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漆黑宇宙裂开巨缝,
无数昏暗星球漫无规律地运转——
它们在尚未察觉的恐惧中转动,
无所知、无光泽,也无名无姓。
——涅墨西斯
公众普遍认为罗伯特·布莱克死于闪电,或是某种因被电引起的严重神经性休克,谨慎的侦查人员对这一说法并未贸然提出质疑。确实,布莱克面前的窗户未曾破损,而且大自然也总能出乎人类意料地制造很多反常而奇特的现象,不是吗?很显然,从死者扭曲的面部表情来看,他的死亡并不像是因为看到了某种令人惊愕的景象,而是受到不明的强大外力所致。让人疑惑不解的是,从死者遗留的日记看来,他受当地迷信及个人偶然发现所影响,产生了很多荒谬的想象。至于斐德拉尔山顶那座废弃教堂的异常情况——精明的分析者将之归咎于江湖骗子有意或无意的蒙混欺瞒。总之,这次的意外死亡事件必定与死者本人有着某种神秘的关联。
受害人布莱克是一名致力于研究神话、梦境、恐怖传说和迷信的作家兼画家,对幽灵等奇异事物十分痴迷。他早年居住在城市,并拜访过一个颇好此道的古怪老头。那老头最终离奇地死于熊熊烈焰中,布莱克无疑是出于某种病态的本能才离开老家密尔沃基的。他可能知晓一些古老的传说,虽然在日记中他否认了这一点,他的死很可能会把某些意图在文学界引起轰动的惊天骗局扼杀在摇篮里。
尽管如此,有少部分人在研究完相关证据后仍固守那套不太合理的陈腐理论。他们倾向于布莱克日记的字面意思,并提出了几个有力证据:有关古老教堂的记录绝对没有造假;经证实,1877年以前出现的不被大众接受的异教“星慧教”今天依旧存在;一名好追根究底的记者埃德温·M·李利布里吉在1877年失踪,年轻作家死时脸部扭曲、表情恐怖。有人把在教堂尖塔发现的一块角度怪异的石头连同装饰奇特的金属盒一同扔到了海湾,根据布莱克的日记记载,这个盒子应该在钟楼,而不是放在没有窗户的教堂尖顶里。不管是公开场合还是在私底下,人们都讨厌他,布莱克——这名酷爱古老传说的知名内科医师——却声称自己为地球居民除去了某种十分危险的东西。
读者须在这两派意见中作出自己的选择。本文站在怀疑的视角客观交待了整个事件确切的细节,只待旁人根据罗伯特·布莱克所看到的——或是他认为自己所看到的——亦或是他假装自己所看到的,重现当时的情景。现在,让我们仔细、冷静和从容地研究这本日记,从主人公详尽的叙述中整理出事件的隐秘线索。
年轻的布莱克在1934至1935年间的冬天回到普罗维登斯,暂居在一座古老寓所的楼上,寓所位于大东山顶学院街外一个绿草院落中,正好位于布朗大学约翰海图书馆背面。这里环境舒适、景色怡人,仿佛是古代村落里的绿洲花园,园中阴凉处有几只模样和善、体态肥胖的猫正在仰卧着晒太阳。这是一座乔治亚风格的公寓,讲究对称、庄严、通风屋盖、扇形雕饰的古典门廊、规律的小方格窗,其他19世纪早期建筑风格的特征也在这座公寓里有所体现。公寓里面有六格嵌板门、宽地板、殖民时期的螺旋形楼梯和亚当风格的白色壁炉台,在寓所后部、室内水平线以下三个台阶的位置还有并排着的房间。
西南方向那个很大的房间是布莱克的书房,可以正面俯瞰着整个花园。书房向西的窗户下摆着书桌,从这个窗口向外望,能看到整个小镇里一个接一个的屋顶,夕阳西下时如烈焰燃烧的天空,再远一点还能模糊辨认出紫色的一片是当地村民的屋顶。大约两英里以外的斐德拉尔山格外显眼,那座小山丘有点邪气,和林立的屋顶和塔尖耸成一堆,在偏僻的远方勾勒出一幅神秘的轮廓,仿佛还在微微颤动。尤其是当小镇上空盘旋的袅袅烟雾和斐德拉尔山交织一起时,更显出一番美得让人难以置信的奇妙景象。布莱克居然常常想:如果自己真的找到了那座神奇的山峰并亲自去看看,那么在他眼前这个未知的、如天堂般飘逸的世界可能会从他的梦境里消失,或许也不一定。
布莱克写信让家人把他的大部分书籍邮递到新寓所,又购置了几件风格相称的古董家具,一切准备妥当后就开始写作和绘画——他独居于此,自己操持简单的家务。画室在北面的小阁屋,头顶便是用于通风的玻璃窗,采光很好。布莱克在搬入新居的第一个冬季创作出了自己最知名的五部短篇小说——《地下掘洞者》《地窖里的阶梯》《夏盖》《在纳斯谷》《来自星星的欢宴者》——还绘制了七幅油画,专门描绘不可名状的非人怪物和陌生的非地球景观。
每到日落时分,布莱克都会坐到书桌旁,神情迷离地盯着宽广无垠的西方——正下方是纪念馆的黑色塔群、乔治亚风格政府大楼的钟塔、城中心高高的尖顶,远方是发着微光的小山,山顶的钟楼和当地陌生的街道、错综复杂的三角墙……这一切都深深激起他无限的幻想。布莱克在当地的熟人寥寥可数,从他们那里打听到,远方山坡处是一个庞大的意大利人聚居地,尽管当地的很多房屋是当年新英格兰人和爱尔兰移民遗留下来的。他会不时用双筒望远镜透过盘旋的烟雾眺望远方的神秘小山,那里遥不可及,似乎有幽灵游荡。他可以分辨出每座民宅的屋顶和烟囱、每个尖塔,并猜测那些房屋里是否同样藏有奇特神秘的东西。虽然借助了光学辅助工具,但布莱克眼中的斐德拉尔山依然是陌生的,就像存在于古老的传说中或存在于他笔下故事和绘画中的那些虚幻无形的神秘事物。这种感觉竟一直回荡在布莱克的脑海里,久久不散。当盏盏街灯点亮时,魂牵梦萦的小山也逐渐消失在紫罗兰色的黄昏中,政府大楼的泛光灯和工业托拉斯灯塔的红色信号灯也依次点亮,在幽深的夜晚更显出神秘和怪异。
要说斐德拉尔山上最令布莱克痴迷的景观,一定非那座昏暗的大教堂莫属。教堂的轮廓在每天特定的时间段显得尤其清晰,一到日落时分,雄伟的钟楼和它那锥形尖塔就在红艳艳的天幕中若隐若现地勾勒出黑色的轮廓。据推断,教堂应该是坐落在地势险峻的至高处。教堂外观肮脏不堪,北面山坡上倾斜的屋顶和垂直突出的窗户从周围的数木和烟囱群中凸显出来,别有一番冷酷严峻的气势。它看上去是由石块堆砌而成的。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洗礼,先是被烟雾上色,又在暴风雨的冲刷下褪去颜色。从窗户玻璃的造型来看,它属于哥特复兴式建筑,先于厄普约翰庄严的建筑风格,从教堂的部分轮廓和设计比例来看又有乔治亚风格,估计应该是修建于1810至1815年间。
好几个月过去了,布莱克对那座遥远而令人生畏的建筑居然愈发感兴趣。那教堂估计早已废弃不用,因为从它的大窗户里从未透出过光亮。布莱克每天看的时间越久,想象力也奔驰得越远,直到有一天他开始产生古怪的幻想,竟相信教堂上方徘徊着一股模糊却非凡的荒凉气息。一般情况下,没有鸽燕类的飞鸟会在被熏黑了的屋檐上栖息,相反地,教堂周围的高塔和钟楼上却有大群飞鸟停下来歇脚。反正,布莱克是这样想的,并将之记录在日记中。他曾经把远方的教堂指给几个朋友看过,但从没有人到过斐德拉尔山,也未曾说过山上有座教堂或曾经有座教堂。
春天一到,布莱克越发感到坐立不安。他开始着手创作自己酝酿已久的小说——关于缅因州的女巫崇拜……可这个故事却迟迟没有进展。每每文思枯竭之时,他就坐到这扇向西的窗户旁,凝视远方的小山和飞鸟遮蔽的黑色尖塔。春风吹拂下,花园中的树木长出纤细的新叶,整个世界也呈现出欣欣向荣的蓬勃生机,但布莱克的不安却一个劲儿地猛涨。此时,他萌生了一个念头,他要穿过城市,亲自爬上山坡看一眼让自己魂牵梦绕的神奇之地。
四月下旬,恰逢沃尔帕吉斯夜 的前夕,布莱克开始了自己探寻未知之地的旅程。他吃力地行走在漫长、仿佛没有尽头的城市街道,穿过一块块衰败的空地,又依次走过历经百年风霜的古老台阶、下沉的多立克式 门廊、模糊的圆屋顶玻璃。他强烈地感觉到:前方的路正把他引向迷雾外那早已熟知却又遥不可及的目的地。道路两旁那些蓝白相间的指示牌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川流不息的人群不知何时已变成他不熟悉的深色面孔,褐色、破败的建筑群中是一间间充满异域风情的小商铺,商铺名号全是陌生的文字。很奇怪,布莱克此时此地的见闻与他在远处窗口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他由此推论,自己遥望斐德拉尔山时所见的远景只存在梦境中,活着的人根本无法寻找并置身其中。
一路上,布莱克不时会看到残存的教堂遗址、碎裂的尖塔,却没有看到自己要找的那个被熏黑的建筑物。他向一位商店老板打听附近是否有一座雄伟的石砌教堂,老板虽然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布莱克越往山顶爬,越发觉周围的环境变得更加怪异,迷宫般交错的复杂街道似乎全都通向南方。他穿过两三条较为宽广的大道,中途仿佛瞥到一座熟悉的高塔,于是再次向一个商人询问附近是否有一座石砌的宏伟教堂。商人说不知道,但很明显是在撒谎,因为那名深色皮肤男子的脸上掠过一丝掩饰不住的惧色,布莱克还看见男子用右手奇怪地比划了一下。
布莱克走着走着,发现在自己左方、阴沉沉的天空下远远地突然出现了一座黑色尖塔,尖塔比层层叠叠的褐色屋顶要高出许多,这些房屋都是沿着纵横交错的南向街道而修建的。他一眼就认出了它,立马穿过好几条未铺设的肮脏小径直奔而去,途中还有两次迷了路,但他再也不敢向任何一名老人、坐在门口的村妇,或是在林荫道的污泥坑中呼喊玩耍的小孩问路。
终于,布莱克看见钟楼清清楚楚地屹立在他的西南方,一团黑漆漆的建筑物就在街道的尽头耸立着。他站在四面通风的广场上,广场上点缀着许多鹅卵石,不远处还有高高的石墙。这里就是布莱克此次探寻的终点。空旷开阔的高地杂草丛生,四周设有铁栅栏——街道六英尺以外的地方是一个单独的小世界——里面有一个阴森、巨大的石砌建筑,布莱克很确定在他面前的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神秘之地。
这座废弃的教堂摇摇欲坠,有几面高石扶壁已经坍塌,几个精致的尖塔装饰掉落在棕黄色的杂草丛中。被熏黑的哥特式窗户的石制直棂许多都已不见,但主体大部分还完好无损。布莱克很惊奇这些图案晦涩的窗户怎能经久长存,要知道当地有好些顽皮淘气的小男孩。教堂大门紧锁,紧紧包围着教堂的高墙外还有一圈锈迹斑斑的铁栅栏——空地往上是一小段阶梯,阶梯顶端通向铁栅栏的小门很明显被人上了锁。从栅栏到教堂的小径被疯狂生长的野草堵得严严实实。荒凉和腐朽犹如棺材盖一般笼罩着这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竟然没有一只鸟在屋檐上停歇,就连常春藤也不敢攀上高墙,这一切让布莱克感到些许自己也无法名状的不祥之感。
广场上空无一人。布莱克看到北面小路的尽头有一名警察,于是急忙追上前询问关于教堂的情况。这名警察是个身体健壮的爱尔兰人,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并低声告诉布莱克,当地人从不谈论这座教堂。在布莱克的紧紧追问下,他才匆忙说道,有个意大利牧师告诫大家不要靠近这座教堂,据说里面曾经居住过一个凶暴的魔鬼,魔鬼在里面留下了它的记号。这名爱尔兰警察说自己的父亲至今还能清楚地回忆起儿时听到的种种奇怪声音和诡异谣传。
警察讲述道,很久以前有个非常邪恶的教派。这个被查禁的非法教派能够从不为人知的暗夜深渊召唤可怕的东西,据说只有功力高深的教士才能驱除邪魔,也有人说只有光才对邪魔有震慑作用。“如果欧马利神父还活着,他可以告诉我们更多的事情,现在这个秘密被永远埋藏了起来,谁也无从知晓。关于这一邪恶教派的知情人士要么作古,要么都远走他乡了。自从1877年那次变故后,许多当地人都像受惊的老鼠似的,逃得远远的了。这座教堂因为没有继承人终究会在将来某一天被新建的城市占领,可是但凡接触了这个教堂的人没有一个有好的下场。最好是谁也别来打扰这片清幽之地,就让无情的岁月来颠覆这座摇摇欲坠的建筑,否则一些本该永远沉睡在黑暗深渊里的东西将会被唤醒。”警察说道。
警察离开后,布莱克还久久地站在原地盯着这座带有尖塔的建筑物。他很兴奋,原来有很多人和他一样觉察到了这座教堂的凶气。爱尔兰警察反复强调的古老传说背后究竟隐藏有什么惊人的内幕呢?也有可能是当地人根据该地的阴森外景编造了相关故事,但不管怎样,布莱克总是感觉自己仿佛曾经真真切切地亲身经历过这些传说。
下午,天空的云朵渐渐散开,太阳也钻了出来,却总也照不亮耸立在高地上教堂那肮脏、漆黑的高墙。奇怪的是,春天虽已来到,但铁栅栏围绕的草地里依然是一片褐黄色的枯萎景象。布莱克向教堂趋近,一扇扇漆黑的窗户好像散发出不可抵挡的诱惑力,他真希望能在生了锈的栅栏圈中找到入口。阶梯上方的栅栏没有入口,好在北边有几根铁栏条倒了,于是布莱克登上阶梯,打算从栅栏的缺口处进去。如果人们都疯狂地恐惧这个地方,那么应该不会有人来阻拦他。
布莱克趁没人注意,闪进了栅栏,然后悄悄地望了望周围的人,有一两个人小心翼翼地绕着广场边走,同时用右手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和之前在街上遇到的那个商店老板做的手势一模一样。几扇窗户被砰地关上,一个肥胖的妇女飞快地冲到街上,把几个小孩拖进一间摇摇晃晃的房里。栅栏的缺口很容易进入,不一会儿,布莱克就发现自己已经费力地走在野草交杂、散发着腐烂气息的荒凉院落里。很久很久以前,这个院落应该是一个坟场,随地可见残损的墓碑石块。布莱克走近教堂,丝毫没有因为垂直高耸的巨石感到压抑,他走上前试了试正前方的三扇大门,但都紧锁着。于是他又绕着教堂走了一圈,试图寻找一些小点的入口。即使在当时,布莱克也不清楚他是否想要继续走进这个荒凉和阴影交互笼罩的阴森之地,但是一股奇怪的力量仿佛在无意识地指引着他一直向前。
教堂后部的墙上有一道裂缝和一扇未安装保护措施的地下室窗户,为布莱克提供了绝妙的机会。他向里窥视,里面层叠的蜘蛛网和厚积的灰尘在夕阳的照耀下发出微光,残骸、旧木桶、破损的盒子以及各种各样的旧家具映入眼帘。每件物品表面都积满厚厚的灰尘,原本锋利的轮廓也变得柔和了许多。室内有一个热风暖气炉的残骸,可以看出直到维多利亚时代中期这里都有人居住和使用。
布莱克几乎想都没想就从窗户里钻了进去,跳到满是灰尘与残骸的水泥地板上。这间拱形地下室面积很大,也没有划分小隔间,他远远地看到右边屋角那密集的阴影下有一扇黑色拱门通向楼上。布莱克自打走进这座似有幽灵出没的建筑后就感到一股奇怪的压迫感,但他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继续到处搜索——他发现一个密封完好的木桶,随即把它滚到刚才那扇打开的窗户前,这样他才感觉自己还是处在现实世界里。接着,布莱克鼓足勇气,穿过一层又一层蜘蛛网,终于走到了拱门前,他几乎快被无处不在的灰尘呛得窒息,全身也挂满了鬼魂似的蛛网。现在,他开始攀登那段消失在无尽黑暗中的楼梯了。布莱克没有灯,只能用手摸索着小心向前行进。转过一个弯,前方有扇锁着的门,他用双手试探了一番,原来是古时的门闩,他推开门,看见一段被微微照亮的走廊,走廊两旁镶着破败不堪的嵌板。
到了一楼,布莱克立刻开始四处搜寻,里面的门都是开着的,他自由地在各个房间来回穿梭。教堂的中殿尤其怪异,堆积得犹如小山般的灰尘布满了黄杨木长凳、祭坛、讲道坛和传声共鸣板,一张张巨大的蜘蛛网伸展在走廊上的各扇拱门之间,一根根哥特式圆柱的柱身也被厚厚的蛛网紧紧缠绕着。逐渐西沉的落日照进教堂的半圆形大窗,日光透过漆黑怪异的窗玻璃变成了一道丑恶的铅灰色亮光,映射在这片安静的荒凉之地。
教堂窗户上的图案被黑烟熏得模糊不堪,连布莱克也难以辨认它们代表什么意思,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些图案一点不讨人喜欢。布莱克根据自己对晦涩的象征主义的一些了解,推断这里大部分都是传统的设计,应该属于古代的格局布置。其中有一两幅圣徒的画像,其绘画手法很是值得争议;透过其中一扇窗户似乎可以看到黑兮兮的背景下有一个螺旋状的发光体光芒四射。布莱克转过身来,猛地意识到圣坛上方的蛛网和普通的蛛网很不同,其形状类似远古时代的T形十字章或是古埃及一种顶上有圈的T形十字架。
教堂半圆形后殿的旁边是一间小礼拜室,里面有一张腐朽欲坠的书桌,还有一个高及天花板的大书架,书架上摆着霉迹斑斑、破损不堪的书籍。这些书全是被禁止的黑暗隐秘书籍,单是书名就让布莱克第一次感觉到实实在在的恐怖。大部分神智正常的人从未听说过这些书,即使听说过,恐怕也是在私底下胆怯地耳语。这些邪书里写满了模棱两可、被诅咒的可怕秘密,其中一本记载了上古时期的邪教祭祀致辞,如同汩汩的溪水,缓缓流过传说中人类出现以前的时光,一直流淌到如今人类繁盛的青壮年时光。布莱克之前看过为数不少的这类书籍——有令人憎恶的拉丁文版的《死灵之书》、邪恶的《断罪之书》、埃雷特伯爵臭名昭著的《尸食教典仪》、冯·容兹的《无名祭祀书》、老路德维希·蒲林的《蠕虫之秘密》。但这里还收藏有布莱克听说过但没看过的和一些从未耳闻的书,比如《波纳佩圣典》《多基安之书》,还有一卷用不知名语言写成的斑驳书籍。作为专门研究神秘学的学生,布莱克可以勉强辨认出里面的一些可怕的符号和图示。现在看来,流传在当地人中的恶魔传说并不是毫无根据。这里曾经居住着一个凶暴残忍的恶魔,它比人类的历史还要久远,比已知的宇宙更为宽广。
书架旁边摆着一张书桌,仿佛随时就会坍塌似的,上面摆着一本皮革包边儿的笔记本,本子里记载着一些奇怪的符码:有沿用至今的普通天文学传统符号,也有仅在古代使用的炼金术、天文学和其他不确定学科方面的符号——如代表太阳、月亮、行星、维面和黄道十二宫的符号——这些符号独立成章,并附有文字分段分区的解释说明,每个符号都有对应的字母表示。
布莱克把记载有密码的笔记本放进外衣口袋带走,打算以后抽时间再参详。还有许多书他也特别感兴趣,打算下次再来借阅。他很不解为什么教堂内的物品能够保存这么长的时间没被外人破坏。难道自己是六十年来能够克服恐惧情绪、拜访这荒凉之地的第一人?
布莱克把教堂底层仔仔细细探索一番之后,不顾飞扬的灰尘再次从阴森的中殿走到了前厅,他发现一扇小门和一段楼梯,很明显通向教堂上方那被熏黑了的高塔和钟楼——那就是布莱克闲居远方时长久观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楼道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蜘蛛也在这里恣意编织了密集的蛛网,向上攀登时飞扬的尘土几乎使他窒息。这段螺旋状的楼梯踏板极窄,踏板间距极高,他不时会经过一扇阴暗的窗户,可以隔着窗玻璃模糊地俯瞰整个小城。尽管之前在楼下并未看到有鸣钟用的绳索,布莱克还是期望钟楼里有一口大钟,能听到隆隆的响亮钟声穿过尖塔传到远方。他曾经无数次地从双筒望远镜里观望这座教堂及其钟楼上狭窄的尖塔百叶窗。看来布莱克这次注定要失望了,当他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后,发现钟楼阁屋里没有任何敲钟装置,这间空荡荡的屋子无疑另有用途。
阁屋的面积约15平方英尺,仅有的四扇尖塔窗分布四面,只能透进一丝黯淡的光亮,外面安装的百叶窗早已破败不堪。百叶窗外部还有一层严实的、不透光的幕布,幕布也在风雨的侵袭下破烂得不成样子了。阁屋地板上自然是厚厚的尘埃,中央突兀地竖立了一根角度很奇怪的石柱,高4英尺,平均直径约2英尺,石柱周围粗糙地刻满了奇怪的象形文字,完全无法辨认。石柱顶端放着一个图案不对称的怪异金属盒,用铰链连接着的盒盖是打开着的,盒子里盛满了灰尘,里面有一个类似鸡蛋状或不规则球体状的东西,半径约4英寸。围绕石柱呈圈状依次摆着七张哥特式高背椅,从椅子布满灰尘的痕迹看,已经很久没人触碰过。椅子背后摆着七尊巨大的黑色石膏雕像,这些行将破碎的石膏像和智利复活节岛上的巨石人像很类似,黑色石膏像沿着镶有黑色嵌板的墙壁均匀地摆放着。在一个蛛网密集的墙角伸出另一段楼梯,楼梯和墙壁相连,楼梯上方是通往尖塔的活板门。钟楼上方的尖塔没有窗户,漆黑一片。
布莱克逐渐适应了阁屋内微弱的光亮,这才看清那尊怪异的雕像是放在一个开着的泛着黄光的金属盒内,他走过去,试着用手帕拂去雕像表面的灰尘,雕像怪异而恐怖,栩栩如生,其原形绝不是任何一种地球生物。经过擦拭,这个4英寸大小的球状物原来是个通体近乎黑色带有红色条纹的不规则多面体,它要么是某种名贵水晶,要么是经细致雕刻和打磨的手工矿制品。多面体没有直接接触盒底,而是由盒中央的一根金属条支撑着,周围还有七个设计独特的垂直支撑点,一直对应地垂直延伸至金属盒内壁上端的七个顶角。布莱克被这块类似石头的东西吸引了,一直盯着这个多面体闪闪发光的表面,幻想着是否有个充满奇迹的半成形世界藏于其中。此刻,布莱克的脑海里闪现过一幅幅奇怪的画面:许多陌生的圆球里装有石砌的高塔,另一些圆球则装着生命迹象全无的高大山脉……直到他看到更远处跳跃的点点黑斑若隐若现时,才感到自己的知觉和意识尚未消失。
布莱克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把目光移到了别处,看见通往尖塔的石梯旁似乎有个小堆,他也说不出是个什么东西就被吸引了过去,也有可能是他潜意识觉得小堆的轮廓传递了什么秘密信息。他拨开层层蛛网走到小堆跟前,顿时阴森恐怖之感布满全身。布莱克再次用手帕拂开了真相——一具骷髅。这具骷髅应该在这儿已经很长时间了,身上的衣服风化成了碎布条,从纽扣和衣服碎片可以推断是一套灰色男士西服。其他的证据还有——鞋、金属扣、袖口的大纽扣、一个旧式的领带夹、一个印有旧“普罗维登斯电报局”字样的记者徽章、一个破旧的皮革封面笔记本。布莱克仔细翻阅了笔记本,发现里面放了几则陈旧的账单,一份1893年的赛璐珞广告日历,几张印着“埃德温·M·李利布里吉”的名片,一本铅笔字迹的备忘录,备忘录下面还另外压着一张纸片。
纸片本身就给人迷惑而不知所措的感觉,于是布莱克借着西方那扇窗户透过的微光,仔细研究起来。纸片上的记载很不连贯,内容如下:
“1844年5月,伊诺克·鲍恩教授从埃及返家6月买下旧‘自由意志’教堂 他在考古学和神秘学方面取得的成就广为人知。”
“1844年12月29日,第四浸礼会的德劳尼博士在布道中警告大家提防‘星慧教’的邪恶势力。”
“截至1845年底,共九十七人入教。”
“1 8 4 6年 三人失踪 首次提及‘光辉之偏方面体’”。
“1848年有七人失踪 开始流传‘血祭’一说。”
“1853年的调查无果而终 出现关于‘怪异声响’的传说。”
“神父欧马利讲述了伟大的古埃及遗址中所发现的一个盒子与恶魔崇拜有关联 邪教徒们可召唤一种怕光的东西。这种东西遇微光逃避,遇强光消失,消失后只能重新召唤。神父欧马利可能是从1849年加入星慧教的弗兰西斯·X·菲尼的临终忏悔中得知的这些信息。这些邪教徒称,他们透过光辉的偏方三八面体看到了天堂和其他的非人间世界,看到夜魔以某种特殊方式告知教徒邪恶的秘密。”
“1857年奥林·B·艾迪的故事。教徒们凝视水晶,口中念着他们特有的语言,完成了对‘它’的召唤。”
“1869年帕特里克·里根失踪后,一群爱尔兰籍男孩包围了教堂。”
“1872年3月14日的杂志出现了关于含蓄隐秘的相关文章,但人们不敢相互谈论。”
“1876年有六人失踪 有神秘委员会成员拜访道尔市长。”
“1877年允诺采取行动4月份教堂关闭。”
“暴徒团伙 斐德拉尔山男孩 威胁××博士 于5月威胁教区代表。”
“1877年的年底之前,有一百八十一人离开该城市 无具体姓名记载。”
“1880年左右,鬼怪故事开始流传 试图弄清楚‘1877年后无人进入过该教堂’的报道是否为真。”
“找拉尼根索要于1851年拍摄的照片。”
布莱克把纸片放回笔记本,然后一并装进了外衣口袋。他转过身又望了望尘埃中的骷髅骨架,这名男子在42年前走入这座其他人都不敢靠近的建筑物,希望能找到爆炸性的新闻题材。或许都没人知道他的这个计划——此时此刻,一切都无从考证了。记者也再没能回到报社。是不是记者内心努力压制的恐惧感重新抬头,把他吓得突然心力衰竭而死呢?布莱克屈身细细观察这堆有些微亮的骷髅骨,发现了一些怪异现象:一些骨头随意地散开着,少数骨头的顶端处有奇怪的熔解迹象,一部分骨头竟奇怪地呈现出黄色,仿佛燃烧过,一些衣服碎片也有同样的碳化痕迹。死者的头盖骨也有些异常:分布着点点黄斑,顶部有一条被碳化的缝隙,很像是遭受了强酸物质的腐蚀。布莱克简直不敢想象:这具被尘埃寂静埋葬的骷髅骨身上究竟发生过哪些不可思议的事?
还没等布莱克回过神,他的目光又紧紧盯住了那块诡异的水晶石,任凭水晶的奇妙法术在他的脑海里召唤出一片星云状的辉煌盛典。他看见一群穿长袍、戴头巾的非人类轮廓的东西排成长队,看见无边无际的荒漠边上竖立着高耸入云的雕花石柱,看见闪闪发光的紫色阴霾前方漂浮着一缕缕黑色薄雾在太空中打着漩涡。他还瞥见最远处充满了黑暗的无限深渊,只有在微风搅动下的固态和半固态的物质才荡漾可见。呈星云状聚集的力量似乎可以置规律于混沌之上,解答人类世界一切的悖论和秘密。
突然,一阵莫名的恐惧扰乱了布莱克的心智。他咳嗽着转身离开了水晶块,感到身旁有一些无形又可怕的陌生的存在,它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看。他觉得自己被某种东西缠上了——那东西并不是来自水晶本身,而是在透过水晶石一直盯着自己——一种会永远缠住他的非物质存在。很显然,这个地方愈发让布莱克感到毛骨悚然——他的众多大发现也同样让人不寒而栗。阁屋内的光线在逐渐变弱,由于没有携带照明工具,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
布莱克借着黄昏薄暮的微光,觉得自己隐约看到那块角度怪异的水晶石闪现过一道弱弱的光芒。他试图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去看,可是有一股隐秘的力量趋使他不得不去看。这个东西难道有微弱的磷光辐射?死者笔记本中关于“光辉之偏三八面体”一说究竟是何指?这个宇宙邪魔的废弃藏身地究竟是个什么地方?这时,一阵不可捉摸的恶臭从某个角落散发出来,布莱克一把抓过装有水晶石的金属盒,把开着的盖子咔嗒一声轻松关拢,将散发着微光的小石头严严实实地关进盒子里。
伴随着咔嗒声,头顶被黑暗笼罩的尖塔似乎也响起柔和的骚动声,声音就从不远处的活板门传出。毫无疑问肯定是老鼠在捣乱——它们是布莱克踏入这栋被诅咒的建筑物看到的唯一活物。布莱克几乎要被尖塔传来的骚动声吓晕过去,沿着螺旋状楼梯没命似的往下冲。他穿过恐怖的中殿和拱形地下室,终于跑出教堂,经过昏暗薄暮下的空旷广场,把斐德拉尔山地区那热闹、被恐怖气氛笼罩的街道甩在身后,他一直不停向前狂奔,终于回到了自己寓所所在的学院街区。
接下来的许多天里,布莱克对自己的探险之旅只字未提。他阅读了大量的相关书籍,查阅了近几十年的当地报纸新闻,兴趣高昂地钻研那本从布满蜘蛛网的小礼拜室里取出的、用密码写成的皮革封面笔记本。他发现那些密码都不简单,经过相当长时间的努力后,他可以肯定那些密码采用的语言不是来自英语、拉丁语、希腊语、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或德语。很显然,他只有竭尽毕生所学才有可能在密码研究上有所进展。
每个夜晚,布莱克都会再次萌生向西远眺的冲动。之前,他觉得远方黑色的钟楼和周围林立的屋顶一起构成了一个美妙有趣的新世界,而今,远眺钟楼只能带给他活生生的恐惧感。布莱克知道若揭开钟楼的面纱,里面肯定还藏有更多的恶魔传说,他的想象力也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奇特方式在胸中酝酿沸腾。春天一到,燕子也从异乡飞回来了。布莱克每每看见夕阳下的燕群,便会想象出它们定会如往年一般,避开荒凉、孤独的钟楼飞翔。一旦靠近钟楼,燕子们一定会惊慌失措地急转弯,四散飞开——估计是距离相隔太远的缘故,他没能听到燕子们胡乱吵闹的叽叽喳喳声。
布莱克在6月份的日记中写到,他成功破译出皮革封面笔记本中密码记载的内容,并发现该密码源自一种神秘的阿凯罗语,主要是某些古老的邪教教派在使用,他只在之前的研究中隐约听说过这种语言。奇怪的是,日记只字未提他究竟破译出什么内容,但他公开表示对自己的研究结果感到敬畏和惶恐。其中提到:凝望“光辉之偏三八面体”可以唤醒夜魔,还有一些人把它叫做混沌的黑色海湾。据说夜魔无所不知,苛求最残暴的祭献形式。布莱克其中几则日记暴露了他深深的恐惧,他害怕那个被召唤的夜魔的猖獗,尽管有街灯作为壁垒阻挡那怪东西的靠近。
布莱克经常提及“光辉之偏三八面体”,称它是通往任何时间和空间的窗户,历史可以追溯到黑暗的犹格斯星球第一次制造出这块水晶,不久后旧神们把它带到了地球,并由南极洲的海百合类生物密藏放置在一个奇怪的盒子里,然后瓦卢西亚王国的蛇人把这块水晶从海百合的废墟中抢救出来,万年以后又被居住在里莫利亚的先民们觊觎。它在神奇的大陆和更加神奇的海域间流落颠簸,终而随着“亚特兰蒂斯号”沉入深海,多年后被一个克里特渔夫打捞出海,卖给来自漆黑如夜的赫姆地区的一名黑皮肤商人。勒弗棱·卡法老专门修建了带有无窗地下室的神殿供奉这块水晶,也正是因为该举动,人们在所有的纪念碑和史料中剔除了他的名字。自此以后,这块水晶一直静静地躺在被神父和新上任法老损坏的殿堂中,一直到探索者用铁锹把它挖出来,降祸于人间。
7月初,报刊中的简报在不经意间补充了布莱克的日记内容,可以说,公布日记的内容才是这些报道作出的真正贡献。报道称,斐德拉尔山的当地居民在一名陌生人闯入镇上那座可怕的教堂后,新的恐惧不断加深。那些意大利人相互间低声议论,说是黑暗的无窗钟楼经常传出异乎寻常的骚动、碰撞和打斗声响,并请来牧师驱除每晚都萦绕在他们梦境里的某个怪异存在。居民们还说,有不干净的东西不断在门口窥视,打探屋内的光线,确认是否可以闯入。新闻栏目提到了一个在当地经久流传的迷信故事,却说不清故事早期的背景起源。如今的记者都年轻气盛,不屑于或是不擅长搜集古物资料。布莱克在日记中谈及这些情况时,语气中充满了懊悔,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把“光辉之偏三八面体”隐藏到不为人知的地方,是他让阳光照进顶端突出的可怕钟楼,从而召唤出可怕的怪东西,他有义务把它驱除。同时布莱克的好奇心已经滋长到十分危险的地步,他承认内心有个病态的期望——在梦里也强烈地梦见过——再次拜访那座被诅咒的钟楼,再次凝望那块承载着宇宙奥秘的发光小石头。
7月17日杂志的一则报道把我们的日记记录者布莱克惊到发起了高烧的程度。这篇报道带着半开玩笑的口吻描述了斐德拉尔山地区居民的不安,但布莱克却被吓了个半死。报道说,受雷雨天气影响,当天晚上停电约有一个小时,当地的意大利人吃惊得快要疯掉。据住在可怕教堂附近的人称,尖塔里的怪东西趁着街道两旁的路灯都已熄灭,就下楼来到教堂的底层,似乎有一团黏糊糊的东西用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发出笨重的跌落和碰撞的声响。后来,这个怪东西好像又跌跌撞撞地重新登上钟楼,随即是窗玻璃洒落满地的声音。哪里有黑暗,怪东西就可以到那里去,只有光亮才可以把它吓跑。
当电力恢复供应后,钟楼里发出一阵可怕的骚乱声,即使是一点点微弱的光照进那被污垢熏黑、百叶窗覆盖的玻璃窗户,对那怪东西来讲也是莫大的折磨。它跌跌撞撞地及时滑行到钟楼黑暗的角落里——用那个疯癫陌生人的话讲,只要它被阳光照射的时间稍稍长点,它就会被重新打入深渊。在停电的一小时中,当地居民聚集到一起,在雨中围绕着教堂祈祷,点燃的蜡烛和灯盏在折叠纸和雨伞的庇护下,摇曳着微弱的亮光——这些光亮像守卫一样帮助小镇摆脱了那个阔步于暗夜的可怕怪东西的魔掌。
更糟糕的还在后面。布莱克看到当晚的一则新闻快报上称,有两名记者被这个恐怖怪状东西的反复无常激怒,他们不顾狂乱的意大利人群的阻止试图闯入教堂,试着推开几扇门发现都已上锁,就从地下室的窗户爬了进去。他们沿着一条奇怪的路前行,发现阴森的前厅和似有幽灵出没的中殿布满了灰尘,小片腐烂的靠垫和长凳的缎质内衬散落在地板上。一阵恶臭从四面八方涌来,到处都是带黄斑的碎片和似被碳化了的破布块。两人打开通向钟楼的小门,这时楼上传出刺耳的刮削声,他们停顿了片刻,顿时发现脚下这段狭窄的螺旋形楼梯已经差不多被打扫干净了。
钟楼里面也同样有粗略打扫的痕迹。两人还谈及了七边形石柱、翻倒的哥特式椅子、怪异的石膏雕像等。令人不解的是,他们竟没有提到金属盒和年久的残缺骷髅骨。最令布莱克感到不安的——除开污点、碳化物和恶臭给出的暗示——是报道最后对破碎玻璃的细节描述。教堂里的每一扇尖顶窗都已损坏,其中两扇不知被谁匆匆处理了一番:用缎质长凳内衬堵住百叶窗叶片间的倾斜缝隙,以维持钟楼内的黑暗。更多的零散碎缎片和成捆的马鬃杂乱地散落在新近打扫过的地板上,这些迹象仿佛在暗示,有人在整修钟楼,试图恢复钟楼至以前那种用帘布紧紧遮蔽的绝对黑暗状态。
他们在通往无窗尖塔的阶梯上也发现了泛黄斑点和碳化了的碎片,一名记者沿着阶梯向上爬,拉开那扇水平滑动的活板门,用微弱的手电筒光朝塔内照进去,发现里面除了恶臭和一片黑暗,其他什么也没有,门缝旁边有个不规则形状的异质碎片,好像是垃圾。毫无疑问,公众都认为这两人满嘴瞎话,一些人甚至嘲笑拉菲德尔山地区的居民迷信愚昧,还有人认为是有些少不更事的,或是久经世故的当地居民跟外部世界开了个精心布局的大玩笑。这件事之后还发生了一段有趣的小插曲:警局需要派一名警员实地去证实之前两位记者的报道。接连三人都找借口躲过了这门差事,第四名警员没办法,只能很不情愿地去了,但他很快就回到警局,也对此事三缄其口。
在这以后,布莱克在日记里越来越多地流露出潜伏的战栗和令人不安的恐惧。他谴责自己没有采取实际行动阻止事态的恶化,还大胆推测了下一次停电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他的推测得到了三次证实——有一个雷雨天——他急匆匆地致电电力局,绝望地提醒他们要尽量避免和减少停电情况的发生。有时还在日记中表现出他对之前记者在探索幽暗的钟楼阁屋未找到金属盒和内置的水晶石,以及布满奇怪斑点的骷髅骨的深深忧虑。布莱克假设这些东西都被移走了——可是移到什么地方去了?是被谁或是什么东西移走的?这些都只能凭空臆想。但是,他最顾虑的还是自身的安危,自己的思想与远处钟楼里挥之不去的恐惧仿佛存在着一种邪恶的关联——那晚他因一时鲁莽从终极黑暗的空间中召唤出了那怪异的东西。布莱克的内心在激烈地挣扎,据那段时间里布莱克的访客回忆:他总是心不在焉地坐在西面窗户下的书桌旁向外凝视,专注地盯着烟雾缭绕的城市上空更远处那个尖塔林立的小山丘。他还在日记里单调地反复描述某个糟糕的梦境,总感觉有一种邪恶的“一致关系”在他入睡时不断膨胀。布莱克提到,有一天晚上醒来他发现自己穿戴整齐地出了门,无意识地下了学院山往西行走。他反复地斟酌一个自己不敢面对的事实:尖塔里的那个怪东西把自己的行踪掌握得一清二楚。
据知情人士回忆,从7月30日的最后一周开始,布莱克出现神经衰弱的症状。他整天都躺在床上,用电话预订一日三餐。拜访者注意到他的床头摆着一圈绳索,布莱克解释说,自己最近有梦游症状,每晚睡觉前都不得不捆紧踝关节防止自己到处乱走,但还是经常会出现为了挣脱绳索而从梦中惊醒的情况。
布莱克在日记中讲述了导致自己神经衰弱的一段难忘经历:30日夜晚,他已经躺下睡觉了,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在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空间中摸索,只看见一道水平方向的短条纹状蓝色微光,还闻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臭气,感觉头顶上方许多种柔和而隐秘的诡秘声响交织一起,仿佛还有声音在与交织在一起的每种声响发出共鸣——那是木板间里有物品小心翼翼的滑动声混杂着微弱的搅动声。
布莱克在一片漆黑中摸索到一根石柱,柱顶空无一物,接着发现自己抓着阶梯的一个梯级,这段阶梯和墙壁紧紧挨在一起,布莱克像没头苍蝇一样朝着上面乱走,突然闻到刺鼻的臭气,同时一股灼热的巨浪向他涌来。映入眼帘的是许多尊如幽灵般的石膏雕像如万花筒一般不停变换,它们间歇地依次熔解成一幅深不可测的巨大深渊图,图中在宏伟的黑暗中多个太阳、多个世界在来回地不停旋转。布莱克此刻联想到了“终极混沌”的古老传说,混沌中央躺卧着愚蠢盲目的阿扎托斯神——万物之王,身旁围绕着一群同样愚蠢的无定形舞者,被无名手爪握着的魔鬼的长笛发出稀薄和单调的笛声,阿扎托斯听着笛声渐渐入睡。
外面传来的尖锐爆炸声使布莱克从昏迷中惊醒过来,他在确定自己身处何地后惊骇得说不出一句话。那个怪东西究竟是什么?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可能是烟花爆竹迟来的炸响声,要知道,斐德拉尔山地区的居民会在整个夏天尽情燃放烟花爆竹,欢迎他们各自信仰的守护神,亦有意大利老家村落所供奉的神灵。无论如何,布莱克只能放声尖叫,疯狂地几步并作一步下了阶梯,跌跌撞撞地跑出如牢笼般围困着他的漆黑的房间。
布莱克立刻就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了,他不顾一切地冲下狭窄的螺旋状楼梯,在每个转弯处跌倒摔伤后又爬起来。布满蛛网的巨大中殿有扇拱门,布莱克逃离中殿,从拱门斜视下的骇人阴影下穿过,如同做了场噩梦一般。他在一片漆黑中爬过满是垃圾的地下室,然后越过窗户攀爬到教堂外面,一瞬间感受到了空气和街灯的亮光,接着便发狂似地冲下这座凌乱石墙包围的诡异小山,飞奔出那个拥有黑色高塔的残忍而寂静的小城,沿着东向的陡峭绝壁回到自己位于学院街的老房子。
第二天一早,布莱克恢复知觉、神志清醒后,发现自己和衣躺在书房的地板上。周身沾满了尘土和蛛网,身上每一处都是淤青,全身酸痛。站在镜子前方,布莱克看见自己的头发被严重烧焦,上衣外套还隐隐散发出奇怪而可怕的恶臭。就是在这一刻,他的神经终于彻底崩溃了。自此以后,布莱克就一直身着晨袍精疲力竭地在屋中闲逛,除了趴在西边窗户口凝视以外什么都不做,每次打雷就吓得全身颤抖,并开始在日记里写些不着边际的疯言疯语。
大风暴在8月8日子夜前爆发了,接二连三的闪电打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据报道天空甚至还出现了两个不同寻常的大火球。雨滴如瀑布般猛烈地飞泻而下,连续不断的惊雷如炮弹齐发般震耳欲聋,那一夜注定几千人无法安然入睡。当地的供电系统很有可能瘫痪,这让布莱克极度恐慌,凌晨1点左右他致电电力公司,但那时电力公司出于安全考虑已经切断了电力供应。布莱克在日记中对每件事都有详细记载——用令人不安且常常无法辨认的大号象形文字讲述了不断增长的狂怒和绝望,还有在黑暗中摸索着潦草写下的内容。
布莱克必须保持房间的黑暗,这样他可以从窗户向外望得更远,多数时间他都呆坐书桌旁,透过窗外淅沥的雨幕,忧心忡忡地凝望着远处斐德拉尔山一带的灯光照着城市中央的屋顶闪闪发光。布莱克偶尔会笨拙地抓起笔在日记本上写下几行字,比如其中两页写着下列独立分离的句子“灯光绝对不可以熄灭”“它知道我在哪里”“我必须毁灭它”以及“它在向我呼喊,或许这次并无恶意”等。
根据发电站的记录,凌晨2点12分全城停电,但是布莱克的日记中未注明具体的时间。当天的日记只有一个短句“停电了——上帝快来救我。”斐德拉尔山上同样存在着如他一般焦虑的观察者,全身湿透的人群在教堂外的广场和街道上游行,他们有的打着雨伞保护手里的蜡烛不被雨淋灭,还有的拿着手电筒、油纸灯笼、十字架和其他一些意大利南部人熟知的各种魔咒。人群在为每一道闪电祈福,后来暴风突然改变了风向,一部分人手中的光源越来越弱最终完全熄灭掉,这些人十分惊恐,纷纷用右手比划起神秘的手势。风势渐涨,大部分的蜡烛都被吹熄,周围的黑暗逐渐加深仿佛是浩劫来临的前奏。有人请来圣灵教堂的梅尔鲁佐神父,神父匆忙赶到凄冷的广场念遍了所有可能有用的词调。从漆黑钟楼中的令人焦虑不安的古怪声音推断,除了邪恶的怪东西在作祟还会是谁?
关于凌晨2点35分时的情况,我们有一名机智、有教养的年轻牧师的讲述为证,还有中央车站的威廉·J·莫纳汉巡官,他是一名很受市民信赖的官员,由于教堂一带属于他的巡逻辖区,他专程来视察了祈祷的人群。聚集在教堂高墙外的民众共有78人——特别是那些广场上的人,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教堂的东侧面,可是也没有证据证明任何自然规律以外的存在出现在那里。可能引起这场骚动的原因很多,没人说得清含有异物存在的、长时间废弃的、通风不良的古老大建筑中,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怪异化学反应。有毒蒸气——自燃——长期腐烂导致的空气高压——任何一种现象都可能成为事件的导火索。当时也绝不会排除恶意欺骗的因素。事件本身很简单,仅持续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梅尔鲁佐神父总是倡导凡事讲求证据,当时也反复地查看手表,心中默默记下准确的时间点。
事件是这样开始的:从黑色钟楼清晰地传出呆滞的摸索声,越来越响。教堂内飘溢出怪异而邪恶的臭气,味道越来越浓烈。接着是木块被掰碎的声音,同时一个大而重的物体撞击到院落中,正好掉在东面高墙的阴影下。此刻,蜡烛已全部熄灭,钟楼似乎也消失不见,靠东墙站立的人群看到,坠落院子的物体是钟楼东窗外那被浓烟熏黑的百叶窗叶片。
随即,从一个看不见的高度涌出一股完全不能忍受的恶臭,受惊而颤抖不止的围观者们被呛得恶心、咳嗽,站在广场的人更是被熏得几乎昏倒在地。就在此时,周围的空气犹如飞鸟拍打翅膀一般开始上下颤动,突如其来的东风比刚才那阵疾风还要厉害,它掀掉了人们头顶的帽子,还在滴水的雨伞也被吹得变了形。在这个所有光源都被吹熄的暗夜,没人能看到确定的物品,尽管一些仰望的观众认为他们看见在漆黑的天空中,一个模糊、漆黑的污团在迅速向四周蔓延——某种如无定形云团状的浓烟以流星般的速度射向东方。
这就是整个事件的全过程。围观的人群内心交织着恐惧、敬畏、不安和不知所措的复杂情感,都如木鸡般呆立在原地。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敢放松警惕;片刻之后,一道迟来的闪电撕亮了半边天空,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鸣和洪水般的倾盆大雨,人们纷纷口中念念有词地祷告上帝。
第二天的报纸对前一晚的大风暴只是轻微地一笔带过,似乎斐德拉尔山教堂事件之后的电闪雷鸣在其东部更远一带地区还要可怕,那里也同样散发了浓烈异常的恶臭。学院山地区发生的现象尤其值得一提:轰隆的雷鸣声惊醒了熟睡的居民们,并引发了一轮对未知的困惑推测。其中几个雷雨前就醒来了的居民称,靠近山顶的地方出现了反常的光亮;也有人注意到,有一股无法解释的强大气流涌上来,几乎卷光了花园中树木的叶子,许多花草也折掉殆尽。大家都推测,一定是突如其来的闪电球袭击了附近某个地方,尽管至今尚未发现被袭击的痕迹。据一名居住在头·欧米茄兄弟会会社的青年称,第一道闪电掠过之后,天空中出现了一团怪异而丑恶的雾团,可他的言论尚未得到证实。然而,这几位观察者都一致肯定猛烈的西风和难以忍受的恶臭出现在迟来的闪电之前,还有一种证据证明雷击之后的确有一股烧焦的气味。
鉴于上述观点很可能与罗伯特·布莱克的死因有关,所以都经过了细致的讨论。从塞·德尔塔兄弟会的学生的房间的后窗可以望见布莱克的书房,他们于9日清晨看见书房西窗旁有一张苍白且模糊不清的脸,还在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可是,这群学生发现到了傍晚那张脸还是以同样的表情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很担心是否发生了意外,他们焦急等待对方点亮寓所的灯。晚些时候,他们按响了这座被黑暗所笼罩的寓所门铃,自然是无人应答,于是才报警破门进入了死者的房间。
僵硬的尸体直挺挺地端坐在靠窗的书桌前,闯入寓所的学生们看到一双呆滞突出的眼睛,扭曲的五官说明死者生前受到惊吓而抽搐不止,他们压抑着想要作呕的恐慌,转身背对着尸体。屋内的窗户完好无损,法医手下的内科医生检查完毕后推断死因可能是电击或是放电引起的神经性休克。可内科医生忽略了死者面部骇人的表情,并认为这类想象力反常、神智不健全的人在受到强烈电击时,脸上出现令人惊悚的表情不是不可能。这是基于寓所内发现的奇怪的书籍、绘画、手稿和桌上日记本中潦草记载的胡话而得出的结论。布莱克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仍坚持疯狂地往笔记本上匆匆地潦草写下几笔,临死时,患发作性萎缩的右手手心里还握有一支笔尖断掉的铅笔。
布莱克在停电后写下的日记非常不连贯,只能辨认出部分内容。侦查人员根据这部分日记内容得出了与唯物主义官方裁决所截然不同的推论,恐怕保守派人士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该推论。一些想象力丰富的理论家,比如迷信的德克斯特博士丢掉造型怪异的盒子连同成角的石头——一个在黑暗无窗的钟楼里被发现时就已发光的物体——把它扔进了纳拉甘赛特海湾最深的水道中。布莱克本身就有过多的想象和错乱的神经质,再加上他研究旧时邪教所发现的惊人秘密加重了他的神经衰弱病症。他在临终前受惊吓匆匆写下了自己最主要的秘密发现——也或许是他仅凭想象捏造的秘密发现。
“电还没来——肯定已经过去5分钟了。一切都取决于光亮是否出现。亚狄斯星球同意它继续……一些影响似乎可以消灭它……暴雨、闪电和狂风震聋了……那个东西正在掌控我的思想……”
“受记忆障碍困扰。我看到自己以前不曾知晓的东西。来自其他世界和其他星系……黑暗……闪电像是黑色的,黑暗在发光……”
“我在颠簸的黑暗中看到的小山和教堂都是虚幻的。肯定是光芒闪现后留下的视网膜印象。上帝允许意大利人在停电后点上蜡烛到外面去!”
“我究竟在怕什么?它难道不是奈亚拉托提普的化身吗?奈亚拉托提普游走在古老阴暗的赫姆地区时就已化作人形。我记得犹格斯星和更为遥远的夏盖星,以及黑暗星球的终极空虚处……”
“穿行在空虚间的漫长飞行旅程……无法横跨光之宇宙……光辉之偏三八面体掌控思想而重新制作了……派它穿越可怕的光辉之深渊……”
“我叫布莱克——罗伯特·哈里森·布莱克,来自威斯康辛州,密尔沃基市,东奈普街六百二十号……我在地球上……”
“阿扎托斯发发慈悲吧!——雷电不再闪光了——可怕——我依靠荒诞的意识看世界,而不是双眼——光即是黑,黑即是光……小山一带的居民……守卫……蜡烛和符咒……他们的牧师……”
“丧失了对距离的感知——远即是近,近即是远。没光——没玻璃——看那尖塔——钟楼——窗——听得见——罗德里克·厄舍——我疯了,我快疯掉了——那东西在钟楼里移动、摸索——我就是它,它就是我——我要逃出去……必须出去,联合力量……它知晓我的行踪……”
“我是罗伯特·布莱克,我在暗夜中看见了钟楼。有强烈的恶臭味儿……感官扭曲了……降落在钟楼,窗户碎裂、倒塌……吾……恩盖……犹格……”
“我看见它了——走过来——地狱之风——泰坦愈加模糊——黑色羽翼——犹格-索托斯救命——三叶燃烧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