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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寻未知卡达斯

伦道夫·卡特已经梦到那座奇迹般的城市三次了,但三次他都只在城市上方的高露台短暂停留了一下,便被拖离了梦境。那座城市和城里的城墙、庙宇、柱廊,以及由带纹理的大理石建成的拱桥,全都在落日的余晖中闪烁着金光灿灿的动人光辉,银色底座的喷泉在宽阔的广场和芬芳的花园里喷洒着五彩的泉水,宽敞的街道两旁排列着精巧的树木、繁花锦簇的花坛和闪闪发亮的象牙雕像,北面陡峭的斜坡上层层叠叠地布满了红色屋顶和老式尖型山墙,长满青草的卵石小巷就藏匿其中,隐约可见。它一定是诸神狂热的产物,是由天堂喇叭吹奏出的优美乐曲,是由不朽铜钹演绎而成的奇迹乐章。神秘的气息笼罩着它,就像云层笼罩着传说中无人抵达过的圣山一般。当卡特屏住呼吸,满怀期待地站在那筑有围栏的矮墙上看着这一切的时候,复杂的情绪席卷了他,那些几乎已经消逝的记忆带来的辛酸与忧虑、失去心爱之物造成的痛苦,以及重回那令人叹为观止而又意义重大的地方的疯狂渴望等,几乎将他完全淹没了。

他知道那座城市对他而言一定曾有过至高无上的意义,但却记不得是在什么过程或哪个化身中得知它的,他甚至连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清醒着都不太清楚。那个地方隐约唤醒了一些早已被他遗忘了的年少时期的记忆。那时,神秘的一天总是充满了好奇与快乐,黎明和黄昏同样如预言般大步前进,走向鲁特琴和歌声交织的渴望之音,走向更遥远、更惊人的奇迹:洞开着的火焰之门。可是每晚,当他站在那个高高的、装饰着怪异瓮坛和雕花栏杆的大理石露台上,俯瞰夕阳下那座寂静、美丽而又超凡脱俗的城市时,他总感觉那些统治梦境的暴虐神灵在束缚着他,所以他才无法离开那个高台,不能沿着那条无穷尽向下延伸的宽阔大理石阶梯走上那些在城里蔓延的、充满古老魅力的诱人街道。

当他第三次从这样的梦境中醒来时,还是没能走下那条阶梯,而那些街道仍然静悄悄地笼罩在落日的余晖下,空无一人。于是,他开始长时间地向那些隐匿着的梦境诸神虔诚地祈祷——他知道,这些反复无常的神灵就住在杳无人迹的寒冷荒野,徘徊在未知卡达斯上方的云层里。他在梦里向它们祈祷,甚至还通过蓄着胡须的祭司那许和卡曼—扎向它们传达了自己的献身请求——这两位祭司掌管的带火焰柱的洞穴神庙与通往清醒世界的大门相距不远——但诸神却没有任何回应,既没有显现出丝毫怜悯,也没有给出任何对他有利的启示。非但如此,诸神似乎还在阻挠他,因为自他第一次祈祷开始,他便再也没有梦见过那座奇迹般的城市了,仿佛前三次他能远远地看到它仅仅只是因为某种意外或疏忽,完全违背了诸神的某些秘密计划或意愿一般。

最后,卡特对那些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的街道和隐匿在古老瓦屋顶之间的山路的无限渴望几乎成了一种病,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他都无法将它们赶出脑海。于是,他决定大胆地前往那些此前从未有凡人涉足过的地方,决定无惧冰冷的荒漠,穿越黑暗,找到那以云层为面纱、以无法想象的星辰为王冠的未知卡达斯,以及坐落在卡达斯峰顶的诸神居所——一座永远笼罩在夜色中的神秘玛瑙城堡。

他在浅睡中走下了七十级台阶,来到火焰洞穴,与蓄着胡须的祭司那许和卡曼-扎讨论他的计划。祭司们摇晃着戴有双重冠的头,发誓说那绝对会让他的灵魂毁灭。他们说诸神已经表达了自己的意愿,而坚持不懈地用祈祷打扰诸神是会让它们不高兴的。此外,他们还提醒卡特,不仅从来没有人到过卡达斯,而且它所处的位置也根本无人知晓。根本没人知道它到底是位于那环绕着我们这个世界的梦境之地,还是坐落在那环绕着北落师门或毕宿五的未知伴星的梦境之地。如果卡达斯位于我们的梦境之地,也许还有可能抵达。但如果不是,那么从古至今,仅有三个人类灵魂曾穿越那不敬的暗黑深渊,抵达其他梦境之地并折返回来,而且这三个人中,又有两个在回来的时候已经完全疯癫了。这样的旅程无疑处处充满了危险,而在有序宇宙之外,任何梦境都无法抵达的地方,还存在着一些令人惊骇,甚至令人不堪提及的最终险恶。那就是存在于混沌最深处的无形毁灭力量——无所限制的恶魔之王阿撒托斯。没有哪张嘴胆敢大声提及它的名讳。它霸占了所有无限的中心,肆无忌惮地亵渎着神灵。它在超越时间之外、令人难以置信的黑暗空间里饥饿地啃噬着,给它伴奏的是邪恶之鼓那低沉而又令人发狂的击打声和诅咒之笛那空洞而又单调的哀号声。此外,伴随着那令人生厌的击打和哀号,还有些庞大的终极之神在缓慢而又笨拙地跳着荒诞不经的舞蹈。它们就是盲目而愚昧、阴暗晦涩而又无声无息的外神,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就是它们的灵魂兼使者。

火焰洞穴的祭司那许和卡曼-扎对卡特的这番警告并未能打消他前往寒冷荒野的念头,他暗下决心,不论未知卡达斯在哪儿,他都将抵达,找到居住其中的诸神,从他们手里赢回自己重新看到和记起那座美妙绝伦的日落之城的能力。他知道此行必将离奇而漫长,梦境诸神也会对他百般阻挠,不过,由于他已经是梦境之地的常客了,所以可以借助很多非常有用的记忆和手段来帮助自己。于是,在得到两位祭司的虔诚祝福后,卡特精心安排好自己的行程,随后便勇敢地走下了七百级阶梯,穿过深眠之门,向迷魅森林进发了。

那片古怪的森林里,低矮而巨大的橡木盘绕着向四下探索的树枝,奇异的蘑菇散发出黯淡的磷光,而那些鬼祟而隐秘的祖格(Zoogs)就住在交相缠绕的树木组成的通道之中。它们知道梦境世界的许多隐晦秘密,对清醒世界也有一定的了解,因为这片森林有两个地方与人类世界接壤,当然,如果说出这两个地方的具体位置的话,肯定会引发灾难性的后果。当祖格出没在梦境世界之外的地方时,一些无法解释的谣言、怪事和人类失踪事件总会发生,所以它们无法离梦境世界太远实属一件幸事。但它们可以自由地出入那些靠近梦境世界的地方,它们那不易为人觉察的、小巧的棕色身影常常在那些地方一掠而过,然后带着许多有趣的故事回到它们钟爱的森林里,围着火炉消磨时间。大部分祖格都住在地洞里,也有一些住在大树的树干上。它们大多数时候都以蘑菇为食,不过,传闻它们对肉类也很感兴趣——无论是血肉之躯还是精神躯体——因为确实有许多入梦者进入森林后就再也没能出来。但卡特并不害怕,因为他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入梦者,他不仅已经学会了它们的翼语,还跟它们签订了不少条约。他甚至曾在它们的帮助下找到了塞勒菲斯(Celephais)——那座恢宏壮丽的城市就位于塔纳利亚丘陵(Tanarian Hills)另一侧的欧斯-纳尔盖山谷(Ooth-Nargai)里,每年有一半的时间被伟大的库拉尼斯王(King Kuranes)统治着。卡特在现实世界里也认识那位库拉尼斯王,当然,他在那儿用的是另外一个名字,他就是那个曾经抵达群星峡谷并安全返回,而且唯一没有疯癫的人。

现在,卡特正穿行在那些两旁都是巨大树干,还散发着黯淡磷光的通道里,他按照祖格的发声方式发出了振翼的声音,并时不时地停下来聆听它们的回音。他记得在靠近森林中央的地方有一个由这些小生物组建起来的村落,村里有个由长满青苔的巨大石块围成的石圈——显然说明了那儿曾居住过一些更加古老、更为可怕,但却早已被遗忘了的居民——卡特向那个方向加快了脚步。他根据那些怪诞的蘑菇确定着自己的前进方向,越是靠近那些古老先民用来舞蹈和祭祀的恐怖石圈,蘑菇就长得越茂盛。最后,在那愈发茂密的蘑菇发出的明亮光辉下,一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绿灰色广袤之地出现在他眼前,它一直蔓延至森林顶端,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这里非常靠近那个巨石圈,而卡特也知道自己离祖格的村落已经不远了。他又发出了一阵振翼的声音,然后耐心地等待着,不一会儿,他便觉察到许多双眼睛正注视着自己。那些就是祖格了,人们最先注意到的总是它们那双奇怪的眼睛,然后花很长时间才能辨别出它们那小巧、油滑的棕色轮廓。

它们从隐匿的洞穴和蜂窝状的树干中蜂拥而出,很快,整片闪烁着昏暗光芒的区域都塞满了它们的身影。一些比较粗鲁的祖格开始轻触卡特,这让后者感到十分不舒服,其中一只甚至还十分可恶地夹住了他的耳朵。但这些不懂规矩的小生灵很快便被它们的长辈管束了起来。当认出来访者是卡特后,祖格的智者委员会为他献上了一瓢发酵后的树汁——那树汁取自一棵鬼魂萦绕、与众不同的大树,据说它是由月亮上的某人掉落的一粒种子长成的。卡特郑重地喝下了树汁后,一场怪异的谈话便开始了。不过很遗憾,祖格并不知道卡达斯山峰在哪儿,也不知道寒冷荒野究竟位于人类的梦境世界还是其他梦境之地。有关梦境诸神的传说到处都差不多,只能说人们在高耸的山峰上找到它们的可能性要比在河谷里大得多,因为当月亮升起、云层下沉时,那些神灵会在高高的山峰上按传统方式舞蹈。

这时,一只非常年长的祖格回想起一件其他祖格从未听说过的事情。它说,在史凯河(River Skai)对岸的乌撒(Ulthar),现在仍然存留着那古老得不可思议的《纳克特抄本》中的最后一本。那些抄本是由居住在被遗忘的北方王国里的清醒之人撰写的,当浑身是毛、以人为食的诺弗·刻(Gnophkehs)征服庙宇众多的奥拉索尔城(Olathoe),屠杀洛玛(Lomar)大陆的所有英雄时,抄本被带到了梦境之地。那只年长的祖格说,那些抄本记载了很多与诸神有关的事情,此外,乌撒还有人曾亲眼目睹过神迹,甚至还有一位老祭司曾爬上过一座巍峨的山脉,希望可以亲眼看到诸神在月光下舞蹈的情景。他失败了,不过他的同伴却成功地看到了,但那个同伴很快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听完这些,伦道夫·卡特向祖格表示了感谢,祖格们也友善地振动翅膀给他回应,并献给他另一瓢由月亮树汁液发酵而成的美酒,让他随身带着。随后他便再次出发了,继续穿越这片散发着磷光的森林,前往它的另一侧。在那儿,奔涌的史凯河从雷利昂山(Lerion)的山坡上倾泻而下,而哈提格(Hatheg)、尼尔(Nir)和乌撒就分布在那里的平原上。他身后鬼鬼祟祟地跟着几只不易觉察的好奇祖格,它们想知道他身上将会发生些什么事情,还想将那些传奇故事带回来讲给它们的同类听。随着卡特离村落越来越远,巨大的橡树也愈发茂密起来,他仔细地寻找着某个树木较为稀松的地方——在那里,一些已经枯死或者垂死中的树木挺立在稠密得极不自然的蘑菇、腐烂的泥土和已倒下的橡树残存的腐坏原木之间。他得在那儿拐个急弯,因为那个地方的地面上摆着一块巨大的厚石板。一些大胆的人曾靠近过石板,他们说那上面附着一个三英尺宽的铁环。祖格们都记得那个由长满青苔的巨大石头构成的古老巨石圈,也猜到了它可能的用途,所以它们绝不会在那块带有巨大铁环的宽阔石板附近停留片刻。因为它们非常清楚,被遗忘了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是已经消亡了的东西,而它们可不愿意看见石板在某个时候缓慢而又从容不迫地升起来。

卡特在正确的地方拐了弯,绕开了那个地方。这时,他听到了身后那几只比他更加胆小的祖格发出的受了惊的振翼声。他早知道它们会跟着他,所以并没有感到不安,他已经习惯这些爱打探的生物的奇怪举动了。当他到达森林边缘时,天空正泛着微弱的光亮,那愈发明亮的光芒说明此刻已经是清晨了。在那沿着史凯河蔓延而下的肥沃平原的上空,他看到农舍的烟囱冒出阵阵浓烟,左右两边都是篱笆、耕地和茅屋顶——这是一片祥和而宁静的大地。当他停在一间农舍前的井边,想讨杯水来喝时,所有的狗都冲着他身后那几只毫不起眼地趴在草地里的祖格大肆狂吠起来。后来,他又在另一间聚集了不少人的农舍边停了下来,打听有关诸神的事情,询问他们是否经常会在雷利昂山上翩翩起舞。但那个农夫和他的妻子并没有多说什么,他们只划了个旧印,给卡特指了前往尼尔和乌撒的路。

待到中午的时候,卡特已经走在尼尔城内一条宽阔的大街上了。他曾来过这里,在他以往的那些旅行中,这个方向上他曾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这儿了。很快,他便来到那座横跨史凯河的雄伟石桥前——这座石桥建于一千三百多年以前,建桥时,石匠们曾将一个活人当作祭品封印在中央的桥墩里。过桥之后,越来越多的猫开始频频出现(察觉到跟在卡特身后的祖格,那些猫都充满敌意地弓起了背)。这说明这里离乌撒已经很近了,因为根据乌撒那条古老而又重要的律法,人类是不能杀猫的。乌撒郊区的景色十分宜人,淡绿色的农舍和围着篱笆的整洁农场四下分散了。而乌撒这座古色古香的城镇就更是讨人喜欢了,这里有古老的尖形屋顶、突出的悬垂楼层、数也数不清的烟囱管,还有狭窄的山间小道——如果那些优雅得体的猫没把小道占满的话,还可以看到铺在小道上的古老鹅卵石。时隐时现的祖格让那些猫微微散开了一些,卡特趁机径直走向一座古朴的庙宇——那里供奉着远古的神灵,据说祭司和那些古老的记录也都待在那儿。他在一座由石头砌成的庄严圆塔——就是坐落在乌撒最高的山峰顶上,爬满了常青藤的那座——里找到了主教阿塔尔,也就是那位曾爬上砾石荒漠中的禁地哈提格-科拉(Hatheg-Kia)山峰并活着回来了的祭司。

神庙顶上有一个饰有彩花的圣坛,阿塔尔就坐在其中的一张象牙高台上。他已经整整三百岁了,但仍然思维敏捷、记忆清晰。卡特从他那儿了解到了许多关于诸神的事情。据阿塔尔所说,梦境诸神实际上只是地球上的神灵,软弱无力地掌管着我们的梦境之地,除此之外,他们再无其他任何力量,也没有别的居所。他还说,它们心情愉悦的时候可能会注意到人类的祈祷,但凡人是绝不应该寻找它们那坐落在寒冷荒野上的居所,也就是那座位于卡达斯峰顶的缟玛瑙城堡的。没人知道卡达斯上的高塔的所在地其实是一件幸事,因为试图攀登它的后果一定是极其悲惨的。阿塔尔的同伴,智者巴尔塞,只是因为爬上了那座为人们所熟知的哈提格-科拉山峰,就在尖叫中被某种力量拖进了天空。如果爬上未知卡达斯,情况肯定比那还要糟糕得多。这是因为,虽然某些卓越的凡人有时可能可以超越那些掌管地球的神灵,但后者却受到来自宇宙之外的外神的保护,而对于外神的存在,凡人最好连提都不要提。在世界历史上,那些外神至少曾两次在地球的原始花岗岩上打上自己的封印。其中一次发生在上古时代,那是人们根据那些由于太过古老而根本无人能够读懂的《纳克特抄本》中的一幅图片推测而知的。而另一次就发生在哈提格-科拉山峰,当智者巴尔塞试图窥探地球之神在月光下舞蹈的情景时。因此,阿塔尔说道,除了在机警地祈祷的时候,凡人最好还是不要去打扰诸位神灵。

虽然阿塔尔的劝告令人泄气,而能从《纳克特抄本》和《玄君七章秘经》中得到的帮助也少得可怜,但卡特并没有完全绝望。他先是向那位年迈的祭司问起他在带有栏杆的露台上看到的那座精妙绝伦的日落之城,想知道是不是可以不通过神灵的帮助独自找到那座城市,但阿塔尔却什么也不能告诉他。不过,阿塔尔说,那个地方很可能存在于卡特独有的梦境世界里,而非大多数人都熟悉的普通梦境世界。当然,认为它存在于另一个星球也不是不可以,而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就算地球之神愿意,它们也根本没有能力指引他。不过这种可能性非常小,因为卡特现在已经梦不到日落之城了,这明显说明梦境诸神并不想让他看到那个地方。

然后,卡特做了件不太正派的事情。他把祖格送给他的月亮美酒拿了出来,请这位坦诚的主人喝了不少,很快,老人就变得不负责任的健谈起来。可怜的阿塔尔开始含糊不清却又毫无保留地说起那些本是禁忌的事情来。他谈到旅行者们曾报告说在南海(Southern Sea)中的奥里亚布岛(Oriab)上发现过一幅巨型图画,就雕刻在岛上的恩格拉尼克山(Ngranek)里的坚硬岩石之上。而且,他还暗示说,那可能是一幅肖像画,也许就是地球之神在那座山上随月光舞蹈时根据自己的容貌刻成的。阿塔尔打了个嗝,继续说道,那幅画上的形象十分奇怪,任何人都能轻易认出它,而且,它们肯定具备了诸神的真实特征。

有了这些消息,寻找诸神对卡特而言就容易多了。据说诸神中比较年轻的那些常常化装成人类,与凡人女子通婚,所以,那些生活在卡达斯的所在地,寒冷荒野的周边的农民肯定全都继承了神灵的血脉。如此说来,想要找到寒冷荒野,就必须先去看一看那张刻在恩格拉尼克山上的面孔,记下它的特征,然后,只须在活人中间仔细搜寻同样的特征就可以了。特征越明显、越密集的地方,一定就是离诸神居所越近的地方,而那个地方的村落后方的砾石荒野肯定就是卡达斯的所在地了。

那些地方的人肯定知道很多与诸神有关的事情,而那些继承了神灵血脉的人甚至可能也继承了一些对寻找诸神很有帮助的记忆。不过他们可能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出身,因为神灵非常讨厌为人所熟知,这也是根本找不到任何一个曾意识清醒地见过神灵面孔的人的原因——早在决心攀登卡达斯之时,卡特就已经清楚意识到这个事实了。但那些人却可能拥有总是被同伴们误解的古怪而又高傲的思想,还可能经常歌颂远方和花园——他们歌颂的这些与人们所熟知的,甚至与梦境之地里存在的那些都完全不同,所以,普通人会把他们视作傻瓜,但也正是通过这些,卡特也许才能知道卡达斯的古老秘密,或者得到与那座被诸神当作秘密来守护的精美日落之城有关的提示。而且,在某些情况下,他也许还能因此而抓住某个神灵的爱子作为人质,甚至还可能俘虏一个伪装成人类,与他的新娘——某个美丽的乡间少女——一起生活在凡人之中的年轻神灵。

但阿塔尔并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奥里亚布岛上的恩格拉尼克山,不过他建议卡特跟着在石桥之下欢唱前行的史凯河往下游走,这样可以一直走到南海。乌撒的居民从未到过那个地方,但那些乘着船,或驾着骡拉大篷车、推着两轮货车到达乌撒的商人都是从那个方向上来的。那儿有一座很大的城市,叫狄拉斯-琳(Dylath-Leen),不过,由于总是会有满载红宝石的黑色三层多桨大帆船从不知名的海岸驶向那座城市,所以它在乌撒的名声并不太好。从那些帆船上下来与珠宝商进行交易的商人都是人类,或者说几乎就是人类,但却从来没人见过划船的桨手。在乌撒,商人如果与不知来自何处、又从不让桨手见人的黑色大船交易的话,便会被认为不合规矩。

说完这些,阿塔尔已经昏昏欲睡了。于是,卡特将他轻轻地放到嵌有乌木的睡椅上,并礼貌地把他那些长长的胡须聚拢放在他胸口。正当打算离开的时候,卡特突然发现那些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振翼声不见了,他感到十分奇怪,那些祖格为何会在它们那好奇的追踪之旅中变得如此懒散呢?不过,他随即便注意到乌撒那些毛皮光滑、洋洋自得的猫咪都在舔舐自己的下颌,还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兴奋之情。他想起当他专注地与老神父谈话时,曾隐约听到从神庙下面传来过吞唾沫的声音和喵喵的猫叫声。此外,他还想起之前在神庙外面的鹅卵石小道上,一只异常粗鲁的幼年祖格打量一只小黑猫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邪恶的饥渴。在这个世界上,卡特最喜欢的东西无疑就是小黑猫了,所以只是他弯下腰,摸了摸那些正舔着自己下颌的小猫光滑的毛皮,并没因为那些好奇的祖格无法再护送他到更远的地方而做过多哀悼。

此时已是日落时分了,卡特决定在陡峭小道边一间能俯瞰整个小镇的古旧旅舍暂作停留。他走上自己房里的阳台,低头凝望下方那一片红瓦屋顶海洋、一条条由鹅卵石铺就的道路,以及远处那片令人愉悦的田野。当他看到斜阳下这柔美而充满魔力的一切时,他敢发誓,如果不是记忆中那座更加恢弘壮丽的日落之城在不停激励着他去面对那些未知的危险的话,那么乌撒肯定是一个能吸引他留下来的地方。随后,暮光渐渐淡去,刷有石灰的山墙逐渐从粉红色变成更加神秘的紫色,淡黄色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灯光从古老的格子窗里透出来。神庙高塔上传来悦耳的钟声,而在史凯河对岸的草地上空,入夜后的第一颗星辰也开始静静地闪烁起来。随着夜色降临,阵阵歌声也飘扬出来,当鲁特琴手在单纯质朴的乌撒那些饰有金银丝的阳台上和棋盘格形的庭院里颂扬那些古老的岁月时,卡特也随之轻轻地点着头。就连乌撒众多的猫咪发出的声音似乎也透着一丝甜美,不过,由于之前那顿奇怪的餐宴,此时它们大多都比较阴沉静默。一些猫咪悄悄地离开了乌撒,前往那些只有它们才知道的神秘国度——据村民所说,那些国度都位于月亮上的阴暗面,只有猫可以从高高的屋顶上跳到那儿去。而一只小黑猫却缓缓地爬上了楼,跳上卡特的膝盖,一面发出快活的呜呜声,一面与他玩闹。后来,当卡特躺到小小的睡椅上,靠着填塞有具有催眠作用的芬芳草药的枕头沉沉睡去时,小猫也在他脚边不远处蜷起了身子。

次日清晨,卡特加入了一只由商贩组成的大篷车队,他们带着乌撒出产的纺织羊毛和从乌撒繁忙的农场上收来的卷心菜,一起前往那座叫狄拉斯-琳的城市。伴随着丁当作响的铃铛,他们在史凯河旁边那条平坦的大道上足足走了六天。晚上,他们有时在奇特而有趣的小渔镇上的旅舍落脚,有时则直接在星空下安营扎寨,伴着从平静的河面上飘来的船夫歌声入眠。一路上,绿油油的篱笆和树丛、优美如画的尖顶农舍和八角风车,构成了一片非常漂亮的田园风光。

第七天的时候,前方地平线上升起了一片雾蒙蒙的景象,接着便出现了狄拉斯-琳那些大多由玄武岩建成的黑色高塔。远远看去,狄拉斯-琳和那些零零落落的尖角塔有点像巨人的堤道,城里的街道都很阴暗,没有一丝魅力。这儿的码头数不胜数,码头附近遍布阴沉的海岸酒馆。整座城镇挤满了形形色色来自世界各地的海员,据说其中一小部分甚至并非来自地球。卡特向城里那些穿着古怪长袍的居民打听奥里亚布岛上的恩格拉尼克山峰,结果发现他们对那个地方非常了解。

这里有些船就来自那个岛上的巴哈那港,其中一艘预计在一个月内就会返回,而从那个港口骑斑马到恩格拉尼克山峰只须两天的时间。不过,却很少有人曾见过那块刻有神灵面孔的石头,据说它位于恩格拉尼克山非常险峻的一侧,俯瞰下去,只能看到陡峭的绝壁和一个充满险恶熔岩的山谷。诸神曾对居住在那一侧的凡人感到异常愤怒,并将问题告诉了外神,所以那个地方就变成那样了。

在狄拉斯-琳的海岸酒馆里向商人和水手打听这些消息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显然他们大多都更喜欢低声谈论那些黑色的多桨大帆船。根据日程安排,一周之内就会有一艘那样的船满载红宝石从某个无人知晓的海岸驶到这个码头。镇上的居民都十分害怕看到它停靠在这里。那些从船上下来交易的商人嘴巴都太宽了,而且他们缠头巾的方式会让头巾在前额上隆起两处,实在是很难看。另外,那些人穿的鞋子大概是整个六国中最短小、最奇怪的。不过最让人害怕的还是看不到桨手这件事。那些三层长桨划动得太过轻快、太过协调、太过有力了,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而且,对一艘连续几个星期都停靠在港口里的大船而言,只看到商人来来往往做生意,却完全看不到任何一个船员,这实在是一件诡异的事情。而且,对于狄拉斯-琳那些酒馆的老板,以及杂货商和肉贩们而言,事情多少有些不公,因为从来没有人能往那船上送过一丁点儿补给品。那些从船上下来的商人只会带走黄金和来自河对岸的帕格(Parg)的强壮黑奴。这就是那群模样让人感觉颇不愉快的商人与那些不见人影的桨手会带走的全部东西——不是杂货商和肉贩们出售的任何东西,而是金子和从帕格买来的、按体重计价的肥胖黑人。从码头上吹过来的南风有时会将那些大帆船的气味带进港口,那味道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就连老旧的海岸酒馆里那些忍耐力最强的常客都得不断用浓烈的塞格草进行烟熏才能忍受。如果那些黑色多桨大帆船运来的红宝石能在其他地方弄到的话,狄拉斯-琳的居民肯定就不会让它们靠岸了,但可惜的是,没人知道地球的哪个梦境之地里的矿场能开采出这样的宝石。

这些就是狄拉斯-琳城里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的主要闲聊内容。卡特一边听他们闲聊,一边耐心地等待着从巴哈那港开来的船只。他也许可以乘那艘船到奥里亚布岛,而那座雕刻着神灵面容的贫瘠山脉——恩格拉尼克山,就高高地耸立在岛上。与此同时,卡特还到那些远游的旅行者们经常出没的地方打探消息,希望可以听到一些与寒冷荒野上的卡达斯,或者与他在夕阳中,从露台上俯瞰到的那座有大理石城墙和银色喷泉的奇迹之城有关的故事。可惜,他并没有得到任何相关的信息。不过有一次,当他提到寒冷荒野时,他觉得一位年龄非常大的斜眼商人的表现十分奇怪,看上去像知道些什么一样。据说那位老人在与恐怖的石头村落里的人做生意——那些村落分布在寒冷而又荒芜的冷原上,没有哪个正常人愿意造访,每当夜晚降临的时候,那儿都会燃起邪恶的火光,很远就能看到。另外,还有传言说他甚至与那个无法描述的高阶祭司也打过交道——那个脸上永远遮着黄色丝绸面纱的祭司独自住在一座非常古老的石头修道院里。这样的人肯定也曾与许多按照人们的想象居住在寒冷荒野里的存在进行过小规模的交易,但卡特很快便发现,向这个人提问毫无作用。

不久之后,人们口中的那艘黑色多桨大帆船来了。它静静地驶过由玄武岩建成的堤岸和高耸的灯塔,以怪异的方式滑进港口,同时也带来一股奇怪的恶臭,南风一吹,恶臭便弥漫了整个小镇。这一切让码头边上那些酒馆弥漫着一阵不安的情绪。过了一会儿,就有肤色黝黑、嘴巴宽大、头巾上还隆起两处的商人迈着短小的双脚,笨拙地上了岸,寻找珠宝商聚集的集市。卡特近距离地观察了他们一会儿,可他越看越不喜欢他们。后来,他又看到那群商人驱赶着从帕格买来的结实黑人走上了踏板,他们汗流浃背,嘟哝着坐进了那艘古怪的大帆船里。卡特不禁好奇,那些肥胖而又可怜的黑人会被送到哪片大陆去劳作呢,或者说,他们到底会不会被送到陆地上呢?

在那艘大帆船进港停靠后的第三天傍晚,一个令人不安的商人跟卡特攀谈起来。他一边邪恶而得意地讪笑,一边暗示他在酒馆里听说卡特正在寻找什么东西。他表现得好像知道很多不方便公开谈论的秘密一样。虽然他的声音可憎得令人难以忍受,但卡特仍然觉得像他这样远道而来的旅行者的见闻是不应该轻易忽视的。所以卡特邀请他到楼上带锁的房间里做客,还拿出仅剩的一点祖格送的月亮酒请他喝,以便让他开口。那个陌生商人大口大口地喝着酒,但他脸上的讪笑却一点也没变。后来,他掏出一个奇怪的瓶子,那里面装着他自己带来的酒。卡特发现,那个酒瓶其实是一颗完整的红宝石,只是中间被挖空了,上面还古怪地雕刻着一些太过奇特而无法理解的图案。那位客人把自己的酒分了一些给主人,卡特非常谨慎,只是浅浅地抿了一小口,但他还是立刻就觉得天旋地转,身体也难以想象地燥热起来。这期间,商人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明显;卡特在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就是他那张黝黑而可憎的脸——在邪恶的笑声中,那张脸呈现出一种难以表述的神色,抽搐了起来,而他那橙色头巾在额前的两块隆起也有一处在他癫狂的大笑中被弄乱了。

再度恢复意识时,卡特发现自己被一阵可怕的臭味包围着,正躺在一艘船的甲板上,一张像帐篷一样的雨篷遮挡着他,而南海那些奇妙的海岸正在以一种极不自然的速度向后飞驰。他并没有被链条锁起来,但三个面带讥讽的黝黑商人就咧着嘴站在他附近。当看到他们头巾上的隆起时,卡特就像闻到那股从险恶舱门处渗透上来的恶臭时一样,几乎差点晕厥过去。他看着那些壮丽的大陆和辉煌城市在他眼前飞驰而过——就是那个和他一样来自地球的入梦者,住在远古金斯波特港的灯塔守望者过去常常讲述的那些大陆和城市。他认出了遗忘梦境的容身之所扎克(Zak)的梯台群庙,臭名昭著的恶魔之城萨拉利安(Thalarion)——它由幽灵拉西(Lathi)统治,城里有一千个奇迹——的教堂尖塔,还有欢乐从未造访过的苏拉(Zura)大陆的阴森花园和孪生水晶海岬——那对海岬在空中交汇成一座灿烂夺目的拱门,守护着索纳-尼尔(Sona-Nyl)港,那个受神灵眷顾的幻想之地。

随着甲板下不见人影的桨手以极不寻常的快速节奏划动着长桨,这艘散发着恶臭的大船飞速地驶过那些辉煌绚丽的大陆。在那一天快要结束前,卡特发现舵手一直驾着大船向西方的玄武石柱林航行。据某些头脑简单的凡人所说,石柱林后面就是壮丽的卡里苏亚(Cathuria)。但更为聪明的入梦者则很清楚,玄武石柱林其实是通往一座巨型瀑布的大门。地球梦境之地的海洋都会汇集到那里,然后整个坠向深不可测的虚无,穿过空洞的空间,涌入其他世界和其他星球,甚至涌入那位于有序宇宙之外的恐怖虚空里——在那片虚空中,恶魔之王阿撒托斯正在混沌中饥饿地啃噬着,而在他身旁,那些盲目愚昧、阴暗晦涩又无声无息的外神和他们的灵魂兼使者奈亚拉托提普正伴着击打声和哀号声,令人毛骨悚然地翩翩起舞。

在此期间,那三个面带讥讽的商人并没有对他们的目的作任何解释,但卡特清楚,他们与那些意图阻止他追寻卡达斯的存在肯定是一伙的。生活在梦境之地的人都知道,人类之中混杂着很多外神的代理人。这些代理人要么是完完全全的人类,要么与人类略有不同,但无论如何,他们都热衷于替那些盲目而愚昧的神灵执行意愿,以换取神灵那令人恐惧的灵魂兼使者——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的青睐。所以卡特推断,那些头巾上有两处隆起的商人在听说他竟然胆敢寻找居住在卡达斯城堡里的梦境诸神后,便决定将他带走,交给奈亚拉托提普,以换取某些莫名的奖励。可是,卡特却猜不出那些商人到底来自哪片大陆,甚至连他们是来自我们所熟知的宇宙还是来自已知宇宙之外那些怪异的空间也不太清楚。而且,他也无法想象那些商人会在哪个地狱般的幽暗地方与伏行之混沌见面,以便交出自己,索要他们的奖赏。但他清楚,像他们这样与人类十分相似的生物是绝对不敢靠近那无形的中央虚空的,因为恶魔之王阿撒托斯的终极暗夜王座就位于那个地方。

那天夕阳西下的时候,那三个商人纷纷舔着他们过分宽大的嘴唇,眼中发出了饥饿的光芒。其中一人走下甲板,从某个隐秘而令人作呕的船舱里拿出了一个小锅和一篮盘子。然后,他们相互靠拢着蹲在雨棚下,开始分食烟熏肉。他们也给卡特分了一块,但当他看到那块肉的大小和形状时,他发现了某些非常恐怖的事情。他的脸色因此而变得更加苍白了。趁那几个商人没注意的时候,他将那块肉扔进了海里。他又一次想起了甲板下那些始终不见人影的桨手,以及为他们提供如此强大力量的可疑食物。

当帆船行至西方的玄武石柱林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那座巨型瀑布就在前方,发出不祥的咆哮之声,瀑布的水花和飞沫高高溅起,甚至模糊了天空中的星辰。甲板愈发潮湿,帆船也在瀑布边缘那汹涌澎湃的浪潮中打起旋来。随后,伴着一阵古怪的尖啸,船只向前跃了出去,坠入深渊。大船离地球越来越远,如同彗星般无声地射向行星空间,卡特只感到噩梦般的恐惧。他以前从来不知道太空之中竟然有这样无形的黑色东西在潜伏、蹦跶和挣扎着,它们不怀好意地注视着像这艘帆船一样偶然经过的航行者们,冲他们咧嘴嗤笑,有时候,如果那些移动的东西激起了它们的好奇心,这些黑色物体还会用它们那黏滑的爪子去感受一下。它们其实是无可名状的外神幼体,与外神一样盲目愚昧,而且还拥有极其强烈的饥饿与渴望。

不过还好,这艘冒昧的帆船并没有像卡特所害怕的那样航向太空深处,因为他很快就看到舵手在调整方向,让船径直向着月亮驶去。此时的月亮还是一轮新月,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那散发着皎洁月光的月亮也越变越大,显露出它表面那些独具一格却又令人深感不安的凹坑和高峰。帆船逐渐向月亮的边缘靠去,很快卡特就清楚地意识到它的目的地正是月亮那神秘莫测、总是背对着地球的一面,可能除了入梦者斯尼瑞斯-寇(Snireth-Ko)之外,其他还没有任何一个人类曾目睹过月亮的那一面。这时,帆船已经靠得很近了,月亮上的近景让卡特感到十分不安,他很不喜欢那些零零落落散布在各处的残破遗迹,它们的大小和形状都让他无端地感到厌恶。月亮上的山峰之上矗立着一些毫无生气的神庙遗迹,它们所处的位置说明它们根本不可能供奉着理性正常的神灵。而那些断裂立柱的对称方式也十分诡异,其中似乎隐藏着什么极度邪恶,并且不愿被人破解的内在含义。至于那些曾在这里顶礼膜拜的远古礼拜者究竟长什么样子,卡特则坚决不愿再去揣测。

当帆船绕着月亮边缘,航行在那些人类不曾目睹过的土地上时,卡特发现那片奇异的风景中竟然显现出有生命存在的迹象。他看到一片田野,上面长满了奇形怪状的白色蘑菇,还散布着许多低矮、宽敞的圆形小屋。他注意到那些小屋都没有窗户,它们的形状让他想起了爱斯基摩人的小棚屋。接着,他又瞥见了一片黏滞的海洋和那上面翻滚着的油腻波浪,他意识到这次航行将再一次回到水里——至少是回到某种液体里。帆船冲破水面——或者说冲破液体表面时,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声响,而那些波浪接纳船体时那种古怪而又充满弹性的方式也让卡特感到十分困惑。

接下来,他们以极快的速度在这片黏滞的海洋里滑行起来。期间他们曾超越了另一艘外形相似的大帆船,并向上面的人欢呼致意。但总的来说,除了这片奇怪的海洋和头顶的天空外,他们几乎什么也看不到。此时太阳正在他们头顶散发出灼热的光芒,但天空一直是黑色的,甚至还点缀着颗颗繁星。

不久之后,前方出现了一道嶙峋的海岸线,上面林立着很多参差不齐的山丘,而且卡特还看到了一座城市以及城里那些令人生厌的灰色高塔。那些密密麻麻的高塔倾斜着,歪曲着,它们簇拥的方式和完全没有任何窗户的事实都让这个囚犯颇感不安。他不禁痛苦地为自己的愚蠢懊恼起来,正是因为愚蠢,他才会去抿那个头巾隆起的商人拿出来的奇怪烈酒。海岸越来越近了,从那座城市里传来的令人惊骇的恶臭也愈发强烈起来。同时,卡特看见那些嶙峋的山丘上长着大片的森林,他认出其中一些树木与地球上迷魅森林里那棵孤单的月亮树正是一类,那些小小的棕色祖格正是用这种树的汁液酿造出它们那奇异的美酒。

这时卡特已经能分辨出前方散发着恶臭的码头上那些移动的身影了。可是,他越是看得清楚,对那些身影的恐惧和憎恶就越发强烈。因为它们根本不是人,甚至一点儿也不像人。那是一些高大而黏滑、能够随意胀大缩小的灰白色生物,它们的外形经常变化,但大致与蟾蜍类似,不过它们没有眼睛,只是在那轮廓模糊而且非常迟钝的鼻口部前端长了许多粉红色的短小触角,一直奇怪地颤抖着。那些生物在码头周围忙碌地蹒跚而行,用超乎自然的力量搬运包裹、板条箱和各类盒子,并时不时地用前爪抓住长桨跳上或跳下停泊在码头边的大帆船。有时还能看到一个这样的生物驱赶着一群脚步沉重的奴隶前行。那些奴隶的长相与人类十分相似,不过他们的嘴巴要宽大得多,就跟那群在狄拉斯-琳做生意的商人一样。不过他们既没戴头巾,也没穿鞋子和衣物,所以看上去才不太像人类。其中一些较为肥胖的奴隶会被它们的监工挑选性地捏一捏,挑出来,赶下船,装进板条箱里钉牢。然后,一些工人会将那些板条箱推进低矮的仓库或装到巨大而笨重的货车上。

当一辆装满板条箱的货车缓缓离开时,卡特才看到拉车的竟然是一只庞然大物。虽然他到这个可憎的地方后已经看到不少巨大而丑陋的怪物了,不过那东西还是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时会有一小群穿戴与那些黝黑商人一样的奴隶被赶上一艘大帆船,它们身后跟着一大群那种长得像蟾蜍的黏滑生物,那些就是它们的指挥官、领航员和桨手。卡特看到那些与人类十分类似的生物都被留下来,做一些不需要太大力气,却也没有太高荣誉可言的工作,比如掌舵、烹饪、跑腿、搬运,还有与地球及其他有生意来往的星球上的人讨价还价等。那些生物在地球上活动起来肯定很方便,因为只要穿上衣物,仔细地套上鞋子、戴好头巾,它们看上去就和人类没两样,足以在人类开的商店里讨价还价,而无须感到窘迫或作出奇怪的解释。不过,大部分这样的生物——除了那些非常瘦弱或病得厉害的——都没有衣物可穿,它们被装进板条箱里,装上笨重的推车,由那种庞然大物拖离码头。偶尔卡特也能看到一些其他的生物从船上下来,被装入板条箱里,其中一些非常像那种半人生物,有些不那么相似,而有些则完全不同。他不禁想知道,那些来自帕格的可怜的壮实黑人是不是也会在这儿被卸下来,装进板条箱里,被那些可恶的大车运到内陆地区呢?

这时,卡特乘坐的帆船停靠在一个由海绵状岩石修建而成、看上去颇为油腻的码头前。一大群噩梦般的蟾蜍状生物蹒跚地走出舱门,其中两只抓住了卡特,把他拖上了岸。这座城市散发出来的气味和它的外观都难以用言语形容,卡特只记得一些零碎的画面——铺着瓷砖的街道、黑色的门廊,还有由没有窗户的垂直灰墙组成的无穷无尽的峭壁。后来,它们把他拖进了一个低矮的大门里,迫使他在一片漆黑中爬了无数级阶梯——显然,对这些蟾蜍状的生物而言,明亮还是黑暗都没有任何区别。最后,它们在一个弥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的地方停了下来,把卡特锁进一间囚室,单独扔在了那儿。此时,卡特仅仅只有爬的力气了,他绕着囚室爬了一圈,确定了它的形状和大小。这是一间圆形囚室,直径大约二十英尺左右。

从这时开始,时间似乎就停止了。每隔一段时间会有食物被推进来,但卡特却根本不想去碰它们。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但他觉得自己被囚禁在这儿是为了等待那个可怕的外神灵魂兼使者——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的到来。最后,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小时,或者多少天后,那扇巨大的石门再次开启了,卡特被推下阶梯,带出大门,来到那座可怖城市里那些被红灯点亮的街道上。此时正是月亮上的夜晚,整个城镇到处都有举着火炬的奴隶站岗。

接着,十只蟾蜍状的生物和二十四个看上去与人类无异的火炬手——每侧各十一个,前后各一个——在一个令人讨厌的广场上组成了一列队伍。卡特被带到队伍的中间,五只蟾蜍状的生物站在他前面,五只站在后面,另外他身体两侧还各站着一个火炬手。一些蟾蜍状的生物拿出雕刻着恶心图案的象牙长笛,吹奏出令人作呕的声响。伴随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笛声,队伍开始前行,穿过那些铺着瓷砖的街道,走进长满污秽蘑菇的暗夜平原,并很快开始攀爬城市后方一座低矮、坡度比较平缓的山丘。卡特毫不怀疑,伏行之混沌肯定就在某片恐怖的山坡,或某个亵渎神灵的高原上等着他。他真希望这样的悬念能快点过去。那些不敬的长笛吹奏出来的哀号之音实在是太骇人了,他甚至愿意献出整个世界来换取哪怕只比那正常半分的声音,但那些蟾蜍状的生物根本不会出声,而那些奴隶也是绝不会开口说话的。

不过这时,那片星光斑驳的黑暗中确实传来了一个正常的声音。它是从一座更高的山丘上传下来的,接着,又有更多同样的声音从四周那些嶙峋的高峰上传来。它们相互交汇、回响,演绎成一片喧嚣嘈杂的大合唱。那是响彻在午夜的猫叫声。卡特这时才知道,村子里的老人们关于那些只有猫才知道的神秘国度的低声猜测是正确的——那些较为年长的猫会在夜里悄悄从高屋顶上跳入一些神秘的国度。确切地说,它们是跳到了月亮的暗面,在这儿的山丘上跳跃嬉戏,并与某些远古的阴影对话交谈。此时,在那些恶臭之物组成的队伍中,卡特听到了它们那平凡而友善的叫声,也想起了那些高高的屋顶、温暖的壁炉,还有家中那亮着微光的窗户。

伦道夫·卡特非常了解猫的发声方式,所以尽管现在身处的境况十分可怕,他还是发出了合适的叫声。不过他其实根本不需要这么做,因为在他嘴唇刚刚张开的时候,猫叫汇成的合唱声已经变得很大,并且越来越近了。在星光的映衬下,他能看到那些小巧而优雅的身形成群结队地在一座座山丘之间跃动,留下一片迅捷的阴影。宗族的召唤已经发出,那支散发着恶臭的队伍甚至没时间感到恐惧,一个由毛皮和利爪组成的令人窒息的方阵已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地向它们袭来。长笛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黑夜中凄厉的尖叫,那些与人类十分相似的生物在临死前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小猫们吐着唾沫,时而吼叫、时而咆哮。但那些蟾蜍状的生物仍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连它们那恶臭的绿色浓浆致命地流出,渗入那长满污秽蘑菇的疏松土壤时,也没听它们哼上一声。

在火炬的照耀下,卡特面前出现了一幅令人震惊的景象。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猫。黑的、灰的、白的、纯黄的、虎斑的、杂色的,普通家猫、波斯猫、马里克斯猫、西藏猫、安哥拉猫、埃及猫……全都加入了这场狂暴的战斗。它们身上萦绕着一股深厚而又不容侵犯的神圣之感——正是这种神圣让它们的女神在布巴斯提斯(Bubastis)的神庙里备受尊崇。一些猫以七倍于敌人的力量冲着类人生物的喉咙或蟾蜍状生物那长着粉红色触角的鼻口一跃而起,野蛮地将其拖倒在长满蘑菇的平原上。它们的同类随后便蜂拥而至,在神圣的战争怒火中用狂暴的利爪和尖牙将敌人撕得粉碎。卡特从一个被击倒的奴隶手里夺过一把火炬,但那很快便被他那些忠诚的守护者们带起的汹涌浪潮给扑灭了。于是,他干脆躺在完全的黑暗中,倾听铿锵的战斗之音和胜利者的呼叫,并感受着他朋友们那柔软的爪子在他身旁前冲后撤地参与打斗。

后来,惊惧和疲惫使他合上了双眼。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出现的又是另一幅怪异的景象:地球变成了一个硕大无比的闪光圆盘,比我们看到的月亮足足大了三十倍,此时,它正在那一大片笼罩着月球景观的诡丽光线中冉冉升起;而远处那方圆若干里的荒凉平原和嶙峋顶峰上,队列般整齐地蹲坐着数也数不清的猫咪,构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猫的海洋。它们一圈又一圈地围着他,其中有两三只猫首领离开队列来到他身边,一边舔舐着他的脸,一边冲着他发出宽慰的呜呜声。卡特并没有看到太多死去的奴隶和蟾蜍状生物留下的痕迹,只是觉得自己看到在距他不远的地方——他和他的小战士们之间的空地上——还残留着一小块骨头。

卡特用柔软的猫语与那几个首领说着话,并从中得知他与猫族之间由来已久的友谊早已是众所周知,而且在猫聚集的地方还经常被提起。当他经过乌撒时,它们并非没有注意到他。那些皮毛光滑的老猫清楚地记得在它们处理完那些邪恶盯着一只黑色猫咪的饥饿祖格后,他是如何轻抚它们的。它们也还记得他热情欢迎那只前去旅舍看他的小猫,并在他离开的那个清晨留给它一碟奶油作为款待的情形。那只小猫的祖父就是现在这支军队的首领,正是他在远处的一座山丘上看到了那支邪恶的队伍,并认出队伍中的囚犯正是它那些生活在地球上和梦境之地里的同类们的至交好友。

这时,一声号叫突然从更远处的一座山峰上传来,年长的首领随即中止了谈话。号叫声来自这支军队的一处前哨——它们在那些最高的山峰上布置了很多前哨,用来警戒这些地球之猫所害怕的仇敌,一群来自土星、体型巨大、行为怪异的猫。出于某种原因,那群猫也注意到了月亮暗面的魅力所在,而且它们还曾与那些邪恶的蟾蜍状生物签订条约、结成同盟。它们对地球之猫的敌意是众所周知的。所以,在这个关头与它们碰面肯定是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各位猫将军进行了短暂的商议,随后,猫咪们起身排成一个更加紧密的队形,聚在卡特周围保护着他。它们准备进行一次长途跳跃,穿越空间,回到地球及其梦境之地中的屋顶上。那位年长的元帅建议卡特尽量保持平稳、顺从,任由自己被那些皮毛柔软的跳跃者托着随大队伍前行。同时他还教会卡特应该如何在托着他的那些猫跳跃时跳跃,如何在它们着陆时优雅地着陆。元帅说它们可以让卡特降落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因此他决定回到黑色多桨大帆船启程离开的狄拉斯-琳城;因为他还想从那儿坐船去奥里亚布岛,然后抵达岛上那雕刻着神灵面容的恩格拉尼克山峰,另外,他还想警告那儿的居民不要再与那些黑色帆船做生意了——如果他们真的能明智而谨慎地停止那些交易的话。然后,随着一声号令,猫咪们将它们的朋友安全地围在中央,开始优雅地跳跃起来。而与此同时,月亮山的某座污渎峰顶上的某个黑色洞穴里,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仍旧在徒劳地等待着卡特的到来。

猫咪们迅速、敏捷地跳跃着穿越空间。由于四周都围绕着他的同伴,所以卡特这一次并没有看到那些在深渊中潜伏、蹦跶和挣扎的巨大而无形的黑色东西。事实上,在尚未完全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前,他就已经回到狄拉斯-琳城里那间自己熟悉的旅舍房间了。那些友好的猫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窗口鱼贯而出,那位来自乌撒的老首领是最后离开的,当卡特与它握爪告别时,它说它在鸡鸣时分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了。后来,黎明到来的时候,卡特走下了楼,并了解到此时距他被抓走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星期了。不过他还得再等上将近两周才能等到那艘开往奥里亚布岛的船。在等待的那段时间里,卡特尽他所能地揭露着黑色大帆船所代表的邪恶与无耻。城里大部分居民都相信了他的话,但珠宝商们实在是太喜欢那些大红宝石了,所以他们并没有承诺会完全停止与那些宽嘴商人进行交易。不过,如果将来有任何邪恶之事因为这些交易而降临狄拉斯-琳的话,那也不能算是卡特的过错了。

大约一周后,卡特翘首以盼的那艘船终于穿过黑色的堤岸和高耸的灯塔,驶进了港口。那是一艘飘着黄色大三角帆的三桅船,船侧刷过油漆,船上都是正常人类,还有一位穿着丝质长袍、头发灰白的船长。这一切都让卡特感到十分高兴。这艘船运来的货物是采自奥里亚布岛上小树林里的芬芳树脂、巴哈那的艺术家们烧制的精致陶器,还有用恩格拉尼克山上的远古熔岩雕刻而成的奇怪小塑像。他们用这些货物交换产自乌撒的羊毛、来自哈提格的七彩织物和河对岸帕格城里的黑人们雕刻好的象牙。卡特与船长商量着去巴哈那港的事情,后者告诉他,此次航行将耗时十天。在等待起航的这一周里,他与船长谈了很多关于恩格拉尼克的事情。他从船长那儿得知,其实极少有人曾看到过山上雕刻的面孔,实际上,大部分旅行者只是听了巴哈那的老人、熔岩采集者和雕像艺人讲述的关于面孔的传说便满足了,回到自己千里之外的家乡后,他们便声称自己真的看到了山上的雕像。船长甚至不能确定现在还活着的人中是否曾有人看到过那个雕刻的面孔,因为恩格拉尼克山的背面实在是太过艰险贫瘠了,而且还有传言说在靠近山顶的洞穴里居住着夜魇(Night-gaunt)。不过船长并不愿意对那种生物多加描述,因为大家都知道,像这样的牲畜,你越是经常想起它,它就越会坚持不懈地侵扰你的梦境。后来,卡特又向船长问起寒冷荒野上的未知卡达斯和那座奇迹般的日落之城,但这个好心人对这些完全一无所知。

后来,在某个潮水转向的清晨,卡特终于乘上三桅船,看着照耀在狄拉斯-琳那些零落的尖角塔上的第一缕阳光,离开了这座阴郁的玄武岩小镇。随后两天,他们都向东航行着。除了绿色的海岸外,他们还经常看到一些十分讨人喜欢的小渔镇。那里的红色屋顶和烟囱管从只会出现在梦里的古老码头和晒着渔网的沙滩开始向上延伸,险峻地攀附在海岸上。但在第三天,他们转了个急弯,开始向南航行。这个方向的水流湍急,很快他们就看不到任何陆地了。到了第五天,水手们突然紧张起来,船长还为他们的胆怯向卡特道了歉,他说,他们的船很快会经过一座沉到海底的城市,从那长满水草的城墙和残破的立柱上驶过。那是一座古老得没人记得的城市,当海水足够清澈时,可以看到那个幽深的地方活动着许多阴影,而普通的人类肯定是不会喜欢那种地方的。另外,他还承认,许多船只都在那个地方失去了踪迹,当那些船航行在附近的时候,还有其他船只上的人向它们欢呼致意过,但之后就再也没人看到过它们了。

当天晚上,月光格外皎洁,卡特可以清楚地看到水下有一条宽敞的大路。风很小,所以船航行得不快,海洋也显得非常平静。卡特靠在船栏上往下看,几英 深的水下是一座巨大神庙的穹顶,神庙前方有一条两侧林立着古怪狮身人面像的大道,一直通往一个似乎曾是广场的地方。海豚们欢快地在那些遗迹里进进出出,而另一些鼠海豚也在各处笨拙地嬉闹着,它们有时也会游上来,跃出海面。随着帆船慢慢向前漂移,海底出现了一片隆起的山丘,可以清楚地看到一行行古老的盘山小道,以及无数小屋被海水冲倒的墙壁。

随后出现在水底的是那座沉没之城的郊区,最后是一座孤零零矗立在小山上的巨大建筑。与这儿的其他房屋相比,那座建筑结构更为简单,维护的情况也要好得多。那是一座低矮的深色建筑,四面都被封锁着,形成一个方形。它的各个角上都有一座塔,中央则是一个精心铺设的庭院。整个建筑到处都开着奇怪的圆形小窗。虽然大部分区域都被水草覆盖了,不过还是能大致看出它是由玄武岩建成的。这应该是座寺庙或修道院,因此才会以这种孤单却又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远远地坐落在一座小山之上。一些闪着磷光的鱼在里面游来游去,看上去就像那些圆形小窗在发光一样,因此卡特并未对水手们的胆怯多加责怪。随后,在如水的月光里,他注意到那个中央庭院的中心还矗立着一块古怪的高大独石,上面好像还绑着什么东西。于是他从船长室借来了望远镜。通过望远镜卡特才看清,那被绑着的是一个穿着丝质袍子的奥里亚布岛水手。那人被头朝下地绑在独石上,双眼已经不见了。这番情景让他十分庆幸此时风已渐大,很快就把船推到海洋上更加安全的地方了。

接下来的第二天,他们遇见了一艘挂着紫色风帆的船,它正满载着能够长出奇怪颜色的百合花的球茎向扎尔(Zar)——遗忘梦境的所在地驶去。而到了第十一天傍晚,他们已经能远远地看到奥里亚布岛,以及恩格拉尼克山上那些参差不齐、白雪皑皑的顶峰了。奥里亚布岛非常大,它上面的巴哈那港也是一座十分繁华的城市。那儿的码头都是用斑岩砌成的,而整座城市就矗立在码头后面那些巨大的石头阶地上。城里的街道都是由层层阶梯构成的,时常还有建筑物和在建筑物之间起连接作用的桥梁拱悬于其上。整座城市的下方有一条巨大的运河,奔涌在一条带有花岗石大门的地道里,一直流入内陆的亚斯湖(Yath)。亚斯湖的远岸残存着一座名字早已被人遗忘的原始城市的巨大黏土砖遗迹。入夜时分,帆船驶进了港口,码头上两座双生灯塔,索恩与索尔(Thon and Thal),闪烁着对他们表示欢迎。与此同时,随着头顶上的星星在黄昏中开始闪烁,巴哈那港阶地上那些数也数不清的窗户也逐渐安静地亮起了柔和的灯光。很快,这个攀爬在山坡上的陡峭海港就变成了一片闪闪发亮的星群,悬挂在满天星辰和静寂港口中星辰的倒影之间。

上岸后,船长邀请卡特到他家里做客。他的小屋坐落在亚斯湖岸边,就在小镇背后的山坡底下。为了讨这位旅行者欢心,船长的妻子和仆人拿出了很多看上去有点奇怪、吃起来却美味无比的食物。接下来的几天,卡特去了熔岩采集者和雕像艺人出入的所有酒馆和公共场所,打听有关恩格拉尼克山的谣言与传说。但他发现没有人曾爬上过那些较高的山峰,当然也没有人曾看到过雕刻在岩石上的神灵面孔。恩格拉尼克山非常难爬,它后面只有一个受过诅咒的山谷,而且,也没有人敢肯定那些关于夜魇的是不是真的,还是仅仅只是传说而已。

后来,当船长又将驾船前往狄拉斯-琳时,卡特在老城区的一家古老的客栈里住了下来。这间客栈开在一条台阶小巷旁边,是由泥砖修建而成的,就像亚斯湖远岸的那些遗迹一样。他在那儿制订了攀爬恩格拉尼克山的计划,并汇总了他从熔岩采集者那儿打听到的所有与前往那座山有关的路线信息。客栈的主人是一个非常年长的男人,他曾听过许许多多的传说,所以给了卡特很大的帮助。他甚至把卡特领到了他那间古老房子的一个房间里,向他展示一幅粗糙的图画。那幅画是很早很早以前一个旅行者画在黏土墙上的,那时候的人类比现在勇敢,也并不像现在这样不愿意去攀爬恩格拉尼克山上那些较高的山峰。据那位年长的客栈主人所述,他的曾祖父从自己的曾祖父那儿听说,画这幅画的旅行者曾爬上过恩格拉尼克山,看到了雕刻在上面的神灵面孔,所以他把面孔画在这儿,以便其他人也能看到。但卡特对这种说法表示怀疑,因为墙上那幅巨大粗糙的容貌图看上去画得仓促而草率,而且整个都笼罩在一大群小伙伴的阴影中,那些伙伴的样子非常丑陋,既长了犄角和翅膀,又长着爪子和卷曲的尾巴。

后来,收集完他在巴哈那港的酒馆和公共场所所能收集到的所有信息后,卡特租了一匹斑马,在某天清晨启程,沿亚斯湖岸边的一条大路,向乱石凌立的恩格拉尼克山所在的内陆地区出发了。他的右手边全是连绵起伏的山丘,讨人喜爱的果园和整洁小巧的石头农舍,这让他不禁想起史凯河两岸那些肥沃的农田。当天傍晚,他就已经非常接近亚斯湖远岸那不知名的古老遗迹了。尽管那些年长的熔岩采集者曾警告过卡特,让他晚上不要在那儿露宿,但他还是在那儿停了下来。他把斑马栓在一堵摇摇欲坠的墙前一根奇怪的柱子上,然后将自己的毯子铺在了一个隐秘的角落。那个角落上方雕刻着奇怪的图案,其中的蕴意恐怕无人能够解读。由于奥里亚布岛的夜晚有些冷,躺下之后,卡特又给自己裹上了另一张毯子。那天晚上他醒过一次,感觉似乎有虫子的翅膀正轻轻地刷过他的脸,所以他把自己连头蒙住,再度平静地睡了过去,直到活跃在远处那些出产树脂的小树林里的麦格鸟(Magah birds)将他唤醒。

此时太阳刚刚爬上一座巨大的山坡,那上面散布着方圆数里格的原始砖块地基和风化的墙体,偶尔还能看到断裂的立柱和基座,一直荒凉地向下铺展到亚斯湖岸边。卡特四处寻找他拴着的斑马,却惊恐地看到那匹温顺的牲畜正一动不动地倒在那根拴它的奇怪柱子旁,而当他随后发现那匹坐骑已经死掉的时候,他的惊怒之情更甚了。斑马的喉咙处有一个奇怪的伤口,而它全身的血液都通过这个伤口被吸干了。卡特的包裹被翻得乱七八糟,一些闪闪发光的小玩意儿被拿走了。那片满是灰尘的土地上到处都是巨大的带蹼脚印,但那是什么东西留下的,他根本毫无头绪。这时他想起了那些熔岩采集者讲述的传说和警告,不禁开始思索晚上刮擦他脸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后来,他又看到距离自己不远处有一条大道,那条路穿过遗迹中一座古老神庙的墙壁下方一扇洞开着的巨大拱门,变成台阶,一直向下延伸至他望不见的黑暗深处。这些东西让他感到一阵战栗,于是便迅速背起包裹,大踏步向恩格拉尼克山走去。

卡特此时正穿过更加荒凉、部分已经变成树林的乡野,向山上走去,一路上他只能看到烧炭人的棚屋和在小树林里采集树脂的人们驻扎的营地。整个空气中都弥漫着香脂的芬芳,麦格鸟儿一边欢快地歌唱,一边在阳光下炫耀自己的七彩羽毛。日落时分,他来到一个熔岩采集者新搭建的营地里。这些熔岩采集者刚从恩格拉尼克山那些较低的山峰上下来,每个都带着满满几麻袋的熔岩。于是,卡特也在这儿扎了营,倾听采集者们的歌声和故事。他还无意中听到那些人在低声谈论,说他们有一个同伴失踪了。据说那个人爬得很高,想去采集他头顶上的一大块上好的熔岩,但直到傍晚他也没有与其他人汇合。第二天,剩下的人到处找他,但只寻见了他的头巾,而峭壁上面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跌下去了。那些人很快便放弃了继续寻找,因为一个较为年长的人说继续找下去也无济于事。

没有人能找到夜魇带走的人,虽然也没有人敢肯定这种东西的真实存在。卡特趁机问他们夜魇是否会吸血,是否喜欢闪闪发亮的小东西,还会留下带蹼的脚印,但那些人统统摇头表示否定,而且看上去似乎对他询问的这些问题感到有些害怕。卡特见他们都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便也就没再多问什么,缩进自己的毯子里睡了过去。

第二天,他与那些熔岩采集者一同起床。相互告别后,那些人向西走了,而他则骑着刚从他们那里买来的斑马向东行去。那些年龄较长的熔岩采集者祝福了他,并警告他说在恩格拉尼克山上最好不要爬得太高。卡特虽然衷心地感谢了他们,但并没有接受他们的劝告,因为他还是觉得自己必须找到未知卡达斯的诸神,并从它们手里赢得前往那座引人入胜、精妙绝伦的日落之城的方法。中午时分,骑着斑马爬了长长一段上坡路后,卡特看到一些泥砖建成的、早已被山民遗弃了的村落。那些山民曾住在这个非常靠近恩格拉尼克山的地方,用山上那些光滑的熔岩雕刻图案。直到在那位年长的客栈主人的祖父尚且健在的年代,那些山民都还住在这里,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渐渐感到自己在这儿似乎并不太受欢迎。他们曾一度把家园建到很高的山坡上,但他们很快发现,房屋建得越高,太阳落山后就有越多的人失踪。最后他们决定还是完全离开这个地方比较好,因为有时他们会瞥见黑暗中出没一些不容人乐观解释的东西。所以最后,他们全都下了山,迁移到海边,住进了巴哈那港。他们住在一个非常古老的城区,并把那门制作雕像的老手艺一代一代地传给他们的子孙,直到今天,那些人的后代都还继承着这门手艺。之前卡特在巴哈那港那些古老的酒馆里打探消息时,正是这群背井离乡的山民的后辈向他提供了有关恩格拉尼克山的最有用的传说。

随着时间的流逝,卡特越来越接近恩格拉尼克山,而它那巨大而又荒凉的山坡也随之阴森地向上延伸着,变得越来越高。在那些比较低矮的山坡上还可以看见零星的几棵树和稀稀拉拉的灌木,但再往高处走就只能见着光秃秃的岩石了——那些可怕的岩石如幽灵般直插天空,与峰顶的冰霜和万年不化的积雪交汇在一起。看着这崎岖险峻的山坡和阴沉岩石间的巨大裂口,卡特真不愿意再继续攀登了。这里到处都是已经凝固了的熔岩和火山渣,杂乱地堆积在山坡和岩架上。九百亿年前,甚至连诸神都尚未在它那尖锐的顶峰上舞蹈时,这座山曾吐出过炽烈的火焰,并从内部爆发出雷鸣般的咆哮之音。但现在,它只是安静而险恶地矗立在这儿,将传说中那幅神秘的巨大雕像隐藏在自己的背面。山上还有很多洞穴,其中一些可能是空的,仅仅只有远古的黑暗,而另一些——如果传说是真的的话——则可能住着人类无法猜透的恐怖存在。

地面倾斜着向上,直达恩格拉尼克山脚。那儿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胭脂栎和白蜡树,还零星散布着石块、熔岩和古老的火山渣。那儿有许多篝火余烬,因为那些熔岩采集者都习惯在那里扎营,此外还有几个粗陋的祭坛,熔岩采集者通过修建它们来取悦梦境诸神或者驱赶他们梦见的那些出没于恩格拉尼克山高处和错综复杂的洞穴里的东西。傍晚时分,卡特抵达了最远的一堆篝火余烬,并在那儿扎营过夜。他将斑马拴在附近一棵小树上,并用毯子将自己完全裹好,这才沉沉睡去。虽然那天夜里一直有一只乌尼斯(Voonith)在远处某个隐匿水塘的岸边号叫,但卡特并不害怕,因为有人曾非常肯定地告诉过他,那种两栖怪物根本不敢靠近恩格拉尼克山的山坡。

第二天清晨,卡特在明媚的阳光里开始了漫长的攀登之旅。开始他还尽量带着斑马这匹得力的助手,但后来那零星长着几棵树的地面变得太过陡峭,他只好把那匹牲畜栓到一棵矮小的白蜡树上,独自继续向山上爬去。最开始,他穿过了一片树林,林间那些杂草丛生的空地上散布着一些古老村落的废墟,后来,他还翻越了一块坚韧的草皮,那上面到处都长着看上去羸弱不堪的灌木。再后来,树木越来越少,这不禁让他感到有些遗憾,因为此时山坡已经变得分外陡峭了,而周围所有东西都让他觉得头晕目眩。最后他发现,当他环顾四周时,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乡野景色在他下方铺展开来——雕像艺人遗弃的小棚屋、出产树脂的小树林和采集树脂的人们驻扎的营地,还有七彩的麦格鸟筑巢和歌唱的树林,他甚至还能隐约地看到遥远的亚斯湖岸和那些名字早已被人遗忘了的、令人生畏的古老遗迹。不过卡特发现最好还是不要四处张望,于是他一心爬山。再后来,灌木都非常稀少了,四周常常除了坚韧的野草外,什么也没有。

这个时候,卡特所在的地方土壤已经非常稀少而且十分贫瘠了,大块大块光秃秃的岩石裸露在山坡上,时不时还能见到秃鹰建在裂缝里的巢穴。再继续往上,就只能看到裸岩了。不过还好,那些岩石尚不算特别粗糙,风化得也不是非常严重,他还能勉强继续往上爬。另外,山上那些圆丘、岩架和尖峰也帮了他不少。偶尔卡特还能看到熔岩采集者在易碎的岩石上笨拙抓擦后留下的痕迹,而这总是让他感到十分开心,因为这说明在他之前还有其他正常人类曾到过这样的高地。再往上走,到达某个高度后,人类留下的痕迹就变成了在需要的地方开凿出来的支撑点和落脚点,以及某些发现精选岩脉或大片熔岩的地方附近的小型采石场和挖掘场。其中一个地方有一条人工开凿的狭窄岩架,它位于主要的攀登路线右边,距离颇远,直达一处异常丰富的矿藏。有一两次,卡特壮着胆子看了看四周,下方铺展开来的景色简直让他目瞪口呆。整个岛屿都位于他和海岸之间,所有景色尽收眼底。他看到了巴哈那港的石头阶地,也看到那儿的烟囱里冒出的轻烟在远处神秘地袅袅升起,还看到更远处那无边无际的南海,以及其中所有的古怪秘密。

由于前方还有不少蜿蜒曲折的小路围绕着恩格拉尼克山,所以对卡特而言,那遥远的、刻着雕像的一侧此时仍然隐藏在暗处。这时,他看到一条岩架向左上方延伸着,似乎正通往他想要到达的地方,所以他一边暗自祈祷它不会半路中断,一边走上了这条路。十分钟后,他发现这的确不是一条死路,而是险峻地通往一个弧形弯道,而那个弯道如果没有突然中断或转向的话,他几小时后就能爬到恩格拉尼克山未知的南山坡,从那儿俯瞰那些荒芜的峭壁和那片被诅咒的熔岩山谷了。随着他的继续前行,下方也逐渐出现了新的乡野景象,看上去比他曾穿越过的那些临海的地方更加贫瘠和荒凉。山这一面的景色也略有不同,这儿到处都是奇怪的裂缝和洞穴——而在他之前走过的那条较直的路线上,这些东西都是看不到的。那些裂缝和洞穴有的位于他的头顶,有的则在他的下方,全部开在几乎完全垂直的峭壁上,仅靠人类的双脚是绝对到达不了的。现在气温已经变得很低了,但卡特爬得十分辛苦,所以也并未太过在意这个问题。唯一让他感到烦恼的是越来越稀薄的空气,他在想,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其他旅行者才会掉头下山吧。也许正因为如此,那些人才会激动地渲染关于夜魇的荒谬传说,并借以解释那些攀山者的失踪——事实上,他们可能只是从危险的山道上跌下去了。卡特并没有过多地把那些旅行者的传说放在心上,但他还是准备了一把弯刀,以应对可能出现的麻烦。他想要见到那幅石刻雕像的愿望太强烈了,因为它们可能可以帮他找到未知卡达斯峰顶的梦境诸神,因此,其他所有的想法都是次要的。

最后,在高处那可怕的严寒中,他终于来到了恩格拉尼克山隐藏的那面,看到身下无边无际的深渊里那些低矮的峭壁和荒芜的熔岩深渊——它们彰显了梦境诸神在远古时期的愤怒。此外,他还看到南边有一大片看上去似乎无边无际的广阔平地,但那只是一片荒漠,既没有美丽的田野,也没有村舍烟囱。从那个方向完全看不到海洋的踪迹,不过这也并不奇怪,毕竟奥里亚布岛是一座非常辽阔的岛屿。那些几乎完全垂直的峭壁上依旧有许多黑色的洞穴和古怪的裂缝,但攀登者仍然全都接触不到。他上方隐约可见一块巨大的突起,挡住了他的视线。卡特有片刻的动摇,唯恐自己无法翻越它。此刻,他正站在海拔数英里的高处,风很大,他随时可能失去平衡,而且他的一侧是代表死亡的深渊,另一侧则只有光滑的岩壁,处境十分危险。那一刻,他感受到了那种让人远离恩格拉尼克山隐藏面的恐惧。但他没有办法转身,而且太阳此时已经快下山了,如果上面没路的话,他就只能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地过夜了,而当明日黎明来临之时,他可能已经不知所踪了。

所幸,那儿有路。他正好看到一条通道,虽然那只是一些几乎让人无法觉察的落脚点,只有非常老练的入梦者才能利用,不过对卡特而言,这已经足够了。他登上了那块向外突起的岩石顶,发现翻越这块岩石后,上面的路就容易多了,因为那儿有一大片巨大冰川融化后留下来的满是沃土和岩架的宽敞空间。他的左边是一处断崖,从那未知的高度笔直地落入深不见底的深渊里,断崖上有一个黝黑的洞穴,在他上方恰好够不到的地方敞开着。不过在其他地方,山体明显向后倾斜着,甚至给他留出了一块可供依靠和休息的地方。

此处刺骨的严寒让卡特意识到自己肯定已经非常接近雪线了。他往上看了看,想知道在夕阳红润的光芒里,那些闪闪发亮的尖峰会闪烁出怎样的光泽。他很确定,往上数千英尺的地方肯定都覆盖着积雪,而积雪之下则是一块巨大的向外突起的危岩,就像他刚才爬上来的那块一样,长年累月以同样的陡峭形态悬挂在那儿。然而当卡特继续往上爬,渐渐看清楚那块危岩时,他不禁喘着气大声惊叫起来,一边还充满敬畏地紧紧抓住身边一块嶙峋的岩石。因为,那块巨型突起的危岩已经完全没有它在尘世之初被塑造出来时的形状了,在夕阳下,它隐约地闪现着红光,显得巨大无比,而它表面则雕刻着一幅经过精心打磨的神灵容貌图。

如火的夕阳将那幅面容照得严肃而可怕。任何人都无法估量它究竟有多巨大,而卡特也立即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人类可以完成的作品。这是一幅由神灵之手雕刻出来的神灵面容,它正傲慢而又威严地俯视着这个苦寻它的凡人。传说它看上去非常奇怪,而且绝不会被弄错,卡特也觉得的确如此。它那修长而狭窄的双眼、耳朵上长长的耳垂、细瘦的鼻子以及尖尖的下巴都说明它并非某种人类,而是诸神中的一员。

尽管这正是卡特所期盼并苦苦寻找的东西,但由于已经被完全震慑住了,所以他只是紧紧地靠在那高耸的危险峭壁上呆呆地看着。神灵的面容本身就具有远非预言所能述说的奇迹,而当一幅神灵面容被某位古老存在神圣地雕刻在黑暗熔岩之上,比一座雄伟的神庙还要庞大,而且看上去似乎正在那无上世界的诡秘沉寂中俯瞰西沉的落日时,那种奇迹就更加强烈、震撼了,没有任何人能够逃脱它的震慑力。

此外,那张面孔上的特征也让卡特的震惊之情更甚。他曾计划踏遍所有梦境之地搜寻那些与这张面孔相似的人——也就是那些可能是诸神子嗣的人类。但当他看清那张面孔后,他就知道根本没这个必要了。很显然,雕刻在这座山上的巨大面容对卡特而言并不陌生,他经常在塞勒菲斯海港附近的酒馆里见到与它相似的容貌。那个海港就位于塔纳利亚山丘另一侧的欧兹-纳尔盖山谷,由库拉尼斯王统治着,而卡特在清醒世界里还认识那位国王。每年都有长着这种面孔的水手乘黑色大船从北方来到塞勒菲斯,用他们的缟玛瑙交换雕刻好的翡翠、金丝和塞勒菲斯出产的一种会唱歌的红色小鸟。很明显,他要寻找的神的子嗣就是这群人了。他们居住的地方肯定就在寒冷荒野附近,而未知卡达斯和其峰顶供梦境诸神居住的缟玛瑙城堡就坐落在寒冷荒野里。所以卡特必须到塞勒菲斯去。但那个地方距离奥里亚布岛非常遥远,他必须先回到狄拉斯-琳,从那儿沿史凯河往上走,回到尼尔的大桥,再进入那片生活着祖格的迷魅森林,并在那儿向北转,穿过奥卡诺兹河(Oukranos)岸边的园地,到达遍布镀金尖塔的索兰(Thran),而在那里,他也许就能找到穿越塞达瑟里亚海(Cerenarian Sea)的大帆船了。

不过此时夜色已浓,而在阴影里,那幅雕刻在岩石上的巨大面容向下俯瞰的目光似乎更加严苛了。这位苦寻着诸神的凡人靠在岩架上,发现在这样的黑暗里,他既不能往上爬,也没法向下走,只能站在这个狭窄的地方,紧紧地抓住岩石,颤抖着等待黎明的到来。他暗自祈祷自己能保持清醒,深怕睡着后紧抓岩石的双手会松开,然后从这令人头晕目眩的数英里高的地方掉下去,摔到那受过诅咒的山谷里的岩架和尖锐石块上。这时,星星亮了起来,除了它们之外,卡特眼里只能看到一片黑色的虚无,那片虚无联合着死亡,不断地在引诱他,而他能做的只有紧贴岩石,使劲往后靠,远离那条看不见的悬崖边缘。他在黄昏中看到的最后一件大地之物是一只秃鹰,它翱翔着贴近他旁边一处向西的悬崖,但在快要靠近那个他恰好够不到的洞穴时,又尖叫着匆匆飞走了。

突然,卡特感到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悄悄地从他的腰带上抽出了那把弯刀,而黑暗中甚至没有响起一丁点的警告。接着,他就听到弯刀落在下方岩石上发出的清脆撞击声。与此同时,他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他与银河之间出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轮廓。那东西出奇的细瘦,有犄角、尾巴,还长着与蝙蝠一般的翅膀。另外,其他一些东西也出现了,开始遮住他西面的星光,就像有一大群模糊不清的东西正拍打着翅膀,密密麻麻却又悄然无声地从峭壁上那个他无法触及的洞穴里飞出来一样。随后,一只如橡胶般的冰冷胳膊勒住了他的脖子,同时还有另一个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脚,接着他便被毫无顾忌地抬了起来,在空中左右摇摆。一分钟后,星星已经看不见了,而卡特也明白过来,自己被夜魇抓住了。

它们抬着他,无声无息地飞进了峭壁上的那个洞穴,在里面那错综复杂的迷宫中穿行起来。卡特一开始还出于本能挣扎着,但每当他挣扎的时候,那些夜魇就会从容不迫地挠他痒痒。它们完全不发出任何声音,就连它们那膜状的翅膀扇动起来也是寂静无声的。它们的身体冰冷得吓人,而且十分潮湿,还滑溜溜的,而它们的爪子还在可恶地揉捏着可怜的猎物。不久之后,夜魇们开始令人惊骇地向下俯冲,在周围那如坟墓般阴冷潮湿的空气汇聚而成的令人眩晕作呕的回旋气流里,它们穿过了一片令人难以置信的深渊。卡特感觉自己正被夜魇带着飞速射向那充满惊叫和恶魔般疯狂的终极旋涡。他一次又一次地大声叫喊着,但每次他这样做的时候,那些黑色的爪子就会更加巧妙地挠他痒痒。后来,他看到周围出现了某种灰色的磷光,所以他猜测它们可能会进入那恐怖的地底内部世界——一些隐晦的传说曾提到过这个世界,说它仅靠苍白的死亡之火点亮,而且充满了散发出食尸鬼般恶臭的空气和从地核凹坑深处涌上来的原始迷雾。

后来,他隐约看到下方很远的地方出现了几行不祥的灰色尖峰。卡特知道,那肯定就是传说中的撒克山峰(Peaks of Throk)了。那些恐怖的尖峰险恶地耸立在不见天日、鬼魂萦绕的永夜深渊里,远比人类想象的要高。它们守卫着那些可怕的山谷,而在山谷里,无数巨蠕虫正污秽地蠕动着,或者在地里钻来钻去。不过卡特宁愿看着它们也不愿看抓他的那些夜魇,因为后者不但十分骇人,还非常粗野。这些漆黑的怪物长着光滑油腻、鲸鱼般的外皮,一对令人讨厌的犄角相对着向内弯曲,它们那蝙蝠般的翅膀拍打起来无声无息,而它们的爪子则极其适合抓取东西但却相当丑陋,另外,它们还有一条长着倒钩的尾巴,正毫无意义又令人心烦地摆来摆去。不过最糟糕的是它们从不发声,也绝对不会大笑,而且由于它们根本没有脸,所以也不会露出微笑的表情。在它们身上那本该长着脸的地方,只有一片象征性的空白。它们会做的事情只有抓取、飞行和挠痒——这就是那些夜魇的作风。

随着那群怪物越飞越低,耸立在各个方向的灰暗撒克山峰也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卡特面前。他发现,那些笼罩在无尽的微光下、贫瘠却又令人印象深刻的花岗岩山峰上并没有任何生物生存的迹象。当夜魇飞得更低时,空气中的死亡之火燃烧殆尽了,卡特所看到的只是一片虚空中的原始黑暗,只有在高处,那些尖细的山峰还如小妖精一般耸立着。但很快,山峰也远去了,周围除了猛烈的大风和风中来自最下方洞穴里的潮气外,什么也没有了。最后,夜魇们降落到一层看不清是什么,感觉起来像是骸骨的东西上,并把卡特独自一人丢在黑暗的深谷里。把他带到这里似乎是那些守卫着恩格拉尼克山的夜魇的职责,完成任务后,它们就安静地拍着翅膀飞走了。卡特试图跟踪它们的飞行路径,但他很快发现这完全不可能,因为此时就连撒克山峰都已经淡出他的视线了。这里除了黑暗、恐惧、死寂和那厚厚的一层骸骨,什么都没有了。

现在卡特已经很确定自己正处在无数巨蠕虫蠕动钻行的潘斯山谷(Vale of Pnoth)里了,但他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一点头绪也没有,因为从来没有人见到过巨蠕虫,甚至从来没有人能猜到它可能长成什么样子。它们只在少数隐晦的谣言中出现过几次,那些谣言提到,它们会在骸骨堆里发出沙沙的响声,而且,当它们蠕动着爬过某人的时候,会让其感到一种黏滑的触感。但人们根本看不到它们,因为它们只会在黑暗中行进。卡特当然一点也不希望遇到巨蠕虫,所以他专注地凝听着从他周围那些骸骨的未知深处传来的所有声响。尽管身处如此可怕的地方,但他仍然制订了一个计划,还确定了一个目标,这是因为很早以前他恰好与一个比较了解潘斯山谷的人攀谈过。简单来说,这里很可能是清醒世界里那些食尸鬼们丢弃食物残骸的地方。所以如果运气好一点的话,他可能找到一座甚至比撒克山峰还要高的骸骨山——那标志着食尸鬼领地的边缘。如大雨般落下来的骸骨会告诉他往哪儿去寻找,而一旦找到后,他就可以向食尸鬼喊话,让它为他放一条梯子下来。因为,说来奇怪,他与这种恐怖的生物还有一丝非常古怪的联系。

事实上,卡特曾在波士顿认识了一个人——一个创作怪异图画的画家,他的秘密画室就坐落在某个墓地附近的一条古老却污渎的小道里。那个人曾与食尸鬼交上了朋友,而且他还教会了卡特如何理解那种生物发出的令人作呕的咪砰声和咕呤声中比较简单的部分。那个人最后突然消失了,而卡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在这个时候遇到他,如果那样的话,那他将第一次在梦境之地里使用英语这种感觉已经离他很远、只有在模糊的清醒世界里才会用到的语言。无论如何,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说服一只食尸鬼带着他离开潘斯山谷,更何况,遇到一只看得见的食尸鬼总比遇到一只看不见的巨蠕虫要好得多。

于是卡特在黑暗中行走起来,当他觉得自己听到脚下那层骸骨中有什么东西在响动时,他赶紧大步跑开。有一次,他撞上了一个满是石头的斜坡,他知道那肯定是某座撒克山峰的山脚。后来,他终于听到一阵响亮的哗啦哗啦的碰撞声从高处传来,于是他确信自己已经很接近食尸鬼的骸骨山了。但他不敢确定上面的食尸鬼是否能听到他在几英里的山谷底下发出的声音,不过他也清楚,这个内部世界有着非常奇怪的法则。正当他反复思索的时候,一块飞来的骨头狠狠击中了他,那块骨头很沉,肯定是一块颅骨,因此他更加确定自己的确已经离那座决定他命运的骸骨山非常近了,于是他用尽全力向上发出了一声咪砰声——那是食尸鬼语言中的呼唤声。

声音传得很慢,所以过了好一会儿卡特才听到一声作为回应的咕呤声。所幸,那声音最后还是传下来了,而且不久之后食尸鬼就告诉他会为他放一条绳梯下来。等待的过程中他非常紧张,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呼喊声会在周围这些骸骨中激起怎样的反应。事实上,不久之后,他确实听到远处隐约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声。随着这意味深长的响声逐渐靠近,他愈发不安起来,因为他不想离开这个地方,错过那随时可能放下来的绳梯。最后,紧张的情绪到了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程度,他几乎就要惊慌失措地逃开了,但就在这个时候,某个东西撞到了附近那堆新落下来的骸骨上,发出砰地一声,这个声音把他的注意力从那些沙沙的响声上吸引了过来。那是一条梯子。他在黑暗中摸索了近一分钟之后,才把它紧紧地抓在了手里。但这时那些沙沙的响声并没有停止,甚至在他爬梯子的时候也紧跟着他。当他爬到离地面足有五英尺的时候,下面那些声响明显增大了,而当他爬到离地面十英尺的地方时,下面开始有东西摇晃他的绳梯。后来,等他爬到距地面约十五到二十英尺的高处时,他感到有一段巨大而又光滑的东西从他身旁擦了过去。那东西长着凹凸交替的身体,还在不停地蠕动着。所以他拼命地往上爬,想要摆脱那令人作呕、臃肿肥胖的巨蠕虫,逃离这种任何人都没有见过其身形的生物,那让人几乎无法忍受的摩挲。

他爬了整整几个小时,双手磨得生疼,还起了水泡,最后,终于又一次看到了那些灰色的死亡之火和令人不安的撒克山峰。又继续往上爬了一会儿之后,他发现自己上方就是食尸鬼那座巨型骸骨山的突出边缘了,不过这时他还看不到垂直的那侧是什么样子的。后来,又爬了几小时之后,他看到一张奇怪的脸正从突出的边缘处探出来往下张望,感觉就像卡西莫多从巴黎圣母院的护墙后探出脑袋一样。这幅情景差点没让他晕过去,几乎就松开那紧握着梯子的手了,不过片刻之后,他恢复了镇定。卡特那位突然消失的朋友理查德·皮克曼曾给他介绍过一只食尸鬼,所以他对这种生物类似犬类的面孔、瘫软的摸样以及不堪提及的怪癖都有大致的了解。所以,当那只丑得吓人的食尸鬼站在骸骨山边缘,把他从那令人眩晕的虚空中拉上来的时候,他表现得非常自制,既没有因为旁边那堆大部分已经被吃掉了的残骸而惊慌失措,也没有因为那些围成圈蹲坐着一边啃咬食物、一边好奇地盯着他看的食尸鬼们而惊声尖叫。

他现在置身于一个光线昏暗的平原上,这里唯一的特征就是遍布巨大的砾石和地洞的入口。那些食尸鬼们总的来说还算比较有礼貌,虽然其中一只试图捏他一把,而另外几只还若有所思地紧盯着他那瘦弱的身体。卡特耐心地咕呤咕呤地与食尸鬼们交谈了起来,向它们问起他那位突然消失了的朋友,结果却被告知他那位朋友已经变成了一只很有声望的食尸鬼,就生活在最靠近清醒世界的那个深渊里。一只颜色发绿的老年食尸鬼说它愿意带卡特去皮克曼现在的居所,所以,虽然本能地有些厌恶,但他还是跟着那只生物钻进了一个宽敞的地洞。他跟在那只老食尸鬼身后,在那漆黑一片,还散发着恶臭的土里爬了好几个小时,最后来到一个光线昏暗的平原上。这儿散布着很多来自地球的奇怪遗迹,包括古老的墓碑、破烂的骨灰瓮,以及怪诞的纪念碑碎片等。卡特意识到,这可能是自他从火焰洞穴走下七百级阶梯跨过沉眠之门以来最接近清醒世界的一刻了,这不禁让他有些感慨。

平原上有一块从波士顿的葛兰奈莱墓地偷来的1786年的墓碑,一只食尸鬼就坐在上面,这就是那位曾经的艺术家——理查德·厄普顿·皮克曼。它现在赤身裸体,像橡胶一样,而且它的相貌已经具备了太多食尸鬼的特征,以至于在它身上已经看不到什么人类的特质了。不过它还能记得一点儿英语,可以咕哝着用单音节词与卡特交谈,只是时不时地还是要靠食尸鬼那种咕呤咕呤的语言作为辅助。当它得知卡特想到迷魅森林去,并从那儿前往塔纳利亚山丘另一侧的欧兹-纳尔盖山谷里的塞勒菲斯时,它显得十分疑惑。因为它们这些生活在清醒世界的食尸鬼与上方梦境之地的坟场毫无关联——那些地方是那些盘踞在死城中的红腿蛙普(Wamps)的领地,而且它们生活着的深渊与迷魅森林之间也阻隔着许多东西,其中就包括那个由古革巨人(Gugs)统治着的恐怖王国。

那些古革巨人体型巨大,浑身长着毛发。它们过去曾在迷魅森林里设下石圈,用奇怪的仪式向外神和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献祭。直到某天深夜,它们犯下的某件恶行传到了地球之神的耳朵里,于是被驱逐到了森林下方的那些洞穴里。地球上的食尸鬼们生活的深渊与迷魅森林之间仅靠一扇带有铁环的巨石活门连接着,而由于某个诅咒,那些古革巨人都不敢打开那扇活门。对于一个来自凡尘的入梦者而言,穿越它们统治着的洞穴王国,并通过那扇活门离开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因为过去它们曾以凡尘入梦者为食,虽然被驱逐之后,它们被限制只能吃妖鬼——一种生活在辛之墓群(Vaults of Zin)、像袋鼠一样用长长的后腿跳跃前进、会被光亮杀死的令人厌恶的生物——但直到现在,它们中间还流传着凡尘入梦者是多么美味可口的传说。

所以,皮克曼变成的食尸鬼建议卡特要么离开深渊前往萨克曼德(Sarkomand)——那是冷原下方山谷里一座废弃了的城市,里面有闪长岩雕成的长着翅膀的狮子和狮子守护着,一直从梦境之地延伸至下方深渊的黑色硝石阶梯;要么穿越一个墓地返回清醒世界——然后重新走下浅睡的七十级台阶,去到火焰洞穴,并再往下走七百级阶梯,穿过沉眠之门,重返迷魅森林。然而这两种选择都令这个苦寻着诸神的凡人不甚满意,因为一来他根本不知道怎样从冷原前往欧兹-纳尔盖山谷,二来他也不愿意从梦里醒来,因为他怕自己会忘掉他到目前为止收集到的信息。忘掉那些从北方航行到塞勒菲斯做缟玛瑙生意的水手们那种威严而非凡的面孔肯定会给他的探寻之旅带来灾难性的打击——因为那些水手们正是神灵的子嗣,他们肯定可以为他指明一条通往寒冷荒野和梦境诸神的居住地卡达斯的道路。

经过卡特的反复劝说,食尸鬼终于同意领它的客人进入古革巨人王国的高墙。事实上,那些巨人们在饱餐之后会回到室内酣然大睡一会儿,这时卡特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偷偷穿过那耸立着圆形石塔的昏暗国度,到达一座附有卡斯之印(Sign of Koth)的中央高塔,沿着那儿的阶梯一直向上走,就可以找到通往迷魅森林的石头活门了。皮克曼甚至愿意让三只食尸鬼帮他用一块墓碑做杠杆,撬开那扇石门。因为那些古革巨人似乎有些害怕食尸鬼,当它们看到有食尸鬼在自己那巨大的坟场里享受盛宴时,它们常常会匆匆地逃开。

另外,皮克曼还建议卡特自己也化装成一只食尸鬼,刮掉那些他放任生长的胡子(因为食尸鬼没有胡子),光着身子在土里打滚(使他的皮肤看上去跟食尸鬼一样),而且还要学着它们的样子瘫软着大步前进。他的衣物被他捆成一束带在身边,就像带着从坟墓里挖出的上好食物一般。他们只须穿过正确的地洞,在那座带阶梯的卡斯之塔附近的一块墓地里爬上地面,就能抵达那座古革巨人居住的、连接着整个国度的城市了。但他们必须警惕那块墓地附近的一个大洞穴,因为那是辛之墓群的入口,那些心怀怨恨的妖鬼们一直穷凶极恶地在那儿守候着那些追逐捕食它们的上层深渊的居民。古革巨人睡着的时候,那些妖鬼会跑出来,而且无论是古革巨人还是食尸鬼它们都一样乐于攻击,因为它们根本没法区别两者。它们是非常原始的生物,甚至会同类相食。古革巨人在辛之墓群中一处狭窄的地方设了一个哨兵,但它经常昏昏欲睡,有时甚至会突然被一群妖鬼袭击。尽管那些妖鬼无法在真正的光亮下生存,但还是可以忍受几个小时深渊中的灰色微光。

所以最后,卡特与三只帮忙的食尸鬼一起爬进了那似乎永无止尽的地洞。那三只食尸鬼还抬着一块板岩墓碑,上面刻着尼希米·德比上校,卒于1719年,葬于塞伦的查特墓地。当他们再次回到亮着微光的地面时,已经到了一个长满青苔的巨石森林。那里面的巨大独石几乎与他们的视线一样高——那些便是古革巨人常用的墓碑了。在他们爬出来的地洞右边,穿过独石林立的通道,是一片由巨型圆塔构成的壮观景象。那些圆塔无边无际地耸立着,直插地球内部灰暗的天空。这就是古革巨人生活着的雄伟城市——这儿的门都有三十英尺高。食尸鬼们常常到这儿来,因为一只古革巨人的尸体几乎就够一群食尸鬼吃上整整一年了,而且,就算要冒些额外的风险,但挖掘古革巨人的尸体总比去打扰人类的墓穴要好。卡特现在总算知道他在潘斯山谷里偶尔摸到的那些巨大骸骨来自何处了。

他们的正前方,刚出墓地的地方,耸立着一面垂直的陡峭悬崖,而悬崖的底部正敞着一个看上去险恶无比的巨大洞穴。食尸鬼们让卡特尽量避开那个洞穴,因为那就是污渎的辛之墓群的入口了,古革巨人们正是在里面的黑暗中捕食妖鬼的。事实上,它们的警告很快就应验了。当时,一只食尸鬼正悄悄地向那些巨型圆塔爬去,想看看他们估算出的古革巨人休息的时间是否正确。突然,那个巨大洞穴的幽暗中闪现出一双黄红色的眼睛,接着又闪现出一双。这说明古革巨人的哨兵又少了一个,同时也说明妖鬼们确实有着极佳的嗅觉。所以那只前去查看的食尸鬼转身回到了地洞边,并示意它的同伴们保持安静。他们都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去招惹那些妖鬼,因为它们可能很快就会撤回去,毕竟它们刚在那黑暗的墓群里对付完一个古革哨兵,肯定已是十分疲倦。过了一会儿,一只足有小马大小的东西跳了出来,显露在灰色的微光下。那是一只委琐而又令人生厌的东西,它的模样让卡特几乎吐了,它的面容奇怪得极像人类,不过并没有鼻子、前额,也没有其他一些比较重要的特征。

过了一会儿,又有三只妖鬼跳了出来,加入它们的同伴。这时,一只食尸鬼低声咕呤咕呤地对卡特说,那几只妖鬼身上并没有战斗留下的伤痕,而这对他们而言并非是一个好现象——这说明它们根本没有对付古革哨兵,只是在他瞌睡的时候悄悄溜了出来,所以它们的力量和凶残程度一点也没有被削弱,而且,直到它们找到并处理掉一个牺牲品为止,它们会同样强壮而残忍。那些不成比例的污秽动物很快便增加到十五只左右,在灰色的微光下,它们在巨塔和独石林立的地方东挖西刨,还像袋鼠一般跳来跳去。这实在是一幅令人极不舒服的情景。而当它们用妖鬼特有的如咳嗽般的喉音相互交流着的时候,就更让人厌恶了。不过尽管妖鬼已经非常可怕了,但不久后从洞穴里出来的、让妖鬼都突然惊惶失措起来的东西就更令人感到恐惧了。

那是一只直径足足两英尺半的爪子,上面还长着可怕的锐钩。接着另一只爪子也伸了出来,再接着,一根长满黑毛的巨大手臂出现了,而先前那两只爪子就通过两根较短的前臂连在这只手臂上。然后,洞穴里亮起了一双粉红色的眼睛,随后苏醒了的古革哨兵如水桶一般大的头颅就摇晃着出现在卡特的视线里。那巨人的两只眼睛从头颅两旁向外突了足足两英寸,被粗糙毛发丛生的骨质凸起遮住了。而脑袋上最可怕的地方还是那张恐怖的大嘴。它长着巨大的黄色獠牙,而且,它并非像寻常生物的嘴一样水平地张开,而是垂直地从头顶一直裂开到底部。

但不等那倒霉的古革巨人从洞穴中爬出来,舒展开它那足有二十英尺长的身躯,那些怀恨在心的妖鬼就已经一拥而上,包围了它。卡特很是担心了一会儿,因为他害怕那个哨兵会发出警告,唤醒它的同类,但一只食尸鬼轻声咕呤着告诉他说,古革巨人不会发声,只能靠面部表情进行交流。接下来,那两种怪物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战斗。那些恶毒的妖鬼从四面八方拼命地冲向那只尚在爬行的古革巨人,用牙齿啃咬撕扯,同时还用它们那又尖又硬的蹄子凶残地踢打它。整个过程中它们都在用那种类似咳嗽般的喉音兴奋地交流着,而当古革巨人那张纵裂着的大嘴偶尔咬住它们其中一员时,它们便放声尖叫。所以,要不是那只越来越弱势的哨兵开始逐渐向洞穴退去,那战场上发出的喧闹噪声肯定已经把这座沉睡中的城市吵醒了。不过随着哨兵的后退,骚乱很快便从卡特的视线中退到了黑暗里,只有偶尔传出的邪恶回声表明战斗仍然在继续进行着。

这时,那只最为警觉的食尸鬼发出了前进的信号,于是,卡特跟着他那三只大步前进的同伴,离开了独石森林,走到了城里那些散发着恶臭的黑暗街道上。这座可怕的城市里有许多由巨石修建而成的圆塔,它们高高地耸立着,直达视线之外。卡特他们一路沉默,摇摇晃晃地走在粗糙的岩石路面上,厌恶地聆听着从那些巨大的黑门内传出来的令人憎恶的低沉鼻息声——那代表古革巨人们正在沉睡。由于担心巨人的休息时间即将结束,食尸鬼们加快了脚步。但即便如此,这段路程也并不能在短时间内走完,因为,在一个巨人生活的城镇里,任何距离都会放大数倍。最后,他们总算来到了一个较为空旷的地方,那后面有一座看上去比别的巨塔还要大一点的高塔,巨大的塔门上方固定着一个大得出奇的浮雕标志。尽管不知道标志的意义,但它还是令人不禁颤抖起来。这就是那座带有卡斯之印的中央高塔,而塔内那些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的巨大石头台阶正是一条通往上方梦境之地和迷魅森林的巨型阶梯的开端。

接着,他们便开始在完全的黑暗中爬起那条似乎没有尽头的阶梯来。这阶梯是为古革巨人修建的,每一级台阶都大得出奇,几乎有一码高,所以他们爬起来异常困难。至于这阶梯到底有多少级台阶,卡特根本没心思估量,因为他很快就已疲惫不堪了,而那些灵活而又不知疲倦的食尸鬼们只好一路协助着他。整个没完没了的攀爬过程都充满了被古革巨人发现并追赶的危险,虽然由于梦境诸神的诅咒,没有哪个巨人敢打开那扇通往迷魅森林的石门,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会进入这座高塔或爬上这条阶梯,实际上,它们常常在这儿追捕某些逃脱的妖鬼,直至塔的最顶端。古革巨人们的耳朵非常灵敏,它们醒来之后,很轻易就能听到这几个赤裸着手脚的攀爬者发出的声音。而且很显然,对于那些已经习惯在没有光亮的辛之墓群中捕食妖鬼的巨人们来说,只须大跨几步,就能很快追上它们那正在慢慢攀登巨大阶梯的渺小猎物。而更令人绝望的是,那些古革巨人追赶的时候根本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所以它们可能会令人惊骇地突然出现在这些攀爬者上方的黑暗中。这时候古革巨人惯有的对食尸鬼的害怕可能也指望不上了,因为在这个特殊的地方,巨人们的优势实在是太明显了。另外,那些鬼鬼祟祟而又恶毒无比的妖鬼也是一种危险,它们常常会趁古革巨人们熟睡的时候跳进塔里。如果古革巨人们睡得比较久,而妖鬼们又很快完成了它们在洞穴里的勾当,重新出了洞,那么这些不怀好意又令人作呕的东西很容易就能闻着攀爬者的气味追上他们。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还不如被古革巨人吃掉呢。

这时,在经过了似乎永无止境的攀爬后,他们听到上方黑暗中传来一声咳嗽般的声音。事情出现了非常重大而又出人意料的转折。

那儿明显有一只妖鬼,或者可能是很多只。它或它们可能早在卡特及他的向导们进入高塔前就已经在这儿迷路了。很明显,这个危险的距离非常非常近。几秒钟的屏息后,领头的食尸鬼将卡特推到墙边,并用最佳的方式安排好自己和它们的同类,它们将那块古老的板岩墓碑高高举起,以便在敌人出现时给予其致命一击。食尸鬼能在黑暗中视物,所以此时的境况要比卡特独自一人时好得多。片刻之后,上面传来蹄子的咔嗒声,这说明至少有一只怪兽开始往下跳了,而三只抬着墓碑的食尸鬼也准备好自己的武器,准备重击敌人。很快,两只黄红色的眼睛便闪现着出现在视野里,在咔嗒咔嗒的蹄声中,妖鬼的喘息声也能听见了。当它正好跳到食尸鬼上面一级的台阶上时,后者用惊人的力量将那古老的墓碑向它挥去,只听一声喘息声和一声哽咽声,那个受害者就坍成一堆难闻的肉酱了。这儿似乎只有一只妖鬼,食尸鬼们聆听了片刻之后,轻轻拍了拍卡特,示意他继续前进。当然,和之前一样,它们还是不得不协助着他攀登,不过他很乐意离开这个屠杀现场,那只妖鬼的丑恶尸体就摊在这儿,隐没在无尽的黑暗中。

最后,食尸鬼们带着它们的同伴停了下来。卡特摸索着上方,意识到自己终于抵达那扇巨石活门了。完全打开这么大一扇门根本是件无法想象的事情,食尸鬼们只希望可以稍微把它抬开一点,将那块墓碑塞进去作为支撑,这样卡特就能从缝隙中脱身了。而它们自己则打算重新走下阶梯,穿过古革巨人的城市,回到自己的深渊里。它们很善于躲避,因此无须担心巨人的追捕。而且,虽然通过萨克曼德城里一扇由狮子看守的大门也可以回到深渊,但它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从陆地到达那座幽灵般的城市。

那三只食尸鬼使出了极大的力气试图抬起上方那扇石门,而卡特也尽他所能帮忙推着。它们判断,靠近阶梯顶层的边缘是最好推的地方,所以便在那儿用上了它们那通过不太体面的方式滋养出来的肌肉里的全部力气。片刻之后,一道光线出现了,卡特赶紧按之前分配的任务将那古老墓碑的端部塞进缝隙里。接着,它们愈发用力地向上抬,但整个过程进行得非常缓慢,每次只要它们没能成功地把墓碑翻转过来撑住大门开口,它们就不得不回到最初的状态。

这时,他们听到下方台阶传来一个声音,这让他们的绝望之情瞬间被放大了数千倍。那只是被它们杀死的长蹄子妖鬼的尸体向下滚落时发出的碰撞声,但无论是哪种原因让那具尸体移动和滚落,都不能让他们放心。因此,那三只非常了解古革巨人的行为方式的食尸鬼开始发疯般卖力地干起活来,它们在短得令人吃惊的时间里将门抬高了一段距离,并一直坚持住,让卡特将墓碑翻转过来,撑住石门,留下一个足够大的开口。然后,它们又协助卡特爬上那个开口,让他踩在它们橡胶般的肩膀上,随后,当他抓住外面上方梦境之地那受诸神祝福的泥土后,又指引他的脚继续向上爬。下一秒,食尸鬼们也跟着爬了出来,并在下方传来的喘息之声已清晰可辨之际敲掉了那块墓碑,紧紧关上了那扇巨大的活门。由于梦境诸神的诅咒,没有哪个古革巨人敢从那扇大门里出来,所以卡特渐渐放松下来,带着一种安详的感觉,静静地躺在迷魅森林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怪诞蘑菇上,而他的向导们则蹲坐在他旁边,用食尸鬼自己的方式休息起来。

迷魅森林还和卡特许久之前穿过时一样怪异,不过与他曾经身处的那些深渊相比,这儿简直是一个令人愉悦的天堂。现在他们周围没有什么活物,因为祖格们会因为恐惧而避开那扇神秘的大门。卡特随即与食尸鬼们商量起它们接下来的行程。它们已经不敢再返回刚才那座高塔了,而当它们得知必须经过神父那许与卡曼-扎所在的火焰洞穴后,它们对清醒世界也失去了兴趣。所以最后,它们决定前往萨克曼德,通过其中的深渊之门返回自己的家园。不过它们现在还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到达那儿。这时,卡特突然想起那座城市就坐落在冷原下方的山谷里,同时他也回忆起他曾在狄拉斯-琳见过一位不太面善的斜眼老商人,据说那个人就在与冷原的居民做生意。所以他建议食尸鬼们去狄拉斯-琳找找看,并告诉它们,穿过这片林地,走到尼尔,然后沿着史凯河,一直走到它的河口就可以抵达狄拉斯-琳了。食尸鬼们立即决定就这么做,并且片刻也不想耽误地就大踏步离开了,因为越来越浓郁的黄昏说明它们还将走上一整晚。卡特与这些看上去仍然令人生厌的怪物一一握爪道别,感谢它们一路上的帮助,并请它们代他向那只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致谢。待它们离开后,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舒了口气,感到很高兴,因为食尸鬼毕竟只是食尸鬼,对人类而言,最多只能算一种比较讨厌的同伴而已。随后,卡特在森林中找到一个水塘,把抹在自己身上的地球下方的泥浆洗净,随即重新穿上那些他一直小心携带在身边的衣物。

这个时候,夜幕已经降临这片生长着巨大树木的可怕森林了,不过由于到处都有磷光,卡特还是可以像白天一样在林中穿行,所以他出发,沿着那条早已了然于心的路线向位于塔纳利亚山丘另一侧的欧斯-纳尔盖山谷中的塞勒菲斯走去。走在路上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自己在遥远的奥里亚布岛上攀登恩格拉尼克山时曾骑过的那匹斑马,他还记得自己把它拴在山上一棵白蜡树上——那似乎是发生在千万年前的事情了。他想知道是否会有熔岩采集者给它喂食或将它解开。然后,他又想起了自己在亚斯湖岸边的远古遗迹中过夜的那个晚上被杀害的那匹斑马,不禁猜测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回到巴哈那港,赔偿斑马的主人——如果那位年长的熔岩采集者还记得他的话。也只有在上层梦境之地的空气里,他才有心思想起这些事情。

突然,卡特因为一棵非常巨大的空心树木中传出来的声音而停下了前行的脚步。他已经避开了那个巨石围成的圈,因为他现在没兴趣与祖格交谈,但那棵大树中传出来的奇怪的振翼之声却说明祖格的某些重要的议会正在某个地方开会。他靠近了一些,发现那儿正进行着一场紧张而又激烈的讨论。不久后他就弄明白了事情的缘由,而且事情还吸引了他极大的关注。那是祖格的首领们正在讨论一场与猫族的战争。事情的起因是那一小队跟着卡特偷偷溜进乌撒而后便失去踪影的祖格——它们只是因为自己不正当的意图而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这件事激怒了祖格,它们汇集起来,准备现在,或者至少在这个月内,对整个猫族展开一系列的突然袭击,它们将出其不意地拿下单只或一小群猫,甚至根本不给那些生活在乌撒的无数猫咪一个训练或动员的机会。这就是祖格的计划,而卡特知道,自己必须在继续那非凡的探寻之旅前破坏掉这个计划。

所以,伦道夫·卡特悄悄地摸索到森林边缘,在星光闪耀的田野上发出了一声猫咪特有的叫声。接着,附近农舍中的一只肥大的老雌猫接过了他的任务,将警告传过数里格的连绵起伏的草地,传给那些大大小小,或黑或灰或虎斑或白或黄或杂色的战士们。那警告声回响着穿过尼尔,越过史凯河,甚至传进了乌撒。生活在乌撒的众多猫咪被这合唱般的警告声召集起来,组成了一列行进的大军。幸运的是,此时月亮尚未升起,所以所有猫都还在地球上。它们敏捷而安静地从每个壁炉边跳出来,从每个屋顶上跳下来,汇聚成一片皮毛海洋,跨越平原,来到森林的边缘。而卡特就在那儿,等待着它们的到来。在亲眼见过无数奇怪的东西,并且与其中一些一起在深渊里走了那么久之后,看看这些线条优美、丰满匀称的猫对他的眼睛实在是大有裨益。他很高兴地看到他那值得敬重的朋友,那只曾经救过他的猫,就跳跃在乌撒分遣队的最前面。它那光滑的脖子上戴着一个象征身份的项圈,而它的胡须则威武地翘着。更妙的是,现在军中那只年轻而活泼的猫中尉正是当年他路过乌撒时在旅舍中结识的那只小猫咪,在很早之前的某个清晨,他还曾给过它一碟丰盛的奶油。它现在已经成长为一只身材健壮而且颇有前途的猫了,此时它正一边叫着,一边与它的朋友握手问好。它的祖父告诉卡特,它在军队里表现很好,再参加一场战役也许就能被升为上尉了。

卡特大致描述了猫族面临的危险,而作为回报,猫咪们纷纷从喉咙深处发出感激的呜呜声。与猫将军们商议后,他制订了一个即时行动的计划,也就是立刻行军前往祖格议会的所在地和其他已知的祖格根据地,抢先行动以破坏它们的突然袭击,并迫使它们在动员大军展开入侵之前就终止整个入侵计划。随后,这片由猫组成的浩瀚海洋一刻也没有耽误,如潮水般涌进迷魅森林,包围了祖格议会所在的那棵大树和那个巨大石圈。看到这些不速之客,敌人的振翼之声迅速升高,表现出惊慌失措的频率。那些鬼鬼祟祟又十分古怪的棕色祖格并没有进行太多的反抗。它们明白自己已经被提前打败了,所以,它们的想法也立即从报复变成了眼下该如何自保。

此时,半数的猫围坐成一个环形的编队,将那些被俘虏的祖格围在中央。同时,编队一侧还留有一个开口,顺着开口一路往下,正行进着一列从森林其他地方俘虏来的祖格,由其他猫看守着押送至此。最后,双方请卡特担任它们的翻译,开始协商停战条款,并最终决定祖格仍然保持自由部族的身份,但必须给猫族献上大量贡品作为补偿,其中包括从森林里那些不那么神秘莫测的地方捕获的松鸡、鹌鹑和野鸡等。十二只来自贵族家庭的年轻祖格将被作为人质带走,关押到乌撒城里的猫之神庙中。而且,胜利者还明确地表示,如果以后有任何猫在祖格领地边界失踪的话,那猫族必将让祖格们品尝极其糟糕的苦果。处理完这些事情后,那些集合成编队的猫散开阵型,允许祖格一只接一只地溜回自己家中。那些祖格们匆匆地溜走了,其中不少边逃还边愠怒地往后瞥望了几眼。

后来,由于认为祖格们很可能因为战争计划受挫而对卡特心怀强烈的怨恨,那只年长的猫将军提议由它们护送他穿过森林,到达他原定前往的边界。卡特满怀感激地接受了这个提议,这不仅仅是因为它们可以确保自己的安全,更重要的是因为他很喜欢与这些优雅的猫为伴。所以,在那群已成功履行完自己的职责并放松了下来,正嬉戏打闹着的可爱猫军团的簇拥下,他开始神气十足地穿越那片由巨大树木构成、闪着磷光的迷魅森林。一路上,他与那只年长的猫将军及它的孙子谈论着自己的探索之旅,而其他猫则在他们旁边,或者沉醉于奇妙的雀跃,或者追赶着被风从长满蘑菇的原始地面上卷起的落叶。那只年长的猫告诉卡特,它曾听说过很多关于寒冷荒野上的未知卡达斯的事情,但却不知道它具体坐落在哪儿。至于那座精妙绝伦的日落之城,它就连听都没有听过了。不过它也说,如果以后再听说了些什么的话,它很乐意转告卡特。

另外,它还向这个探寻者教授了一些极具价值的、在梦境之地的猫咪之间流传的密码,并说它会特意将他介绍给塞勒菲斯——他即将前往的地方——的猫首领。卡特对那只年长的首领早已略有耳闻,据说那是一只威风凛凛的马尔他猫,对所有事务都具有很大的影响力。后来,当它们抵达森林边缘时,天已经快亮了,卡特依依不舍地与他的朋友们道了别。如果不是老将军明令禁止的话,那只年轻的中尉也许就跟他一起走了——毕竟当它还是小猫咪时他们就已经认识了——但那位严厉的家长坚持它应该对整个猫族和军队负责。所以卡特独自上了路,而猫咪们则返回了森林。此时,他脚下是一片神秘的金色田野,那田野沿着一条两岸都是柳树的小河,向远方延展开去。

这个旅行者很清楚,这片园地就位于森林和塞达瑟里亚海之间,所以他愉快地跟着那条一路欢唱、标示着他行程的奥卡诺兹河一直走了下去。太阳渐渐升高了,照耀在遍布小树林和草地的平缓山坡上,令千万朵点缀在各个小山丘上正随风轻摆的花朵开得愈发灿烂鲜艳。一片令人愉悦的薄雾笼罩着整个区域,这个地方的阳光比其他地方更加明媚,鸟儿和蜜蜂所演奏的夏日嗡嗡曲也更加悦耳动听,所以,穿行其中的人们就像穿越仙境一般,感受到的快乐和奇妙也比他们往后能回忆起的任何一次旅行都更为强烈。

中午时分,卡特抵达了凯兰(Kiran)的碧玉阶台。那些阶台倾斜着,向下一直延伸到小河边,而阶台上方则挺立着一座美丽的神殿。埃莱克-瓦达国王每年都会乘坐一顶金色的轿子从他那位于暮光之海上方的遥远国度来到这儿,在神殿里向奥卡诺兹河之神祈祷——因为国王年少时曾住在奥卡诺兹河边的一间农舍里,那时奥卡诺兹河之神曾为他歌唱过。整座神殿,它的高墙、庭院、七座耸立着的尖塔,以及内部的圣坛,都是用碧玉建成的,占地足有一英亩。奥卡诺兹河的河水能通过暗渠流经内部的圣坛,河神晚上就在那儿轻声歌唱。很多次,当月亮将自己的光辉洒向这些庭院、阶台和尖塔时,他都能听到奇异的歌声,不过除了埃莱克-瓦达国王之外,没有人知道那究竟是奥卡诺兹河之神的歌唱,还是那些神秘的神父们吟唱圣歌的声音,因为只有国王一人曾进入过那座神殿,也只有他见过那些神父。不过,现在正是一天中最令人昏昏欲睡的时候,那座雕满花纹的精美神殿非常安静。当卡特走在那令人陶醉的阳光下时,只能听到连续而轻柔的水流声和鸟儿与蜜蜂欢愉忙碌的歌唱声。

随后的整个下午,这个朝圣者要么漫步在芬芳的草地上,要么走过河畔平缓小山丘的背风处。那些山丘上分布着一些宁静的小茅屋和供奉着碧玉或金绿玉雕成的和善神灵的圣坛。有时,他也会靠近奥卡诺兹河的河岸,对那些在清澈河水里活蹦乱跳的虹彩色的鱼儿吹口哨,而还有一些时候,他会在飒飒的疾风中停下来,凝视河对岸那片巨大而阴暗的森林。那片森林里的树木一直往下生长着,都快长到水边了。在以前的梦境中,卡特曾见过一些古怪而又笨拙的伯帕斯(Buopoths)畏畏缩缩地从那片森林里走出来,到河边饮水,不过他现在却一只也没有看到。此外,他偶尔还会停下来观看食肉鱼捕食水鸟的情景。那鱼先是在灿烂的阳光下炫耀自己诱人的鳞片,将水鸟引诱到水中,然后当那只长着翅膀的捕食者准备俯冲下来叼它的时候,后者立刻用自己的巨大鱼嘴将鸟喙紧紧咬住。

接近傍晚的时候,卡特登上了一座长满青草的矮山。在他眼前,索兰那数以千计的镀金尖塔此刻正被夕阳的余晖染得通红。这是一座令人叹为观止的城市:它的城墙全都由条纹大理石砌成,洁白如雪,高得令人难以置信,城墙顶部略有收拢,呈现出内倾的形态,而所有墙体被精心制作成一块实心的整体——没有人知道它们是如何被修建成这样的,因为它们甚至比人类的记忆更加古老。虽然城墙极高,而且上面还建有一百扇大门和两百座塔楼,但那些簇拥在城墙内部、位于金色塔尖之下的那些通体雪白的高塔要比它们更为高大、雄伟、壮观。附近平原上的人们都能看到那些耸入高空的高塔,它们有时清晰地闪烁着光芒,有时塔顶缭绕着云与雾,有时则被云层遮住低处,只见最高处的尖顶在水汽之上自由地闪光。索兰的一些城门就开在河上,附有大理石砌成的巨大码头,用芬芳的雪松和黑檀造成的华丽大帆船就静静地停在那儿,而那些蓄着奇怪胡须的水手则坐在木桶和包裹上——那些木头和包裹上都写有来自远方的某种象形文字。而城墙外侧则是一片田园风光,小小的白色农舍在小山之间安静地沉睡着,而窄窄的通道和众多的石桥则优雅地在溪流和园地之间蜿蜒盘绕。

傍晚时分,卡特向下穿过了这片葱郁的土地,看到暮色已渐渐从河上升起,浮动在索兰那些精致壮观的金色尖塔上。黄昏来临的时刻,他正好走到南面的大门前。一个穿红色长袍的哨兵拦住了他,直到他讲出三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梦境,证明自己是一个入梦者,完全有资格在索兰那陡峭而神秘的街道上行走,并有资格在那些出售华丽大帆船上的货物的市集上漫步时,哨兵才让他通过。随后,他便走向了那座不可思议的城市。他先是穿过了一面城墙,由于城墙太过厚实,城门仿若一条长长的隧道;接着,他又走到了那些分布在高耸入云的尖塔之间,曲折、起伏、蜿蜒而又狭窄的道路上。灯光从配有格栅和窗台的窗户中透出来,隐隐约约的鲁特琴声和长笛声也羞怯地从房屋内庭传了出来,而内庭里的大理石喷泉正欢快地喷着泉水。卡特知道自己该怎么走。他缓缓地向下,穿过更加昏暗的街道,来到河边。那儿有一间老旧的海员酒馆,他在里面找到了那些他在其他诸多梦境中结识的船长和水手。他向他们买了一张船票,准备乘坐一艘绿色的大帆船前往塞勒菲斯。那儿还有一间旅舍,里面有一只德高望重的猫咪正在一个大大的壁炉前眯着眼睛打瞌睡,做着关于古老战争和已被遗忘的诸神们的梦。卡特与这只猫严肃地交谈了一会儿之后,就在旅舍里住了下来。

第二天清晨,卡特登上了那艘开往塞勒菲斯的大帆船。他坐在船头,看着绳索被放下,一段驶向塞达瑟里亚海的漫长航程便正式开始了。他们最先驶过的数里格的河岸与索兰附近的河岸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他不时能看到一座奇怪的庙宇矗立在右岸远处的小山上,或者一个寂静的小村落坐落在河畔——村里那些陡峭的红屋顶和渔网全都舒展在明媚的阳光下。不过卡特仍一心想着他的探寻之旅,他挨个询问那些水手,向他们打听那些他们曾在塞勒菲斯的酒馆里见过的人。如果有水手提到一些奇怪的人,长着狭长的眼睛、长长的耳垂、细瘦的鼻子和尖尖的下巴,乘坐黑色大船从北方航行到塞勒菲斯,在那儿用缟玛瑙交换雕刻好的翡翠、金丝和塞勒菲斯出产的一种会唱歌的红色小鸟,那么卡特还会问他们这些怪人的名字和习惯。不过水手们对这些人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们很少说话,而且散发着一种令人敬畏的气质。

那群怪人居住在一片名叫因伽诺克(Inquanok)的遥远大陆上。很少有人愿意去那儿,因为那是一片寒冷而昏暗的大陆,据说那令人厌恶的冷原也坐落在附近。不过,传说中冷原四周矗立着无法通行的高山,所以根本没人能说清那片邪恶的高原以及高原上那些令人恐惧的石头村落和不堪提及的修道院到底是不是真的就在因伽诺克大陆附近,又或者,那些传闻仅仅只是胆怯的人们在夜里看到那些如屏障般难以翻越的高峰在渐渐升起的月亮下阴森地耸立在远处时感到恐惧而传出来的谣言。不过很显然,通过普通的几片海洋是没法到达冷原的。那些水手们不知道因伽诺克大陆还与其他哪些地方接壤,此外,除了在一些含糊不清,而且根本没有提及位置的报告中偶尔看到之外,他们没再听说过寒冷荒野和未知卡达斯。至于卡特苦苦追寻的那座精妙绝伦的日落之城,他们就完全一无所知了。所以,这个旅行者也就不再向他们询问那些遥不可及的事情,而是选择耐心地等待时机,等到他能与那些来自寒冷而又昏暗的因伽诺克大陆的怪人们交谈时再作打算——这些怪人应该就是那些将自己的容貌刻在恩格拉尼克山上的诸神的子孙。

那天稍晚些的时候,大帆船航行到横贯肯德(Kied)那芳香丛林的河湾处。卡特很想上岸去看看,因为那错综复杂的热带丛林里沉睡着一些令人惊叹不已的象牙宫殿,传说曾有统治着某片大陆的君王们住在那里——他们的名字早已被世人遗忘,但那些宫殿仍然孤独完好地散布在丛林中。它们被远古诸神的咒语保护着,毫无损坏、永不腐朽,因为根据某些文字的记载,将来某一天它们可能还会派上用场。曾有大象商队在月光下远远地瞥见过那些宫殿,但由于那些以保护它们的完整性为己任的守卫者,没有人敢过分地靠近。可惜的是,大帆船并没有停留,而是很快地驶过了那片河湾。此时暮色将至,白天的喧嚣渐渐安静了下来,第一颗星辰开始在天空中闪烁,回应着岸边那些早起的萤火虫。丛林很快便被大帆船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空气中只剩下它的芳香,作为船曾驶过的纪念。那天晚上,大帆船就漂浮在过去那些看不见的未知神秘上。期间一个瞭望员曾报告东面的山上有火光闪现,但困倦的船长只回复说最好不要盯着那些火光看太久,因为没人知道它们究竟是被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点亮的。

第二天早上,河面已经开阔了许多。两岸出现的房屋让卡特意识到他们已经很靠近塞达瑟里亚海上那座巨大的商贸之城——海兰里斯(Hlanith)了。那里的城墙都是由坚固耐用的花岗石砌成的,房屋上神奇地修着尖顶,而且还带有三角墙,墙上抹有灰泥,还架设着横梁。与梦境之地其他地方的人相比,海兰里斯的居民与清醒世界的人类更为相似,所以没有人会特意探寻这座城市,不过要是想做些交易的话,这可是个好地方,因为这里工匠的手艺是出了名的扎实可靠。海兰里斯的码头是用橡树修建的,卡特乘坐的那艘大帆船就停靠在这儿,水手们将船拴紧,而船长则走进码头附近的酒馆,与那儿的人做生意。卡特也上了岸,好奇地看着眼前的情景。这里的街道都有车辙,木制牛车正缓缓地行驶在上面。市集上,兴奋的商人们正空洞地吆喝着,叫卖他们的商品。码头附近有许多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路面上全是海潮溅出的浪花蒸发后留下的盐渍。许多海员酒馆就开在小路边,它们看上去都非常老旧,有着带黑色横梁的低矮天花板和装了泛绿色牛眼玻璃的窗扉。酒馆里,年老的水手们讲述着与遥远港口相关的事情,也讲了很多关于那些来自昏暗的因伽诺克大陆的怪人们的故事,但这些故事基本上与大帆船上的海员讲的差不多,并没有什么新讯息。后来,在经过大量的卸货和装载工作之后,卡特乘坐的大帆船再次起航,驶向了夕阳下的海洋。海兰里斯那些高高的城墙和三角墙渐渐地越来越矮了,白天最后一缕金色的光辉照耀着它们,把它们装扮得格外奇妙、美丽。

随后的两天两夜,大帆船都航行在塞达瑟里亚海上,期间根本看不到任何陆地,除了另一艘船外,也没有见到其他任何东西。后来,在第二天接近傍晚的时候,前方突然出现了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阿阑山峰顶(Aran)和那摇曳着银杏树的低矮山坡。卡特知道,他们已经抵达欧斯-纳尔盖山谷和那座非凡的城市——塞勒菲斯了。很快,这座传奇城镇里那些闪闪发亮的叫拜楼、无暇的大理石城墙与城墙上面的青铜雕像,以及架在与大海交汇处的纳拉克萨河(Naraxa)上的巨大石桥都逐一映入眼帘。随后,城镇后面那些平缓的山丘也出现了,上面散布着茂密的小树林、种植着日光兰的花园,以及小巧的圣坛和农舍。再远一点的背景里,塔纳利亚山(Tanarians)紫色的山脊高高地耸立着,看上去既巍峨又神秘。山后则是几条通往清醒世界和梦境之地其他地区的禁忌之路。

港口停满了涂漆大帆船,其中一些来自塞拉尼安(Serann—ian)——一座由大理石修建的云之城,坐落在海天相接处以外的飘渺空间里;另一些则来自梦境之地其他更为坚实有形的地方。舵手驾驶着船只在那些涂漆大帆船之间穿梭着,最后停到了弥漫着香料芬芳的码头边,水手们则在那儿将船牢牢拴好。此时黄昏已至,城里的万家灯火渐渐开始在水面闪烁起来。这座不朽的城市看上去就像新建的一样,因为在这儿,时间已失去了使事物变旧或损毁的能力。如过去一样,这座城市仍然是纳斯-霍尔萨斯的绿宝石,而那八十个戴着兰花花环的祭司也正是一万年前修建这座城市的那些人。巨大的青铜城门时至今日仍然光亮如新,而那些缟玛瑙铺设的路面也没有丝毫的磨损或残破。城墙上矗立着巨大的青铜雕像,正俯瞰着来来往往那些年龄比神话还老、而分叉的胡须却丝毫不见花白的商人和骆驼骑手。

上岸后,卡特并没有第一时间前去寻找神庙、宫殿或城堡,而是暂时在海边停留下来,混迹于商人和水手之间。不过此时天色已晚,不太适宜向他们打听传闻和故事,所以他来到了一家他非常熟悉的老酒馆,在那儿休息起来。当天晚上,他梦到了自己苦苦追寻的未知卡达斯上的梦境诸神。第二天,他沿着码头寻找那些来自因伽诺克的奇怪水手,却被告知那些人现在都没在港口里,而且,那些怪人的船要整整两周后才会从北方航行到这里。不过卡特也并非一无所获,他找到了一个来自索伯里艾(Thorabonian)的水手,那人曾去过因伽诺克,并在那个昏暗地方的缟玛瑙采石场工作过一段时间。那个水手告诉他,在那儿,人们居住的区域向北确实有一片荒野,而且所有人似乎都很害怕那个地方,都回避着它。那个索伯里艾人认为那片荒野连接着一片无法翻越的山峰的最外沿,而那些山峰就环绕着那可怕的冷原。他觉得那就是人们害怕那个地方的原因,不过他也承认那儿还流传着其他一些关于某种邪恶存在和无名哨兵的含糊不清的传说。那个人并不清楚那儿是不是就是传说中那片坐落着未知卡达斯的寒冷荒野,不过他说,如果那些邪恶存在和无名哨兵真的存在的话,那它们似乎不太可能驻守在一片什么也没有的荒野之中。

接下来的第二天,卡特沿着立柱之街登上了绿宝石神庙,并与那儿的大祭司交谈了一番。虽然塞勒菲斯最主要的神灵是纳斯-霍尔萨斯,但每日祷告时每一位梦境诸神都会被提到,所以祭司自然对它们每一位的脾性都很熟悉。与远在乌撒的阿塔尔神父一样,他也强烈建议卡特不要试图去寻找诸神,因为它们脾气暴躁、反复无常,而且还被宇宙之外的那些愚蠢的外神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保护着——那些外神的灵魂和使者就是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它们既然精心隐藏了那座精妙绝伦的日落之城,就很明确地说明它们不希望卡特找到它。没人知道它们会怎样对待一位以面见它们和向它们恳求为目的的客人。过去从来没有人找到过卡达斯,而将来也同样不会有人知道它的所在地。虽然的确有一些传说提到了梦境诸神居住的缟玛瑙城堡,但那些传说却没有一个能让人放心。

谢过那个戴着兰花花冠的大祭司后,卡特离开了神庙,随后便前去寻找羊肉贩子所在的集市,因为统领着塞勒菲斯众多猫咪的老首领就惬意地居住在那儿。当这位拜访者走到它面前的时候,那只皮毛光滑、威风凛凛的灰色生物正趴在缟玛瑙路面上晒着太阳,懒洋洋地伸展着它的爪子。不过,当卡特复述出乌撒那只年老的猫将军教给他的密码和它准备的那些介绍语之后,那只毛茸茸的元老立即变得热情而健谈起来。它给卡特讲了许多只有居住在欧斯-纳尔盖山谷朝海那面的山坡上的猫才知道的秘密传说。而且,最好的是,它还向他转述了不少居住在塞勒菲斯滨水区的那些胆怯的猫悄悄告诉它的与因伽诺克人有关的事情,据说没有猫会乘坐他们那艘黑色的大船。

那些人身上似乎有一种并非源自俗世的气质,不过这可不是没有猫乘坐他们的船远航的原因。真实的原因是因伽诺克那片大陆上的阴暗。没有任何一只猫可以忍受那些阴暗,所以,在那个寒冷而昏暗的国度里,永远也听不到任何欢快的呜呜声和普通的喵喵声。那些阴暗究竟是从传说中的冷原而来,飘荡在那无法翻越的山峰上空,还是从那刺骨的荒野不小心渗漏到北面,却没人能够说清。不过有些事情还是可以确定的,比如那片遥远的土地上一直笼罩着一丝外层空间的感觉,那是猫咪们不太喜欢的一种感觉,而且它们对那种感觉也要比人类更为敏感。由于这些原因,它们绝不会登上那些开往因伽诺克的玄武岩码头的黑色大船。

那只年老的猫首领还告诉卡特在哪儿可以找到他的朋友库拉尼斯王。在卡特后期的梦境里,他的那位朋友轮流在位于塞勒菲斯的那座用玫瑰色水晶修建而成的无上喜乐之殿和位于漂浮在空中的塞拉尼安(Serannian)的塔楼云堡里统治着他的子民。不过,这两个地方似乎都已无法再让他感到满意,他反而更加怀念自己少年时期见到过的英格兰悬崖和低地——那里有梦幻般的小村落,每当夜幕降临时,总会有古老的英格兰歌谣从格子窗后面飘出来;那儿还有惹人喜爱的灰色教堂,那些尖塔隐隐约约地从远处翠绿青葱的山谷里探出头来。但他已经没法回到清醒世界寻找这些东西了,因为他的身体已死。不过,他还是尽自己所能做了些事情。他在城东的一块土地上想象出一小片那样的乡村田园景色,在那里,葱茏柔软的草地优雅地从海崖一直铺到塔纳利亚山脚,一座哥特式的灰色石头庄园面朝大海坐落着,他就住在庄园里,并努力把它想象成古老的特雷弗塔,因为他就是在特雷弗塔里出生的,而且他的十三代祖先们也都是在那儿第一次见到光明的。此外,他还在附近的海岸上修了一个康沃尔式的小渔村,里面到处都是铺着鹅卵石的陡峭小路,住在渔村里的人全都长着最纯正的英格兰面孔,而且,他还试着把他记忆中康沃尔老渔民使用的那种亲切的口音教给他们。除此之外,他在不远处的一个山谷里修了一座诺曼式的修道院,以便从自己房间的窗户就能看到它的尖塔,还在修道院的墓地里竖起了一些灰色的墓碑,将自己祖先的名讳刻在上面,他甚至还在墓地里种上了古英格兰时代经常可以看见的那种苔藓。虽然库拉尼斯是梦境之地的一位君王,一声令下就能坐拥所有充满想象力的盛观奇景、绚丽美妙、欢愉欣喜和新奇刺激,但他依旧会欣然地永远放弃自己的所有权利、奢华和自由,只求像个单纯的小男孩一样,在纯净而平和的英格兰度过幸福的一天——因为他所钟爱的那片古老的土地塑造了他的全部,而他也必然永远是那片土地的一部分。

所以,与那只长着灰色皮毛的老猫首领道别后,卡特并没有前去寻找那座沿斜坡修建的玫瑰色水晶宫殿,而是从东边的城门出了城,穿过长满雏菊的田野,径直向一面尖顶山墙走去——那是他透过倾斜在海崖边的一座公园里的橡树瞥见的。他很快便来到一面巨大的篱笆旁,那儿有一间砖砌的乡间小屋。他敲响了门钟,前来迎接他的并非身着长袍、受过涂油礼的宫殿侍从,而是一个矮小而瘦弱的老人。那人穿着工作服,说话时尽可能地带着那种属于遥远康沃尔的古雅口音,他蹒跚地邀请卡特进了门。随后,卡特走过一条树木掩映下的阴凉小道——那些树木也尽可能地与英格兰的树木相似,在仿安妮女王时代风格的花园中攀上几个梯台,来到一扇两侧按旧式设计安置着石猫的门前。一位穿着合身制服、蓄着胡须的管家将他引进了门,并随即将他带进了书房。书房里,库拉尼斯,那位统治着欧斯-纳尔盖山谷和塞拉尼安周边天空的君王,正忧郁地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一边凝视着自己那座小小的海滨村落,一边由衷地希望他那位年迈的保姆会在这时走进来,责备他怎么还没准备好去参加郊区牧师举办的可恶的草坪聚会,马车已经在等候,而且他的母亲就快要失去耐心了。

库拉尼斯披着一件晨衣——款式是他年轻时伦敦裁缝最喜爱的那种,热情地起身迎接他的客人。见到一位来自清醒世界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对他而言实在是件难得的好事,虽然卡特只是一个来自马萨诸塞州波士顿——而非来自康沃尔郡——的撒克逊人。他们谈论了许多关于旧时光的事情,能聊的话题太多了,因为两个人都是非常老练的入梦者,对那些出现在不可思议的地方的非凡奇迹简直如数家珍。实际上,库拉尼斯还曾去过群星之外的终极虚空,而且据说他是唯一一个经历了那样的旅程还清醒返回了的人。

最后,卡特将话题引到自己的探寻之旅上,并向他的主人询问那些他已问过很多其他人的问题。库拉尼斯也不知道卡达斯或那座精妙绝伦的日落之城在那儿,不过他很肯定,梦境诸神是一些非常危险的存在,探寻它们的所在一定困难重重,而且,那些外神还用奇怪的方式保护着它们,以免它们被好奇的鲁莽之人打扰。库拉尼斯说他曾在遥远的太空区域中了解到很多关于外神的事情,尤其是在那些不存在实际形体的空间里——在那儿,五彩的气体们正研究着那些隐藏在最深处的秘密。紫色气体辛咖珂曾给他讲过不少关于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的可怖事情,还警告他永远不要接近那片中央虚空,因为恶魔之王阿撒托斯就在那片虚空的黑暗中饥饿地吞噬着。

总之,打扰远古诸神绝不是件好事,如果它们坚持拒绝外人涉足那座精妙绝伦的日落之城的话,那人们最好就不要去寻找那座城市了。

此外,库拉尼斯还怀疑,就算他的客人找到了那座城市,也很有可能一无所获。他自己就曾梦见过可爱的塞勒菲斯和欧斯-纳尔盖山谷,并为之向往了很多年,另外,他还向往充满自由、色彩和丰富经验的生活,并希望能避开其中的枷锁、俗套和愚蠢。现在,他已来到这座城市和这片土地,并成为了其中的国王,但他却发现自由和鲜活全都很快便消磨殆尽了,剩下的只有单调的渴望,渴望能与那些真实存在于他的感觉和记忆中的东西发生些许关联。他是欧斯-纳尔盖山谷的君王,但却找不到作为君王的意义,反而常常为了那些他所熟悉的英格兰的东西,那些塑造了他整个青年时代的古旧之物而意志消沉。为了那回荡在低地上空的康沃尔的教堂钟声,他可以放弃他的王国;为了他家附近的村落里的陡峭而平凡的屋顶,他可以放弃塞勒菲斯里成千上万的叫拜楼。所以,他告诉他的客人,那未知的日落之城里可能根本没有他想追寻的内容,将那座城市留在一个似忘非忘的华丽梦境里也许才是最好的选择。过去在清醒世界里的时候,库拉尼斯经常拜访卡特,所以他清楚地知道,卡特就出生在新英格兰的一片可爱的山坡上。

他几乎可以确定,到了最后,这位探寻者唯一渴望的东西将变成那些存在于他早期记忆中的景色:贝肯山丘在日落时分散发出的光辉,古香古色的金斯波特城里那些高高的尖塔和蜿蜒的山间小道,那座古老的、时常聚集着女巫的阿卡姆城里那些灰白色的复折式屋顶,还有那令人愉悦的草地和山谷,以及草地和山谷上蔓延着的石墙和隐约从葱翠的树荫中探出来的白色农舍的三角墙。他把这些事情全都告诉了伦道夫·卡特,但这位探寻者还是不肯放弃自己的探寻。最后,他们谁也没能说服谁,各自怀着坚定的想法分开了。卡特穿过青铜城门,返回了塞勒菲斯,走下立柱之街,回到古老的海堤边。他在那儿一边与更多来自远方港口的水手们闲话交谈,一边等待着那艘来自寒冷而昏暗的因伽诺克的黑色大船,等待着那些长着奇怪面容、体内流淌着梦境诸神的血液的水手和缟玛瑙商人。

终于,在一个星光璀璨的夜晚,灯塔闪耀着照射在港口上的时候,卡特盼望已久的那艘大船来了。那些长着奇怪面容的水手和商人一个接一个、一群接一群地出现在海堤边那些古老的酒馆里。再次见到这些与恩格拉尼克山上雕刻着的神灵面孔如此相似的鲜活面容是件非常令人兴奋的事情,不过卡特并没有急于与那些沉默的水手攀谈。他不知道这些梦境诸神的子嗣还保留着多少骄傲与秘密,也不清楚他们还残存着多少关于神灵的模糊记忆,不过他很确定,无论是直接告诉他们他的探寻之旅,还是太过迫切地追问铺展在他们居住的那片昏暗大陆北面的寒冷荒野都是不明智的做法。他们很少与那些古老海员酒馆里的其他人交谈,而是成群地聚在远远的角落,相互传唱一些回荡在未知区域上空的歌曲,或用与梦境之地其他地方都不尽相同的口音吟诵长篇传说。那些歌曲和传说是如此罕见而动人,所以,虽然歌唱者和讲述者的语言到了普通人耳里仅仅只是一些奇怪的节奏和费解的旋律,但旁人仅从倾听者的面部表情就能猜到它们的奇妙与非凡。

接下来的一周,那些奇怪的水手要么在酒馆里消磨时间,要么在塞勒菲斯的集市上做生意。卡特在他们返航之前成功取得了登上他们黑色大船的资格——他告诉他们自己是一名熟练的缟玛瑙矿工,很想去他们的采石场工作。那是一艘非常漂亮、做工也十分精巧的大船,船身由柚木制成,配有乌木配件和黄金窗饰,而那些供旅行者休息的船舱则挂满了丝绸和天鹅绒的挂毯。某天清晨,当潮水转向的时候,水手们升起了帆,起锚开始了他们的返航之旅。卡特站在高高的船尾,看着永恒塞勒菲斯城内那被朝阳染红的城墙、青铜雕像和金色的叫拜楼缓缓沉入远方,也看着阿阑山那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峰变得越来越小。等到了中午的时候,他视线里除了塞达瑟里亚海那片温和的碧蓝,以及远处一艘正驶向海天相接处的塞拉尼安(Serannian)的涂漆帆船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很快,夜幕便降临了,群星开始在天空中璀璨地闪烁起来,黑色大船向着环绕天际缓缓摆动的北斗七星和小熊座的方向驶去。水手们唱着回荡在未知土地上的奇怪歌曲,再后来,当沉思的瞭望者开始小声吟诵古老的圣歌时,他们便一个接一个地偷偷溜到前甲板上,靠着栏杆,俯瞰海面之下那些闪闪发亮的小鱼儿在水草间嬉戏游玩。午夜时分,卡特回到船舱睡了一觉,然后在次日清晨的阳光中醒了过来,阳光的位置说明太阳似乎比以往更偏南了一些。第二天,他一整天都在试着了解船上的那些人,渐渐地,他们开始愿意谈论一些自己生活着的那片寒冷而阴暗的大陆、那座精致的缟玛瑙城市,以及他们对传说中冷原所在的位置周围的那些高不可攀的山峰的恐惧。他们告诉卡特,他们非常遗憾没有猫愿意待在因伽诺克那片土地上,而且他们认为肯定是隐匿在附近的冷原让猫咪们拒绝前往。他们唯独不肯谈论的是因伽诺克北方那片满是石头的荒野。那片荒野中似乎存在着什么让人不安的东西,所以他们认为还是不要承认它的存在比较好。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都在讨论卡特声称自己要前去工作的采石场。因伽诺克有许多采石场,因为整座因伽诺克城都是由缟玛瑙修建而成的,而且那些打磨后的大块缟玛瑙还会被运到雷纳(Rinar)、奥格洛森(Ogrothan)和塞勒菲斯卖掉,或就在当地与来自索拉(Thraa)、伊拉尼克(Flarnek)和卡达斯埃伦(Kadatheron)的商人交易,换取从那些传说中的港口运来的漂亮货物。在遥远的北方,靠近那片因伽诺克人不愿承认其存在的寒冷荒野的地方,有一座已经废弃了的采石场。它比其他所有采石场都大得多,在那些早已被遗忘的时光里,有人曾从那儿开采出大得惊人的缟玛瑙块。那些缟玛瑙块的巨大程度令人难以想象,据说人们仅仅是看到那些因开凿而留下的空缺,都会觉得恐惧不已。没人知道究竟是谁开采出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石块,也没人知道石块被运到了什么地方。不过大家都认为最好还是不要去打扰那个采石场,可以想象,那周围肯定仍然萦绕着那些超越凡人所为的记忆。所以那个采石场被独自抛弃在昏暗的微光中,只有渡鸦和传闻中的夏塔克鸟还会在它那巨大无比的空缺中筑巢孵卵。听到这个采石场的时候,卡特陷入了沉思,因为他从那些远古的传说中得知,那矗立在未知卡达斯顶峰的梦境诸神的城堡就是用缟玛瑙修建而成的。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太阳在天空中的位置越来越低,而头顶的薄雾也变得越来越厚。两周后,阳光完全消失了。白天,只有一种怪异的灰色微光能穿透一片永恒之云的穹顶照耀下来,而到了晚上,星星也不见了,只有从那片云的下端散发出来的冰冷磷光。到了第二十天,卡特远远地看到海里耸立着一块嶙峋的巨大岩石,那是自从阿阑山那白雪皑皑的峰顶从船身后方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以来,他看到的第一片陆地。他向船长询问那块岩石的名字,却被告知它没有名字,而且也从来不会有任何船只去那儿进行探索,因为夜晚会有很恐怖的声音从那上面传出来。等到天黑之后,这个旅行者果然听到一阵阴森而又持续不断的号叫声从那块嶙峋的巨大花岗岩传来,他不禁庆幸他们并未做任何停留,也很庆幸那块岩石没有名字。水手们开始祈祷起来,吟唱着圣歌,直到那个可怕的声音听不见了为止。下半夜的时候,卡特还在这个梦境里做了个十分糟糕的噩梦。

随后又过了整整两天,待到第三天清晨的时候,前方东侧隐约出现了一排巨大的灰色山峰,峰顶都隐没在这个昏暗世界上方那似乎永无变化的云层中。看到那些山峰后,水手们唱起了欢快的歌曲,有一些还跪倒在甲板上开始祈祷起来。卡特由此得知他们已经抵达因伽诺克这片大陆了,而且很快就能到达那座与这片土地同名的巨大城镇,泊进那里的玄武岩码头。快到中午的时候,一条昏暗的海岸线出现了,接着,不到下午三点,北方的海岸上渐渐呈现出那座缟玛瑙城市里球根状的穹顶和梦幻般的尖塔。那座古老的城市奇怪地耸立在它的城墙和码头上方,所有东西都呈现出一种精美的黑色,还镶嵌着由黄金制成的卷形装饰、凹槽和蔓藤图饰。那里的房屋都很高大,上面开着许多窗户,各侧都雕有花朵和图案。那些黑色图案所展现出来的对称性令人眼花缭乱,其中蕴含的美感甚至比明亮的色调更为浓烈。一些屋顶采用先是膨胀然后逐渐收缩成一个尖顶的穹顶结构,另一些则采用阶梯状的金字塔结构,金字塔上面还耸立着成群的尖塔,各个方面都展现出一种强烈的奇妙感和非凡的想象力。城市的城墙很低,上面开着许多城门,每一扇上方都有一个巨大的拱顶耸立着,高出城墙的其他部分。拱顶上方雕刻着神灵的头,其雕刻技巧明显与刻在遥远的恩格拉尼克山上的那个巨大面孔所用的技巧相同。城市中央的一座山丘上挺立着一座有十六只角的巨塔,它比城里其他塔要高大,扁平的穹顶上还高高地竖立着一座尖塔状的钟楼。那些水手告诉卡特,那是供奉远古诸神的神庙,由一个因内心的秘密而痛苦不堪的年迈大祭司掌管着。

每隔一段时间,钟楼里一只奇怪大钟发出的当当声都会响彻整座缟玛瑙城的上空,而每次钟响之时,总会有一阵由喇叭声、古提琴声和吟唱声混合而成的神秘音乐与之相和。此外,在某些特定的时刻,神庙那高耸的穹顶周围的一圈走廊上安放着的一排三足鼎还会迸发出强烈的火光。因为那座城市的祭司和居民都很精通那些原始的秘密,并且还忠诚地按照比《纳克特抄本》还要古老的卷轴上的记载,保留着梦境诸神的旋律。船渐渐驶过巨大的玄武岩防波堤,泊进了港口,原本还比较小声的城市喧嚣变得明显起来。卡特看到码头上挤满了奴隶、水手和商人。那些水手和商人都长着与神灵相似的奇怪面容,但那些奴隶却很矮胖,还长着斜眼。有传闻说他们来自冷原另一边的山谷,不知用什么方法穿越或绕过了那些无法翻越的山峰,漂流到此。码头在城墙之外延伸出很宽的距离,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从停在港口里的帆船上卸下来的货物。而码头的一侧则成堆成堆地摆着缟玛瑙,其中有雕刻好的成品,也有未经加工的石块,全都等待着被运往远在雷纳、奥格洛森和塞勒菲斯的集市。

卡特乘坐的黑色大船停靠在一个突出的石头码头边时,天色尚早。船上的水手和商人们排着队上了岸,穿过拱形城门,进了城。这座城市的街道都是由缟玛瑙铺设而成的,其中一些又宽又直,而另一些则狭窄而弯曲。靠近水边的房屋比其他地方的要低矮,它们那奇怪的拱门上方都装饰着特定的、黄金制成的符号,据称是为了纪念那些庇佑自己的弱小神灵。船长把卡特带到了一个古老的海员酒馆里,那儿聚集着来自各个稀奇古怪的国家的水手们。另外船长还承诺,第二天就带卡特游览这座昏暗城市里的各种奇观,并把他带到北方城墙附近那些缟玛瑙矿工经常出入的酒馆。此时,夜幕已经降临了,小小的铜灯亮了起来,酒馆里的水手们开始唱起远方的歌谣。不过,当那座钟楼上传来的钟声响彻整座城市的上空,而那阵由喇叭声、古提琴声和吟唱声混合而成的神秘音乐也响起来附和着钟声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停止了歌唱和讲述,安静地鞠着躬,直至最后一声回响消失殆尽。因为这是发生在因伽诺克这座昏暗的城市里的一个奇迹,人们不敢在它的仪式上表现出丝毫松懈,唯恐厄运和报复会出人意料地悄悄降临到自己头上。

这时,卡特突然在酒馆的阴暗处看到了一个他不太喜欢的矮胖身影,那无疑就是他很早之前曾在狄拉斯-琳的酒馆里见过的那个年老的斜眼商人了。据说那人在与冷原上那些恐怖的石头村落里的人做生意——那可是个没有哪个正常人愿意造访的地方,而且每当夜晚降临的时候,那儿还会燃起邪恶的火光,很远就能看到。另外还有传言说,他甚至与那个无法描述的高阶祭司也打过交道——那个祭司脸上总是遮着黄色丝绸面纱,独自居住在一座非常古老的石头修道院里。当时,卡特向狄拉斯-琳的商人打听寒冷荒野和卡达斯的时候,那个人就表现得很奇怪,看上去好像知道些什么一样。而他现在又出现在了这昏天暗地且鬼魂萦绕的因伽诺克,这个与北方那些神秘事物如此靠近的地方,这实在不是件令人安心的事情。可惜的是,卡特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话,他就已经溜走了,消失在视野里。后来,卡特听那些水手们说,他是跟着一个牦牛商队一同来到这里的,不过牦牛商队从何而来却没人能够确定,他们带着传闻中的夏塔克鸟所生的巨大而美味的蛋而来,交换商人们从伊拉尼克(Ilarnek)带来的精致的翡翠高脚杯。

第二天一早,那位船长果然领着卡特,穿行于因伽诺克昏暗的天空下那些由缟玛瑙铺设而成的黑色街道,浏览起这座城市来。那些内嵌的门、饰有花纹的房屋正面、雕刻过的露台和镶着水晶的凸窗全都闪现着一种昏暗忧郁却又精致优雅的可爱与美好,时不时会看到一些广场,上面竖着黑色的立柱和柱廊,还有一些似人非人的奇怪生物的雕像。沿着长长的笔直街道望下去,或穿过侧巷,越过那些球根状的穹顶、尖塔和饰有藤蔓图案的屋顶眺望远方,会看到无数奇异美丽的景色,根本无法用言语加以描述。不过,这一切都比不上城市中央耸立着的那座供奉远古诸神的巨大神庙,它那巍峨的海拔、十六只雕刻了花纹的边角、平坦的穹顶,还有那高耸的尖塔状钟楼,都远比其他东西更加辉煌壮丽。它凌驾于其他所有建筑之上,而且,无论前景如何,它都显得那么雄伟庄严。而在城市的东边,远在城墙和方圆若干里格的牧场之外的地方,屹立着一片荒凉的灰色山坡。那就是那些看不见顶峰也无法翻越的山脉,据说那令人惊骇的冷原就坐落在山脉的另一侧。

船长带着卡特来到那座雄伟的神庙前。它坐落在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上,城里那些街道就以这个广场为中心,像轮毂上的轮辐一样向四面八方散射。神庙周围有一座带围墙的花园,围墙上开有七扇拱门,每扇上方都雕刻着一张面孔,与城门上雕刻的那些一样。这七扇门常年都开着,人们可以随意进出。不过,来到此地的人都极为恭敬,他们漫步在那些铺着缟玛瑙瓷砖的小路上,或是穿行于两旁排列着界标和神龛的小道间——那些界标都长得奇形怪状,而那些神龛中则都供奉着和善的神灵。花园里散布着由缟玛瑙修建而成的喷泉、池塘和水洼,用来反射从高处走廊上的三足鼎里频繁喷出的火光,水里还养着潜水者从海底的水草中捉来的会发光的小鱼。据说,当那深沉的当当声从神庙顶上的钟楼里传出来,回荡在花园乃至整个城市上空,而那阵由喇叭声、古提琴声和吟唱声混合而成的神秘音乐也从花园大门旁的七间小屋里涌出来与之相和时,还会有七列祭司组成的长纵队分别从神庙的七扇大门里走出来。那些祭司全都身着黑衣,戴着面具和头巾,在身前一臂的距离处托着一只不断腾起奇怪热气的黄金大碗。那七列纵队会用古怪的动作昂首阔步地走成一列纵队,然后膝盖僵直着,大步前行,走上通往那七间小屋的走道,最后消失在小屋里,不再出现。据说那些小屋的地下建有通往神庙的通道,七列由祭司组成的长纵队就通过那些通道返回神庙,不过也有一些窃窃私语称那些缟玛瑙阶梯的深处直通某些从来没有人提起过的神秘世界。另外,还有很少一部分传闻曾暗示说,那些带着面具和头巾、组成纵队的祭司其实根本就不是人类。

卡特没有进到神庙里面,因为只有覆面之王才能进入那里。不过,他尚未离开之时鸣钟的时间就到了,他听到那令人战栗的当当声震耳欲聋地回响在他的头顶,随后那阵由喇叭声、古提琴声和吟唱声混合而成的响亮和声也从门边的小屋里呼啸而出。接着,那七条宽敞的走道上便出现了七列高视阔步、动作奇怪、托着金碗的祭司纵队。此情此景让这位旅行者感到一种在面对人类祭司时通常不会体会到的恐惧。当最后一个祭司也消失后,卡特离开了花园。离开之前,他注意到那些手托金碗的祭司走过的路面上残留着一个污点。但就连船长也不喜欢那个污点,所以他急匆匆地带着卡特前往另一座山丘——那上面坐落着覆面之王那座金碧辉煌的、有着很多穹顶的宫殿。

除了一条供国王和他的随从骑牦牛或坐牛拉双轮车通行的既宽敞又弯曲的大道外,其余通往那座缟玛瑙宫殿的路全都又陡又窄。卡特和他的向导爬上了一条全是阶梯的小巷,行走在镶嵌着奇怪黄金符号的墙壁之间。他们头顶是露台和凸窗,偶尔会有轻柔的音符或充满异域风情的芬芳从上面飘下来,而前方则始终若隐若现地耸立着巍峨的高墙、雄伟的拱壁和成群的球根状穹顶——覆面之王的宫殿就是因为这些穹顶而声名远扬。后来,他们走进了一扇巨大的黑色拱门,来到君王最喜爱的花园里。花园中美不胜收的景致差点没让卡特晕厥过去。那里有缟玛瑙建成的梯台和带柱廊的走道,有色彩艳丽、精致优美的带花乔木攀附在黄金格子架上形成的树墙,还有雕刻着精妙浮雕的黄铜大瓮和三足鼎,带纹理的黑色大理石雕刻而成的雕像栩栩如生地搁在基座上,用玄武岩铺底的泻湖和砌着瓷砖的喷泉里养着闪闪发光小鱼,小型庙宇的雕花圆柱顶上停留着鸣唱的彩虹色小鸟,巨大的青铜门上雕刻着精妙的蔓叶花样,还有盛开着鲜花的藤蔓在修剪后爬满了光洁的墙壁。这一切构成了一幅绚丽的画卷,美好得超越了现实,就算在梦境之地也如神话般不可思议。它在灰暗的天空下微微地闪着光,宛若一场幻觉。这片风景前面就屹立着那座带穹顶和格子装饰的雄伟宫殿,右边则是远处那些无法翻越的山峰展现出的奇妙轮廓。这儿的小鸟和喷泉始终歌唱着,那些珍贵花朵散发出的芬芳像面纱一样笼罩在这座不可思议的花园周围。现在这里除了他们之外并没有其他人,这让卡特感到十分高兴。参观完这幅美景,他们便转身离开,走下了那条全是阶梯的缟玛瑙小巷,因为参观者是不能进入宫殿的,而且长时间牢牢盯着宫殿中央那个巨大的穹顶也不是件好事——据说那个穹顶里住着所有传闻中的夏塔克鸟的远古先祖,它会将古怪的梦境送给那些好奇之人。

接下来,船长把卡特带到了城镇的北边,靠近商队之门的地方,那儿散布着一些牦牛商人和缟玛瑙矿工出入的酒馆。他们在一间天花板颇为低矮的采石工旅舍里道了别,船长还有生意上的事情要忙,而卡特则热切地盼望着与那些矿工谈谈关于北面的事情。那间旅舍里有不少人,但这位旅行者并没有与他们交谈太久。他自称是一个熟练的缟玛瑙矿工,迫切地想知道一些与因伽诺克的采石场相关的事情。但他从他们口中打听到的都是些他早已知道的消息,因为那些矿工在谈到北面那片寒冷荒野和那座已无人造访的废弃采石场时都显得很胆怯,闪烁其词。他们害怕那些从传说中冷原所在地周围山上过来的密使,也害怕最北面那些散乱的岩石间出没的邪恶存在和无名哨兵。另外,他们还低声说传闻中的夏塔克鸟并不是一种正常的生物。事实上,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过它们才是件最好的事情(正因为如此,传说中那只住在国王宫殿的穹顶中的夏塔克鸟先祖一直都是在黑暗中喂养的)。

接下来的第二天,卡特谎称想亲自去看看那些各式各样的矿藏,并顺道参观一下因伽诺克地区零星分布的农场和古怪有趣的缟玛瑙村落。他租了一头牦牛,带上几只塞满干粮的大皮鞍袋,随后便开始了自己的旅程。走出商队之门,只见一条大道在耕地之间笔直地延伸着,两旁还散布着许多带有低矮穹顶的奇怪农舍。探寻者时不时地会在其中一些农舍前停下来,询问一些问题。有一次,他遇到了一个面色严肃、寡言少语的主人,后者浑身上下透着一丝难以言述的威严,与恩格拉尼克山上雕刻的那张巨大面孔极为相似。所以卡特十分确定自己遇见的是一位居住在人类中间的神灵,或者至少是一位有着百分之九十神灵血统的人。因此,他小心翼翼地向这位面色严肃、寡言少语的农舍主人称赞起梦境诸神来,并赞美了他们曾赐予他的所有祝福。

当天晚上,卡特把牦牛栓在路边一棵高大的莱格斯树(Lygath-tree)上,自己就在树下的一块草地上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他又继续向北,开始自己的朝圣之旅。大约十点的时候,他来到一个名叫乌格(Urg)的小村落,村里的房屋都修着小小的穹顶,往来的商人们全在这儿歇脚,而矿工们也在这里讲述他们的故事。卡特在村里的酒馆里待到了中午,随后便继续前行。那条商队大道从这里开始转向西面,向着瑟拉(Selarn)延伸而去。但卡特还要继续向北,所以他踏上了一条采石场的小道。整个下午,他都沿着这条上坡小道前行着。这条路比之前那条要窄一些,路边的岩石也明显比耕地里多很多。等到傍晚时分,卡特左边的景色已经由低矮的山丘变成了巨大的黑色峭壁,他由此得知自己已经很接近矿区了。整个旅程中,他右边始终耸立着那片无法翻越的山峰,远远就能望见那些巨大荒凉的山坡。他一路上从零星遇到的农夫、商人以及运送缟玛瑙的笨重推车车夫那儿听到了很多关于那些山峰的传说,而且他走得越远,听到的传说就越糟糕。

第二天晚上,他露宿在一块巨大的黑色危岩投下的阴影里,把牦牛栓在附近一根立在地面的桩子上。他观察后发现,北边的阴云散发出的磷光要更亮一些,而且,他还不止一次地觉得,在那磷光的照耀下,自己看到了一些黑色的轮廓。第三天清晨,他遇到了第一个缟玛瑙采石场,并与那些拿着锄镐和凿子劳作的工人们打了招呼。当天傍晚来临之前,他一共经过了十一个采石场。那片土地上全是缟玛瑙峭壁和巨大的砾石,完全看不到任何植被,只有巨大的岩石碎块散落在一层黑色土地上。而那些无法翻越的灰色山峰就一直荒凉而险恶地耸立在他的右侧。第三天晚上,他留宿在一个采石工的营地里,营地中摇曳的火光在西边光秃秃的悬崖上投下了很多诡异的反光。采石工们唱了很多歌,讲了很多故事,还跟他分享了很多他们所了解的有关往昔岁月和诸神习性的奇怪知识。这让卡特意识到,这些人的记忆深处还潜藏着很多与他们的祖先——梦境诸神相关的记忆。他们还问他想去往何方,并劝他不要往北方走太远。不过,他只是回答说他想寻找一些新的缟玛瑙峭壁,不会比一般探矿者冒更大的风险。次日清晨,他与那些采石工道了别,骑着牦牛继续向那越来越昏暗的北方行去。那些人曾警告过他,说他会在那儿找到那个令人恐惧、已无人造访的采石场——曾有比人类更加古老的双手在那里开凿那些巨大无比的石块。当他转过身去最后一次向那些人挥手道别时,他觉得自己看到了那个闪烁其词的斜眼老商人,那矮胖的身影正向营地走去,他想起自己在遥远的狄拉斯-琳时听人们猜测说那个人在与冷原上的人做生意,这让卡特感到十分不舒服。

后来,又经过两个采石场后,因伽诺克有人类活动的区域似乎就到尽头了,道路也越来越窄,直至变成一条仅容一头牦牛通过的小径,在令人生畏的黑色悬崖之间陡峭地向上延伸着。而他的右边还是始终远远地耸立着那些荒凉的山峰。随着他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越攀越远,他感觉周围变得越来越暗、越来越冷了。很快,他发现脚下那条黑色小径上已经完全看不到任何脚印或蹄印了,他意识到自己确实已经走上了那条早已被弃用的、奇怪的远古道路。偶尔会有渡鸦在头顶哇哇乱叫,而且时不时地还有一阵拍打声从一些巨大的岩石后面传来,让他不安地想起传闻中的夏塔克鸟。但大多数时候,卡特与他那头毛粗而蓬松的坐骑孤独地前行。不过,那头一路上尽忠尽职的牦牛也越来越不想往前走了,而且越来越容易对着路边传出的细微声响惊恐地喷着鼻息,这让卡特感到十分苦恼。

后来,道路在黑得发亮的崖壁之间越缩越窄,而且比之前更加险峻陡峭了。这样的路极不好走,牦牛常常会因为周围密密麻麻散布着的岩石碎块而滑倒。又前行了两个小时,卡特终于看到一个明确的顶点出现在前方,而那之后就只有一片阴沉而灰暗的天空了。他不禁祈祷到达那儿后能看到一片平地或一条向下的道路。不过,爬上那个顶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这条路此时几乎已经垂直了,而且松散的黑色砂砾和小石块也让攀登变得十分危险。最后,卡特不得不从牦牛背上下来,牵着那头靠不住的牲畜往前走,而当它畏缩或绊倒的时候,他还得用力拉动它,同时还要尽力让自己站稳。接着,突然之间,他就爬上那个顶点了,也看到了远方的情景,并为之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确实看到了一条笔直的小径略微向下延伸着,小径两旁与之前一样,也是一行行天然形成的高大崖壁。但在他左手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间,占据了数英亩的面积。在那儿,某种远古的力量撕裂了那些天然的缟玛瑙峭壁,形成一个巨大的采石场。那些坚实的断崖上还留着巨型凿孔,地面上也还敞开着向深处挖掘的痕迹。这绝不是人类的采石场。那些凹面上至今仍残留着很多长宽数码的正方形凿痕,向人们展示着那些被无名的双手和凿子切下的石块究竟有多么巨大。它那参差不齐的边缘上空,肥大的渡鸦正拍打着翅膀,哇哇乱叫。而在那看不见的深渊里,还有阵阵含糊不清的嗖嗖声传来,说明有蝙蝠或鄂赫格(Urhags)或者其他不值一提的生物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出没。昏暗中,卡特就站在那条狭窄的小径上,前方有一条散布着很多石块的小路倾斜向下,右边是高高的缟玛瑙峭壁,一直延伸到他看不到的远方,左侧则是那些高大的悬崖,就在前面被斩断了,修建成了一个超自然的恐怖采石场。

这时,那头牦牛突然发出了一声哞叫,接着便挣脱了他的控制,跃过他,惊恐地向下冲去,渐渐消失在那条通往北方的狭窄坡路上。它那飞驰的蹄子踢落了很多石块,掉下采石场的边缘,消失在黑暗中,却听不到任何落底的声音。不过卡特已经顾不上这条狭窄小道的危险了,他气喘吁吁地追在那头飞奔的坐骑身后,向前跑去。很快,他左侧的悬崖又重新出现在路旁,再次将脚下的道路挤成了一条狭窄的小径,而那位旅行者仍然跟在牦牛身后,沿着它仓皇逃窜时留下的宽大蹄印向前追逐着。

追逐中,他觉得自己似乎听到那头受了惊的牲畜在狂奔中发出的蹄声,他因此备受鼓舞,更为加快了脚步。追了数英里之后,前方的道路越来越宽,随后他便意识到自己肯定很快就能抵达北方那片令人畏惧的寒冷荒野了。远处那些不可翻越的山峰荒凉的灰色侧面再一次出现在他右手边的峭壁之上,前方则是一个散落着岩石和巨砾的开阔空间,很明显地预示着一片昏暗、贫瘠,而且无边无垠的平原即将出现。这时,他又听到了另一阵蹄声,比之前听到的更为清晰。不过,这阵声音带给他的却不是鼓舞,而是深深的恐惧,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并非是那头受惊逃窜的牦牛发出的声音。这阵蹄声显得坚决果断、目的明确,而且,就在他身后响起。

此时,卡特已经从对牦牛的追逐变成了对某个未见之物的逃避,虽然他不敢回头,但能感觉到身后的那个存在绝不是什么安全的或者人们经常提及的东西。他的牦牛肯定是先听到或感觉到了那个东西的存在才惊惶逃跑的,而他现在也根本没心思去考虑它到底是从尚有人烟的地方就开始跟在他身后,还是后来从那个黑暗的采石坑里挣扎着爬上来的。与此同时,那些峭壁已经被他远远地抛在身后了,所以,在即将到来的夜晚,他只能在那片由砂砾和幽灵般的岩石组成的巨大荒野里穿行,但那儿根本就找不到任何通路。这时他已经看不到牦牛留下的蹄印了,但身后却始终跟着一阵可恶的蹄声,偶尔还夹杂着拍打声和嗖嗖声——他幻想那是一对巨大的翅膀扇动时发出的。他很清楚,情况正变得越来越糟,而且他还绝望地发现,自己在这片只有毫无意义的岩石和杳无人迹的砂砾、既残破又贫瘠的荒野里迷路了。他右侧还远远地耸立着那些不可翻越的山峰,似乎可以让他找到一点方向,可惜随着灰色的微光愈发黯淡,逐渐被阴云散发出的苍白磷光取代,就连那些山峰也越来越模糊。

这时,在一片昏暗朦胧中,他瞥见自己北边的黑暗土地上似乎有个什么可怕的东西。有那么一会儿,他认为那是一排黑色的山脉,不过现在他看出事实并非如此。笼罩在上空的阴云所散发出来的磷光使它变得清晰起来,那些位于它背后的水汽所发出的微光甚至还勾勒出了它的部分轮廓。卡特看不出它离自己具体有多远,但他可以肯定绝对不近。它足有数千英尺高,从那些不可翻越的灰色山峰一直延伸到西面那些无法想象的空间,形成一个巨大的凹弧。它过去确实是一些巍峨的缟玛瑙山丘组成的山脊,但现在那些山丘已经不再是山丘了,因为某些比人类更加伟大的存在用双手改造了它们。如今它们犹如饿狼或食尸鬼一般沉默地蹲在这世界之巅,以阴云和薄雾为冠,永世守护着北方的秘密。这些像狗一样的山脉全都蹲在一个巨大的半圆里,被雕琢成了可怕的守护雕像,而它们右手还高高地举起,似乎在威胁着人类。

它们那戴着头冠的双头看上去似乎在移动,但卡特知道,那只是阴云发出的摇曳磷光造成的效果。不过,当他蹒跚前行时,突然看到那些模糊的山顶上真的升起了一些巨大的阴影,那样的动作绝对不是幻觉。那些阴影挥着翅膀呼啸而来,每一刻都在变大,而旅行者也知道自己的蹒跚之行到了尽头了。那些不是地球或梦境之地上其他地方曾出现过的任何鸟类或蝙蝠,因为它们比大象还要大,而且长着像马一样的头部。卡特知道它们肯定就是那些邪恶传闻中所提到的夏塔克鸟了。而他现在也不再好奇到底是怎样的邪恶守卫和无名哨兵让人们对这片北方的岩石荒野避不可及了。此时,他已决定放弃抵抗。他停了下来,并最终壮着胆子向后看了一眼。这时他发现身后跟着的居然是那个又矮又胖名声又不好的斜眼商人,那人骑在一头瘦弱的牦牛身上,咧嘴笑着,身后领着一大群目光委琐、让人厌恶的夏塔克鸟,它们的翅膀上还粘着地底深处才有的白霜和硝石。

虽然被困在一个由那群长着马头和翅膀、如噩梦般的巨大怪物围成的邪恶圆圈里,但伦道夫·卡特并没有失去意识。那些庞大的怪鸟高高地耸立在他身旁,令他感到十分恐惧。这时,那个斜眼商人跳下了牦牛,仍然咧嘴笑着,站到了这个俘虏面前。随后他示意卡特骑到一只令人厌恶的夏塔克鸟背上,并且在卡特与自己的厌恶作斗争而显得犹豫不决时帮了他一把。爬上一只夏塔克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它身上长的并不是羽毛,而是鳞片,而且那些鳞片还很滑。等卡特终于坐稳后,斜眼商人也骑了上去,坐在他身后,那只瘦弱的牦牛则由一只大得惊人的怪鸟领着向北而去,前往那圈被雕琢过的山脉组成的巨环。

接下来,怪鸟打了一个令人惊骇的回旋,飞上了寒冷的天空。它一边无休无止地向上,一边往东朝着那些无法翻越的山峰荒凉的灰色侧面飞去,而那些山峰之外,就是传说中冷原的所在地了。它在云层之上的高空中飞着,直到最后,下方出现了一片仅存在于传说中的峰顶——那些峰顶从来都不曾为因伽诺克的人亲眼所见,而且始终耸立在闪光迷雾所构成的高空旋涡中。当怪鸟从上方飞过的时候,卡特清楚地看到了它们,并且还看到那些最高的山峰上有一些奇怪的洞穴,这让他想起了恩格拉尼克山上的那些山洞。但他并没有向那个抓他的人询问相关问题,因为他注意到,那个人和那只长着马头的夏塔克鸟都对洞穴表现出了很古怪的恐惧,他们提心吊胆地仓促掠过,看上去都极为紧张,直到那片区域被远远地抛在身后才略有好转。

后来,夏塔克鸟飞低了一些,阴云之下的情景尽收眼底。那是一片灰暗而贫瘠的平原,上面还闪烁着一些相距甚远的微弱火光。随着怪鸟越飞越低,平原上不时地出现了一些零星分散的花岗石小屋和一些萧瑟的石头村落,那些小小的窗户里透出些许苍白的光亮,同时还传来一阵嗡嗡的刺耳笛声和咔嗒、咔嗒令人不快的铃锤声。这证明因伽诺克的人们对这片区域的传言是正确的。因为旅行者之前曾听说过这种声音,他知道它们只会飘荡在那片寒冷而荒凉的高原之上,也就是那个正常人类从来不会造访、萦绕着邪恶和神秘的冷原。

在平原上那些微弱的火光周围,一些黑色的轮廓正在翩翩起舞,卡特不禁好奇那究竟会是些怎样的生物,因为从来不曾有正常人类到过冷原,这个地方唯一为人所知的东西只有那些远远就能望见的火光和石头小屋。那些轮廓缓慢而笨拙地跳动着,还伴有不宜观看的疯狂扭动和弯折,所以卡特一点也不奇怪为何那些模糊的传说会把所有可怕的邪恶之事全都归咎于它们,也不奇怪为何整个梦境之地都对这个可恶而冰冷的高原感到害怕。此时,夏塔克鸟飞得更低了,而它背上的囚犯对那些舞蹈者也不再仅仅只是感到排斥和厌恶,反而察觉出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之感。他一边睁大双眼仔细看着,一边努力在自己的记忆中寻找线索,希望可以记起以前曾在哪儿见过这样的生物。

那些东西跳动的样子就好像长着蹄子,而非双脚一样,而且看上去似乎戴着一种有小犄角的假发或者头饰。除此之外,它们身上再没穿其他任何衣物,不过大都披着长长的毛发。它们长着短小的尾巴,当其往上仰望的时候,卡特还看到它们都有着一张过分宽大的嘴。他随即便知道这是些什么东西了,而且也知道它们根本没有戴着任何假发或者头饰。因为这种神秘的冷原居民与那些乘坐黑色多桨大帆船到狄拉斯-琳贩卖珠宝的可恶商人其实是同一种族,只不过那些似人非人的商人早已沦为月亮上那些巨型怪物的奴隶了。事实上,很早之前,正是那些与它们长得差不多的黝黑商人将卡特诱骗上那艘散发着恶臭的大帆船,而且,在那座被诅咒的月亮城市的肮脏码头上,他还曾看到它们的同类被成群驱赶着,其中较为瘦弱的被挑去做苦工,较为肥胖的则被装在板条箱里运走了,被它们那些水螅般的、没有固定形状的主人留作他用。现在卡特终于知道那些模棱两可的生物是从哪儿来的了,当他想到月亮上那些无定形的可恶怪物肯定知道冷原这个地方时,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所幸那只夏塔克鸟并没有在这儿降落,它飞过了火光、石头小屋以及那些有点像人类的舞蹈者,接着又掠过那些贫瘠的灰色花岗岩山丘,继续翱翔在这片遍布岩石、冰块和积雪的昏暗荒野上。此时白昼已至,北方世界那迷雾般的微光逐渐代替了那些低处阴云散发出来的磷光,而那只令人厌恶的怪鸟仍然扇动着翅膀,穿过严寒与沉寂,向目的地飞行着。那个斜眼商人偶尔会用一种难听的喉音语言对他的坐骑说话,那只夏塔克鸟则会用一种类似嗤笑的音调回答他,声音刺耳得就像刮擦毛玻璃时发出的声响。在此期间,地面一直在逐渐变高,最后它们飞到了一块被风吹成的台地之上——那地方看上去正好像一片荒蛮而渺无人烟的世界的屋顶一般。在那儿,在一片肃静、幽暗与寒冷中,一座用原始石块堆建而成的无窗建筑独自耸立着,这座低矮的建筑周围还矗立着一圈天然的独石,整个布置看不出任何人类所为的痕迹。根据那些古老的传说,卡特猜测自己肯定是到了整个梦境之地里最可怕、最传奇的地方——那个无法描述的高阶祭司独自居住着的偏远的修道院,那个祭司头戴能够遮挡自己面孔的黄色丝绸面纱,向外神和它们的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祷告。

那只令人厌恶的怪鸟在这儿着了陆,斜眼商人跳下鸟背,并帮忙让他的囚犯也降落到地面。此时,卡特已经非常确定那个人为什么要抓自己了,很明显,斜眼商人是那些黑暗势力在梦境之地的代理人之一,他急切地想把一个胆敢寻找未知卡达斯并妄图在梦境诸神的缟玛瑙城堡里当着诸神的面说出自己祈愿的放肆凡人抓到他的主人面前。卡特上次在狄拉斯-琳被那些月亮怪兽的奴隶抓走很可能也是他的杰作。现在,他似乎打算继续执行那件被那些营救卡特的猫破坏掉的任务——将这个牺牲品带到某个可怕的地方与令人恐惧的奈亚拉托提普见面,并讲述其为了寻找未知卡达斯都做了哪些大胆放肆的事情。冷原和因伽诺克北边的寒冷荒野肯定距离外神的所在地不远,而此地那些通往卡达斯的道路必定都被重重把守着。

那个斜眼的老人虽然矮小,可他身旁那只长着马头的怪鸟却庞大如山,所以卡特只好顺从他的指引,穿过那圈挺立的独石,从一个低矮的拱门进入了那座无窗的石头修道院。屋里没有一丝光亮,但邪恶的商人随即点亮了一只刻着诡异浮雕的小泥灯,并推搡着他的囚犯穿过一些狭窄、蜿蜒,宛若迷宫般的通道。那些通道的墙壁上画着很多可怕的场景。这些画比历史还要古老,绘画的风格也是地球上的考古学家一无所知的,而且,虽然经历了数也数不清的亘古岁月,但画的色彩仍然鲜艳如新。这是因为这片可憎的冷原寒冷而干燥,很多原始的东西都可以保存得栩栩如生。借着那盏摇动的泥灯所散发出来的暗淡灯光,卡特匆匆瞥了几眼那些壁画,并被其中讲述的故事吓得颤抖不已。

在那些古老的壁画里,冷原的历史昂首阔步地行走着,而那些长着犄角、蹄子和宽大嘴巴的类人生物也一直在那些早已被遗忘的城市里邪恶地舞蹈着。一些壁画记录的是远古战争的场面,生活在冷原上的类人生物正在与附近山谷里浮肿的紫色蜘蛛战斗。另一些壁画描绘的则是那些黑色多桨大帆船从月亮上来到这里的情景,那些水螅般的、没有固定形状的渎神之物从船上或跳跃或挣扎或蠕动出来,冷原的居民则对它们表示屈从。类人生物将那些黏滑的、灰白色的渎神之物视作神灵,就算后者用黑色多桨大帆船带走了它们很多健硕肥胖的雄性同伴,它们也没什么怨言。那些畸形的月亮怪兽将自己的营地设在海中一座嶙峋的小岛上,卡特从壁画中看出,那个小岛就是他航行来因伽诺克时曾在海上见到过的那块孤独的无名岩石——那是一块受到诅咒的灰色岩石,因伽诺克的水手们都会尽力避开它,而且每到夜晚都会有阴森的号叫声从那上面传出来。

另外,壁画还展示了那些类人生物曾生活过的巨大海港和都城——它骄傲地挺立在悬崖与玄武岩码头之间,城里修满了令人惊叹的台柱、高大的寺庙和雕花的建筑。大大的花园和两侧立着圆柱的街道分别从悬崖和六扇以狮身人面像为顶的大门延伸至一个巨大的中心广场,广场上有一对带翅膀的巨型狮子,守卫着一条通向地下的楼梯顶部。那些巨大的、带翅膀的狮子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壁画里,无论是在白天灰色的微光中,还是在夜晚阴云散发出的磷光下,它们那闪绿岩制成的强壮侧翼都闪烁着灿烂的光芒。卡特跌跌绊绊地走着,一次又一次地经过那些频繁而重复的图片,最后,他终于意识到它们是什么了,而且也意识到那座在恒古时代——早在黑色多桨大帆船到这儿之前——被那些类人生物统治着的城市到底是哪座。他绝不会弄错,因为梦境之地流传着的相关传说非常多、非常丰富。毫无疑问,那座古老的城市就是那传说中赫赫有名的萨克曼德城(Sarkomand)。早在第一个真正的人类见到光亮之前,它的遗迹就已经褪色足有一百万年了,城里那对孪生的巨大狮子则永恒地守卫着从梦境之地通往大深渊(Great Abyss)的阶梯。

除此之外,壁画展示的内容还包括那些将冷原与因伽诺克分开的荒凉而灰暗的山峰和那些在半山腰的岩架上筑巢的怪异夏塔克鸟。另外它们也同样展示了那些最高顶峰附近的奇怪洞穴,以及就算最大胆的夏塔克鸟也会尖叫着飞离那些洞穴的情景。卡特在飞过顶峰时曾看到过那些洞穴,他当时就注意到它们与恩格拉尼克山上的岩洞十分相似。现在他知道那种相似并非偶然,因为这些壁画也画了居住在其中的可怕居民,那些长着蝙蝠翅膀、弯曲犄角、倒钩尾巴、适合抓握的爪子和橡胶般身体的生物对他而言并不算陌生。他之前就曾见过那些能够无声无息地飞掠和抓取的生物,它们是没有思想的大深渊守卫者,甚至连梦境诸神也害怕它们,它们奉头发灰白的诺登斯为王,而非效命于奈亚拉托提普。因为它们是令人畏惧的夜魇,由于没有脸,它们从来都不会笑,而且它们永远都飞翔在潘斯山谷与通往外部世界的通道之间的黑暗中。

这时,斜眼商人推搡着卡特走进了一个很大的圆顶房间,房间四壁刻着骇人的浮雕,中央大张着一个圆形深坑,深坑周围立了六个沾染了邪恶污秽的石头祭坛,围成环状。这个散发着邪恶味道的巨大地穴里没有一丝光亮,而那位阴险商人拎着的小泥灯散发出的光芒又实在太过微弱,根本不足以照亮整个地方,只能供人一点一点地抓住房间里的细节。在房间的远端有一个修在五级台阶之上的高大石台,上面的金色王座上坐着一团笨拙的人影,它穿着绣有红色花纹的黄色丝绸袍子,还戴了一张黄色的丝绸面纱遮着自己的面孔。斜眼老人对着那团人形做了个特定的手势,那个潜藏在黑暗中的东西用它那丝绸包裹着的爪子举起一只雕刻有令人厌恶的图案的象牙长笛,从飘拂着的黄色面纱下吹奏出某种十分难听的声音,作为对商人的回应。这样的对话持续了一会儿。对卡特而言,这种笛音和这个地方所散发出的恶臭有着某种令人作呕的熟悉之感。这让他想到了那座亮着红灯的恐怖城市,也想起了那支从城市中穿行而过的叛乱队伍,以及地球上那些友好的猫咪前去营救他之前,他被迫在月亮荒郊之上攀爬的可怕经历。他知道,石台上的生物无疑就是那个无法描述的高阶祭司了——人们在讲述传说时常常会窃窃私语它可能是一种如恶魔般的异常存在,但卡特还是很害怕去想象这位令人厌弃的高阶祭司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时,一只灰白色的爪子从那绣着图案的丝绸袍子下滑了出来,卡特立即知道那可憎的高阶祭司究竟是什么东西了。在那令人惊骇不已的时刻,极度的恐惧促使他做出了一件他在理智尚存之时绝对不敢尝试的事情,因为他受到了严重的惊吓,意识里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念头,那就是逃离那个蹲坐在金色王座上的东西。他知道在自己与外面那寒冷的台地之间隔着令人绝望的石头迷宫,而且,就算他逃到了台地上,那儿也还有一只令人作呕的夏塔克鸟在等着他。尽管他很清楚这些,但当时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他必须从那个正扭动着的穿着丝绸长袍的丑陋怪物那儿逃开。

那个时候,斜眼男人已将那盏奇怪的泥灯放在了深坑旁一个高大的、沾染着邪恶污秽的石头祭坛上,自己则向前走了几步,以便用手势与高阶祭司进行交流。乘此机会,之前完全处于被动状态的卡特用尽自己在极端恐惧下的疯狂力量狠狠地推了那个男人一把,立刻把那个牺牲品推进了大张在房间中央的圆形深坑里——传说它通往地狱般的辛之墓群,古革巨人就在那儿的黑暗中捕食妖鬼。几乎是在同时,卡特抓起了祭坛上的那盏泥灯,飞奔出房间,冲进了描绘着壁画的迷宫里。他沿着随机确定的道路没命地向前奔跑着,努力不去思考那无形的爪子是否会跟在自己身后、在石头上偷偷地前行,也不去想在他身后那没有一丝光亮的通道里肯定有无声蠕动爬行着的东西。

片刻之后,他就为自己不假思索的草率行为感到后悔了,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尽量按照之前进来时走过的路跑出迷宫。不过,虽然这个迷宫的确非常复杂,非常容易让人糊涂,根本不可能给他带来任何好处,但他还是庆幸自己做出了那样的尝试。现在他看到的东西远比之前看到的更加恐怖,而且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在那条通往外界的通道里。他渐渐确信并没有东西跟着自己,所以略微放慢了脚步。但他几乎没有半点放松,因为此时又有新的危险困扰着他了,他手里的泥灯已经逐渐黯淡了下去,很快,他就会置身于一片完全的黑暗中,看不到任何东西,也得不到任何指引。

灯光完全熄灭后,他在黑暗中慢慢地摸索着前行,同时向梦境诸神祈祷,希望他们可以给他一点帮助。偶尔,他感觉脚下的石头路面在向上或向下倾斜,有一次,他还被一级莫名其妙出现的台阶绊倒了。他越走越远,四周的空气似乎也越来越潮湿。一路上,每当他摸索到路口或侧道口时,他总是选择倾斜向下而且坡度最缓的那条路,因为他相信正确的路线大致应该是向下的。不过,四周散发出的墓穴般的臭味越来越浓郁,油腻的墙壁和同样油腻的地板上留下的污垢也越来越多,这一切似乎都是在警告他,他正一步一步地钻入冷原上那个邪恶台地的深处。然而,对于他最后将会遇到什么东西,周围却没有任何警告,只有那个东西自己和它所带来的恐惧、惊骇以及那令人几乎无法呼吸的混乱在下面静候他的到来。前一刻他还在一处几乎水平的黏滑地板上慢慢地摸索着,下一秒他就已经头晕目眩地穿过一条几乎垂直的地道,跌入下方的黑暗中了。

他无法确定自己究竟在那可怕的地道里滑行了多远,但他觉得自己那种神志不清的恶心和恍惚的癫狂之感仿佛持续了数小时之久。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停下来了,而北方夜晚那散发出磷光的阴云就在他头顶无精打采地闪烁着。周围到处都是断裂的墙壁和破损的圆柱,他自己则躺在一条路上,路面稀稀拉拉长着杂草,不时还有灌木和树根穿透,将其撑得四分五裂。他身后有一座高不见顶、几乎垂直的玄武岩峭壁,深色的岩壁上雕刻着许多令人厌恶的图案,还开了一道雕花的拱形入口,通往一片无尽的黑暗——那就是他跌出来的地方。他前方有两排立柱往前延伸着,还有一些碎块和立柱的基座,说明这儿过去曾是一条宽阔的大道。通过那些沿路布置的瓮盆,他意识到这条大道曾穿行于花园之中。大道尽头,立柱分散开去,围住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在这苍白的夜色之下,一对巨型的可怕东西若隐若现地矗立在那片圆形的开阔地带上。那是一对闪绿石制成的带翅膀的巨型狮子,它们之间,只有无尽的黑暗与阴影在蔓延着。它们足有二十英尺高,那怪异而不羁的头颅高高地仰着,似乎正冲着周围的废墟嘲弄地咆哮。卡特非常清楚那是什么,因为传说中只提到过一对这样的东西。它们是大深渊永恒不变的守护者,而这片黑暗中的废墟就是那自原始时代遗留下来的萨克曼德了。

卡特首先做的是关上峭壁上那道拱门,并用掉落在附近的石块和古怪岩屑在门前设了个路障。他不希望有任何东西跟着他从冷原上那个可恶的修道院来到这儿,因为前面的路上肯定还潜伏着很多其他的危险。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从萨克曼德去往梦境之地上那些有人居住的地方,而他继续往下深入食尸鬼生活的洞穴肯定也不会有太大收获,因为他清楚,那些食尸鬼知道的并不比他多。之前那三只协助他穿过古革巨人的城市回到地面世界的食尸鬼在返程的时候也并不知道该如何前往萨克曼德,而是计划去狄拉斯-琳询问那里的商人。他不想考虑再次穿过古革巨人居住的地底世界,冒险进入那座令人惊恐的卡斯之塔,通过塔里那些巨大的阶梯爬回迷魅森林,但他知道,如果其他方案都行不通的话,他就只能沿着这条路线再试一次了。在没有任何协助的情况下,他根本不敢翻越冷原,穿过那座孤零零矗立在那儿的修道院,因为那位高阶祭司肯定有很多密使,而且,在这条旅途的终点,他无疑还得想办法对付那些夏塔克鸟,甚至可能还要对付其他一些东西。如果能弄到一条船的话,他也许可以考虑走海路,驶过大海中那块令人毛骨悚然的嶙峋岩石,返回因伽诺克。因为根据修道院迷宫墙上的那些原始壁画,他发现这个可怖的地方距离萨克曼德的玄武岩码头并不太远。但是,在这个早已废弃千万年的城市里找到一艘船根本就是件不可能的事情,而现在让他自己造一艘出来似乎也不太现实。

就在伦道夫·卡特苦苦思索这些事情的时候,一个新的想法突然在他脑海里转动起来。在此之前,铺展在他面前的始终只有那座传说中的萨克曼德城,在夜晚的阴云散发出来的苍白光芒下,那座城市与城里那些残破的黑色立柱、摇摇欲坠的以狮身人面像为顶的城门、巨大的石块,以及那对带着翅膀的巨型狮子犹如一具巨大的尸体一般,横躺在他面前。然而此时,他突然注意到右前方的远处忽闪着一丝并非阴云所能散发出的光芒,他顿时意识到,在这座死城的寂静中,并非只有他一人。那丝光芒忽明忽暗地闪烁着,透着淡淡的绿色,这可不是一个能让这位观察者安心的讯号。于是他顺着街道往下匍匐前行,穿过坍塌的墙壁之间的狭窄缺口,向那丝光芒靠近了一些。他发现那是一堆燃烧在码头附近的营火,许多模糊的身影就簇拥在它周围的黑暗里,此外,还有一股危险的恶臭浓烈地笼罩在所有这些东西之上。营火后面,油腻的海水正轻轻地拍打着海港,一艘巨大的海船就停在那儿。这时,强烈的恐惧使卡特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那艘停泊着的海船其实正是一艘从月亮上驶来的令人恐惧的黑色多桨大帆船。

于是他决定悄悄爬回去,避开那堆可恶的营火。不过就在此时,他看到那些模糊的黑色身影中发生了一阵骚动,还听到一种非常特殊的、绝对不会弄错的声音。那是一只食尸鬼受到惊吓时发出的咪砰声。紧接着,那个声音更大、更响亮了,汇成了一片真实的痛苦和声。由于身处巨大废墟的阴影里,卡特感觉比较安全,所以他任由自己的好奇战胜恐惧,停止了后退的动作,转而继续向前悄悄爬去。当穿过一条开阔的街道时,他把肚子贴在地面上,像蠕虫一样蠕动着前行;当他经过另一个地方时,他又不得不踮起双脚,以免在一堆倒塌的大理石堆里弄出声响。还好,他总能成功地避免被发现,并且很快便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观察点——那是一个位于巨大立柱后面的隐蔽之处,在那儿能清楚地看到那片被绿光照亮的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卡特在那儿观察着,他看到一堆骇人的营火,里面正燃烧着月亮蘑菇那恶心的茎杆,一群蟾蜍状的月亮怪兽和它们那与人类十分相似的奴隶正蹲坐在营火周围,围成一个恶臭熏天的圆圈。其中几只奴隶正用那跳动的火焰炙烤着几只奇怪的铁矛,并不时地用白热的矛尖戳刺三个囚犯。三个囚犯则被紧紧地捆住,躺在那群东西的首领前面,不断挣扎着。通过它们触角的动作,卡特可以看出那些长着迟钝鼻口部的月亮怪兽非常享受眼前的情景。此时,他突然认出了那发疯般的咪砰声,而他的恐惧也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他意识到那三只正在受折磨的食尸鬼正是曾帮助过他的那三只,它们将他安全地带出深渊后,便从迷魅森林出发,前去寻找萨克曼德城和城里那扇通往它们故乡深渊的大门了。

那些散发着恶臭,聚集在绿色营火周围的月亮怪兽为数众多,卡特清楚自己现在根本无力营救他曾经的盟友。他不知道那三只食尸鬼是怎样被抓住的,但他猜想,可能是它们在狄拉斯-琳打听前往萨克曼德的路线时被那些灰白色的、犹如蟾蜍般的亵神之物知道了,而那些东西并不希望它们如此靠近这座令人憎恶的冷原和那位无法描述的高阶祭司,所以便抓了它们。他斟酌片刻,考虑自己究竟应当做些什么,这时,他突然想起自己距离那扇通往食尸鬼黑暗王国的大门并不太远。很显然,现在悄悄爬到东面那个矗立着孪生狮子的广场,并立刻从那儿进入深渊是最明智的做法。在深渊里,他不可能遇到比上面这些更恐怖的东西了,而且他应该很快就能找到热心营救自己同胞的食尸鬼,说不定还能借助它们的力量将那些月亮怪兽全都彻底消灭。另外,他还想起,与其他通向深渊的大门一样,这个入口很可能也被一大群夜魇守护着,但他现在已经不再害怕那些没有面孔的生物了。他已经知道,那些生物与食尸鬼之间有着非常严肃的契约,而那只过去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还教会了他如何用食尸鬼的咕呤咕呤的语言说出夜魇能听懂的暗语。

所以,卡特开始再一次悄无声息地爬过废墟,向着中央广场和那对带着翅膀的狮子慢慢移动。这是件棘手的事情,期间他曾两次不小心在零散的石块中弄出了轻微的声响,不过好在那些月亮怪兽正忙于尽情地折磨囚犯,所以并没有听到他这边的动静。最后,他终于抵达了那片开阔地,并在那些矮小的树木和藤本植物里找到了路。在夜晚阴云散发出的苍白磷光下,那两头巨大的狮子就恐怖地矗立在他上方,若隐若现,但他仍然勇敢地朝着它们爬去,并很快来到它们的正面。他知道,它们守卫着的巨大黑暗世界的入口就在这儿。那两座面带嘲讽的闪绿石野兽相距十英尺,各自蹲伏在侧面凿刻着可怕浮雕的巨大基座上,沉思着。它们之间有一座铺着瓷砖的庭院,庭院中央的空地上曾竖立着缟玛瑙制作成的栏杆小柱。这片空地的中央有一个敞开着的黑色深井,卡特很快便发现他其实已经抵达那座大张着的深渊了,一些表面结垢、已长满霉菌的石头台阶就从那儿开始向下延伸着,通往那噩梦聚集的隐秘地穴。

这段在黑暗中下到深渊的过程十分可怕。卡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圈又一圈地走下那些陡峭、黏滑,而且深不可测的螺旋状阶梯,很快,数个小时就过去了。那些台阶磨损得十分厉害,又非常狭窄,而且由于覆盖着从大地深处渗出来的软泥,还十分油滑,这让这个攀爬者完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突然经历一段让人窒息的滑落,什么时候又会摔进无底的深坑里。同样,他也不确定如果真的有夜魇驻守在这个通道里的话,那它们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突然把自己抓住。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周围那来自下层深渊令人窒息的恶臭,这让他感觉这些淤积在令人窒息的深渊里的空气根本不适合人类呼吸。后来,他渐渐变得麻木呆滞、昏昏欲睡了,继续向下的动作也由理性意愿的驱动变成了无意识的机械运动。最后,甚至当某些东西从他身后静静地把他抓住,让他完全停顿下来的时候,他也完全没有意识到任何变化。他被那些东西带着,在空中快速地飞行。直到它们恶意地挠他痒痒时,他才意识到那些橡胶般的夜魇已经在履行它们的职责了。

当卡特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已经被那些没有面孔的振翼者冰冷而潮湿的爪子牢牢抓住了。不过他很快便记起了食尸鬼教他的暗语,并在狂风与飞行造成的混乱中尽可能大声地将它们咕呤了出来。虽然传说夜魇毫无心智可言,但暗语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所有对他的搔弄都立刻停止了,而且那些生物还迅速地将它们的俘虏换到了一个相对比较舒服的位置上。这样的效果鼓励卡特大胆地作了一番解释,他告诉夜魇那些月亮怪兽捉了三只食尸鬼,正在折磨它们,所以他需要组织一支队伍去营救它们。虽然夜魇不会说话,但它们似乎能理解他的意思,所以它们飞得更快,也更有目的性了。后来,浓密的黑暗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地深处的灰色微光。卡特眼前敞开着一片平整而荒芜的平原,他知道,食尸鬼们就喜欢蹲坐在这样的平原上啃咬食物。平原上零星地散落着一些墓碑和骸骨碎片,这更能说明这儿的居民究竟是些什么东西了。于是,卡特大声地咪砰出紧急召唤的声音,随即,一大群皮质坚韧、像狗一般的住户便从它们居住的洞穴里蜂拥而出。这时,夜魇们也飞得低了一些,将它们的乘客放在地上,然后退后了一点,弓起身体,在地上围成了一个半圆,而那些食尸鬼们则向它们的拜访者打起了招呼。

卡特快速而明确地将自己带来的消息咕呤给了那群怪诞的生物,随即,四只食尸鬼便分别钻入不同的洞穴,将这个消息传达给其他同伴,并开始集结一支适合进行营救的部队。等待了一会儿之后,一只比较有地位的食尸鬼出现了,它对夜魇们做了几个意味深长的手势,随后,两只夜魇便飞入了黑暗之中,并很快带来了更多的同伴。躬身聚集在平原上的夜魇越来越多,直到最后,这片黏滑的土地几乎都快被它们那黑色的身影覆盖完了。与此同时,新来的食尸鬼们也一个接一个地从洞穴中爬了出来,它们一边激动地咕呤着,一边在距离那些挤作一团的夜魇不远的地方排成了一个简单的作战队形。随后,波士顿艺术家理查德·皮克曼变成的那只骄傲而又颇具影响力的食尸鬼出现了,卡特咕呤着将所发生的事情详尽地告诉了它。过去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一方面很高兴能再次见到它的老朋友,一方面也对他带来的消息十分重视,于是,他和其他几位食尸鬼首领开了个短会,而在离它们不远的地方,那个食尸鬼队伍仍在不断壮大着。

最后,在仔细审视完队伍之后,聚集在一起的首领们发出了统一的咪砰声,并开始咕呤着向那群食尸鬼和夜魇下达命令。一大群长着犄角的飞行者组成的分遣队立刻便消失了,而剩下的夜魇则两两一组地跪下,伸直前脚,等待食尸鬼一个接一个地靠近。当一只食尸鬼靠近指派给它的那对夜魇时,后者便会将它抬起,载着它飞进黑暗之中。直到最后,除了卡特、皮克曼、其他几位食尸鬼首领以及几对夜魇外,聚集起来的整支队伍都消失了。皮克曼解释说,夜魇是食尸鬼的先锋和坐骑,而那支军队已经出发前往萨克曼德对付那些月亮怪兽了。随后,卡特和几位食尸鬼首领也走向了那些等候着的坐骑,并很快被它们那潮湿而滑腻的爪子抓住,带离了地面。片刻之后,他们便呼啸着进入了狂风和黑暗中,开始无止境地上升、上升、上升,直到飞过那扇由带翅膀的狮子守护着的大门,进入原始萨克曼德城那块特别的废墟。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当卡特再度看见萨克曼德夜空散发出的苍白光芒时,他发现那个巨大的中央广场上已经挤满了战意昂扬的食尸鬼与夜魇。他敢肯定,白天就快来临了,但这支军队是如此的强大,以至于根本没必要对敌人采取突然袭击。那堆靠近码头的淡绿色营火还在微微燃烧着,但那三只被囚禁的食尸鬼发出的痛苦的咪砰声已经消失了——这说明那些月亮怪兽暂时停止了对它们的折磨。食尸鬼对它们的坐骑和前方那群无人驾驭的夜魇低声咕呤出一些指令,随后便立刻呼啸着排成纵队,掠过那荒凉的废墟,直扑那堆邪恶的火焰。卡特此时就跟在皮克曼身边,冲在食尸鬼队伍的最前面。当他们靠近那个散发着恶臭的营地时,他发现那些月亮怪兽完全没有任何防备。那三个囚犯被绑着,一动不动地躺在营火旁边,那些俘虏它们的蟾蜍状生物则毫无次序地瘫坐在周围,昏昏欲睡。那些与人类十分相似的奴隶也都睡着了,甚至连负责守卫的哨兵也逃避了自己职责,打起瞌睡来——它们肯定认为在这片区域放哨是件完全可以敷衍了事的工作。

夜魇和骑在它们身上的食尸鬼所作出的最终扑击十分突然,那些灰白色的蟾蜍状渎神之物和它们那些与人类十分相似的奴隶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已经被一组夜魇牢牢抓住了。当然,月亮怪兽本来就不会发声,那些奴隶则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放声尖叫,直接就被夜魇那橡胶般的爪子卡住了喉咙。在被夜魇冷笑着抓住后,那些犹如水母般没有固定形状的巨大怪物会恐怖地翻腾扭动,不过,在那适合抓取的黑色利爪所具备的强大力量面前,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如果某只月亮怪兽扭动得太过剧烈,夜魇便会抓住它那颤抖着的粉红色触角,用力拉扯,这样做的效果很好,那牺牲品疼得太厉害,所以立刻便停止了挣扎。卡特本以为会看到一场大屠杀,但现在他却发现,食尸鬼们的计划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加细致、狡猾。它们咕呤着对牢牢抓住俘虏的夜魇们下达了一些简单的命令,信任地将剩下的事情都交给了后者。很快,那些倒霉的生物便被夜魇抓着,无声地带进了大深渊里,公平地分给巨蠕虫、古革巨人、妖鬼以及其他那些生活在黑暗中、进食方式能让牺牲品痛苦不堪的居住者们。与此同时,食尸鬼们释放并安抚了那三只被绑起来的同类,还派了几个小分队搜索邻近的区域,寻找是否还有残存下来的月亮怪兽。另外,它们还登上了那只停在码头上,散发着恶臭的黑色多桨大帆船以确保没有任何东西能逃过这次挫败。可以肯定的是,这些胜利者俘虏得非常彻底,因为它们再没有发现任何生命存在的痕迹。卡特急切地需要保住一条前往梦境之地其他地方的路线,所以他强烈要求它们不要将那艘停泊着的大帆船弄沉。为了感谢他通报那三只被囚禁的食尸鬼所面临的困境,它们也爽快地同意了他的请求。后来,他们在船上找到了一些非常奇怪的器件与装饰品,其中一些卡特一看到就立刻扔进了海里。

接下来,食尸鬼与夜魇各自分成了几组,前者向它们救出的同类询问起事情的经过来。原来,那三只食尸鬼按照卡特所指的路线,沿着尼尔的大路和史凯河,一直从迷魅森林走到了狄拉斯-琳。它们从一间孤独的农舍里偷了些人类的衣物,一路上也尽可能地学着人类走路的样子大步前行。不过,在狄拉斯-琳的酒馆里,它们那怪诞的举止和面孔还是引起了不少闲话,但它们一直都坚持不懈地打听前往萨克曼德的路线,直到最后,终于从一个年长的旅行者那儿得到了相关信息。它们得知只有前往勒拉格-冷(Lelag-Leng)的一艘船能帮助它们抵达目的地,所以就耐心地等待着那艘船的到来。

但是,邪恶的间谍无疑报告了很多关于它们的事情,因为不久后便有一艘黑色多桨大帆船驶进了港口,接着,在一间酒馆里,一些宽嘴巴的红宝石商人邀请食尸鬼们一起喝酒。那酒是从一个用整块红宝石制成的、雕刻着怪诞图案的不祥酒壶里倒出来的,喝完之后,食尸鬼们与卡特之前经历的一样,发现自己成了那艘黑色多桨大帆船上的俘虏。不过这一次那些看不到身影的桨手并没有让船航向月亮,而是来到了古老的萨克曼德——显然,它们想把这些俘虏带到那无法描述的高阶祭司面前。在路上的时候,它们曾登上北方海洋中间那块令因伽诺克的水手唯恐避之不及的嶙峋岩石,食尸鬼们也在那儿第一次看到了那艘桨帆船的真正主人——虽然它们本身已经变得比较麻木迟钝了,但那些生物恶劣得没有定形的样子和散发出来的骇人臭味还是让食尸鬼们感到恶心作呕。此外,它们还目睹了那些驻守在岩石上的蟾蜍状卫兵那不可名状的消遣之举——夜晚从岩石上传来的令人惊恐不已的号叫声就是由那些消遣造成的。离开那块岩石后,多桨大帆船又继续前行了一阵,最后在萨克曼德的废墟边靠了岸。随后,那些怪物便开始折磨它们,直到被刚才的营救活动打断。

讲述完毕后,它们便开始讨论起下一步的计划来。那三只刚获救的食尸鬼建议前去袭击海上那块嶙峋的岩石,根除驻守在上面的蟾蜍状卫兵。不过,夜魇们却反对这样做,因为这势必要让它们飞越海面,而那对它们而言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大多数食尸鬼倒是很赞成这个计划,但是如何在没有可以飞行的夜魇的帮助下执行这个计划却让它们感到一筹莫展。卡特意识到食尸鬼们不会驾驶那艘停泊着的桨帆船,于是便主要提议让自己教它们使用那一组组巨大的长桨。这个提议得到了食尸鬼们的热切赞同。这时,灰暗的白昼来临了,在北方那阴沉沉的天空下,一支精心挑选出来的食尸鬼分遣队排成纵队登上了那艘散发着恶臭的大船,坐到了桨手的长凳上。卡特发现它们非常善于学习,当天入夜前,它们就已经冒险地绕着港口进行了好几次试验性的航行了。不过,直到三天后,他才确定它们的确可以安全地远航出征了。于是,那些受过训练的桨手和那些夜魇们稳稳地坐进了水手舱里,而这支军队也终于起航了。皮克曼与其他几位首领聚集在甲板上,讨论它们该如何接近敌人,又该如何实施作战计划。

当天夜里它们就听见了那块岩石上传来的号叫声,那个声音非常恐怖,大帆船上所有的成员都明显被吓到了,但颤抖得最厉害的还是那三只被营救出来的食尸鬼,因为它们非常清楚那种号叫声意味着什么。这支军队认为在夜晚发动进攻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于是,它们将大船停泊在泛着磷光的阴云下,等待一个浅灰色黎明的到来。当光线渐渐充足,号叫声也停止之后,桨手们又开始继续划动起长桨,让大帆船一点一点地靠近那块嶙峋的岩石——岩石上面那些花岗岩尖峰看上去像是在撕扯着阴沉的天空一般。岩石的各侧都非常陡峭,不过,在各处岩石的突出部分,却能看到古怪的无窗住所凸起的墙壁,还能看到低矮的栏杆守卫着几条供人通行的大路。从来没有哪艘人类驾驶的船只曾如此靠近过这个地方,或者至少说从来没有哪艘人类驾驶的船只能如此靠近这个地方随后又安然离去。但卡特和那些食尸鬼们却毫不畏惧,不屈不挠地继续前行。它们绕着岩石东面寻找那三只被营救出来的食尸鬼描述的码头——据它们所说,那些码头就位于一座由陡峭海岬构成的港口南侧。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那些所谓的海岬其实只是小岛的延伸部分,它们相距很近,一次仅容一艘船从它们之间通过。外面似乎并没有看守,所以这艘桨帆船大胆地驶了进去,穿过水槽样的海峡,进入里面淤积着腐臭死水的港口。这儿却是一片忙乱而喧嚣的场景:几艘帆船停靠在一个险峻的岩石码头边,几十个类人奴隶和月亮怪兽在滨水区忙碌着,要么搬运板条箱和盒子,要么驱赶一些难以形容的、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恐怖生物拉动笨重的推车。码头上方那几乎垂直的峭壁上开辟着一个小小的石头城镇,一条蜿蜒的小道从那儿开始,呈螺旋状往上延伸至更高处的岩石突出部分,最后消失在视线之外。那儿还有一座巍峨的花岗岩山峰,没人能说清里面有些什么。不过,单就外面所能看见的东西而言,它们远远不能给那些入侵者任何鼓励。

这时,码头上那些忙碌的群体已经看到了这艘新驶入的桨帆船,它们全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那些有眼睛的生物全都死死地盯着这艘船,而那些没有眼睛的则期待地扭动着它们那粉红色的触角。当然,它们并没有意识到这艘黑色大船已经易了主,因为食尸鬼们看上去与那些长着犄角和蹄子的类人生物十分相似,夜魇们则全都待在下方视线以外的地方。这时,几位领导已经制订出了一个完整的计划,那就是待船一抵达码头便立刻放出夜魇,随后它们则直接驶离港口,将问题完全交给那些几乎没有心智的生物,任它们凭本能行事。被放到岩石上之后,那些长着犄角的飞行者肯定会首先抓住它们能找到的任何活物,随后,由于它们除了回家这个本能的念头外几乎不会思考其他事情,所以它们很可能会忘掉自己对水的恐惧,迅速飞回深渊,而它们捕获的那些散发着恶臭的猎物也会被带到那位于黑暗中的目的地,后者被抛到那里之后,就不太可能活着出来了。

于是那只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走到下面,给夜魇们发出了一些简单的指示,与此同时,船也离那个带着不祥预兆且散发着恶臭的码头越来越近了。这时,滨水区又起了一阵骚动,卡特意识到这艘桨帆船的运动已经引起了敌人的怀疑。很明显,舵手们没能将船停靠在正确的码头上,而且那些看守很可能也已经注意到丑陋的食尸鬼与它们替代的类人奴隶之间的区别了。它们肯定已经发出了一些无声的警报,因为几乎立刻便有一大群散发着恶臭的月亮怪兽从许多无窗房屋的黑色小门里蜂拥而出,沿着右边那条蜿蜒的小道蠕动下来。当船头撞上码头时,许多奇怪的标枪如雨点般洒落到桨帆船上,当即便击倒了两只食尸鬼,还让另一只受了点轻伤。但也就在此时,所有的舱门都突然被打开了,一大群夜魇呼啸着飞了出来,黑压压地如同乌云一般涌入小镇。它们盘旋在小镇上空,犹如一群长着犄角的巨型蝙蝠。

那些水母般无定形的月亮怪兽拿起一根巨大的长杆,试图将那艘入侵的大船推离码头,不过,当夜魇们开始袭击时,它们便再也顾不上这件事情了。那些橡胶般的无面戏弄者挠着它们的猎物以作娱乐的场面十分可怕,而由它们组成的浓密黑云扫过小镇,然后沿着蜿蜒的道路往上飞到高处的情景也极其令人震撼。偶尔,因为黑色振翼者的失误,会有一两只蟾蜍状的俘虏从高处掉下来。这些牺牲品摔破在地的样子简直令人不堪忍受,而且还会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当最后一只夜魇离开大船后,食尸鬼的首领们便咕呤着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于是,桨手们安静地将船划出了灰色海岬之间的港口,将那仍然充斥着战斗和征服的混乱小镇留在了身后。

皮克曼变成的食尸鬼给夜魇们留了几个小时,好让它们有时间用自己那不太发达的头脑下定决心,克服在海洋上飞行的恐惧。它让桨帆船停泊在距离那块嶙峋岩石大约一英里的地方,然后一边耐心等候着,一边为伤员们包扎伤口。此时,夜幕降临了,灰色的微光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那低矮的阴云散发出来的苍白磷光。这段时间里,食尸鬼领导们一直观察着那块邪恶岩石的高峰,寻找是否有夜魇飞走的迹象。等到凌晨时分,它们终于看到一块黑斑胆怯地盘旋在最高的尖峰之上,紧接着,那块黑斑扩大成了一片黑云。即将破晓之际,那片黑云渐渐散了开来,随后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便完全消失在东北方的天空中了。期间有一两次,它们还看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那片黑云中掉到了海里,但卡特并不担心,因为据他观察得知那些蟾蜍状的月亮怪兽不会游泳。最后,食尸鬼们满意地看到所有夜魇都带着它们那些在劫难逃的猎物飞回萨克曼德和大深渊了,于是,这艘船再度驶回了那个灰色海岬之间的港口。卡特和他那些丑陋的同伴们全都登上岸,好奇地在那块光秃秃的岩石上闲逛,看着那些从坚硬岩石里开凿出来的高塔、要塞和高处的住屋。

卡特在那些邪恶的无窗地穴里发现了很多骇人听闻的秘密,因为那儿还有很多月亮怪兽尚未来得及消遣取乐的残存物,不过那些东西全都不同程度地偏离了原样。他扔掉了其中那些奄奄一息的,但另外一些却让他感觉不太正常,所以便赶紧避开了。那些恶臭熏天的房子里主要摆放着用月亮树雕制而成的怪诞凳子和长椅,还涂有难以形容的疯狂图案。房屋周围散落着不计其数的武器、工具和装饰品,其中包括一些用实心红宝石制成的巨大神像,它们表现的全是一些地球上并不存在的怪异生物。虽然这些神像材质珍贵,但卡特却一点也没有将其据为己有或长时间把玩它们的兴趣,他甚至还费心地将其中五件砸成了很小的碎块。此外,他还将散落在四处的长矛和标枪收集起来,并在经得皮克曼同意后将其分发给了食尸鬼。对那些像狗一般的喜欢大步前行的生物而言,这些工具完全就是新鲜玩意儿,而且使用方法相对比较简单,所以在得到一些简单的指点后,它们很快便掌握其用法了。

修建在岩石上半部分的建筑大多是庙宇而非私人住宅,卡特在庙里开凿出来的众多小房间里找到了不少刻着恐怖图案的祭坛、沾染着可疑污渍的洗礼盆,此外还有很多神龛,里面供奉的生物远比卡达斯峰顶的野蛮神明更加可怕。在一座巨大神庙的后方,一条黑乎乎的低矮通道向前延伸着,直达岩石深处。于是他举着火把,顺着通道走去,最后来到一个规模巨大、黑暗无光的穹顶大厅里。大厅的拱形圆顶上刻满了恶魔般的图案,大厅中央则敞开着一口污秽、深不可测的井——它与冷原上无法描述的高阶祭司独自居住的那座恐怖修道院里的井十分相似。在昏暗的大厅远侧,那口深井后面,似乎有一扇奇怪的青铜小门。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那扇门后就感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畏惧,所以便没有走过去打开它,甚至也没有靠近它,而是转身匆匆离开了洞穴,回到他那些丑陋的盟友身边——这时它们正悠闲恣意地在附近晃荡着,而他却一点也体会不到它们那种轻松的心情。食尸鬼们也注意到那些月亮怪兽尚没来得及消遣取乐的残存物了,而且还以自己的方式从中得到了些好处。另外,它们还找到了一大桶颇有酒劲的月亮酒,并把它滚到了码头上,打算带回去,以后用来招待外族。不过,那三只被营救出来的食尸鬼还清楚地记得当初在狄拉斯-琳时这酒所发挥出来的效力,所以警告它们的同伴千万不要去尝这个东西。此外,它们还在靠近水边的一个储藏室里找到了大量从月亮上的矿藏里开采出来的红宝石,其中一些尚未经过加工,有一些则已经经过打磨了。不过,当食尸鬼们发现这些宝石并不能食用时,便对它们失去了兴趣,而卡特也并不打算带走一些——他太了解那些开采这种宝石的家伙了,所以根本不愿意碰它们。

这时,驻守在码头上的哨兵突然发出了一阵激动的咪砰声,于是,这些丑陋的征服者全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聚集到滨水区,盯着大海的方向。在那灰色的海岬之间,另一艘黑色多桨大帆船正快速前行着,只须再过片刻,甲板上的那些类人奴隶就会发现这个小镇已被入侵,并且向待在甲板之下的可怕生物发出警告。幸运的是,食尸鬼们都还带着卡特之前分发的长矛和标枪。于是,在皮克曼变成的那只食尸鬼的支持下,卡特命令这些生物排成作战队形,准备阻止那艘大船登陆。很快,那艘船上便起了一阵骚动,这说明那些船员已经发现事态有变了。随后,船还迅速停了下来,这更加证明它们已经注意到岸上这些食尸鬼了,而且它们肯定十分重视这些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不明入侵者。犹豫了片刻之后,那艘新来的大船安静地调转了船头,再次穿过海岬,开走了。不过食尸鬼们还不能认为冲突已经避免,因为那艘黑色大船有可能会去寻求增援,船上那些船员也可能打算从别的地方登岛。因此,它们立即派遣一小队侦察兵登上顶峰,查看敌人行进的路线。

几分钟后,一只食尸鬼气喘吁吁地回来报告说那些月亮怪兽和类人奴隶已经在崎岖的灰色海岬之外偏东侧的地方登了岛,此时正沿着几条就连山羊也几乎没办法安全通行的隐秘小路和岩架往上攀爬。几乎就在同时,它们看到那艘桨帆船再次从那水槽样的海峡前驶了过去,不过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不见了。又过了一会儿,第二只通讯员也喘着气从高处跑了下来,报告说又有另一队船员在另一个海岬处登岛了,而且它还说,那两支队伍都十分庞大,远远超过了那艘船看上去应该能装得下的数量。很快,那艘桨帆船又出现在了峭壁之间,仅靠稀稀拉拉几个桨手划着桨缓慢地移动着,最后停在了那散发着恶臭的港口,似乎准备观察那即将展开的战争,并在必要的时候提供支持。

这时,卡特和皮克曼已将食尸鬼们分成了三队,其中两队前去阻截那两支入侵的队伍,剩下的一队则留守小镇。接到阻截任务的队伍立即出发了,向着各自的方向往岩石上方爬去。负责留守的那支被细分为了陆战队和海战队。其中海战队在卡特的指挥下登上了它们那艘停泊着的大船,将船划了出去迎战那艘新驶来的人手明显不足的桨帆船,但后者立刻穿过海峡,撤退到了开阔的海面上。卡特并没有下令追击,因为他知道,城镇附近更需要他的支援。

与此同时,两支由月亮怪兽和类人奴隶组成的可怕分遣队已经慢慢地爬上了海岬顶,在泛着微光的灰暗天空下显露出它们那令人惊骇的轮廓。入侵者开始用手里的长笛吹奏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号声。这两支一半没有定形一半类似人类的混杂军队给人留下的印象就如同那些月亮上的蟾蜍状亵神之物所散发出来的恶臭一般,令人作呕。随后,两支由食尸鬼组成的队伍也出现在了那幅只能隐约看到轮廓的全景图里。标枪开始从双方的队伍中飞出,食尸鬼们那跌宕起伏的咪砰声和类人奴隶发出的野兽般的号叫声逐渐与那地狱般的长笛哀号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片疯狂而又难以描述的恶魔杂响。不时有身体从海岬狭窄的脊背上跌落下去,摔到外侧的海水里或者内侧的港口中。如果是摔到港口中,那么它们很快便会被某种潜伏在水底的生物吸下去——没人知道那是些什么东西,只有巨大的气泡能表明它们的存在。

这两个战场所发出的喧嚣在天空中回荡了足足半个小时,直到西面峭壁上的入侵者被悉数歼灭后才略微平静一点。不过,东面的峭壁上似乎有月亮怪兽一方的首领在,食尸鬼们的阻截进展得并不太顺利,已经被迫慢慢撤退到尖峰的山坡上了。看到这一情况后,皮克曼迅速指挥增援部队从城镇开往这一前线,而这些增援也在战斗的早期阶段提供了很大的帮助。随后,西面的战斗结束后,得胜的幸存者们也快速赶到东面,支援它们那些正处于被压迫状态的同类们。这些力量迅速扭转了战局,迫使那些入侵者重新退回到海岬那狭窄的脊背上。到了这时,那些类人奴隶已经全都被消灭了,只有最后一些蟾蜍状的恐怖生物仍然用它们那恶心但却很有力的爪子抓着巨大的长矛,绝望地反击着。标枪已经基本上用完了,战争也变成了少数持长矛者在狭窄的背脊上相遇后展开的白刃战。

随着暴怒和鲁莽的进一步升级,从海岬背脊上跌落下来的身体越来越多。那些摔到港口中的躯体全都被水下那看不到身影的莫名鼓泡者给吸走了,而那些摔进外侧开阔海域里的还能游到峭壁脚下,爬上潮间的岩石。敌人那艘停泊在不远处的大船也因此救下了好些月亮怪兽。除了那些怪物登岛的地方以外,峭壁的其他部分根本无法攀登,所以那些待在岩石上的食尸鬼也无法再度投入战斗了。它们有的被敌方船上或上方的月亮怪兽投来的标枪给杀掉了,但也有少数幸存了下来,等待营救。确定陆战部队的安全能得到保障后,卡特指挥着桨帆船从海岬间驶了出去,将敌人的船驱逐到遥远的海域里,并救下了那些待在岩石上或还在海里游泳的食尸鬼。另外,几只待在岩石或暗礁上被海水冲刷着的月亮怪兽也被他们迅速地清理掉了。

最后,月亮怪兽的桨帆船被驱赶到了完全无法构成威胁的远处,而那些入侵的陆战部队也都集中到了一个地方。卡特组织起一支强大的部队,从敌人后方的东面海岬登了陆。在那之后,战争实际就变得相当短暂了。在两面夹击下,那些令人厌恶的挣扎者很快便被砍成了碎块,或被推到了海里。待到夜幕快要降临的时候,食尸鬼首领们一致确定这个海岛上的所有月亮怪兽又一次被清除干净了,同时,敌人那艘桨帆船也已经消失不见了。不过它们还是决定赶快离开这块邪恶的嶙峋岩石,以免那些月亮上的恐怖怪物集结起一支它们无法抗衡的大军,再次对这些胜利者发起攻击。

所以,皮克曼和卡特连夜召集起所有的食尸鬼,仔细清点了一番,结果发现日间的战斗令它们损失了超过四分之一的成员。伤员们被安置在桨帆船里的铺位上,因为皮克曼一直反对食尸鬼的古老习性——将伤者杀死并吃掉。其他身强力壮的成员则被派去划桨或做其他最能发挥其作用的工作。终于,在夜晚那泛着磷光的低矮阴云下,这艘桨帆船起航了,而卡特却一点也不为离开那座深藏着邪恶秘密的岛屿感到遗憾。不过,那个黑暗无光的穹顶大厅和大厅中那口无底深井以及那令人不安的青铜小门却始终徘徊在他的脑海里,令他不安。第二天凌晨,从船上已经可以看到萨克曼德那废弃的玄武岩码头了,几只夜魇哨兵依旧在那儿等待着,它们如同长着犄角的黑色怪物一般,蹲坐在那座早在人类时代到来之前就已经存在并消亡了的恐怖城市里那些残破的柱子和摇摇欲坠的狮身人面像上。

食尸鬼们在萨克曼德的落石间扎了营,并派了一名信使前去召来足够的夜魇供它们骑乘。由于卡特所给予的帮助,皮克曼和其他几位食尸鬼首领对他的感激之情都溢于言表。而他现在也开始感觉自己的计划正在逐步成熟,他觉得自己不仅可以要求这些可怕的盟友帮助他离开梦境之地的这个地方,而且还能请求它们帮忙,完成他那最终的探寻之旅,也就是找到未知卡达斯顶峰的诸神,并到达那座那些神灵一直奇怪地拒绝在他睡梦中展示的精妙绝伦的日落之城。所以,他对食尸鬼的首领们讲述了这些事情,告诉它们他所了解的卡达斯所在的寒冷荒野,以及守护着那片荒野的可怕的夏塔克鸟和那些被雕刻成双头雕像的山脉。他还说起了夏塔克鸟对夜魇的恐惧,说起那长着马头的巨鸟在飞越那些将因迦诺克与可憎的冷原分割开来的荒芜的灰色尖峰时是如何尖叫着避开峰顶的黑色洞穴的。此外,他还谈到了自己从那无法描述的高阶祭司居住的无窗修道院里的壁画上了解到的有关夜魇的知识,比如就连梦境诸神也惧怕它们,以及它们的统治者其实并非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而是大深渊之主,头发灰白的太古诺登斯。

卡特咕呤着对聚在一起的食尸鬼们讲述了所有事情,接着,他便简略地提出了早已在脑海中构想好的请求。考虑到自己刚刚为这些长得像狗一样,又如橡胶一般的大步跨行者提供的帮助,他觉得自己的请求并不过分。他坦言自己非常希望能有足够多的夜魇载着他安全穿过夏塔克鸟的领地和那些被雕刻过的山脉,然后飞进那从来没有任何凡人能够折返回来的寒冷荒野。他想让夜魇们带着他直接飞到寒冷荒野里未知的卡达斯峰顶,以便他进入坐落在那儿的缟玛瑙城堡,恳求梦境诸神告诉他如何才能到达那座它们拒绝向他展示的日落之城。他很确定夜魇能够毫无麻烦地将自己带到那儿,它们能高高地飞过平原上的所有危险,同样也能越过由那些哨兵般的、永远蹲伏在灰色薄暮中的山脉雕刻而成的丑陋双头。地球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对这些长着犄角的无面生物造成威胁,因为即便是梦境诸神也都畏惧它们。而且,夜魇们甚至也无须担心那些外神所带来的不测,尽管外神很可能时刻都在监视着与那些较为温和的俗世之神有关的所有事情,但那外层空间里的地狱对这些沉默而滑腻的飞行者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况且,它们并不效力于奈亚拉托提普,而只会向那强大而又古老的诺登斯俯首称臣。

卡特咕呤咕呤地告诉食尸鬼们,十到十五只夜魇就足够令任何夏塔克鸟团队不敢靠近了。当然,如果再加入一些食尸鬼管理它们就更好了,因为食尸鬼是夜魇的盟友,肯定比人类更加了解它们的行为方式。等到达那座传说中的缟玛瑙城堡后,夜魇和食尸鬼可以将他放到城堡里任意一个比较方便的地方。当他冒险进入城堡,向俗世之神祈祷时,它们可以躲在阴影里等他回来,或者等他发出相应的信号。当然,如果有食尸鬼愿意护送他进入梦境诸神的王宫的话,他肯定感激不尽,因为它们的存在将会加重他恳求的分量,让他的恳求显得更为重要。不过他不会坚持要求食尸鬼们这样做,他仅仅希望它们能够将他送到未知卡达斯峰顶的城堡里,然后再将他带回来。至于他最后的一段旅程——如果诸神仁慈,那么他就将前往那座精妙绝伦的日落之城,但如果他的祈祷没有任何效果的话,那他就将返回迷魅森林,通过那里的沉眠之门回到现实中。

卡特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所有食尸鬼都听得非常认真。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名信使召来的夜魇越来越多,它们像黑压压的乌云一般,把天空都遮完了。当那些长得像狗一样的首领们仔细考虑这位俗世旅行者的请求时,这些长着翅膀的坐骑便降落在食尸鬼军队周围,围成半圆,恭敬地等候着。曾是皮克曼的那只食尸鬼对它的同伴们严肃地咕呤了一阵,最后,它们给卡特提供了远比他最奢侈的期望还要慷慨的帮助。由于他协助食尸鬼打败了月亮怪兽,所以它们愿意帮他完成这次大胆的旅行,前往那些从来不曾有人返回的地方。它们借给他的并非只是一小队与它们结盟的夜魇,而是现在扎营于此的整支军队,包括那些战斗经验十分丰富的食尸鬼和那些刚刚集合起来的、同样非常善于打斗的夜魇。它们只留下了一小支守备队,用来看守那艘俘获来的黑色多桨大帆船和其他一些从海中那块嶙峋的岩石上抢掠回来的战利品。它们说,只要卡特愿意,它们随时可以出发,而在抵达卡达斯之后,一队数量合适的食尸鬼还会隆重地护送他进入梦境诸神的缟玛瑙城堡,陪他在诸神面前提出自己的祈求。

卡特一边因难以言表的感激和满意感动不已,一边与食尸鬼的首领们一起为接下来那段大胆的旅程制订计划。他们决定让军队高高地飞过那令人惊骇的冷原,直接掠过那座无名修道院和那些邪恶的石头村落。途中他们只打算在那巨大的灰色尖峰上稍作停留,因为峰顶那些蜂窝般的洞穴里居住着令夏塔克鸟惊恐不已的夜魇,他们想与其商讨一下相关事宜。随后,他们可能会根据那些峰顶住民的建议,选择最终的路线。他们要么穿过因伽诺克北面那片坐落着雕刻山脉的荒野靠近未知卡达斯,要么经由比那令人厌弃的冷原更偏北的地方抵达目的地。由于那些像狗一样的食尸鬼和几乎没什么心智的夜魇天性使然,所以无论那片杳无人迹的荒野上出现什么东西,他们都不会感到害怕。而且,当它们想到那座孤独耸立在荒野之上的卡达斯及其顶峰那座神秘的缟玛瑙城堡时,也不会产生任何有威慑力的敬畏之情。

随后,大约正午的时候,食尸鬼与夜魇们都作好了飞行的准备。每只食尸鬼都为自己挑选了一对合适的、长着犄角的坐骑。卡特稳稳地坐在纵队的前方,与皮克曼并肩而行。队伍最前面有两行没承载任何生物的夜魇,它们充当着先锋的角色。这时,皮克曼轻快地咪砰了一声,整支令人震撼的军队便如同一片噩梦似的乌云般腾空而起,飞到了原始萨克曼德城里那些断裂的柱子和摇摇欲坠的狮身人面像之上。它们越飞越高,渐渐地,城镇后方那面巨大的玄武岩峭壁消失了,而冷原外围寒冷而贫瘠的台地也完全呈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不过这一大群黑色坐骑并没有停止上升,它们仍然越飞越高,直到连那片台地也在下方变得渺小起来。当他们在那片被风吹成的恐怖高原上空向北方飞去时,卡特再一次看到了那一圈天然独石和那座低矮的无窗建筑,这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因为他知道,那个可怕的、戴着丝绸面纱的亵神之物就住在那座建筑里,而自己不久前才刚从它的魔爪里逃了出来。不过这一次,他并不会在这里降落。这支军队像蝙蝠一样从那片贫瘠的土地上方掠过,又从非常高的地方经过了那些令人生厌的石头村落里燃烧着的微弱火堆,完全没有停下来欣赏那些永远围着火堆舞蹈、吹奏的,长着蹄子和犄角的类人生物所跳出的扭曲病态。期间有一次,他们看到一只夏塔克鸟低低地飞过平原,不过,那只鸟一看到他们便发出了一声令人作呕的尖叫,并在怪诞的惊恐中扑着翅膀往北方逃去了。

黄昏时分,他们抵达了那些参差不齐、构成因伽诺克天然屏障的灰色山峰,并一直在顶峰附近那些奇怪的洞穴周围徘徊——卡特还记得,就是这些洞穴令夏塔克鸟极其惊恐。食尸鬼的首领们在附近坚持不懈地发出咪砰的呼唤声,随后,一群长着犄角的黑色飞行者便从高处的一个个洞穴里涌了出来。与卡特同行的食尸鬼和夜魇们用难看的手势与这些飞行者商议起相关事宜来。很快,他们便了解到,最佳路线是飞越因伽诺克北边的寒冷荒野,因为那些位于冷原北边的地方全都是看不见的陷阱——那些东西就连夜魇也觉得厌恶。那里有很多奇怪的小圆丘,很多股深不可测的势力就集中在圆丘上那些半圆形的白色建筑里,很多民间传说总是令人不悦地将它们与外神及其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联系在一起。

不过,这些生活在山巅之上的振翼者对卡达斯所知甚少,它们只知道北方肯定有一些壮观的奇迹,而夏塔克鸟和那些被雕刻过的山脉就是奇迹的守卫者。它们暗示说,有传闻称远方数里格无路可行的荒野上出没着一些畸形的怪物,另外,它们还回忆起有一些含糊不清的流言称那儿有一个永久笼罩在黑夜中的王国。不过它们却无法给出更确切的信息了。于是,卡特和他的同伴们亲切地谢过这些飞行者,然后便越过那些最高的花岗岩山峰,向因伽诺克的天空飞去。这时他们飞得低了一些,降到了那些泛着磷光的夜云之下。他们看到那些可怕的怪诞雕像就蹲伏在远处——那些东西原本是连绵的山脉,但一些巨手却将它们原始的岩石雕刻成了如今的可怕模样。

那些雕像呈半圆形蹲伏在那儿,让人毛骨悚然。它们的腿立在荒野上的沙砾中,头冠则穿过了那些闪闪发亮的云层。它们看上去十分险恶,像狼一般,长着双头和狂怒的面孔,右手高高举着,阴郁而又满怀恶意地注视着人类世界的边缘,并用自身的可怕守护着那不属于人类的寒冷北方世界。许多如大象般巨大的邪恶夏塔克鸟从那些雕像那骇人的膝盖上腾空而起,不过,当看到那些作为先锋的夜魇出现在朦胧的天空中时,它们全都发出疯狂的嗤笑声逃走了。卡特他们在那些怪诞雕像上方向北飞着,越过了数里格连一个界标都看不到的昏暗荒漠。云层发出的磷光越来越黯淡,直到最后,卡特能看到的只剩下一片漆黑了。不过这些长着翅膀的坐骑并没有因此而减缓速度,因为它们本就生存在地球上最黑暗的地穴里,并非用眼睛,而是用自己黏滑身体的潮湿表皮辨物。夜魇们不停地飞着,穿过了充斥着可疑臭味的狂风和蕴含着可疑意义的声音。他们一直处于最浓密的黑暗之中,飞过的空间广阔得令人难以想象,以至于卡特都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还处在地球的梦境之地里了。

这时,云层突然变得稀薄起来,而群星又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上方。下面仍旧是一片黑暗,但天空中出现的那些苍白光点似乎洋溢着某种在其他地方从来不曾让人感受过的内涵和指向意味。这并非因为星群的形状发生了变化,它们仍然还是熟悉的模样,但那种模样此刻却展示出某种之前从未能清楚表达过的深意。所有的一切都在朝着北方集中,闪闪发亮的天空中的每一道弧线、每一个星群都变成了一幅巨大图案中的一部分,那幅图案先是催促着看到它的眼睛,随后便是整个观察到它的人,越过在前方无止境蔓延着的冰冷荒野,前往某个隐秘而又可怕的目的地,也就是所有一切的汇集点。卡特往东看了看,发现东边那些屏障般的山峰的巨大山脊仍旧沿因伽诺克的边境矗立着,在星光的映衬下,一片嶙峋的轮廓显现出来,这说明它们一直都在那里。不过它们现在显得更加凹凸不平了,敞开着巨大的裂缝和变幻莫测的尖峰。卡特仔细研究了那片怪诞轮廓那些充满暗示意味的转向和倾斜,发现它们似乎与群星一样,也在微妙地促使着人往北前行。

他们飞得极快,所以这位观察者必须努力睁大双眼捕捉细节。突然,在星光的映衬下,他看到那一行最高的山峰上方有一个黑色的物体在移动,而且那个物体的行进路线恰好与他们这支怪异的队伍平行。食尸鬼们好像也瞥见了那个东西,因为他听到它们在他周围低声地咕呤着。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那东西是一只巨大的夏塔克鸟,只是体型比那种生物的平均体型还要大出许多。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种想法并不正确,因为那个东西显露在山脉之上的外形一点儿也不像那种长着马头的巨鸟。在星光之下,那东西的轮廓虽然十分模糊,不过还是能看出它像极了一只带着头冠的巨大头颅,或是一对被无限放大了的双头,而它快速摆动着在天空中飞行的样子看上去极其古怪,很像某种没有翅膀的东西在行走。卡特看不清它到底位于山脉的哪一侧,不过他很快便察觉到自己刚才其实并没有看到那东西的全貌,他最初看到的只是它的上面部分,因为当它飞过山脊上那些深深的裂缝时,本来能透过裂缝看到的星星都被它完全遮住了。

紧接着,山脉上出现了一条巨大的鸿沟,群山彼侧那可怕的冷原通过一条被黯淡星光照耀着的低矮山口与这侧的寒冷荒野连接了起来。卡特非常认真地盯着那条鸿沟,因为他知道,在鸿沟另一侧天空的映衬下,自己或许可以看清那个在尖峰之上起伏飞行着的巨大东西的下面部分。那个物体此时正飞在比他们略为靠前的地方,所以队伍中所有的眼睛都紧紧地盯着那处裂口,希望可以看到它在那儿展示出完整的轮廓。那个飞行在山峰之上的巨物渐渐靠近了鸿沟,而它的速度也稍稍放缓了一点,仿佛意识到自己已经把那支食尸鬼大军远远地抛在后面了。紧接着,悬念变得强烈起来,因为那短暂目睹完整轮廓和揭露真相的时刻随后便到了。所有食尸鬼都因为巨大的恐惧而发出了敬畏而近乎哽咽的咪砰声,而对于这个旅行者而言,他灵魂深处那股从来没有完全离开过的寒意又深深地袭了上来。因为他们这时已经知道,之前看到的、在山脊顶上摆动着前行的庞然大物确实仅是一颗头颅——一对带着头冠的双头——而支撑着头颅的是一具可怕的臃肿身躯,正在令人畏惧的浩瀚空间里迈着大步。那高大如山的怪物悄然前行着,天空下,它那具与人类颇为相似的巨大身躯在黑暗中小跑向前,扭曲得如同鬣狗一般,那对令人厌恶的双头则带着锥形头冠直耸入云,足足达到天顶一半的高度。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入梦者,卡特并没有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失去意识,甚至也没有放声尖叫。不过,当他再看向自己后方时,他还是真切地恐惧与战栗起来。他看到山峰之上还有其他巨大头颅的轮廓正悄然跟在第一对后面,摆动着前行。而在南方星空的映衬下,他还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正后方也有三个如山脉般巨大的身影,正缓慢地像狼一般踮着脚前行,它们那高高的头冠则在数千英尺的高空中上下摇晃着。此时,那些被雕刻过的山脉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高举着右手、呈半圆形蹲伏在因伽诺克北部了。它们有任务要完成,而且绝不会疏忽怠慢。但可怕的是,它们从不言语,甚至在行走时也不会发出丝毫声音。

与此同时,曾是皮克曼的那只食尸鬼咕呤着向夜魇下达了命令,于是整支军队开始快速向更高的地方飞去。这支怪诞的队伍直冲星辰,一直飞到天空中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耸立的高处。这时候,不论是那些静止不动的灰色花岗岩山脊,还是那些前行着的戴着头冠的雕刻山脉全都不见了,他们下方只有一片黑暗。这支拍打着翅膀的军团穿过呼啸的狂风和从太空中传来的无形狂笑,飞快地向北方前进着。此后,再也没有夏塔克鸟或其他更加不值一提的东西从那片鬼魂萦绕的荒野里飞上来追赶他们。这支队伍越飞越远,也越飞越快,不久之后,他们就达到了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似乎比步枪子弹还快,甚至接近了行星在轨道上运行的步伐。卡特不禁好奇,为何他们以这样的高速飞行时,地球还是能在他们的下方延伸,不过他也知道,梦境之地的次元里存在着一些奇怪的特质。他敢肯定,此时他们已经飞进一个永夜的国度里了,他想象头顶上的星群肯定已经巧妙地加重了向北汇聚的倾向。它们在天空中聚拢起来,想要将这支飞行的军队掷入北方极地的虚空中,这就好像将一只袋子的褶皱全都收拢起来,想要倒出里面最后一点东西一样。

这时,他突然惊惶地发现夜魇们的翅膀已经没有再继续拍动了。这些长着犄角的无面坐骑收拢了它们那薄膜般的附肢,颇为被动地静止在一片混乱之中,任由在周围回旋、嗤笑的狂风托着它们。一股明显不属于地球的力量抓住了这支军队,而食尸鬼和夜魇们在那疯狂而残暴地将它们拖向北方的气流面前,根本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自己被拖进那个从未有人从中折返的世界。后来,一道孤独的苍白光芒出现在了前方的天边,并随着他们的靠近而稳定地上升着,光芒下方有一大块黑色的东西,将星星都遮挡住了。卡特意识到那肯定是某个耸立在山巅之上的灯塔,因为从如此惊人的高空看去,只有山脉才能这般庞大地耸立着。

那道光芒和它下方的黑色轮廓越升越高,直到后来,整片北方的天空都被那崎岖的锥形物体遮挡住了。虽然这支军队已经飞得很高很高了,但那发射出苍白光芒的邪恶灯塔还是矗立在他们上方,它傲视着地球上所有的山峰和其他事物,甚至触碰到了只有神秘的月亮和疯狂的行星旋转运动着的太空。这阴森耸立在他们面前的东西绝对不是人类所知的任何一座山脉。高空云层也远远达不到它的高度,只能在它的山麓边缘徘徊,那令人晕眩的顶层空气也不过只是它腰上的一条系带。它是连接地球与天堂的桥梁,幽灵般轻蔑地矗立在永夜之中,头戴未知群星交织而成的双重冠——它的头冠有着令人敬畏而又意味深长的轮廓,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更加清晰。食尸鬼们看到这一切时,不由得发出了惊叹的咪砰声,而卡特则害怕得颤抖了起来,唯恐他们这支飞驰的军队会一头撞上那面巨大而坚硬的缟玛瑙峭壁,从而粉身碎骨。

那道光芒还在越升越高,直到最后,它与天顶上最高的轨道混在了一起,对着下方的飞行者耀眼而嘲弄地闪烁起来。在它之下的整个北方世界此刻都变成了一片漆黑,恐怖的黑暗从无限的深处延伸到无限的高空,唯有那闪烁着苍白光芒的灯塔还挺立在无法抵达的视线顶端。卡特更加仔细地研究起那道光芒来,最后,他终于看清了它那漆黑的背景中群星标示出来的轮廓。那巍峨的山巅之上令人惊骇地矗立着一排排、一簇簇的穹顶高塔,它们不仅数量繁多,而且设计也远远超越了任何可以想象的人类工艺。此外,那儿还有许多奇迹般却又充满危险气息的城垛和梯台,由星辰交织而成的双重冠此刻正在视野最遥远的边缘充满恶意地闪烁着,在星光的映衬下,那些城垛和梯台显得又小又暗,遥不可及。最后,在那最为高大的山脉顶峰还耸立着一座超越了所有凡人想象的城堡,那道恶魔般的光芒正是从那座城堡里照射出来的。这时,伦道夫·卡特意识到,他的探寻终于走到终点了。在经历过所有不被允许、大胆放肆的旅程之后,他的目的地终于出现在了他的上方——那就是传说中位于未知卡达斯之巅的梦境诸神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家。

然而,就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也发现他们这支被风驱使着乱飞的无助队伍突然改变了前进的方向。他们此刻正在陡直地上升,而且很显然,他们飞行的终点就是那座发射出苍白光芒的缟玛瑙城堡。那座巍峨的黑色山脉现在离他们非常近,随着他们的直冲向上,山坡就在眼前令人晕眩地快速闪过,不过在黑暗里,完全无法分辨那上面到底有什么东西。那些阴森耸立在上方那座黑暗城堡里的阴暗高塔变得越来越大,卡特甚至觉得它们已经巨大到可以算是亵渎神灵的地步了。修建城堡所用的石块很可能就是某些无名工匠从因伽诺克北边那条令人恐惧的鸿沟里开采出来的,因为它们的尺寸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当一个人站在它的门槛上时,就仿佛一只蚂蚁爬在地球上最高大的要塞的台阶上一般。那未知群星交织而成的双重冠环绕在数不胜数的穹顶塔楼上方,散发出灰黄色的阴沉光芒,因此,那些光滑的缟玛瑙修建而成的阴暗石墙周围也都笼罩着一层微光。那座发射出苍白光芒的灯塔此时也出现在了视野之中,它其实只是一座高塔上的一扇透着光亮的孤独窗户。当这支无助的军队快到达山脉顶峰时,卡特觉得他看到某些让人颇为讨厌的阴影正从那片泛着微光的区域掠过。那是一扇十分奇怪的拱形窗户,它的设计对于地球上的生物而言完全是陌生而怪异的。

后来,坚固的岩石被那座可怕城堡的巨型地基取代了,而这支队伍的速度似乎也比之前有所减缓。四周庞大的高墙直耸上天,旅行者们还瞥见了一扇巨大的门,并且随即便从中掠了过去。大门后面是一个笼罩在黑暗之中的广阔庭院,随后出现的则是位于内部的更为深邃的黑暗,那个地方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拱形入口一般,将整支军队吞噬掉了。潮湿的冷风打着旋在漆黑的缟玛瑙迷宫里涌动着,而卡特永远也说不清他这一段似乎永无止尽的、在空气中旋转的旅程到底经过了多少巨大的台阶与无声的通道。他们一直都在可怕的黑暗中上升,没有任何声音、触感和视觉能打破那层用神秘交织而成的厚重帷幕。虽然这是一支由食尸鬼和夜魇组成的庞大军队,但他们却迷失在了更为广阔的虚空之中,尘世间任何一座城堡里都不可能存在如此巨大的空间。最后,他们突然来到了那座窗户如同灯塔般闪亮的高塔的一个房间里。在苍白光芒的照射下,周围的一切都明亮了起来,卡特花了很长时间才看清四周隔得很远的墙壁和那又高又远的天花板,确定自己的确已经没在外面那漫无边际的空中了。

伦道夫·卡特本希望能让食尸鬼们在他两侧和身后排成令人印象深刻的仪式队形,护送他镇定而庄重地走进梦境诸神的王宫,然后像一个自由而强大的做梦专家一样提出自己的恳求。因为他知道梦境诸神并不是不可战胜的,有时候仅凭凡人的力量也可以应付它们,而且他相信自己足够幸运,那些外神和它们的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不会凑巧在他向诸神提出恳求的关键时刻赶来阻止他,因为它们通常在凡人苦苦寻找地球之神的居所或山脉时就已经出手干预了。而且就算外神和它们的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出现,他也能靠自己身边那骇人的护卫队进行反抗,因为他知道食尸鬼们是没有神灵可以控制的,而夜魇们也只奉古老的诺登斯为主人,而非奈亚拉托提普。不过现在,他发现这位于寒冷荒野的、至高无上的卡达斯周围充斥着许多黑暗奇迹和无名哨兵,也意识到外神其实是非常警惕地监护着那些温和软弱的地球之神。虽然这些存在于外层空间的、既无心智又无固定形状的亵神之物并没有支配食尸鬼和夜魇的权力,但在必要的时候,它们还是能对其加以控制的。所以,当伦道夫·卡特和他的食尸鬼同伴们一起进入梦境诸神的王宫时,完全称不上正式隆重,他的样子也根本不像一个自由而强大的做梦专家。他们是被噩梦般的群星暴风卷着聚拢在一起,被北方荒野上看不见的恐怖事物尾随着驱赶到这里的。整支军队如囚犯般无助地漂浮在那耀眼的光线中,然后,当某个无声的命令让可怕的狂风退散后,他们便被重重地扔到了缟玛瑙地板上。

伦道夫·卡特面前并没有金色高台,也没有一圈戴着皇冠、头上闪烁着光环、与恩格拉尼克山上雕刻着的那副面孔一样长着狭长眼睛、长耳垂、细瘦鼻子和尖下巴的庄严尊贵的存在供这位入梦者祈求。除了那间高塔上的房间外,卡达斯顶端的缟玛瑙城堡到处是一片黑暗,而城堡的主人们也并没有在这里。卡特抵达了位于寒冷荒野上的未知卡达斯,但却没有找到梦境诸神。不过,苍白的光芒仍然照耀着高塔上的房间——这个房间十分巨大,因此看上去与户外几乎没什么区别,它的墙壁和天花板都遥不可及,似乎就快要消失在缭绕的薄雾中了。地球之神确实不在这儿,但这里却并不缺少另一些更加微妙、更加难以察觉的存在。那些温和的神灵并没有出现,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外神们在这儿就没有代表。很明显,一定有些东西住在这座比世间一切城堡都更加雄伟的缟玛瑙城堡里。卡特完全无法想象接下来会看到怎样一些极其恐怖的骇人事物。他觉得有人早已预料到了他的到来,所以他不禁想知道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一直以来都对他实施了怎样的严密监视。那个奈亚拉托提普,有着无限身形的恐怖存在,是令人畏惧的外神的灵魂和信使,还是那些海绵般的月亮怪兽的主人。同时,卡特还想起了之前他们在海中那块嶙峋的岩石上与那些蟾蜍状的渎神之物展开的战斗,想起战局转向他们后便消失了的那艘黑色多桨大帆船。

他一边回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站在他那群丑陋可怕的同伴之间。这时,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这间被苍白光芒点亮的辽阔房间里响起了一阵难听的喇叭声。那声音既恐怖又刺耳,一共响了三次。当第三声的回音逐渐消失后,伦道夫·卡特发现自己已经只身一人了。他根本无法理解那些食尸鬼和夜魇到底是为什么,又是如何从他眼前消失的,而且也完全不知道它们去哪儿了。他只知道忽然之间便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而且,无论是什么无形力量嘲弄地潜伏在他周围,那都必定是不属于地球那友善的梦境之地的力量。不久后,又有一阵新的声音从房间的最远端传了过来。仍然是一阵极富韵律的喇叭声,不过这声音的来源似乎要比先前那三声使他的庞大队伍消失了的刺耳巨响要更远一些。那低沉而嘹亮的喇叭声中回荡着飘渺梦境里的一切奇迹和美妙旋律,超乎想象的美好展望从每一个奇妙的和音与略显怪异的节奏中飘扬出来。随后,周围出现了一阵与那金色音符极其相称的芬芳气味,而他头顶也亮起了一道强烈的光芒,光芒跟随着喇叭声,以一种奇异的和谐步调循环闪现出完全不同于尘世光谱的各种色彩。远处的火炬被点亮了,与此同时,鼓声也响了起来,在一波波紧张的期望中逐渐靠近了。

随后,那逐渐变淡的薄雾和弥漫着奇异芬芳的云朵里走出了两列腰间缠着七彩丝绸的高大黑奴。他们头顶上绑着用闪闪发光的金属制成的、犹如头盔般的巨大火炬,无名香脂的芬芳从其中散发出来,像烟雾般呈螺旋状弥漫到各处。黑奴的右手举着水晶制成的手杖,手杖顶端雕刻着斜眼睨视的奇美拉(Chimaeras);他们的左手则握着细瘦修长的银喇叭,之前传来的喇叭声就是他们轮流吹奏出来的。这些人全都戴着金臂环和脚镯,每对脚镯之间还连着一条金色的锁链,以便让他们的步态一直保持沉稳持重。乍看之下,他们的确与地球梦境之地的黑人一模一样,但他们的仪式和装束似乎与地球上的任何东西都不尽相同。这两列队伍在距离卡特十英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而在停下的同时,他们还突然将手里的喇叭塞进了自己那厚厚的嘴唇里。接着,房间里便爆发出了一阵热烈而狂喜的喇叭声,随后,这些黑奴又张开了自己的黑色喉咙,异口同声地高呼起来,他们的嗓音因为某种古怪的技巧而变得尖锐刺耳,所以他们的高呼声比之前的喇叭声还要热烈响亮。

片刻之后,一个孤单的身影沿着两列纵队之间的宽阔通道大步走来。那是一个高大而瘦削的身影,长着一张古代法老年轻时的面庞,身披五光十色的华丽长袍,头戴一只闪烁着天然光泽的金色双重冠。那帝王般华贵的身影大步向卡特走来,高傲的举止与智慧的面庞都充满了只属于黑暗神灵或堕落大天使的魅力,它的双眼周围还隐隐闪现着不太明显的反复无常的情绪火花。它开口说话了,那醇厚的嗓音中似乎有遗忘河(Lethean)的流水奏出的狂热音乐在泛起阵阵涟漪。

“伦道夫·卡特,”那声音说道,“你来到此地,妄图与那些严禁凡人看到的梦境诸神见面。守护者已经提到了这件事情,而在那无人敢高声提及其名讳的恶魔之王所盘踞的终极黑暗虚空中,当外神们随着细瘦长笛发出的笛声毫无心智地转动翻滚时,他们也嘟哝到了这件事情。

“智者巴尔塞曾妄图攀上哈提格-科拉山峰,目睹月光下梦境诸神在云端之上舞蹈与呼号的情景,但他再也没能回来。外神们就在那儿,他们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来自艾弗特(Aphorat)的珍格曾想抵达寒冷荒野上的未知卡达斯,而现在,他的头颅就安在一枚戒指中,被某位我无须提及其名讳的人物戴在自己的小拇指上。

“但是你,伦道夫·卡特,在勇敢面对了地球梦境之地中的所有危险后,你心中仍然燃烧着熊熊的探寻烈火。你来到这里并非是因为好奇,而是为了寻找那原本就属于你自己的东西,而且,你也从未对那些温和的地球之神们失去过敬意。然而,那些神灵却禁止你再次见到你梦境之中的那座精妙绝伦的日落之城,那完全是因为它们的一己私欲,因为它们渴望得到你的想象力所塑造出来的那种奇异的美好,并且还立誓说此后再也不会将其他地方作为自己的居所。

“它们离开了未知卡达斯上的城堡,住进了你那座精妙绝伦的城市里。白天,它们在那些用带纹理的大理石修建而成的宫殿中狂欢作乐,而当夕阳西下的时候,它们便走出宫殿,去到芬芳的花园里,观赏那被夕阳的余晖镀成金色的神庙和柱廊、拱桥和银底喷泉,还有两旁闪闪发亮地排列着繁花盛放的瓮坛和象牙色雕塑的宽阔街道。黑夜降临以后,它们会在露水中爬上高大的梯台,坐在斑岩雕成的长凳上审视整个星空,或是俯身扑在栏杆上,凝望城市北边那些陡峭的山坡,看着普通蜡烛散发出的令人平静的黄色烛光柔柔地从那古老的尖顶山墙上一个接一个的小窗里透出来。

“那些神灵爱上了你那座精妙绝伦的城市,而且不再像真正的神灵那样行事。它们已经忘掉了地球上的高地,也忘掉了那些见证过它们年轻岁月的山脉。地球上已经不再有任何能称得上是神灵的神了,只有来自外层空间的外神们仍然统治着无人记得的卡达斯。伦道夫·卡特,那些随心所欲的梦境诸神正在你童年时生活过的一个遥远山谷里嬉戏享乐。噢,聪明的入梦者,你的梦境实在是太美好了,因为你将梦境中的诸神从一个由所有人的幻想构成的世界里吸引到了一个完全由你自己的梦境组成的世界,你根据自己童年时代的小小幻想建造了一座比过去所有迷人幻境都更加美好的城市。

“地球之神将它们的王座留给蜘蛛织网,将它们的王国留给外神任其用黑暗的方式统治,这并非一件好事。伦道夫·卡特,那些来自外层空间的力量非常乐意将混乱与恐惧施加在你身上,因为你就是它们的烦恼之源。但它们也知道,只有通过你的力量才能将梦境诸神送回它们原本的世界里。来自最外层的永夜之地的力量无法进入你创造出来的那个半梦半醒的世界,因此,只有你才能将那些自私的梦境诸神体面地送出你那座精妙绝伦的日落之城,让它们穿过北地的微光,回到它们应该待着的地方——寒冷荒原里的未知卡达斯之巅。

“所以,伦道夫·卡特,我在此以外神之名宽恕你的罪过,命令你前去寻找那座属于你的日落之城,并将那些倦怠懒惰的神灵送回等待着它们的梦境世界。寻找那座城市并非难事。那是一个令地球之神为之狂热的玫瑰色世界,那里回响着天堂喇叭吹奏出的嘹亮乐曲和不朽铜钹碰撞发出的神奇音符。从清醒大厅到睡梦之渊,那座神秘之城的位置和它蕴含的深意始终困扰着你,此外,它还一直用有关褪色记忆的暗示和失去美好而重要东西的痛苦折磨着你。它是你那些最为丰富的想象力的象征和纪念品,事实上,它只是一块稳定而恒久的珍宝,其中包含了你所有的好奇火花,它们结成晶体,照亮了你在黑暗中的道路。看!你的追寻之旅不该走向那茫茫的未知海洋,而应当回到那些你早已熟悉的岁月里,回到你幼年时期曾见过的灿烂而奇妙的事物中,回到那些阳光普照的日子里对古老场景的匆匆一瞥里——正是这些富有魔力的场景拓宽了你年轻的眼界。

“因为你应当知道,那座充满奇迹的金色大理石城市只是你幼年时期见过并喜爱过的东西的总和。那其中有波士顿山坡上的屋顶和西边被夕阳染红的窗户,有花朵芬芳的公园,有小山上的巨大穹顶,还有紫色山谷里的山墙和烟囱——横跨着许多桥梁的查尔斯河正懒洋洋地在那山谷里流淌着。当你的保姆第一次推着小车里的你外出春游时,伦道夫·卡特,你就看到了这些东西,而它们也成为你的记忆和热爱之眼永远不会忘掉的东西。除了它们以外,那座城里还有古老的塞伦和它那些沉思的岁月,有幽灵般的马布尔黑德攀在岩石峭壁上走入过去的几个世纪,还有在夕阳下站在马布尔黑德那横跨港口的草原上遥望塞伦的高塔和尖顶时所看到的美丽余晖。

“那座精妙绝伦的日落之城里还有古香古色的普罗维登斯,它傲然挺立在蓝色港口旁的七座小山上,翠绿的梯田一直延伸到那些仍旧生机勃勃的古老尖塔和城堡所在的高处,而纽波特则像幽灵一般攀爬在它那仿佛只存在于梦境之中的防波堤上。阿卡姆和它那些长满青苔的复折式屋顶以及城市后方散布着石块的草坪也在其中。除此之外,其中还有古老的金斯波特与它那成堆的烟囱、废弃的码头、悬垂的山墙,以及令人惊叹的高大悬崖和飘着浮标、笼罩在乳白色迷雾中的浩瀚海洋。

“康科德凉爽的山谷、朴次茅斯铺满鹅卵石的小巷,以及新罕布什尔州公路上的昏暗弯道与路边躲在巨大榆树后面若隐若现的白色农舍院墙和嘎吱作响的水车;格洛斯特的盐商码头,特鲁罗迎风飘动的柳树;远远的、满是尖塔的小镇和沿着北海岸连绵起伏的小山,罗德岛乡间布满石块的寂静山坡和修建在巨大圆石下背风处的、已爬满了常青藤的低矮农舍;海洋的气息和田野的芬芳;幽暗森林的魅力和拂晓时分果园和花圃里的欢愉。伦道夫·卡特,这些就是你的城市,因为它们就是你自己。新英格兰孕育了你,她在你的灵魂深处灌注了一种永远不会消亡的纯净美好。多年以来,你的记忆和梦境使这种美好成型、结晶、打磨,最后生成了那些耸立在飘渺落日中的层层叠叠的奇迹。所以,如果你想要找到那面围着奇特瓮坛和雕花栏杆的大理石矮墙,并最终走下无穷无尽、那些安置着扶栏的阶梯,进入那座有着宽阔广场和七彩喷泉的城市,那么你只须转身,回到你童年时代的思绪和幻想中去。

“看!那扇窗户外,群星正在永恒的黑夜里闪烁着。尽管如此,它们也同样在你熟悉并珍爱的那些场景上方闪亮,而领略着那些美景的魅力后,它们在梦境花园上空的闪耀肯定会显得更加可爱。那是心大星——它此刻也正对着特里蒙特大街两旁的屋顶眨着眼睛,而你通过贝肯山丘上的窗户也同样能看到它。这些星辰之后便是洞开的深渊了,我那些几无心智的主人即是从那儿将我派遣至此。有一天你也许也将横渡那些深渊,不过如果你够聪明的话,肯定会提防这样的愚蠢行为,因为那些曾抵达那儿并安全返回的凡人中只有一个保全了自己的心智,没有被虚空中重击抓扯着的恐怖事物撕成碎片。恐怖事物和渎神之物为了空间而相互吞噬着,但其实那些较小的存在却比那些较大的潜藏着更多的邪恶。你已经见识过那些试图将你交到我手上的东西所犯下的罪行了,但我自己其实并不想毁灭你。事实上,如果不是忙于别的事情,而且很确定你能够自己找到来这儿的路的话,我很早之前就会帮助你抵达此地。那么现在,避开外层空间的地狱,坚持回忆你年幼时期拥有过的令人平静的美好事物吧。找到你那座精妙绝伦的城市,把那些叛逃了的梦境诸神赶出那里,将它们体面地送回那些见证了它们的年轻岁月、此刻正苦苦等待它们归来的场景里。

“我为你准备了另一个比回忆那些模糊记忆更为简便的方法。看!那儿有一只巨大而怪异的夏塔克鸟,一个奴隶正领着它走过来,不过为了你内心的平和,我已经将奴隶隐形了。骑上它,作好准备——来!黑人尤咖斯会帮助你骑到这只有鳞怪物的背上。骑着它,向天顶正南方向上那颗最亮的星星——也就是织女星——前进,两小时内就能抵达你那座日落之城的露台上空了。向着织女星前行,直到你听到高高的太空中传来遥远的歌声为止。那比太空还高的地方潜藏着一些疯狂的事物,所以,当第一个音符开始引诱你的时候,你就得勒住你的夏塔克鸟。到那时候,回望地球,你将会看到艾莱德-纳(Ired-Naa)那永恒不灭的圣坛烈火的光辉从一座神庙那神圣的屋顶上透出来。那座神庙就坐落在你一直追寻着的日落之城里,所以,你应当在听到歌声并被其引诱得迷失方向之前,向着神庙前进。

“随后,你会看到一堵高墙——你过去就在那里凝望那一片延伸开来的壮美瑰丽。你应当骑着夏塔克鸟向着那堵高墙驶去,在快要接近那座城市的时候,猛戳你的坐骑,让它放声大叫。那些梦境诸神就坐在那芬芳的露台上,它们将听到夏塔克鸟的叫声,从而泛起思乡之情,到时候,你的日落之城中的所有奇迹都无法慰藉它们因失去卡达斯之巅的冷酷城堡和城堡顶上永恒明星交织而成的双重冠而产生的失落之感。

“接下来,你必须骑着夏塔克鸟降落到它们中间,让它们看到并摸到这只令人厌弃、长着马头的巨鸟。同时,你还要向它们讲述你不久之前才刚刚离开的卡达斯,告诉它们那些辽阔的大厅——它们过去曾在天堂光辉下跳跃狂欢的地方——如今是怎样的孤单、黑暗。这只夏塔克鸟也会用夏塔克鸟的方式与它们交谈,不过除了让它们回想起过去那些岁月之外,它没有任何能劝服它们的力量。

“你必须一遍又一遍地对那些四处游荡的梦境诸神提起它们的家园和它们年轻时的岁月,直到最后它们流下眼泪并请求你为它们指明那条它们早已忘掉的回家之路。到那个时候,你可以松开那只一直等待着的夏塔克鸟,将它送入天空,它会发出归巢的叫声。听到它的叫声后,梦境诸神将带着古老的欣喜欢腾雀跃,并立刻以神灵的方式大步紧跟在这只邪恶的大鸟身后,穿过天界的深渊,回到卡达斯那熟悉的高塔和穹顶之间。

“然后,那座精妙绝伦的日落之城便会重回你的怀抱,供你永远珍爱和居住,而那些地球之神也会重新坐回它们所熟知的王座,继续统治人类的梦境。现在,出发吧——窗扉已经打开了,群星在外面等候着,而你的夏塔克鸟也已经在不耐烦地喘息和嗤笑了。穿过黑夜向织女星前进,但一定要记得在听到歌声时调头。千万不要忘了这个警告,否则你将被无法想象的恐怖事物吸进深渊中,那里充斥着无数尖叫、哀号着的疯狂之物。此外,也不要忘了那些外神,它们伟大、恐怖却又毫无心智,就潜伏在外层虚空里,它们才是你真正应该避开的神灵。

“嘿!阿-夏塔奈葛!起飞吧!将地球之神送回它们经常出入的未知卡达斯,并向所有空间祈祷你永远也不要再遇到以另一千种形态出现的我。别了,伦道夫·卡特,你要当心,因为我就是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

于是,伦道夫·卡特喘着气,头晕目眩地坐在那只极其丑陋的夏塔克鸟背上,尖叫着冲进了空中,向着北方那颗散发着蓝色冷光的织女星飞去。期间他只回头向后望过一次,看了看那些一簇一簇、混乱无序地耸立在噩梦般的缟玛瑙城堡中的高塔,其中那扇敞开在地球梦境之地高处的空气和云层之上的窗户仍然散发着孤独的苍白光芒。黑暗中,巨大的、犹如水螅般的恐怖东西从他身边悄然滑过,无数看不见的蝙蝠翅膀在他周围拍打着,但他仍然紧紧地抓着那只令人生厌、长着马头和鳞片的巨鸟身上让人恶心的鬃毛。群星嘲弄地舞蹈着,不时变换位置,组成一些预示着毁灭的苍白符号,让人奇怪之前怎么没有看到这些符号并为之感到恐惧。就连下方的狂风都在呼啸着,诉说宇宙之外那片模糊的黑暗和孤独。

不久,当他骑着夏塔克鸟穿过前方那闪闪发亮的苍穹后,一片充满凶兆的寂静降临了。所有的狂风和恐怖事物全都悄悄遁走了,就像那些在夜里活动的东西在黎明到来前销声匿迹一般。一缕缕金色的星云在波浪中颤抖着,看上去十分古怪。突然,一阵隐约的旋律远远地传了过来,低沉地响起在我们的星空宇宙从来没有听过的模糊和弦中。随着乐声渐响,夏塔克鸟竖起了耳朵,向前猛冲而去,而卡特也俯下身子,试图抓住每一个美妙的音符。那是一首歌,但却不是一首用任何声音唱出的歌,黑夜和群星才是它的演绎者。它十分古老,早在空间、奈亚拉托提普和外神诞生之时,它就已经存在很久了。

夏塔克鸟飞得越快,它背上的骑乘者就俯得越低,他完全陶醉在那奇异深渊里的神奇之中了,同时也在外层空间的魔法形成的透明圆圈中急转起来。这时,他突然想起了那邪恶存在的警告,想起那恶魔特使的讽刺叮嘱——它曾命令这位探寻者要小心这首歌中的疯狂力量。不过,一切都太晚了。奈亚拉托提普特意为卡特指明了这条能安全抵达那座精妙绝伦的落日之城的路,但它这样做不过是为了嘲弄。而那位黑暗信使还揭露了那些游荡在外的神灵的秘密,可那也只不过是为了戏耍后者。其实,只要它愿意,它就能轻易地把那些神灵带回来。这一切都是因为疯狂之物和虚空的野蛮复仇是奈亚拉托提普留给胆大妄为者的唯一礼物。虽然骑乘者发疯般地试图让那只令人作呕的坐骑转向,但那只斜眼睨视、低声嗤笑的夏塔克鸟依旧猛烈而无情地前进着,以一种恶毒的欢愉情绪拍打着它那双光滑的巨大翅膀,径直飞向那些从未有梦境曾抵达过的污渎深渊。在那最深处的混沌中,那没有定形的毁灭存在正待在无垠的中心处冒着泡,亵渎着一切神灵——那便是毫无心智的、没有哪张嘴唇敢大声说出它名讳的恶魔之王,阿撒托斯。

那只令人毛骨悚然的巨鸟顺从着那邪恶特使的命令,坚定不移地向前冲去,穿过了许多在黑暗中潜藏着、跳跃着的没有定形的东西,以及一大群空虚地飘浮着、只会触碰、摸索,摸索、触碰的虚无存在——那些就是不可名状的外神幼体,它们与外神一样盲目愚昧,另外还有着不同寻常的饥饿和渴望。

那只长着鳞片的可怕怪物载着它背上无助的骑乘者坚定不移而又冷酷无情地径直向前飞去,一边还欢快地嗤笑着。而在那咯咯轻笑和歇斯底里的狂笑声中,黑夜和群星所演绎的歌声还在回响着,声音也越来越大。它疾驰猛冲,划开了最远的边缘,跨越了最外层的深渊,将群星和有形事物的国度远远地抛在身后,如同流星一般穿过那些完全没有定形的存在,射向时间之外那令人难以置信的无光巨室——那里回响着邪恶大鼓敲打出的令人发狂的低沉鼓声和可憎长笛吹奏出的单调空洞的哀号声,而那不成样的阿撒托斯就在那些声响之中贪婪地吞噬着。

前进——前进——穿过那些尖叫声、咯咯的笑声,以及那黑暗的拥挤深渊——接着,在某个模糊却神圣的远方,一幅图案和一个念头出现在了即将被毁灭的伦道夫·卡特面前。奈亚拉托提普将它的嘲弄和逗引计划设计得太好了,因为他拿出了一件任何冰冷恐怖的狂风都无法完全抹去的东西:家——新英格兰——贝肯山丘——清醒世界。

“因为你应当知道,那座充满奇迹的金色大理石城市只是你幼年时期见过并喜爱过的东西的总和……那其中有波士顿山坡上的屋顶和西边被夕阳染红的窗户,有花朵芬芳的公园,有小山上的巨大穹顶,还有紫色山谷里的山墙和烟囱——横跨着许多桥梁的查尔斯河正懒洋洋地在山谷里流淌着……多年以来,你的记忆和梦境使这种美好成型、结晶、打磨,最后生成了那些耸立在飘渺落日中的层层叠叠的奇迹。所以,如果你想要找到那面围着奇特瓮坛和雕花栏杆的大理石矮墙,并最终走下那些安置着扶栏的无穷无尽的阶梯,进入那座有着宽阔广场和七彩喷泉的城市,那么你只须转身,回到你童年时代的思绪和幻想中去。”

前进——前进——头晕目眩的前进,穿过黑暗空间——那些目盲的试探者就在那儿摸索着,黏糊的鼻口部在那儿推挤着,而无名之物也在那儿一遍又一遍地嗤笑、嗤笑、嗤笑着——奔向那最终的毁灭。但那图案和念头却出现了,伦道夫·卡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而且只是在做梦,而在那背景之中的某个地方,清醒世界和他幼年时曾生活过的城市依然静静地存在着。那些话再次回响在他的耳边——“你只须转身,回到你童年时代的思绪和幻想中去。”转身——转身——四周全是黑暗,但伦道夫·卡特仍然可以转身。

虽然意识全都牢牢地集中在那只疾飞的梦魇身上,但伦道夫·卡特仍然可以转身,可以移动。他能动,如果愿意的话,他就可以从这只遵照奈亚拉托提普的命令载着他飞向毁灭的邪恶夏塔克鸟背上跳下去。他可以跳下去,勇敢地面对那敞开在下方的漫无止境的黑暗深渊——那些可怕深渊中的恐怖之物终究比不上那潜藏着等待在混乱核心的、无可名状的最终毁灭。他可以转身,可以移动,可以跳下去——他可以——他会这样做的——他会——他会的。

这个即将毁灭、已经完全绝望了的入梦者跳下了那只长着马头的巨型怪物,向下坠去,穿过了无穷无尽的、他感觉似乎拥有知觉的黑暗虚空。千万年的时光过去了,宇宙消亡然后又重生,群星变成了星云,星云又变成了群星,而伦道夫·卡特却感觉自己仍然穿越在那由有知觉的黑暗所构成的无尽虚空里。

最后,在那缓慢前进着的永恒之路上,宇宙最外层的循环翻滚着进入了另一个徒劳的完结中,所有事物又再度变得和无数劫(Kalpas)之前一样。事物和光亮重生成为它们之前的样子,彗星、太阳、世界又热烈地涌现出生命,虽然并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存活下来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曾存在过,又消亡了,存在过又消亡了,反反复复,永久循环,没有起点。

接下来,那仍在下坠的入梦者眼里又出现了苍穹,随后是一缕微风,一道紫色的光亮。有神灵、有各种存在,还有意愿;有美好与邪恶,还有可憎的黑夜掠夺它的猎物时响起的尖叫。由于那未知的终极循环里曾存在过一个入梦者童年时期的思绪和幻想,所以现在一个清醒世界和一座古老而令人珍视的城市也被重新创造出来,以体现并证明那些东西的存在。虚空之外,紫色气体辛咖珂已指明了道路,而古老的诺登斯则从无人知晓的深处大声喝出了它的指引。

星星越来越多,黎明到来了,随即,曙光迸裂成了金色、深红色、紫色的喷泉,而那位入梦者仍然在下坠。外层空间的邪魔袭来,但光芒交织而成的缎带击退了它们,呼喊声响彻太空。奈亚拉托提普也试图靠近它的猎物,但一道强光将它派出去狩猎的无形恐怖之物全都烧成了灰色灰烬,这让它困惑地停了下来。这时,头发灰白的诺登斯发出了一声胜利的呼号。伦道夫·卡特最后确实走下了那宽敞的大理石阶梯,来到了那座属于他的精妙绝伦的城市里,因为他再次回到了那生他养他的美丽新英格兰。

于是,当清晨那无数的汽笛声交汇成动人的旋律,拂晓的耀眼晨光穿过小山上州政大厅那巨大的金色穹顶上的紫色窗格时,伦道夫·卡特大叫着在他位于波士顿的家中挣扎着醒了过来。鸟儿正躲在花园里唱着歌,攀爬在他祖父搭建的藤架上的藤本植物则散发着浓郁的芬芳。那古典的壁炉、雕花的飞檐和饰有怪诞花纹的墙壁全都闪烁着亮丽和光辉。与此同时,一只皮毛光滑的小黑猫打着呵欠从它在炉边的小憩中醒过来,它被主人的惊跳和尖叫吵醒了。而在那遥远的浩瀚空间,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正阴郁地大跨步穿过那沉眠之门,经过了迷魅森林、花园田地、塞达瑟里亚海和因伽诺克昏暗的领地,走进寒冷荒野中未知卡达斯之巅的缟玛瑙城堡,无礼而傲慢地嘲弄着那些温和的地球之神——它刚粗暴地将这些沉浸在那座精妙绝伦的日落之城的芬芳之中尽情狂欢的神灵拽回此地。 PHhvMejWeFnQbWv0LsOGE1E4tvrBTaPNdmyhzc7IVaW0mJckPlxa6Dp/L7VlSrM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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