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虬髯客传

本篇为唐代通俗故事,人物描写深刻,对话明快,脍炙人口。作者系杜光庭(八五〇—九三三)。杜为一杰出之道士,著述甚丰。本篇载于《太平广记》,但仍有其他版本,文字小异,或称作者为张说。稗史中多有描写李靖故事,本书中《龙宫一夜宿》亦记李靖布衣时事。太原店中若干细节系本人增入者。

唐朝初年是个豪侠冒险、英雄美人的时代,是勇敢决战和远征异域的时代——奇人奇迹在大唐开国年间比比皆是。那个伟大时代的伟大人物,说来也怪,都是身材魁梧、武功高强、心胸开阔、行为瑰奇的英雄豪杰。由于隋朝皇帝无道,豪杰之士自然蜂拥而起。不惜冒大险,赌命运,巧与巧比,智与智斗。而且有偏见、有迷信、有毒狠、有赤诚。但时或也有一两个铁汉,具菩萨般心肠。

那天正是晚上九点,李靖,这三十几岁的青年,长得高大伟岸,肩膊方阔,颈项英挺。他吃完晚饭,蓬松着头发,正躺在床上,因为感觉又烦恼又困惑,一肚子怒气无处发泄,就懒洋洋地抽动着胳膊上的筋腱。他特有一种能力,不用弯胳膊就能使肌肉跳动。他胸怀大志,精力充沛,却深感无处施展。

那天早晨,他曾去拜谒杨素,呈献救国方策。不过后来,他却看出那个肥胖的将军决不会看他的方策,因此现在正在懊悔当初何必多此一举。现在皇帝正偕同嫔妃南游金陵。杨素虽受命留守西京,负的责任极其重大,却依偎于卧榻之上,巧言令色,以富贵骄人。他的脸就像一块大猪肉,嘴唇外努,下眼皮突出,在双下巴颏上面,粗大的鼻孔均匀地呼吸。二十个青春美女,手持茶杯、茶、糖果、痰盂、拂尘,在两旁侍候。

拂尘那光泽如丝的白马尾,轻轻地摆拂,显得十分悠闲自在。

那时李靖立在那儿,默默无言,仿佛心不在焉。他两眼出神,想着社稷正如一个过熟而又腐烂的苹果,势将倾落。全国叛乱纷起,而这里却只是环绕着妇人肉屏的肥肉一块。

杨素将军看了一下他的名片,又厌倦又不耐烦地说:“你是谁呀?”

“一介小民而已。只是天下滔滔,将军应当物色一位有志有为之士。尤其应当礼贤下士。”

“请坐,对不起。”杨素说。

就在此时,不知何处突然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声息,仿佛是一声低低的惊叹,而一个拂尘差点儿掉在地下。李靖抬头一看,见一个身材颀长而苗条的红衣女子正赶着把拂尘抓牢,但她的两个漆色的眸子,惊奇地望着自己。

“你有何所求?”

“我什么都不要。大人有何所求呢?”

“我?”对李靖的无礼,杨素稍感不快。

“我的意思是将军是不是要寻求些什么。比如救国的方策,豪杰之士……”

“方策?”杨素思索了一下,十分勉强地说,“好吧。”

于是李靖从衣袋里掏出拟好的方策,递了过去。接着他看见杨素把他的方策平平正正地放在右边的一个矮桌上,勉强谦恭地说:“没有别的了吗?”

李靖回答道:“是。”于是起身而退。

在他说话的时候,那个红衣女郎不眨眼地望着他,两人的眼光曾经几次碰到了一起。因此当他一转身走出屋子,她的拂尘竟不经意地掉在地上了。

这次谒见杨素,最令他快意的就是得以看见这位执拂的红衣女郎。现在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着她注视自己的模样,不由得咯咯地笑起来。

突然卧室门上有人轻敲了一下。李靖不觉有点惊讶。这种时候还有什么人来呢?难道是杨素读了他的方策?

他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此人身披紫斗篷,头戴紫帽,肩上扛着一根木棍,棍端挂着一个布口袋。

“你是谁?”

“我是杨府里的执拂女郎。”她低声说,“我可以进去吗?”

李靖赶紧披上布袍,请她进来。她神秘的拜访和她的乔装,大使李靖吃惊。她——看来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把斗篷和帽子脱下,放在一旁,露出身上的绣花短褂和下身云彩图案的红裙,以及一个柔软轻盈的身体。于是李靖全神凝视这个美丽的梦中人。

“求先生务必原谅。”她玉面低垂,向李靖屈膝为礼,解释说,“今天早晨先生谒见杨将军的时候,我看见了你。后来在你的名片上,又发现了你的住址,所以特来拜访。”

“嗯,原来如此!”

他紧好袍子外面的长带,向窗外窥探了一下。她的眼睛不住地随着他。

“李先生,我是私奔来的。”

“私奔,他们不会追踪你吗?”

“不要担心。”女郎说,并甜蜜妩媚地笑了笑。

“我有一个年轻的女朋友,老早就想谋求我的位置。所以我这次就决定让给她,另外,那尸居的杨将军,也决不会想念我的。府里的情形就跟现在的国家一样,谁也不忠于主子。事实上可以说,谁都恨他,只想尽量找他些便宜而已。”

李靖请她坐在最好的椅子上。那女郎的眼睛仍然不住地瞧着他:“李先生,我看过了你的文章。”

“你看过了?你的意见如何?”

“我觉得真是以珠弹雀。”

李靖觉得她的话很有趣:“他没有看吗?”

“没有。”

从她的一双眸子里,李靖看出她那特殊的智慧,于是就向她微微地笑道:“所以你就想逃跑,是不是?”

“得让我解释一下,”她说,于是慢慢地坐在椅子上,“谁都知道国家将亡,天下将乱,只有那个行尸走肉还迷迷糊糊活着。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所以早都在各自打主意了。”她停了停又说,“已经逃跑了不少。今天早晨我一见你,就很愿意跟你认识。”

李靖仔细打量这个女郎,觉得她的美貌,远不如她的逃走计划和她的智慧、远见更为动人。他也知道,一旦战事波及京都,杨素逃走或是被擒之后,像她这样一个女子会有什么遭遇。那就是如不被乱兵所执,遭遇污辱,就会被卖为奴婢的。

她的身材颀长苗条,两眼稍偏左右,因此脸比常人的微微长些;颧骨略高,但配上微长的脸蛋儿,显得更为动人。

“李先生,你说,我们女人能干什么呢?”她带着点儿哀伤说。

“可是我还没请教小姐贵姓呢。”李靖说。

“姓张。”

“名字呢?”

她沉思了一下,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道:“你就叫我红拂吧。”说罢目不转睛,一直看着李靖。

“我见过千百个拜谒杨素将军的人,但没有一个像你的。”她显然是有意一逃不返,而且要择他而嫁。因此李靖就告诉她,绝不是不愿意娶她。

“将来可要受苦哇。”他说,“你想,跟着武人过日子,东一个月,西一个月,行军打仗,哪有舒服日子呢?”

“这个我一读你的方策就知道了。”

“你今天早晨才看见我,就觉得我是你的终身伴侣吗?”

“将军失礼,你能使他道歉,从来没有人有这样的胆量。因此我就对自己说,终于找到这样的人了。现在你若肯答应,我就回去料理一下。”

李靖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而一点过后,她果然又悄悄地返回,使李靖不能自信,感到又快乐又发愁,因为自己正客居异地,手上又不充裕。过几分钟他就向窗外窥探一下,看会不会有人追来。

奇怪的是,红拂倒很镇定。她的大眼不停地盯着他,流露出无限柔情。

“你没有亲戚吗?”李靖说。

“没有。若有,我也不会到将军府里了。不过我现在很快乐。”她脱口而出,把她那双眸子里这半天蕴藏的兴奋之情,一语道尽了。

“我没有职业,你知道。”

“不过你雄心万丈,早晚必成大业。”

“你怎样看出来的?”

“由方策可见。”

“哦,不错。只凭那篇方策呀。”他苦笑了一下,这并不是他轻视自己的文章。他是博学之士,天资过人,他的战略陈述得清晰有力,明快异常。“说正经的,你不会是爱上了那篇文章吧?”

“是的,我爱上了那篇文章——不过,更应当说,我爱上了写那篇文章的人。只是将军却与他失之交臂,说来可惜。”

后来,她终于告诉李靖,使她那么倾心的,实在是他那英俊的仪表:头颅方正,颈项结实,肩膊宽阔英挺,眼睛秀气清亮,全身看来,无一分不威武,无一处不雄壮。

几天以后,李靖听闻,杨素的卫士正在四处搜寻她。虽然搜寻只是敷衍了事,但李靖仍不得不让她女扮男装,乘马逃走。

“我们到哪儿去呢?”她问。

“到太原去看个朋友。”

在那种兵荒马乱的年月,旅行原是很危险的事。不过有武艺自卫,李靖倒也毫无畏惧。只要不遭人暗算,他对付十几个人,毫无问题。他是那些豪侠勇敢胸怀大志的武士之流,眼看隋朝行将崩溃,于是结交朋友,研讨政局,观察地势,一俟时机到来,便可举兵起事。那时,像他这样的人很多,他们大都乔装旅行,秘密行动,寻求天下忠心耿耿勇敢可靠之士,结为知己。

“你相信命运吗?”李靖一面骑马向前走,一面问她说。

“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是相信天命。我知道有个青年人,是太原留守李渊之子。我的朋友刘文静和他相交很深,正跟他秘密计划,要瞒着他父亲举兵起义呢。刘文静很信任他,相信他是真龙天子。”

“真龙天子!”红拂倒吸了一口气。

“是,一点儿也不错。”李靖的眼睛显得很严肃,接着说,“他大概总有一天会身登宝座的。他生得气宇不凡。你相信相法吗?”

红拂说:“当然相信。要不然我怎么能选上了你呢?他究竟生得怎么个特别样子呢?”

“我没法儿说。当然他生得英俊魁梧,迥然异乎常人,却无法形容。他一进屋子,你立刻会觉察到他的威仪,不知道是怎样从他身上发射出来的,就好像发自天生的帝王似的。我真愿你能见他一下。到时你自然知道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叫什么名字?”

“李世民。人们又叫他二郎,因为他是留守的第二个儿子。”

李世民,当然,这个大唐开国的人,是近千年来最受人民爱戴的君主,英勇、智慧、仁德,俱备于一身。他在位的那几十年,是历史上的太平盛世。这种人的特点之美,能在相法上显示出来,自属当然。他自然是非常之人,才能成此非常之功,他的脸上一定有非常的威仪。

在灵石的一家小店里,李靖和红拂住下来。床榻已经铺好,屋角摆着个小泥火炉,火烧得正旺,锅里炖的东西正在滚沸。红拂这时已经脱掉男装,正梳理她那秀美的长发。长发下端垂在床上,李靖则在屋子外头刷马。

这时候,一个生了一脸红色虬状髯须、中等身材的男人,骑着一头瘦驴进了小店。他毫无礼貌,也不管有无女人在前,就把一只皮口袋扔在地下,权作枕头,两腿一伸就躺在地下了。但目光炯炯,一直看着红拂,他的无礼立刻把李靖惹恼了。可是他仍旧不动声色地刷马,只是一边用眼睛扫着那个陌生汉子。

红拂也偷瞥了那个人几眼,见他生得脸色如棕铜,身穿皮衣裤,一把刀斜挂在腰间,有一副神圣威严不可侵犯的模样。于是她就侧转身子,用左手握着头发,右手向李靖示意,叫他不要生气,也不要理他。

她一梳完头发就走到那个陌生人面前,客气地向他请教。那个人慢慢抬起头来,说自己姓张,行三。

“我也姓张,”她温柔地说,“那么我们是一家呢。”

那个陌生人问:“你行几?”

“我年最长。”红拂回答。

“那么我该叫你大妹妹了。今天遇见一个你这样的同宗妹妹,可喜可贺。”

正说着,李靖走进了屋子。

“李靖,来见三哥。”红拂道。

那个陌生人态度很友好,语声清脆,很像是个老江湖,举止十分得体。他用眼睛扫了李靖和红拂一下,对他俩的情形,仿佛立刻得了结论。李靖观察了一下那个陌生人的态度、打扮,也已经了解他是个江湖豪杰,跟自己是同属一流的人物。他曾经盼望能遇到这样的人:豁达洒脱、言谈痛快、礼貌简捷,鄙视那些拘谨温顺、惯于过平凡安稳日子的人。希望遇到这些人,一俟时机到来,便能携手,挺身起事,铜肩铁臂,赤胆忠心,与朋友共甘苦,向仇人拼死活。

“锅里煮的什么?”虬髯客问。

“羊肉。”红拂答道。

“我饿啦。”

于是,李靖就走出去买回来几个烧饼,三人共进午餐。虬髯客抽出尖刀切肉,将脆骨切碎喂了驴,毫不拘束。

“你们这一对真有趣啊,”他向红拂说,“穷极浪漫,是不是?你怎么挑选的他呢?你的一切我全能说得出来。你们不是正式结婚,你是从什么地方私奔的?我说得对不对?不对吗?大妹妹,不用害怕。”虬髯客的语气带着亲热。

李靖毫不眨眼,可是心里纳闷为什么他会知道。是从脸上看出来的吗?也许是红拂的长指甲泄露了秘密,显得她过去是在富贵人家过活的。

“恐怕你是说对了。”李靖说罢大笑,眼光和虬髯客的碰在一起,他有意窥测这个陌生人的企图,于是又笑着说,“她挑选了我,正跟你说的一样。不过不要看不起女人,她也知道天下洪水将至了。”

“洪水将至?”他的眼睛光芒四射。

“当然是个譬喻。”

虬髯客的眼睛向红拂一扫,不禁射出了敬佩的光芒。

“你们从哪儿来?”

“京里。”李靖泰然自若,眼睛盯着他。

“有酒没有?”

“隔壁有酒铺。”

虬髯客起身出去。

“你为什么告诉他呢?”红拂不解李靖的用意。

“不用担心,江湖好汉比为官做吏的更讲义气。一见他我就觉得和他意气相投。”

“我讨厌你不在的时候他那副切肉的样子,也不问我一声就把剩下的丢掉,仿佛是他的东西一样。”

“这正是他的好处。如果他很谦恭,假热情,我倒着急了。这种人哪会在乎一两口肉呢?他分明很喜欢你的。”

“我也看得出来。”

虬髯客买了酒倒来,脸色通红,说起话来鬓角上的紫筋暴露,声音嘶哑而低沉,但语句迂徐清楚,丝毫不草率。他对当时揭旗举事的群雄,没有什么推崇的,那是因为他觉得没有一个像样子的。李靖一边听一边想,他一定也在图谋大举呢。

“你觉得杨素怎样?”李靖要试探一下他的见识。

虬髯客把刀当啷一声刺入了桌子,哈哈大笑起来。锋利的刀刃刺入桌面,一边震颤一边响,银光闪烁,老半天才慢慢停下来。

“提他干吗!”

“我是要听听你的意见。”李靖随即把他谒见杨素的经过,以及红拂私奔的事,全盘告诉了他。

“你们现在打算上哪儿去呢?”

“往太原,在那儿暂时躲避一下。”

“你觉得可以吗?你曾否听说太原有个奇人?”

李靖于是说他知道有个李世民,是无人不知的真龙天子。

“你觉得他怎么样?”

“的确不凡。”

虬髯客的脸色立刻显得严肃起来。过了一会儿又问道:“我可以见他一下吗?”

“我有个朋友刘文静跟他很要好,我可以让他介绍。你为什么要见他?”

“我相面相得很不错。”

李靖没有想到自己答应了的这件事,竟是决定人家命运的一次会见。

他们于是决定在到达太原的第二天黎明,在汾阳桥相见。虬髯客争着付了店钱,并且说这是为大妹妹付的。然后跨上他的瘦驴,转眼便不见了。

“我相信他要见真龙天子,一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道理。”回店的时候李靖跟红拂说。

“他真是个奇人。”

在约定的时间,李靖和虬髯客见了面,两个黑影儿在雾气迷蒙的早晨,在汾阳桥的桥头随便吃了些早点,李靖便挽着他走往刘家。路上,两人一语不发,肚子里各有一种比友谊还深挚的东西——一个共同的目标。李靖身材高些,显得强壮魁梧。虬髯客则行动轻快矫捷,像一个干练的老剑侠,两腿似有无穷的气力,行数百里,仿佛不算一回事。

“你相信相面吗?”李靖心里想着真龙天子。

“一个人的骨相气色,是他个性的表现。眼睛、嘴唇、鼻子、下巴、耳朵、脸上的神情和气色,以及气色的深浅和浓淡——样样都能表现这个人的遭遇和成就,就如一本书一样清楚准确,只要你会读。一个人是强、是弱,狡猾、诚实,或是果断、残忍,或是机敏、诡诈,全可以一目了然。这种学问最深奥。这是因为人的个性,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各式各样综合相杂的都有。”

“那么说,一个人的命运,一降生就决定了?”

“差不多。他之不能逃脱命运,就跟不能逃脱他的个性一样。没有两个脸形相同的。一个人心里怎样想,脸上就会怎样表现出来,毫厘不爽。一个人活着,就会有事情碰上他,但是外来的决不如自招的多。”

快到刘家的时候,李靖发现虬髯客紧张得呼吸有点儿急促。

到了刘家门口,李靖先进去说:“我有个朋友,他想见一下李二郎。他是个名相家。现在就在门口。”

刘文静说:“赶紧请进。”李靖连忙出去欢迎虬髯客进去。这时刘文静已经和李世民计划起事了。所以一听见有人善观气色,预知命运,就很高兴会晤。虬髯客进去后,刘文静先请他俩稍候,一面吩咐准备午饭,一面差人去请李世民来。

不一会儿,虬髯客看见一个青年人走进屋里来,敞着皮袄,挺颈仰头,身材高大,面带愉快之色,热诚而精壮,单说英俊似乎并不适当。他一进来,就仿佛光芒四射,他目不转睛,屋里的一切早已一目了然。他的鼻子笔直,鼻梁隆起,鼻端尖锐,鼻下红髯硬挺,向上翻卷,仿佛力能悬弓。李靖看见虬髯客目似鹰隼,不停地向这高大的人物打量。

“如果我那位道士朋友能在这儿看一下就好啦。”午饭后,虬髯客对李靖说。

这也许令人不相信,可是事实上,他们离去之时,虬髯客脸上的神气大有异样,就像谁给了他一下致命的打击一样,使他垂头丧气,忐忑不安。

“你觉得李世民怎么样?”李靖问他说。但一连问了两次,都得不到他的回答。

可是,慢慢地,虬髯客喃喃地说话了,但那神态就像是自言自语。“我已经看出十之八九,他的确是个真龙天子,不过还得请我那位道士朋友看一下。你暂时住在哪儿呢?”

李靖告诉他准备住在一家小店里。

“那么跟我来。”

虬髯客于是带他到一家绸缎店门口。过了一会儿,他进而复出,递给李靖一个纸包,里头有些散碎银子,有三四十两。他说:“拿这个去给大妹妹找个好房子住吧。”

李靖不觉大惊。

“不必介意,拿去吧。”

“是你在这店子里抢来的吗?”李靖说。

虬髯客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店主人是我的一个朋友。你够不够呢?我已向他留下话,你随时来拿吧,我知道你现在的景况不好,我不愿让大妹妹受委屈。我想你不会在这儿住得太久的。到洛阳去跟我一块儿住吧。一个月后我在那儿等你。”他抬起头来,屈指计算了一下。“二月初三,我可以回去,你到东门里一个马棚东边的一家小酒店,要是看见我这头驴和一匹骡子拴在外面,那就说明我和那位朋友在楼上,你就一直上楼。”

回到了小店,虬髯客还不预备告辞,随着李靖一同进去。他待红拂就像待自己的亲妹妹,待李靖就像待自己的弟兄一样。那天晚上,他叫了一桌丰盛的宴席请李靖夫妇同饮,全没有要走的模样。如此,三个人一直谈到深夜。

“大妹妹,不要客气,你先睡吧。”他还是逗留不走,而且毫无倦容。红拂上了床,困得已睁不开眼,但虬髯客还不走。到了黎明前,李靖已经困得在打瞌睡了,可是他一个人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话呢。

早晨,虬髯客把李靖唤醒。

“我先到五台山去,二月初三回洛阳。你千万不要忘记,到时带大妹妹去。”

李靖夫妇按期到了洛阳,找到了他所说的那个酒馆。一看果然有两头牲口拴在外面,便走上楼去。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虬髯客说着起身欢迎,把他俩介绍给一个道士——那个道士精研法术、天文、相法与决定祸福的那伟大而不可见的力量的学问。他为人很温和,说话很少,即使打量李靖夫妇,他俩也并不怎么觉察。他虽然沉静,却很热情。

“你是一个重武轻文的人?”他突然向李靖说道。

“不错,这种时代需要武力,不需要书本。”

道士一言中的,李靖颇为惊讶。李靖是个博览群书的人,他说他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对究竟从文从武,曾经大费踌躇。

虬髯客跟着便领他俩到一间屋子里。“你们可以住在这里,保证安全无事,不必担心。这个铺子是我的。楼上有钱,你们随意花用,可以给妹妹买些讲究的东西。”

于是李靖就住在这家酒馆的楼上。虬髯客常常来看他们,往往对坐长谈,谈论行军用兵之道,使李靖获益不浅,这也就是李靖后来带兵打仗所应用的方法,而且用得精妙非常。所论并非逞血气之勇,而在知敌寻其要害,一击致命。如击蛇必击其头,不再与敌纠缠,当围攻困之。如此讨论研究,往往时过半夜。但那个道士则忙于观察太原方面的天象,寻求星斗之会合,云气的变化。这个,虬髯客和李靖都不了解。

几十天之后,道士说要去看李世民。

“请把我的朋友介绍给李世民吧,”虬髯客说,“我愿他告诉我李世民究竟是不是真龙天子。他一言决疑之后,种种事情也就可以决定了。”

“如果他是真龙天子,你怎么办呢?跟他打呢?还是跟他联合?”

虬髯客道:“我不与命运争。”李靖追问道:“那么跟他联合?”

“呆子!”虬髯客打断他的讨论,大笑起来。他引用一个谚语说:“宁为鸡口,不为牛后。”

于是他们一同向太原出发。到后,他们把道士以一个能预言将来的大星相家的身份,引荐给刘文静。刘文静这时正在跟朋友下棋,于是请道士坐下跟他的朋友对棋。他自己起身写了一封信,派人去请李世民来看下棋,虬髯客跟李靖也站在一旁观战。

不一会儿,李世民来了,静静坐在棋盘旁,一言不发,这原是观棋的规矩。虬髯客暗中用手触触李靖。虽然当时正是背刀佩剑的武士的时代,但是真龙天子,毕竟与众不同。道士虽然分明全神贯注在棋盘上,实际却在观察真龙天子的一呼一吸,对他辐射的帝王之气,加以考验、估计。李世民岸然端坐,两肩垂直,两手摆在叉开的两膝之上,两目注视着棋盘,黑眉毛偶尔动弹一下,两眼内就有一种光芒射出,仿佛能看透一切,了然一切似的。五分钟后,道士推开棋盘,向刘文静说:

“这盘棋全输了,输定了,已经无法补救。你这卒子用得妙,太妙了,我不下了。”

不过实际上,这局棋并非像道士说的那样不可救药,但是他显然已经决定不再白费气力。他从座位上立起来,叹息了一下。

三个客人向主人道谢后辞出。

到了外面,道士对虬髯客说:“你输定了,命运之人,正在里面。不必枉费气力。不过,你还可以去征服别的地方。”

李靖头一次看见虬髯客的背塌下来,两肩松软下来。虬髯客遭到了一种内心的变化。

“大势既然改变,我的计划恐怕也要改变了。你们在洛阳等我吧。半个月后我就回来。”虬髯客说完,便一个人走了。

李靖不愿多问,跟道士回到洛阳。

虬髯客回去之后,就对红拂说:“我愿意你去看看我的内人,大妹妹,我有些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你和李靖。”

李靖始终还不知道虬髯客的住所,所以对他的行动总是感到惊异。他被带到一所房子的进口时,只见那是一个矮小的格子门。可是进了第一层院子,便看见一座大厅,布置得很富丽堂皇,数十个仆婢,环立左右。他俩被引入东门,进入地是客人的盥洗室。里面的梳妆台、古镜、铜盆、水晶灯、衣柜、围屏,无不精绝。其中若干件,更是无价之宝。

过了一会儿,虬髯客和他的夫人一同走了出来,他把夫人介绍给李靖夫妇。她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妇人,妍丽异常。她和丈夫殷勤招待,热情万分。

进膳时,乐女开始奏乐,歌曲十分奇妙悦耳,为李靖前所未闻。宴会将毕,仆人进入,抬着十个硬木盘子,上面盖着黄绸子,全摆在东墙脚下的一排矮凳子上。一切放妥之后,虬髯客便向李靖说:“有点儿东西给你看看。”

他把绸子掀起来,李靖一看,原来盘子里全是文件、契约、记录册子和几把大钥匙。

虬髯客说:“连这些钻石珠宝在内,这里大概值十万两,全送给你,尚请万勿推却。我原来立好一个计划,才筹了这笔钱,一俟时机到来,组织军队,购买武器,打算成就大业。但现在不用这些东西了。太原李二郎,我深信,必是真龙天子。你把这些东西拿去,辅佐他成就他命中注定的丰功伟业吧。你应当辅佐他。不要忘记我传授给你的兵法。五年或十年之后,李世民就会征服整个中国。你要忠心保他,必可同享富贵。我自己因另有所图,十二年之后,你如果听说在中国边疆以外,有人征服异域,建国称王,那就是你的老朋友。那时候,你要和大妹妹向东南,为我快饮一杯。”

接着,他转向男女仆婢和所有的家人说道:“从今以后,李先生就是你们的主人了。我所有的东西都归他,我的妹妹就是你们的女主人。”

虬髯客正式嘱咐之后,进去换了旅行服装,就同他的太太骑马而去,只有一个男仆跟随。以后就没有再见。

此后几年,李靖忙着东征西战,为大唐统一了全国。李世民称帝后,天下太平,李靖深受倚重,身为三军统帅。

一天,他阅读军中公文,有人在中国以南,带兵四五万人,自海中登陆扶余国,征服全国称帝了。虬髯客宁愿在国内默默无闻,而远至异域,称王一方,也不肯屈居人下,令人几乎不能置信。他曾经立定志愿,要在一方称王,如今果然如愿以偿了。

那天晚上,李靖回到家里,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红拂。

“不错,他是个了不起的豪杰。”

李靖夫妇不忘老友临别的话。晚饭时,点上两支红蜡烛,来到院子里,两人朝东南站着,向老朋友遥遥举杯,敬致庆贺之忱。

“你不能给他尽点儿力——比方说,向皇上说明,求皇上颁赐封号给他吗?”红拂说。

“不要多此一举。皇上的封赐会使他不痛快的。不管在什么地方,他总是要至高无上的。”随后叹道,“真是英雄好汉!” rj3KoAm6qRhlpjXrlnFzxJX81MuNwBDFR4bbKVFYvE/DAbMp3kcCQZGd3Dj7p7P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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