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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猿传

本篇出自《太平广记》,作者不详。原题名《补江总白猿传》。江总(五一九—五九四)将白猿之子隐藏,救得其性命。据称大唐书法家欧阳询(五五七—六四一)貌丑如猿,本文之作,盖以讽询也。或传询即白猿之子。据此,本篇当写于七世纪之初。

重编本篇之时,余将欧阳将军失妻于白猿作为本文之主题。所增番人风俗材料得自唐宋三本志书:一为唐段公陆之《背葫芦》,一为宋范成大之《桂海虞衡志》及朱辅之《溪蛮丛笑》。

《清平山堂话本》中,亦有一中国将军在广东山中失妻故事,名为《陈巡检梅岭失妻记》。

当然谁都听说过,欧阳将军怎样在战场上被擒斩首,怎样在五六九年降贼时全家灭门。不过,人们的看法并不一致。有人说他罪有应得,因为他历代受朝廷的恩宠重用,可惋惜的只是他父子一代名将,功勋彪炳,后来竟落得身败名裂,横遭奇祸。别的人,像江总就很同情他,相信他是被陷从贼,乃不得已,因为当时皇帝对他在南方的兵权,颇存疑虑。其实这些,全非切题之论。他在三十几岁的时候,遭遇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大大改变了他的脾气,他的情绪颇受打击。这位春秋鼎盛的镇南将军一变而成了一个阴险、暴躁的苦命人。他的朋友江总救了他的儿子,暗中把他抚养成人,江总在他的小说《白猿传》里说到这位将军,但据将军的随员广东雷某——他是将军的一个老幕僚——说,江总所记,只是故事的片段。欧阳将军是羞愤而死的。本篇是雷某所说,他曾亲眼看见过。雷某如今已经是六十岁的老翁了。

下面就是雷某所述的故事:

自从欧阳将军的父亲去世后,将军就继承了他父亲的爵位,我就在他的手下。因为是他父亲的老部下,我深得他信任。将军有一位年轻的妻子,容貌美丽,出自名门。一天,她突然被抢走了。我们都知道,大家也以为一定是那个白猿又来了。早饭的时候,将军一个人闷坐,我真怕看他的脸色。

我们那时正驻扎在长乐。曾经有人警告过欧阳将军,远征南方土人的区域,不要带着年轻貌美的夫人;因为女人一经失去,便杳无踪影。将军的住所四围,无论昼夜,都是遍布岗哨,为了特别戒备,有些使女睡在夫人的屋里,男仆睡在前房。在那夜两三点的当儿,一个使女醒来,听到一声吵嚷,将军夫人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白猿是怎么进去的,因为门都是锁着的。使女的尖声喊叫把我吵醒。她一溜烟跑了出去,衣裳还没扣,就大声喊说:“夫人不见啦!”

我们立刻就追了出去。我们住的房子是在人所熟知的一条山路上的军营里,在一个百尺高的悬崖边上,下临深涧,对面峭壁突起,苔藓蒙覆,正对着我们的房门,约有五十尺远。那天清晨,浓雾弥漫,二十尺外,景物不辨。沿着浓雾封闭的峭壁追寻那个绑匪,真是危险至极。一失足,错转一个弯儿,就会直坠深谷,立即丧命。徒然追寻了半点钟,只好作罢。

将军和我们回来之后,简直急疯了,向使女仔细盘问。他两手攥着使女的两肩,摇晃着她说:“你看见什么啦?”

使女哭着说:“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听到一声吵嚷,醒来时,夫人已经不见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将军发脾气。他用巴掌打使女的头。我们从没有看见过他那么疯狂。他一向为人正直。我们这些老参谋见过他领导远征,大家都很钦佩他。

“你们有人见过白猿吗?”他问。

我们谁也没有见过。但是我告诉他,在百里以外,一些相距很远的城市里,很多人都见过他。有的樵夫曾看见他在远处,一个白色身形攀登藤蔓丛生的峭壁,消失在白云遮盖的山峰之间。

“你想,他是不是个土人呢?他是不是来报复的呢?”将军这样问是因为在最近几次战役里,将军把一些不同种族的番人羁困在叫作“山洞”的地方。

“我不知道。城里的人说,他常常到城里规规矩矩地做生意。带着一头鹿,几张狸子皮,或是公野猪的牙,有时候也拿一两块麝香,换菜刀、肉刀、木匠用的家具和盐。中国话说得很流利,买卖很公道,但是绝不容谁欺骗他。谁要是欺骗了他,在第二天或是十天以内,就会有人发现那个人背上中箭而死。”

“他怎么个长相呢?”

生在本地的王参谋说,他不像苗人,也不像瑶人,因为他皮肤黑,身材小,年纪轻轻的,脸上也有皱纹。见过白猿的人都说他有五尺十寸高,粗圆的肩膀,两臂坚强有力,显然是没有脖子,最惊人的特点是眉毛雪白,睫毛、满长在胸膛、胳膊和腿上的毛也是白的。跑的时候,脚底总是着地,这么一来,跑的步态,很像猿猴摇摇摆摆的样子。究竟这是不是由于爬走岩石的山路养成的习惯,不得而知。不过他的步态,他的叉开很远的大脚指头和他那显得瘦一点儿的腿——腿上还生着柔软、有光泽的白毛,总使人觉得他长得很古怪,怪可怕的。

“他只要姑娘和年轻的妇人。”王参谋又说。

欧阳将军坐着,下巴低垂在胸前,一呼一吸都听得出来。“有人曾经找到过他抢去的女人吗?找到过他抢去的女人的尸体吗?”

“没有。这就是不可思议的事了。”王参谋说,“假如他强奸了那些女人,并且任由她们死活,总会有人寻路回来,不然她们的尸体也会被找到的。”

“他也抢孩子吗?”

“不,母亲们光是喊白猿吓唬孩子们。我们听说抢去的女人大都是十八岁到二十二岁的。”王参谋迟疑了一下,接着又说,“并且,将军,他也很少抢有孩子的太太们。这个我没法子解释,但是在这一带,大家都相信,有了孩子的女人他决不抢,有的女人说是白猿喜欢孩子。”

欧阳将军觉得很可耻,但又一筹莫展。我们也弄不清楚白猿究竟是为了报复呢,还是和这位将军开玩笑。除去失去了爱妻,他还觉得这件事对自己的体面和军队的名誉也关系非小。

他真是遇到了无比的强敌,怎么才能追捕这个独行的绑匪呢?照一般人说来,这个非同寻常的绑匪有超人的精力、狡诈、忍耐力,对付他和运筹一次战役是不相同的。士兵们被派到一二十里以外去,高至巉岩,低至深涧,找寻夫人的踪迹,寻找线索,希望能把夫人找回来。

大概过了半个月,一个人回来说找到了一双女人穿的红绣花鞋,是在离我们驻处三十里以外的一棵树的枝子上找到的。欧阳夫人决不会在路上走,白猿一定是背着她走的。鞋被送呈给将军看。鞋已经被雨水湿透,又软又瘪,已经褪了颜色。将军和使女都认得这双鞋。大家断定她一定还活着,还被囚禁,可是到哪儿去找这个白猿呢?

我们为欧阳将军伤心,他整个下午孤独地坐着。一个副官说,他坐下要吃晚饭了,又把饭推开。那一天,谁也不敢跟他说什么。

第二天清早,将军找我,那时他还没吃晚饭。他说:“雷参谋,我们今天去寻找夫人。我已经决定,战事暂时停止推进。挑选二十几个人一块儿去。必需的食粮都带好。说不定要露营一个月,谁敢说一定呢?当然王参谋得一块儿去。”

我遵命办理。挑选了二十四个年轻的小伙子,有几个是本地的神箭手,精通刀剑武艺。我们不用带很多食粮,因为路上果子很多,山上的苦橘子都长熟了。我们知道怎样挖野芋头在露天火堆里烤。武器食粮都带妥当了,我们没有什么可怕的。将军本人剑法超群,百尺之外,能剑穿橘心。

其实,高地之行倒是件乐事。一路山水奇绝。我们经过山、原始森林、瀑布、树木丛生的地方,满是巨藤、虎尾枞、百尺高的湘妃竹,还有些珍禽异兽可猎取。一路并不怕什么人,也不怕野兽,遇到的土人都认识我们。事实上那些土人都是世界上最慷慨好客的,只要让他们和中国人和平相处就行了。当然,假如真是一件报仇的事,背后一刀把人杀死,他们认为也算不了什么。他们以打猎种田为主,只要对他们公公道道,他们绝不与人争吵。但是要想从他们嘴里打听一点儿白猿的事情,是绝不可能的。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不知道。”因此将军疑心白猿不但跟他们处得很好,一定还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呢。

我们一直向西南走,再往前就是欧阳将军从没到过的地方了。前面地势豁然开朗,宽阔的河底,早已经干涸。茂密的森林,到此全然消失。干枯的石山,迤逦蜿蜒,横亘在前面,只有灌莽斑斑,点缀其间而已。圆滑的巨石,足证当年这里是肥沃的溪谷,曾有急水洪流,自山而下。后来,仿佛是造物主念头一转,把河道改到别处去了。西方地平线上,危岩耸峙,矗立如柱,触目惊心,真是人所稀见。说是危岩如柱,并没有错,因为这些石灰石的山丘,受风雨潮湿侵蚀了几千万年,现在已经成了垂直的柱子,或是直立的塔一样,面目狰狞,如同锯齿,高耸在天际。这时举目四望,不见人烟。太阳西沉在这些危岩巨柱之后,明暗相间的影子,瘦长古怪,横卧在宽阔寥落的山谷之中。在这样荒漠的地方找水喝,真是难似登天。现在我们已经从驻扎的地方走出了一百多里地。这一带沙漠似乎正是我们的止步之处,寻觅白猿之行恐怕是枉然无功了。

欧阳将军却迷恋这奇异的地形,不愿折回。横过河床,地势渐渐隆起,三四里以后,草木出现,并且越发茂密,稍偏西南,锯齿形的山陵渐渐消失,而继之以雄山峻岭,险不可越。在绚烂的日光之中,峻峰危岩,金光闪耀,仿佛山巅城市,神秘不可臆测。这时,一群白鹭,在高空之中,朝山陵飞去,那里一定是它们栖止的地方。

将军也有意沿着枯干的河床走向源头。他的心里,仍然有个指望,所以还命令我们向山里行进。白昼很长,如果我们一直脚步不停,日头西沉下去不久,我们会找到一个扎营的地方的。在人迹不至的河岸上,全是被水流磨得圆滑的石头子儿。我们在上面行进了一个多钟头以后,到了绿草茸茸的山麓。

“看!”小罗喊说。小罗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聪明伶俐,是将军的一个随员。

我们看见一堆烟熏火燎的石头,四旁都是灰烬。一定有人在这里支帐篷做过饭。有些干橘子皮和香蕉皮乱扔在地上。经过整整两天,我们始终没碰见一个人影儿,一堆营火灰烬可让我们重新感觉到还没有离开人类世界。小罗四处走,检查地上。忽然又喊道:“看哪!”我们全跑了过去。小罗指给我们一条黑带子,女人缚头发用的。

小罗说:“这一定是夫人的。”

我们当然愿意相信他的话,可是无法确定这条带子就一定是欧阳夫人的。欧阳将军也不能说究竟是不是,只是凝视着带子叹气。每当人的追求徒劳无功而前途又暗淡无望的时候,人总是不顾实际,而任意想象。当时的气氛的确很紧张,我们都盼望找到白猿,较量一番。当然我们也知道,强敌当前,非同小可;但是鏖战一场,总比无聊的长途跋涉痛快得多。

在星光之下,我们扎营过夜;炎热的六月天,在太阳灼热的河道上行进。我们老于行伍的人也觉得够累的,当天晚上,大家都睡得很甜。

第二天早晨,我们又赶紧前进,一直攀登山路。两个钟头以内,我们又赶了三千尺。只有一条小溪流在深谷底下流动滴沥,最后又消失在地下,巨大的白石卵,由下向上反射出强烈的热火,一股热气,直冒上来。树木丛生的山坡上,野鸡很多,常可以看见鲜丽的羽毛出没在枝丫之间。像拳头粗的藤萝处处蜿蜒,正好供人攀缘。空气已经渐渐稀薄,我们又在高地之上了。

到了山巅,我们看到一片惊人的景象。在一片山岭后面,有一道用巨大的圆石和斧子斫成的石块建成的水坝。那究竟是什么年月,用什么方法,由什么人建成的?简直令人无法想象,因为石头那么巨大,如果没有适当的工具,只有超人的巨灵之手才能搬得动。这水坝,显然是山里边的人兴建来转变水道的,因为这里有一道很深的激流向左方流去,直泻入下面的池塘。一个角上立着一块石碑,下一半已经埋入土中,上面刻着蛮人的怪字。在我们手下当兵的一个蛮人告诉我们说,那字的意思是“苍天保佑之地”。且不管这个荒弃破败的石碑吧,我们又远离人境了。

我们侦察了一下,才看出来这条泻入下面山涧的激流,正横在我们站的地方和对面无法越过的沟堑之间。环山若干里,总不见桥梁,不论石桥木桥,一概无有。对面全是峭壁矗立,纵然有桥,也无用处。仿佛山地人修建水坝,主要为了军事防御,目的并不在于怎样种田,而是要把这一带建成一座坚不可破的堡垒。

可是在北面,总应当有一个进口才对。我们向右转弯,逆流而上。走了不远,荆榛过于浓密,我们竟会迷失了道路,走出了灌莽之后,看到一道五百尺高的花岗岩墙垣,拔地而起,壮如山城的堡垒,形势天成。巨岩之间一条缝隙里,有石头台阶,段段可见,那段石阶最后消失在巨石的阴影之中。毫无疑问,我们已经寻到进口了。可是前进势必万分危险,我们面面相觑,立了一会儿。

将军说:“这个,看来很古怪,背后是什么,真不敢说。要打算进入这个天然的城池,恐怕不是专靠膂力可成的。如果只用枪刀交战,不论跟谁比,我们也毫不逊色,可是现在就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连出路都不知道的地方作战了。这里的人一定不欢迎外人闯进去,这当然毫无疑问。不过,我还是要探查一番。如果白猿真在里头,当然要有一场恶战;如果不在里头,土人一定会很和善。你们意下如何?”

我们都赞成探查一下这条进路。

走到石头台阶的顶头,我们才发现那是个陷人牢——一块宽约三十尺的平坦的地方,会正面承受上面下来的枪箭,唯一可掩蔽之处,只是一块大石头下的数尺之地而已。在大石头之间,一条小径蜿蜒约十步之远,然后通到一个用硬木做的沉重的门,门从里面安装得很牢固。每次只有一个人能通过这个门道。再没有堡垒修得这么好,设计得这么巧妙了。

我们敲了几下门,没人答应。仔细一听,远处有女人孩子说笑的声音。我们又嘭嘭拍了几下,又喊了几声。大约二十分钟以内,岩石上面露出了一个人头,问我们是什么人。王参谋用本地土话告诉他说,我们是一群猎人,找路往南去的。那个人头缩回去之后不久,里头传出一片嘈杂之声,显然里面是一惊非小。等我们仰头一看,有十三支箭已经向我们瞄准。

将军告诉他们我们绝无恶意,请他们开门。我们已经身陷绝境,无计可施。门开了以后,王参谋首先立在门前。他用眼四下一扫,有二十支箭排成两列,摆好架势,指向门道。第一排人跪着,第二排人坐着。王参谋一看,自己正是箭垛。跟前又有五六个人,各持短刀在手,分立两旁。不受人欢迎的外人,只要把头往里一伸,便会刀起头落。情况如此紧张,随机应变,才是真勇。王参谋含笑向前,几个提刀的人也一齐迎近。王参谋想开口说话时,把门的勇士把王参谋的刀从刀鞘上抽了出去。正在此时,有两个人先后自内跑出。于是刀声叮当,羽箭飞起,我们之中有三四个人应声倒地。

蓦地一声吵嚷,喊杀立停。我们抬头一看,近处岩石顶头,正是白猿,站在上面,威风凛凛。

欧阳将军迈步向前,白猿下阶相迎。

“这全是误会。”欧阳将军说,“我们现在打算到南方去,如蒙假道通过,不胜感激。”将军自行介绍了一下。

“我真是荣幸之至。”白猿回答说。别的酋长,不论是谁,由于欧阳将军的威望,都会特加崇敬。可是白猿却以一个骄傲的主人身份,对待将军,如同对待路人一样。他的头发绾成圆圈儿,跟别的土人完全一样,赤着两足。虽然眉毛白得吓人,却别有泰山自若的威严。“因为你是我的客人,我得请你命令你的部下,放下刀枪弓箭。你看,我是寸铁不带的。”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白猿又说:“我们都是好朋友哇。你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国家,一定高兴游历一番吧。”

欧阳将军吩咐我们放下武器。白猿一见,非常高兴。他对我们极端热诚,受伤的人也都被搀扶起来。

我看见了他这个国家,心头的感觉真是难以言喻。广阔的高原上,高峰环峙,橘树成荫,棕榈掩映,处处稻田,看来不啻仙乡宝地。空气清和宜人,与外面的炎热大不相同。山谷之中,清朗爽快,花果树叶,鲜丽非常,使人心旷神怡,逸兴遄飞,好像突然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处处用苏方木修盖的茅屋,上面覆盖着干枯的树叶子,地板离地面有数尺之高。女人和半裸的孩子在阳光里嬉笑玩耍。雪白和朱红的小鹦鹉,在树上飞来飞去。这么美妙的地方,真无法相信也会有罪恶。“贵国风光真好!真令人羡慕啊!”欧阳将军很客气很真诚地说。

“并且边疆险要得很,是不是?”白猿爽朗地笑着说。

白猿住的屋子是用沉重的木料盖的,粗糙的木板铺作地板。有些木板用作凳子,一块黄硬木大板子用树干支着当桌子,此外,屋里说不上有什么家具。这时已经有一大群好奇的人,叽叽呱呱地笑着,来看我们这群生客。他们之中,我们看见有中国女人。天已经晌午,他们预备的饭是米饭,菜的味道辛辣香美,好像是炖菜,里面杂有蔬菜、香料、猪肠儿。

白猿有好几个妻子,都叫“美娘”,并不像在中国社会里女人那么深居简出。将军自己并不提起失去的爱妻。不过我看得出来,在午饭席上,他和主人在谈笑的时候,是很紧张的。白猿提议在午饭后带着将军往外面看一看。

也许白猿要向客人(或是俘虏,我不知道我们究竟是客人还是俘虏)表示逃跑无望吧。这个怪东西,虽然重有二百磅,行动却敏捷轻快。身体上半沉重,两腿微微瘦些,特别适于在山林中攀缘行走,所以他对丛林生活特别适应。不知道什么缘故,这峡谷中的光线色彩,竟使他那棕红色面容上的白眉毛,显得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了。他那嘴和两颊周围的深纹,筋腱发达的两臂,宽厚的背膀,全表现出他的矫健勇武。他得意扬扬,愉快之至,好像丝毫不会辜负什么人,简直好像他没有绑架客人的妻子一样。

酋长和将军在前面走,我、王参谋在后面跟着。将军看见一个年约三十岁的女人,带着孩子在门口坐着,他跟白猿说:“我相信她是个中国人吧。”

“不错,我们这里有些中国女人。你喜欢漂亮的女人吗?”白猿若不经意地问。

那个女人默默地望着我们,我们继续往前走。“中国女人的孩子长得好看些,”白猿还接着说,“你看,什么也没有比得到漂亮的女人做妻子,更使我国的男人快乐了。我愿意让我的人民快快活活地过日子。我的国家什么东西都有——鱼、可猎的禽兽、鸡、鸭、米。我们用不着钱,我也不向人民收税。他们捞着大鱼就吃大鱼,捞着小鱼就吃小鱼。如果你愿意住到明天早晨,我愿意带你去看我们捕鱼的地方。我们就缺乏盐、女人,还缺乏刀。”

“说缺乏女人是怎么回事呢?我看见这儿的女人很多呀。”将军这样问。我们明白,将军正慎重地转移话题。

“不够啊,我们有三百多男人,女人只有两百多一点儿。你看这肥沃的高原至少能养活一千多人呢,我愿意看见这整个的国家——”他说着用手一挥,“满是人民,满是漂亮的人民、健壮的人民。我们的女人不够。”

“这是怎么回事呢?”将军惊问道。

“我们这里大概有三百女人,如果你连老的也算在内的话,可是我不这么算。因为女人只有在十八岁到四十五岁之间才能生孩子。中国女人生的孩子很多,有一个我十年前带回来的女人,她一连生了七个孩子,都长得很好。我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女人只生两三个孩子。所以我特别喜欢你们中国女人。”

“你怎么弄来的呢?绑架她们吗?”将军的话锋渐渐切题了。

“不是绑架,我们只是把她们带回来。如果别人可能的话,他们也可以把我们的女人带回去。可是,让他们试试看吧。”白猿停住话头儿,笑了一下,“你们的人真可笑,我说这话你别见怪。你们男女都由父母做主缔结婚姻,我真是觉得莫名其妙。若不是我亲自把新娘弄到屋里来,我就不要她。”

“那么你觉得你们的办法是比我们的好了?”

白猿很惊奇地看着将军说:“这样多么热闹有趣呀。比方你看见一个姑娘,你喜爱她,你求父母设法把她安安静静地弄到家里来,新郎什么事情都没有,多么没意思!”

将军觉得很烦,跟白猿辩论抢亲,岂不是白费唇舌?

“你是用暴力把中国的女人抢来的吗?你要知道,政府是不许可的呀。”

白猿笑起来,好像政府准不准与他毫无关系一样。

说到这里,我们已经走到丘陵的顶上了。这个高原的形势,在这里可以一览无余。对面草木的颜色与这边的不同,东西两面的河水,环绕高原奔流,而止于危岩之处,亦即西部北部石山开始之地。如果白猿真有意暗示我们他的国家地势险要,无法攻取,他是如愿以偿了。

当天晚上,白猿设宴相待。席上有珍珠鸡、野雉,最后是甲鱼。他极其尊重将军,身穿褐色的束腰紧身皮褂,外套漆红的象皮坎肩儿,细块儿皮子连缀起来,包裹两臂。整个看来,形如铠甲,确是刀箭不入。十二个人手持长枪,背墙而立。白猿的女人们,来来往往地往桌子上端菜。

我们不敢向村民打听白猿的妻子,恐怕我们的任务被人识破。不过白猿一定早已知道我们的来意了,但他对我们还是殷勤款待。全席由始至终,欧阳将军是焦急万分,白猿也仿佛显出来曾绑架将军的妻子了。

突然间,我们听见女人尖叫一声。将军听出是他的妻子,立刻站起来。原来别的女人正忙的当儿,将军夫人看到了逃跑的机会,刚一跑出来,又被别的女人拉了回去,她一看见丈夫,就扑到他怀里,哭得好可怜。将军极力安慰她,叫她先要安静,白猿只在旁观望。

“这位夫人是我的妻子。”欧阳将军说,静待不测来临。

“不,不是!这件事情不好办哪。”白猿假作吃惊说。

“酋长,我来到贵处,像个朋友;我离开贵处,也要像个朋友。你一定要让我把妻子带回去。”

“我既得之物,永不给人。你若不能凭本领把她带走,她就是我的。我不能平白退回去的,太不吉利。”

白猿的脸,突然显得狰狞可怕,手按刀鞘。

“卫士!”他喊了一声,卫士们立刻抽出了刀。

“别忘记,我是你的客人。”欧阳将军斩钉截铁地说,眼睛盯着敌人。他知道对客人优厚礼貌,是土人们一条极严格的规矩。

白猿的手又垂了下来。他走到将军跟前说:“这件事情发生,我很抱歉。不过我在敝处统辖,正像将军在贵处一样,我劝你不要想把她抢回去。你是个神箭手,是不是?”

“马马虎虎吧!”将军傲然说。

“那么,明天,依照我们的规矩,正正当当地解决这件事情吧。”他说着走近将军夫人说,“没解决以前,你还是归于我。”

夫人怕得颤抖,不知道将有什么事情发生。将军跟她说:“这不至于像你想的那么不得了,我总会想法子把你弄回去的。”

夫人由女人们拉了进去。后来气氛一直很紧张,谈话也很勉强。可是白猿的样子显得好像良心上没有什么不安,言谈举动仍然像个正人君子一样。我们当然知道土人抢亲的风俗。

他解释说:“我把这些女人弄来是给我自己的。如果一年以后,一个女人不生孩子,我就把她送给别的男人。将军你知道我们的风俗吧?”

他还接着讲解:在他们这些种族之中,姑娘们在每年一次择偶跳舞中选择丈夫,选定之后,先同他到山里去,住在一起,过了一年,生了孩子,才回娘家看父母,这时才算已经结婚了。如果不生孩子,婚姻算不成,明年新年跳舞,再挑选男人。这样一直下去,一直到受孕,或是做了母亲为止。

将军倒吸了一口气说:“若有女人不能生孩子呢?”

“如果轮流调换,很少有不生孩子的,要是真不能生育,就没有人要了。所以,从另一方面看,使人家母子分离就是犯罪。男女结婚,就是要孩子,丈夫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最后说,“你看这里这些女人都做了母亲,她们都很幸福。”

第二天,情人比赛的消息发表。为了这个特别时机,白猿下令在比赛前先举行一次择偶跳舞。男女和孩子都穿上了最好的衣裳。在早晨,青年男女们,因为这个跳舞马上就要举行了,喜欢得了不得,抛弃了工作,穿上了过节的衣裳,一同漫步。一场择偶跳舞往往持续到深夜。到了深夜,配偶已经选择妥当,一对对离开舞场走到森林去,这场跳舞才算完毕。年轻的姑娘们得意扬扬,成群结队地漫步过去,东瞧西望,向青年男子微笑,费心考虑,究竟挑选哪一个同过一夜呢?

大概四点钟左右,比赛才开始,白猿和他的妻子孩子们一同出现,欧阳将军夫人羞容满面,也站在里头。白猿身披象皮战甲,状如坎肩儿,扬扬得意。风吹日晒的脸上,深纹在阳光中显得很清晰,腰中的刀鞘里伸出两把刀柄,用白银线缠着,用得久了,显得很光滑。他兴高采烈,俨然帝王。

跳舞开始得很随便,秩序也不怎么好,鼓手们坐在场子中心,敲蛇皮鼓。一根五十多尺高的旗杆的四周,另有两个人吹长角,长约五尺多,状如喇叭,吹的是长而低的调子,大概可听半里远。老头儿们用枪在地上捣,姑娘们手拉手成个圈儿,围绕着旗杆跳舞。绣得很讲究的红嫁带,在身边飘飘摆摆个不停。每个姑娘都有一根红嫁带,自己极尽工巧绣好的,母亲们站在圈儿外看,青年男子站成一圈儿欢呼鼓掌,姑娘转过的时候,若看见自己喜爱的男子在身旁,就向他抖动那条红嫁带。如果男人也喜欢她,就拉着她的带子跟着她跳。一直调情、打趣、嬉笑、歌唱。这样,成双结对的越来越多。男人们在外圈跳舞时,才拉着自己舞伴的红带子。

欧阳夫人在旁观看,如痴如梦。欧阳将军越来越不耐烦,白猿却看得很高兴,欢笑饮酒,心无牵挂。因为事情落到最坏的地步,他不过失去一个妻子而已。

白猿后来对欧阳将军说:“我知道你是一员大将,我不愿有丁点儿的不公平。让我们遵照我族的古礼来比赛,优者得胜。”

白猿向他的一个妻子借了一根带子,用来说明比赛的方法。这个方法是两个男人争一个女人时才用的。带子有四五寸宽,上面绣着一条蛇,把这根带子系在杆子顶上,谁的箭射中蛇的眼,谁就要那个女人。

那根带子现在已经系在杆子上头了,正在风里懒洋洋地飘动。男人、女人、孩子们,全都站在杆的四周围,看这场热闹。这种比赛的确是千载难逢的。

白猿问道:“你说怎么样,我们离一百步远?”

将军迟疑了一下就答应了。这是个小目标,并且在天空中乱飘。射得中也可以说是幸运,也可以说是绝技。将军把最好的弓箭拿了出来。群众站在远处,鼓不停地敲,气氛紧张热烈。欧阳夫人现在知道,她能否获得自由,全靠她丈夫的箭法了。他需要射三箭。

欧阳将军是个老射手,曾在远处射过飞鸟。但是鸟总是一直向前飞的。他瞄准杆子最近处那条蛇的颈部,嗖的一声,由于长带飘动,没有射中,箭飞到远处去了。

“你没有仔细看看风啊!”白猿批评说,显然愉快之至。

第二箭运气好些,箭射中带子,贴近蛇的脖子。

白猿喊道:“好哇,再射一箭。”

最后一箭完全没中。

白猿现在迈步向前。把弓弦拉得铮铮地响,长弓在手里好像小玩意儿一样。他今天很高兴,能和一位中国大将较量箭法。他先站好,稳着不动。箭在弦上,待机发射。侧着头,一会儿的工夫,全神贯注,眼睛盯住目标。一看见长带微微松垂的一霎,嗖的一声,一箭射出,正中蛇头。

人们欢呼雷动,鼓手击鼓欲穿。降下带来,仔细检验,箭已射中,无可置疑。欧阳将军只好忍气吞声,夫人也泪流满面。总算是一场公平的比赛,只得接受裁判。

白猿说:“很抱歉,不过,你也射得不错。”

欧阳夫人大哭起来。离别的时候,惨不忍睹,将军咬紧牙关,强作镇定。

武器都放在洞外了,他们叫我们回去的时候捡起来拿走。白猿亲自送到门口,拿一个古铜鼓送给将军。

“不要难过,将军。明年你如果还愿来,我很欢迎。那时候我的新妻子如果还没有生孩子,我愿送还给你。”

第二年,事情发生得很离奇。欧阳将军再去探望他的夫人,她已经为白猿生了一个男孩子。他吃惊的是,她打扮得像土人一样,两臂抱着婴儿,很得意地叫他看。将军大发脾气。

“我相信我还能劝酋长放你跟我回去。”将军向她说。

但是夫人很坚定:“不必。你自己走吧。我离不开孩子,我是孩子的妈妈呀。”

“你的意思是你宁愿留在这儿吗?我想你不喜欢酋长。难道你喜欢他吗?”

“这个我不知道。他总是孩子的父亲。你一个人回去吧。我在这儿过得很快乐。”

将军听到这种话,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他想过来了,白猿的办法原来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愚蠢。白猿是胜过了他,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也想通了是什么缘故。

最后这一场羞辱,给他的打击太大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力量振作起来。 mWChfYa9AJ1GDid8Mvey0mDTCY8aA2EFd0+CwaaAsZTwt1RkhsXFGPegaluJyoS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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