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绳技

【原文】

唐开元年中，数敕赐州县大酺，嘉兴县以百戏与司监竞胜精技，监官属意尤切。所由直狱者语于狱中云：“倘若有诸戏劣于县司，我辈必当厚责。然我等但能一事稍可观者，即获财利，叹无能耳。”乃各相问，至于弄瓦缘木之技，皆推求招引。

狱中有一囚笑谓所由曰：“某有拙技，限在拘系，不得略呈其事。”吏惊曰：“汝何所能？”囚曰：“吾解绳技。”吏曰：“必然，吾当为尔言之。”乃具以囚所能白于监主。主召问罪轻重，吏云：“此囚人所累逋缗未纳，馀无别事。”官曰：“绳技，人常也，又何足异乎？”囚曰：“某所为者，与人稍殊。”官又问曰：“如何？”囚曰：“众人绳技各系两头，然后于其上行立周旋，某只须一条绳粗细如指，五十尺，不用系着，抛向空中，腾踯翻覆，则无所不为。”官大惊悦，且令收录。

明日，吏领至戏场，诸戏既作，唤此人令效绳技。遂捧一团绳，计百馀尺，置于诸地，将一头手掷于空中，劲于笔，初抛二三丈，次四五丈，仰直如人牵之，众大惊异。后乃抛绳虚空，高二十馀丈，仰空不见端绪。此人随绳手寻，身足离地，其势如鸟，旁飞远扬，望空而失，脱身狴犴，在此日焉。

这一篇也是《太平广记》里抄录出来的，而且在《太平广记》里就与上一篇虬髯客的故事隔了一篇，可见抄录《剑侠传》有一定的随意性。《太平广记》的编排固然是按照内容来的，但这一篇既不关剑，也不关侠，放在《剑侠传》中实在是文不对题。据《太平广记》标注，这个故事出自一本叫《原化记》的书，根据历史记载，这书确实是有的，但现在早已经失传。《太平广记》引了几十条，这是其中之一。从所引的这些篇目来看，《原化记》大约是专门收集关于各种变化的故事，所以有这么个名字。至于这个故事，只是介于杂技和幻术之间的一个市井传闻。

在这个唐代背景的故事中，有一些术语要稍微解释一下。

大酺，其实就是酒宴。按照古老的传统，很多时候民间是禁酒的，跟粮食、治安、经济等因素都有关系。相应地，无端聚饮也是违法行为。汉代法律就规定：三人以上无故群饮，罚金四两。盛唐时候，国力强大，酒是不怎么禁的，但至少在乡间，无端群饮的事还是少见，大抵是生活习惯吧。所以，官方为了昭示与民同乐，常常会发个通知，找个喜庆的由头，指定个时间，大家有空就放开了喝！这就叫大酺。有时候大酺三日，有时候大酺五日，类似于现在有什么喜庆活动或纪念，政府发点全民福利，或者组织个联欢。

既然由官方发起，公务员就要积极参与。所谓司监，是一个笼统的称呼，凡有监管、监察职能的官署及其官员都可以叫司或监，军兵钱粮、盐铁漕运，哪条线上都可以。现在各部下属还有司这一级，而监的名称现在不用了，古代的国子监、钦天监等都是此类。那么，管监狱的官吏，自然也是其中一份子。（监狱的监和官署名称的监并非一码事，文中又有“监官”，也不是说监狱的官，只是泛指监管的官，这里相当于上司的意思。）所由，又是一个行政用的专门术语，字面意思就是“由他所经手、处置的”，一般用来指特定的官署或官吏，跟“有司”的用法差不多。

官员要与民同乐，本也不是坏事。但过于投入了，就可能会出毛病。光是吃饭喝酒好办，这一次嘉兴还要表演节目，所谓百戏，就是各种乐舞杂技，还要求各部门各单位的公务员们积极参加，这就已经有些过分了，还要求这些公务员们互相竞争，如果比不过其他单位，会全体受到责罚，但只要有一个节目拿得出手，就能获奖。这样的安排，不免有些玩心太重，妨碍正务了，何况各个官署职责不同，属于刑部的监狱工作人员哪有闲工夫做这些额外的事呢？

于是，他们只得靠山吃山，在犯人里发掘特殊人才。有个犯人就毛遂自荐，说会玩绳技。从他自己的描述可知，平常的绳技要两头系住，人在上面进行表演，类似现代走钢丝，他却是一个另类玩法：把绳子一头往天上一扔，直接就可以开始表演了。估计人们也没听懂他说的这是什么意思，反正是近乎魔术或幻术，超出了杂技的范畴，跟剑术更不相干。

主管官员毕竟还有职业敏感，虽说是上峰大搞娱乐活动的指令逼出来的，但利用监狱犯人去交差还是有失职风险的，故而专门问了一下这人犯的什么罪。结果说犯的是小事，逋缗未纳——该交的租税欠着没交，也不知欠地主的还是官府的，总之没多大事。于是就批准让他去表演，表演按计划进行。拿了一大捆绳子做道具，他把绳头扔上去，完全不符合物理学基本原理的情况出现了，绳头似乎被什么东西挂住了，绳子就这么直直垂着，他在下面不断往上送绳子，二三丈、四五丈，直到二十来丈。他看看差不多了，就顺着绳子就爬爬爬，爬到最后，蒸发了，越狱了。什么恩怨情仇一概没有，让人哭笑不得的越狱，估计衙门连把他抓回来的动力都没有，完全就是一出轻喜剧，还是官方为达到与民同乐的效果，强烈要求他演的，现在好了，效果达到了，皆大欢喜。

这篇小故事放在《剑侠传》里固然不伦不类，但所记的这个把戏在民间却是由来已久。后来的的小说《狯园》、《聊斋志异》都有偷桃的故事，用的是同样的技法。不过，民间艺人将其做成了剧本，通常由一个老头带个孩子，让孩子顺绳子爬上去，说是为宾客偷天上仙桃取乐。随后，还真能从天上扔下桃子，宾客分而食之，不亦乐乎。然后再闹点动静，装作天上出事了，老者大惊失色，说偷桃的孩子一定是被看守发现。随即一阵大乱，天上掉下来孩子的残肢断臂。老人悲痛欲绝，观众自然也非常同情，纷纷慷慨解囊。等老人收够了钱，再把孩子的残躯拼起来，二人一切安然无恙，照常谢各位看官的赏。这些后添的剧情，显然使之有了成套的大型魔术表演的样子，近于现在也能看到的大卸活人、极限逃脱之类，不过肯定自有其原理。至于顺着绳子往天上爬，那更是基本技能，许多魔术杂耍都要用到，从唐朝到明清，类似的纪录不少。

问题是，魔术和武术是两码事，剑侠靠的是真功夫，哪怕越狱也终不会玩起变戏法来。因为假的终究真不了，从来没有魔术师能够在侠义道上混出名头的。也有现代人分析，说扔绳子往天上爬的把戏，实质是集体催眠术，是靠意识完成的，如同用意念力掰弯钢勺。到底怎么回事，不得而知。我们现在关心的是剑侠，不是魔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