩虹有点窘。她有太多的师兄师姐,所以很少请客,去餐馆以蹭饭居多,好不容易大方一回,居然被限制点菜……有点煞风景哦。显然,这位兄台来自不同的文化区域……理解理解。
她喝了一口茶,微笑道:“忘了自我介绍,我叫何彩虹,现当代文学教研室的。”
“你是关烨的学生,对吗?”他说。
彩虹的眉头皱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他笑:“有其师必有其徒。”
“你是指才华这方面吧?”
“她还有别的方面?”
“嗯……没有。”何彩虹在心底说,季同学,你没听说过中文系大名鼎鼎的关烨教授吗?才华横溢,声名狼藉,以四十五岁高龄成功“色诱”多位男弟子,其中一个因爱成恨、愤而自杀,成为三年前F大学头条新闻,其愤怒的父母以性骚扰罪告到法庭,令她差点坐牢并为此丧失博导资格。
“我很喜欢关烨,我指,学术。”
“我崇拜她。如果她是男的,我会下死力地追她。”
话一出,季篁目瞪口呆,她连忙说:“别紧张,只是个玩笑。”
“何老师,学术和爱情是两回事。”
“一回事。它们都需要激情。”
显然,这是一个不大合适的话题,季篁不动声色地转移开去:“说到激情,何老师,有什么充满激情的好书可以推荐一二?”
“《福尔摩斯探案集》。”
菜端了上来,季篁的筷子停了停:“那我岂不是因此能猜到你常用的密码?”
彩虹笑呵呵地说:“我常用的密码是什么?”
“221B,对吗?”
何彩虹仰起脸,眯起了一双杏眼“:华生先生最喜欢抽的香烟是——”
“船牌的。”
“福尔摩斯说过的最富哲理的一句话是——”
“‘我们追求,我们想抓住。可最后我们手中剩下什么东西呢?一个幻影,或者比幻影更糟——痛苦。’”
“《退休的颜料商》。”
叮当。彩虹的心灵被神秘地撞击了。她忽然满脸通红,有很多话涌到胸口,季篁却突然间硬生生地刹住,指着其中的一盘菜说道:“这个味道很不错,叫什么来着?”
何彩虹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回头叫送菜的小姐:“服务员!”
“您还想要点什么?”那个学生模样的服务员过来问道。
“我点的是四喜丸子。”
“这是四喜丸子。”
“我点的是用冬菇、冬笋、鸡蛋、葱姜、酱油、绍酒、精盐、八角做出来的著名的鲁菜四喜丸子,这不是四喜丸子,这是黄焖丸子。”
“它们都是丸子。价钱也是一样的。”
“它们的本质不同。一个本质是四喜,一个本质是黄焖。”
“它们的本质都是猪肉。”服务员眨了眨亮晶晶的小眼睛。
彩虹将脸一横,道:“这位小姐,你在餐馆工作却分不清四喜丸子和黄焖丸子,这是学艺不精,基本概念错误。我不跟你吵,叫你的经理来。这菜上错了,我吃了也不付钱。”
“嗯……别去叫经理好吗?”服务员的声音顿时软了下来,举起手上缠着创可贴的食指,“刚才端菜时我的手被油烫了,太痛了,一分心,记错了菜名……”
“小姐,你看我这样子是不是很傻很有爱?是的,我有爱心,但我的爱心不给人玩弄。别找理由了,我要见你的经理。”
服务员苦着脸进了后堂。过了片刻,苦着脸地回来了,端给他们一碟四喜丸子。
“知错就改,这就对了嘛。”彩虹将丸子审视了一番,夹了一个在自己的碟子里。
然后她就看见那女生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越掉越多,干脆嘤嘤地哭了起来。
彩虹顿时傻眼了:“哎……同学……这么一点小事,你也犯不着哭成这样吧?”
“呜呜……我们经理把我开除了……呜呜……我拿不到工资……呜呜……下个礼拜要交房租……我要睡大街了……呜呜……”她越哭越伤心,一屁股坐下来,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你是……这学校的学生?”
“……刚毕业,找不着工作……我家在农村。”
“蚁族啊!你早说啊……”彩虹站起来,“我去跟你们经理说,刚才只是一场误会。”
“那经理早就看不惯我了,一直想开我……”
季篁叹了一口气,掏出钱包:“同学,你的房租多少钱?”
“三……三百块。”
“这是三百块,你先拿着用吧。”
“老师您真好,谢谢您!”
人家都这么有风格了,彩虹觉得,自己的表现也不能太差了,连忙也掏出钱包:“这是二百块,你也拿去用吧。找个好点的工作,大学生什么不能干啊,干这个,去找个专业点的。”
“老师你们真好,这钱算我借你们的吧。”
“不用不用,别还了,别哭了。手烫伤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那女生拿着钱,抽抽噎噎地走了。
彩虹回过头,吸了一口气,瞪大眼睛看着季篁:“季老师,请你告诉我刚才这人说的话全是真的,她没有骗我们五百块钱!”
“我觉得是真的……”
“那么,季老师,请你答应我,这顿饭你付账,因为我的钱全给她了。”
“何老师,如果你不是那么执着于四喜丸子和黄焖丸子,我们的钱包都还是鼓鼓的……”
“季老师,我还是要说,四喜丸子和黄焖丸子的区别真的是本质上的!这两种丸子不可以混为一谈。”
季篁看着她,慢慢地吸了一口气,拒绝争辩下去。
就在这当儿,彩虹的目光瞟到窗下,她忽然道:“季老师……那辆橘黄色的自行车是你的吗?楼下有人正在偷你的车子!”
他们一起冲下楼。
那个偷车人骑着季篁的自行车已经驶出了百米之外。
何彩虹一面追一面叫:“喂!喂!大家拦住他!有人偷自行车!”
她还要往前跑,手臂忽然被季篁拽住,她听见他说:“别喊了,没人能当着我的面偷走我的东西。”说罢将旁边一个正在骑车的男生拦下来:“同学,我是学校的老师,这是我的工作证,借你的自行车一用。”
一道影子直追了上去,眨眼间就消失了。
那被拦下来的男生吹了一声口哨,对彩虹道:“他是体育系的吧?”
“中文系的。”
男生别过脸来看她:“中文系?那他肯定追不上了。偷车子的好多是体育系的。这么粗的锁,用手一拧就断。”
“同学,你功夫片看多了吧?”
可是彩虹的心中不禁浮想联翩,她被季篁拉了一下,他的手很温暖,很有力,她有点意想不到会是这么有力。而且他处乱不惊的神态也镇住了她。她突然发现他很瘦,却很有肌肉,他骑车的样子也很帅。
过了二十分钟,季篁一手骑着自己的自行车,一手拽着另一辆自行车悠悠地从马路的尽头现身了。
彩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季老师,你真行!”
“对不起,多耽误了几分钟,我把人送到保卫处去了。”
“哦……你连小偷也抓到了?”彩虹与那个男生同时哑然了。
“不是很难,校园就这么大,他能跑多远?”
还了车,回到餐厅,菜已经冷了。彩虹吃不惯冷菜,就着汤随便扒了几口饭。季篁倒是饿了,将桌上的菜一扫而光,见彩虹的碟子里尚有一枚四喜丸子,很礼貌地问:“你介意我吃掉它吗?”
彩虹愣了愣。那丸子她虽然没动,但放在自己的碟子里,好歹是用自己的筷子夹过的。这当然不是问题,这么好的四喜丸子也不应该浪费。是他很爱吃肉丸,还是他觉得自己很浪费?彩虹有点讪讪地摇头:“不……不介意。”
面前的人慢条斯理地将那只巨大的号称狮子头的四喜丸子一点一点地吃完,彩虹觉得他的样子很有喜感,顿了顿,她忽然说:“季老师,能问你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
“问吧。”
“你为什么从来不笑?”
“……不是不笑,只是笑得比较少。”
“你一般一天笑几次?”
“我三年可能会笑一次。”
说这话时,彩虹正在喝茶,结果就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