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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东汉

所以东汉只有中央军,没有地方军。中央军除宫廷的卫士外,北军的名称仍然存在,称北军五营或五校,即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射声。每营有校尉一人,五军由北军中侯总领,就是武帝时的中垒校尉。武帝时七校的兵现在并为五校,胡骑并于长水,虎贲并于射声。北军五营中至少有两营完全是外族人,其他三营中是否有四夷的人加入已不可考。据《后汉书》注引《汉官》,五营每营七百人,只有长水营多三十六人,为七百三十六人。所以胡越兵在北军中占五分之二以上的地位。北军平时宿卫京师,四方有事也往往被发。

第二种中央直辖的军队就是驻守要地的营伍:

光武中兴,以幽、冀、并州兵骑克定天下,故于黎阳立营,以谒者监之。……扶风都尉部在雍县,以凉州近羌,数犯三辅,将兵卫护园陵,故俗称雍营。

黎阳就是今日河南浚县,在洛阳东北,所驻的大概就是光武所谓“国有众军,并多精勇”的兵,恐怕是东汉初年中央军的主体。雍营护卫长安与西汉诸帝的园陵,兵数大概也不少。可惜两营到底有多少兵,史籍没有记载。

中央第三种军队就是屯兵。缘边各郡都有屯田,明、章两代 (公元58年—88年) 发囚徒到边疆屯田的事前后共有八次。可见从前的屯兵都已变成边地的土著农民,已不堪当兵,只得再发囚徒去充实国防。明帝向王莽时丧失的西域方面活动,也恢复了屯田的事业。同时又在金城一带屯兵,防备西羌。

东汉也有属国兵,可算中央的第四种军队。东汉官制,有使匈奴中郎将一人,主护南单于;护乌桓校尉一人,主乌桓胡;护羌校尉一人,主西羌。 这三个都是专管边境属国的人。匈奴在王莽时反叛,大半又都逃出塞外,东汉初年屡次寇边。建武二十四年 (公元48年) 匈奴内部分裂为南北,南单于自称呼韩邪,又来投降,中国又把河套以及整个并州的地方交给降胡。南单于本人居西河,韩氏骨都侯屯北地,右贤王屯朔方,当于骨都侯屯五原,呼衍骨都侯屯云中,郎氏骨都侯屯定襄,左南将军屯雁门,栗籍骨都侯屯代郡。

乌桓本是东北塞外 (今热河南部) 的东胡种,西汉时弱小,投降中国,代中国守边。王莽乱时与东汉初年屡次寇边。南匈奴投降的次年,建武二十五年 (公元49年) ,乌桓见强大的匈奴投降,自己于是也要求入居中国,光武也就容许他们迁居幽州塞内,为中国的属国。北军五营中长水一营的胡骑多半是乌桓人。

西羌本是小族,在西汉时就在凉州边境与汉人杂居,时常反叛,中国总是用屯田的方法防御他们。建武九年 (公元33年) 光武设立护羌校尉,有事时可领降羌替中国打仗。所以并州由匈奴代守,幽州由乌桓代守,凉州由西羌代守。此外又有些囚徒屯田各地,与外族人共同守边。整个的北边,由辽东到敦煌,都不用内地士大夫良家子与一般顺民去费力保护,中兴盛世的安逸人民大概认为这是又便宜又舒服的事!

总之,东汉只有中央直辖的军队,并且外族在这个军队中占很重要的地位。不过废地方兵并不是简单的事。最低的限度,地方的治安是需有人维持的。所以各郡的太守一定要招募些保安的地方兵。关于这件事,在中兴时代我们没有直接的证据。但东汉末年各地州牧太守纷纷割据,一定原来有兵。然而这都是地方官的私军,不受中央的调动。所以严格来讲,仍可说东汉只有中央军,没有地方兵。

由东汉向外用兵的情形就可知道当时兵的性质。明帝永平十六年 (公元73年) 窦固伐北匈奴,这是东汉第一次并且是中兴盛世的向外大发动,所用的兵很可玩味:

固与忠 (耿忠) 率酒泉、敦煌、张掖甲卒及卢水羌胡万二千骑,出酒泉塞;耿秉、秦彭率武威、陇西、天水募士及羌胡万骑,出居延塞;又太仆祭肜、度辽将军吴棠将河东、北地、西河、羌胡及南单于兵万一千骑,出高阙塞;骑都尉来苗、护乌桓校尉文穆将太原、雁门、代郡、上谷、渔阳、右北平、定襄郡兵及乌桓、鲜卑万一千骑,出平城塞。

这四支军队中都有外族兵,祭肜、吴棠的一支完全是胡兵。后来窦固的从孙窦宪于和帝永元元年 (公元89年) 又大伐匈奴:

会南单于请兵北伐,乃拜宪车骑将军,金印紫绶,官属依司空,以执金吾耿秉为副,发北军五校,黎阳雍营,缘边十二郡骑士,及羌胡兵出塞。明年,宪与秉各将四千骑及南匈奴左谷蠡王师子万骑,出朔方鸡鹿塞;南单于屯屠河,将万余骑,出满夷谷;度辽将军邓鸿及缘边义从羌胡八千骑,与左贤王安国万骑,出㧽阳塞。皆会涿邪山。宪分遣副校尉阎盘、司马耿夔、耿谭将左谷蠡王师子、右呼衍王须訾等精骑万余,与北单于战于稽落山,大破之。虏众崩溃,单于遁走。追击诸部,遂临私渠比鞮海,斩名王已下万三千级,获生口马牛羊橐驼百余万头。于是温犊须、日逐、温吾、夫渠王柳鞮等八十一部率众降者、前后二十余万人。宪、秉遂登燕然山,去塞三千余里,刻石勒功,纪汉威德。

这是东汉规模最大、影响最深的一次外征,解决了三百年来的匈奴问题,至少当时的人相信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但所用的兵大半是外族人,而实际战败北单于的完全是南匈奴的兵。我们对东汉能驾御外族、以夷制夷的政策能收大功,不能不表示钦佩。但军队不是汉人的军队却也是不可掩蔽的严重事实。

除此次大败北匈奴外,东汉唯一的对外武功就是班超的平定西域。但班超当初所用的只有三十六个人,后来政府发给他的也不过一千多囚徒与义勇兵。班超所以制服西域,一方面靠他个人特殊的将才与超人的勇敢,一方面还是靠以夷制夷政策的大规模利用,西域各国的军队互相攻击。

这种专靠外族的办法极其危险。一旦外族不肯受利用,或转过来向我反攻,自己就要束手无策。这件事后来的确实现,并且就在窦宪大破北匈奴后还不到二十年。东汉初期,西羌屡屡扰边。塞外的羌人想要向内地劫掠,塞内投降的羌人又常受地方官与边民的侵害,因而怨恨反叛。建武九年班彪上书:

今凉州部皆有降羌。羌胡被发左衽,而与汉人杂处;习俗既异,言语不通。数为小吏黠人所见侵夺,穷恚无聊,故致反叛。夫蛮夷寇乱皆为此也。

西羌、匈奴虽然强悍,但对中国国家与中国文化似乎十分景仰,对中国一般人民也无恶感。只要中国肯收容,他们就乐意移居塞内,为中国守边。由窦宪的攻破北匈奴可见他们也很诚恳地为中国卖力。但中兴以后政治日坏,地方官与豪右对这些异族的人不免侵夺、压迫,勉强他们服役。地方无知的人民恐怕也常推波助澜,因而时常引起叛变。待叛乱一起,地方官与边民又惶恐无措,敏捷的逃入内地,迟钝的束手待毙。最大最长的一次羌乱于安帝永初元年开始,直到灵帝建宁二年才算平服,前后乱了六十多年的工夫 (公元107年—169年) 。羌乱的导火线很简单。汉要发羌征西域,羌人不愿远屯,遂发兵反,出塞与塞外羌人联合,大乱于是开始。羌人在内地居住已久,多无兵器,只持用竹竿木枝为戈矛,用板案为盾,甚至手持铜镜为兵器。这种易与的叛羌就足以把边官与边民的胆惊破,都不敢动。顺民已驯顺到如何的程度,可想而知!中央派兵去剿,总是打败的时候多。边官多为内地人,不愿出死力守凉州,就上书勉强边民内徙逃难。领兵的人“多断盗牢廪,私自润入,皆以珍宝贿赂左右。上下放纵,不恤军事,士卒不得其死者,白骨相望于野”。羌人夺取了官军的兵器之后,势力更为浩大。这种种不堪设想的情形王符描写的最为活现。王符是西北安定临泾 (今甘肃镇原县) 人,恐怕他自己的亲友戚族就有受祸的人:

往者羌虏背叛,始自凉、并,延及司、隶,东祸赵、魏,西钞蜀汉。五州残破,六郡削迹,周回千里,野无孑遗;寇钞祸害,昼夜不止,百姓灭没,日月焦尽。而内郡之士不被殃者咸云:“当且放纵,以待天时!”用意若此,岂人心也哉?前羌始反,公卿师尹咸欲捐弃凉州,却保三辅,朝廷不听。后羌遂侵,而论者多恨不从惑议。余窃笑之,所谓媾亦悔,不媾亦有悔者尔,未始识变之理。地无边,无边亡国。是故失凉州则三辅为边,三辅内入则弘农为边,弘农内入则洛阳为边。推此以相况,虽尽东海犹有边也!……

前日诸郡皆据列城而拥大众……然皆不肯专心坚守,而反强驱其民,捐弃仓库,背城邑走。由此观之,非苦城乏粮也,但苦将不食尔!……

谚曰:“痛不著身,言忍之;钱不出家,言与之!”假使公卿子弟有被羌祸朝夕切急如边民者,则竞言当诛羌矣!今苟以己无惨怛冤痛,故端坐相仍;又不明修御之备,陶陶闲澹,卧委天听,羌独往来,深入多杀。己乃陆陆,相将诣阙,谐辞礼谢退云状。会坐朝堂,则无忧国哀民恳恻之诚,苟转相顾望,莫肯违止。日宴时移,议无所定。已且须后,后得小安,则恬然弃忘。旬时之间,虏复为害,军书交驰,羽檄狎至,乃复怔忪如前。若此以来,出入九载。……一人吁嗟,王道为亏,况百万之众号哭泣感天心乎?

民众已不是战国时代人人能战的民众,士大夫更不是春秋时代出将入相的士大夫。军事情形的不堪可谓达到极点。羌乱方平,灵帝中平元年 (公元184年) 黄巾贼的乱事又起。这时虽是方经长期的羌乱,国家仍是忙得手足无措,军事毫无把握。“诏公卿出马弩,举列将子孙及吏民有明战阵之略者,谐公车。”同时又“诏敕州郡修理攻守,简练器械”。国家发了五校与三河的骑士 (大概就是黎阳营) 与招募的义勇兵,靠皇甫嵩与朱俊的将才算是把乌合的黄巾贼捕灭。但两人 (至少朱俊) 似乎有“家兵”杂在国家的军队之内。各地的刺史、太守都有私军,朱俊曾做过交趾刺史,这些“家兵”就是做刺史时所召的私军。国家现在只有羌、胡兵与地方官的“家兵”可用,天下的大势显然已不可收拾。

黄巾贼的次年,中平二年 (公元185年) ,汉阳贼边章、韩遂与羌胡联合东侵三辅。皇甫嵩奉命讨贼,就请求发乌桓兵三千人。北军中侯邹靖认为乌桓太弱,应当往塞外去招募鲜卑。下公卿大臣讨论此事,两方面都有赞成与反对的人。反对用鲜卑的理由,就是从前征匈奴与西羌曾用过鲜卑,结果并不美满:

斩获丑虏既不足语,而鲜卑越溢,多为不法。裁以军令则忿戾作乱,制御小缓则陆掠残害。劫居人,抄商旅,啖人牛羊,略人兵马。得赏既多不肯去,复欲以物买铁。边将不听,便取缣帛聚欲烧之;边将恐怖,畏其反叛,辞谢抚顺,无敢拒违。

乌桓、鲜卑都不愿用,最后听了应劭的话,决定用陇西“守善不叛”的羌胡!一统天下的公卿大臣公开承认用外兵要忍受外兵的跋扈,但说来说去总是逃不出招募外兵,对于召用汉人始终无人提起一字。连方才平定黄巾、威震天下的皇甫嵩也是一样。可见本国兵只能对付国内乌合的土匪,一牵涉到外族就非用其他的外族不可!

汉人现在并不是完全不会用兵器,但只有保护自己的家乡才肯出力,并且还必须有领袖指导。若无勇敢的领袖,即或家乡被扰,大家也都是驯羊。例如应劭不敢提议用汉人到边疆打仗,但他于献帝初平二年 (公元191年) 守太山,复起的黄巾贼入郡界,“劭纠率文武,连与贼战,前后斩首数千级,获生口老弱万余人,辎重二千两。贼皆退却,郡内以安”。至于远离乡土去冒险,除非是荒年被迫为盗,没有人甘心去做。

列国并立时,每国都是一个有机体的坚强体系,天下一统之后临时尚可勉强维持,但不久就成了一盘散沙,永未变成一个大的有机体。这样的民族是任何内部野心家或外来野心族的战利品,绝难自立自主,自己的命运总不操在自己手里。董卓之乱将这种情形暴露无遗 (公元189年—192年) 。董卓虽是汉人,手下所率领的兵至少一部分是羌胡:

是时洛中贵戚室第相望,金帛财产家家殷积。卓纵放兵士突其庐舍,淫略妇女,剽虏资物,谓之搜牢。人情崩恐,不保朝夕。及何后葬,开文陵,卓悉取藏中珍物。又奸乱公主,妻略宫人。虐刑滥罚,睚眦必死,群僚内外莫能自固。卓尝遣军至阳城,时人会于社下,悉令就斩之,驾其车重,载其妇女,以头系车辕,歌呼而还。……

于是尽徙洛阳人数百万口于长安,步骑驱蹙,更相蹈藉,饥饿寇掠,积尸盈路。卓自屯留毕圭苑中,悉烧宫庙官府居家,二百里内无复孑遗。又使吕布发诸帝陵及公卿已下冢墓,收其珍宝。

迁都长安之后,长安又遭李傕、郭汜之乱,受祸不亚于洛阳。车驾于是又迁回东都:

自此长安城中尽空,并皆四散,二三年间关中无复行人。建安元年车驾至洛阳,宫闱荡涤,百官披荆棘而居焉。州郡各拥强兵,而委输不至。尚书郎官自出采耜,或不能自反,死于墟巷。

董卓以后各地的太守、刺史都扩大私军,割据自雄。实际上五胡乱华的局面已经成熟。中国社会已经崩溃,只有边地的属国还有组织,同时又勇敢善战。布满幽、并、凉三州的外族很可向南移动,占据中国。恰巧当时中国出来几个特殊的人才,把这种厄运又暂缓了一百年的工夫。所谓三国时代,由这个观点来看,可说是曹操、司马懿几个善练兵善将兵又有政治谋略的人,重新组织散漫的中国以便抵抗外族的时代。曹操曾大破乌桓,并分散并州匈奴的势力,可见他明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但外族的势力根深蒂固,无从斩除;中国内部的病势过于沉重,难以根治。几个特殊人才死后不久,中原终于成了汉代那些属国的属国。 i2fcPj3xnh7kr42SPhG9H0aW6aXxqXHuxk3ruBOwSlZNSq04zHQkT5TXNMYZ6YM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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