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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莫悲兮生别离,
乐莫乐兮新相知

第一次读纳兰词究于何时,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第一次被纳兰词深深吸引却是记得颇清楚的。那是在有些遥远的日子里:高考已毕,北上入学报到的前夜。在整理行囊之余,无绪之中,拿来一本词选,信手翻看,无意之中竟看到了纳兰性德的那首《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当时的年岁是颇有些“少年不识愁滋味”的,便自忖找到了知音。于是捧着他的词,在初秋的院子里且行且吟,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受了几多山程水驿,来到了北方,再也听不见故园低低的呼吸了,眼前是一更的风、一更的雪和茫茫的夜。于是一种伤感之情兀自充满了小小的心灵,至于纳兰性德是谁,这首词好处在哪,却无甚心思注意到。

如今想来,这些做法固然有些孩子气。然而“喜欢”,究竟是难以言说的。恰如纳兰《少年游》中所言:“称意即相宜”。当然,纳兰这句说的是爱情:深爱一个人的时候,我们便常常要问:“你喜欢我什么啊?”答案其实真的颇简单,爱就爱“称意”这两个字啊!看着你,眼睛觉得舒服;听到你,耳朵觉得舒服;摸到你,手指觉得舒服;闻着你,鼻子觉得舒服……就是称意。称意了,便即相宜了。然而以此解释我们缘何喜欢某一首诗词,我以为尚不足也。诗词是有意舍弃了文学和生活的表象的,直指人的心灵和灵魂,与我们的情感最微妙之处相联,与人类的生命节奏相关。我们每个人的内心,其实常常都会有一种朦胧的韵律,如清波之渺渺、荷香之淡淡、杨柳之依依。当我们读到某一首诗词时,内心的这种韵律便会涌出,与诗词中的节奏、旋律产生共鸣,每逢此时,我们便会被一首诗词打动了,尽管它们有时并不甚高明。

然而,对于这两种心灵韵律的契合,我们并不总能详加体察。诗人本人风花雪月的故事,爱恨情愁的演绎反而更能打动我们。然而,这其实也是一种心灵的共振、情感的牵结、灵魂的交谈。我们喜欢某个人,一定是他或他生命的一部分打动了我们。对于纳兰来说,尤是如此。严格说来,纳兰的词是“仿”出来的,若依启功先生的说法:“唐以前的诗是淌出来的,唐朝的诗是嚷出来的,宋朝的诗是想出来的,宋以后的诗是仿出来的。”然而这并不妨碍三百多年后我们进入纳兰的心灵世界:其“绝域生还吴季子”式的诚,“天上人间情一诺”式的真,“情在不能醒”式的“索性多情”,如斯种种至情至性,拨动了我们内心深处那根“一往情深深几许”的琴音,让我们为卿痴狂,“共君此夜须沉醉”。

正是在这种有些无来由的“喜欢”中,我买来了中华书局出的《饮水词笺校》,开始逐字逐句地阅读。然而有一点辛苦、一点不习惯,大概是文字是竖排的缘故吧。两个多月过去了,稿子也写得差不多了,可是心中的纳兰反而模糊起来:这位公子竟在何处呢?是在淅沥的风雨中,寂寂的金井旁,为伊人葬落花?还是在月明星稀的渌水亭畔,清风徐徐的合欢树下,与朋友赏花观荷?抑或在深秋的黄昏,萧瑟的西风中,怀揣一卷诗词,按剑垂鞭,慢慢地走进那半透明的深深的蓝里……然而不管在何处,就是“喜欢”,诚如一位网友所说:想去为他伤,为他悲,为他痴,为他狂,“爱”上他,是颇容易的事情,一如清澈见底的溪水,照出每一个人的灵魂。譬如“人生若只如初见”,譬如“当时只道是寻常”,譬如“记当时垂柳丝,花枝,满庭蝴蝶儿。”

相遇总是太美。至情如纳兰者,倾其一生,苦苦诉说,却不脱离殇二字。《楚辞》中云:“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人的生命存在,从未永恒,总也无法超越这个平常的字眼。然而我们还有相知,一如三百年后,我们与纳兰结缘,听他,懂他……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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