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卧虎山人降乩于田白岩家,众焚香拜祷。一狂生独倚几斜坐,曰:“江湖游士,练熟手法为戏耳。岂有真仙日日听人呼唤?”乩即书下坛诗曰:“鶗鴂惊秋不住啼 [1] ,章台回首柳萋萋 [2] 。花开有约肠空断,云散无踪梦亦迷。小立偷弹金屈戍 [3] ,半酣笑劝玉东西 [4] 。琵琶还似当年否?为问浔阳估客妻 [5] 。”狂生大骇,不觉屈膝。盖其数日前密寄旧妓之作,未经存稿者也。仙又判曰:“此幸未达,达则又作步非烟矣 [6] 。此妇既已从良,即是窥人闺阁。香山居士偶作寓言 [7] ,君乃见诸实事耶?大凡风流佳话,多是地狱根苗。昨见冥官录籍,故吾得记之。业海洪波,回头是岸。山人饶舌,实具苦心,先生勿讶多言也。”狂生鹄立案旁,殆无人色。后岁馀,即下世。余所见扶乩者,惟此仙不谈休咎,而好规人过,殆灵鬼之耿介者耶!先姚安公素恶淫祀,惟遇此仙必长揖曰:“如此方严,即鬼亦当敬。”
【注释】
[1]鶗鴂(tíjué):指杜鹃。
[2]章台:汉朝时长安城有章台街,是当时长安妓院的集中之处,后人以章台代指妓院赌场等场所。
[3]金屈戍:金属做的门窗上的搭扣。
[4]玉东西:玉做的酒杯。
[5]琵琶还似当年否?为问浔阳估客妻:此二句用唐代诗人白居易《琵琶行》诗典。估客,指商人。
[6]步非烟:唐代传奇小说《非烟传》中的主人公,因爱上邻居书生并与其幽会,被丈夫发现后打死。
[7]香山居士:指唐代诗人白居易(772-846),字乐天,晚年又号香山居士。
【译文】
卧虎山人在田白岩家扶乩时降临,大家都烧香拜祷。唯独一个狂傲的书生斜坐在几案上说:“走江湖的练熟了手法,不过戏弄观众而已。哪有真仙天天听人使唤的?”卧虎山人随即写了一首乩诗在坛上,诗写道:鶗鴂惊秋不住啼,章台回首柳萋萋。花开有约肠空断,云散无踪梦亦迷。小立偷弹金屈戌,半酣笑劝玉东西。琵琶还似当牟否?为问浔阳估客妻。”狂生看后大惊,不觉屈膝下拜。原来这首诗是他几天前偷偷地寄给过去交往的妓女的,而且并没有留存底稿。卧虎山人又下判词道:“这首诗幸亏没有寄到,寄到的话将又将出第二个步非烟了。这个女子既然已经从良,你这样做就是勾引良家妇女。白居易只是偶然写一首情诗以寄托哀思,你却要付诸行动?风流佳话大多是进地狱的根源。昨天偶然看见阴官记录在籍册,所以我抄了下来。孽海无边,回头是岸。山野之人多嘴舌,实在是出于一番苦心,先生不要怪我多说了几句。”狂生呆呆站立在几案旁,几乎面无人色。后来这个书生过了一年多就死了。我见过的扶乩者,只有这位不谈吉凶祸福,而喜欢劝人改错,几乎是灵鬼中耿直的正人君子吧!先父姚安公一直讨厌乱祭祀,唯有遇到这种神仙,则一定恭敬地作揖,说:“这样方正严直,即使是鬼也值得尊敬。”
【原典】
献县史某,佚其名,为人不拘小节,而落落有直气,视龌龊者蔑如也。偶从博场归,见村民夫妇子母相抱泣。其邻人曰:“为欠豪家债,鬻妇以偿。夫妇故相得,子又未离乳,当弃之去,故悲耳。”史问:“所欠几何?”曰:“三十金。”“所鬻几何?”曰:“五十金,与人为妾。”问:“可赎乎?”曰:“券甫成,金尚未付,何不可赎!”即出博场所得七十金授之,曰:“三十金偿债,四十金持以谋生,勿再鬻也。”夫妇德史甚,烹鸡留饮。酒酣,夫抱儿出,以目示妇,意令荐枕以报。妇颔之,语稍狎,史正色曰:“史某半世为盗,半世为捕役,杀人曾不眨眼。若危急中污人妇女,则实不能为。”饮啖讫,掉臂径去,不更一言。
半月后,所居村夜火。时秋获方毕,家家屋上屋下,柴草皆满,茅檐秫篱 [1] ,斯须四面皆烈焰。度不能出,与妻子瞑坐待死。恍惚闻屋上遥呼曰:“东岳有急牒,史某一家并除名。”剨然有声 [2] ,后壁半圯。乃左挈妻,右抱子,一跃而出,若有翼之者。火熄后,计一村之中,爇死者九 [3] 。邻里皆合掌曰:“昨尚窃笑汝痴,不意七十金乃赎三命。”余谓此事见佑于司命,捐金之功十之四,拒色之功十之六。
【注释】
[1]秫(shú):高粱。
[2]剌(huò):破裂的声音。
[3]爇(ruò):烧,点燃。
【译文】
献县的史某,不知叫什么名字,他为人不拘小节而且豁达正直,对卑鄙龌龊的小人不屑一顾。有一次他从赌场回来,看见一家村民夫妻孩子相抱大哭。村民的邻居说:“因为他欠了豪强的债,所以卖了妻子偿还。他们夫妻平时相处恩爱,孩子又没有断奶,就这么扔下走了,所以很伤心。”史某问:“欠了多少债?”邻居说:“三十两银子。”史某又问:“妻子卖了多少钱?”邻居说:“卖了五十两银子给人做妾。”史某问:“可以赎回么?”邻居说:“卖身契刚写好,钱还未付,怎么不能赎?”史某当即拿出刚从赌场赢的七十两银子交给村民,说:“三十两还债,四十两用来谋生,不要再卖妻子了。”村民夫妇感激不尽,杀鸡留他喝酒。酒至三巡,村民抱了孩子出去,并向妻子使眼色,暗示让她陪史某睡觉作为报答。妻子点头,之后说的话就很不正经了。史某严肃地说:“史某当了半辈子强盗,半辈子捕吏,也曾经杀人不眨眼。要说乘人之危,奸污人家妇女,我史某绝不干。”史某吃喝完毕,甩开胳膊掉头走了,什么话也没说。
半月之后,史某村子夜里失火。当时刚刚秋收完,家家屋前屋后都堆满了柴草,茅草的屋檐,高粱秆的篱笆,转眼间四面都是烈火。史某心想出不了屋了,只有与妻子儿子闭上眼睛坐着等死。恍惚间听见屋上远远地喊道:“东岳神有火急文书到,史某一家除名免死!”接着一声轰响,后墙倒塌了一半。史某左手拉着妻子,右手抱着儿子,一跃而出,好像有人在身后推了他一把。火灭后,全村人共烧死九人。邻里都合掌祝福他说:“昨天还笑你傻,不想,七十两银子赎来三条人命。”我认为史某得到司命神的保佑,其中赠金之功占十分之四,拒绝女色之功占十分之六。
【原典】
宋蒙泉言:孙峨山先生,尝卧病高邮舟中。忽似散步到岸上,意殊爽适。俄有人导之行,恍惚忘所以,亦不问。随去至一家,门径甚华洁。渐入内室,见少妇方坐蓐 [1] 。欲退避,其人背后报一掌,已昏然无知。久而渐醒。则形已缩小,绷置锦襁中。知为转生,已无可奈何。欲有言,则觉寒气自 门入 [2] ,辄噤不能出。环视室中,几榻器玩及对联书画,皆了了。至三日,婢抱之浴,失手坠地,复昏然无知,醒则仍卧舟中。家人云,气绝已三日,以四肢柔软,心膈尚温,不敢殓耳。先生急取片纸,疏所见闻,遣使由某路送至某门中,告以勿过挞婢。乃徐为家人备言。是日疾即愈,径往是家,见婢媪皆如旧识。主人老无子,相对惋叹,称异而已。
近梦通政鉴溪亦有是事 [3] ,亦记其道路门户。访之,果是日生儿即死。顷在直庐 [4] ,图阁学时泉,言其状甚悉 [5] ,大抵与峨山先生所言相类。惟峨山先生记往不记返;鉴溪则往返倶分明,且途中遇其先亡夫人,到家入室时见夫人与女共坐,为小异耳。
案,轮回之说,儒者所辟。而实则往往有之,前因后果,理自不诬。惟二公暂入轮回,旋归本体,无故现此泡影,则不可以理推。“六合之外 [6] ,圣人存而不论”,阙所疑可矣。
【注释】
[1]坐蓐(rù)即临产,因古代产妇临产有坐在草蓐上分娩的,故名。
[2]颜(xìn)门:又称“顶门”,婴儿头顶骨未合缝的地方。
[3]通政:官署名,明代始设“通政使司”,简称“通政司”,其长官为“通政使”,辅佐官分别为左、右通政,是朝廷的喉舌,主要职能是预防恶弊、下情上达。清代沿置,掌内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诉的文件。
[4]直庐:旧时侍臣值班时住宿的地方。
[5]阁学:“内阁学士”的别称,在朝廷直接为皇帝服务,王要职能是负责传达敕命,呈送奏章。
[6]六合:指上下和四方,泛指天地或宇宙。
【译文】
宋蒙泉说:孙峨山先生,有一次走到高邮县,在船上卧病不起。忽然觉得好像上岸散步一样,感到很轻松爽适。不一会儿有人领他向前走,他恍恍惚惚忘记了为什么要向前走,也没多问。接着来到一户人家,门庭豪华,院落清洁。渐渐走入内室,见一少妇正在分娩。他想退避,被领他来的人从背后拍了一掌,就昏迷不省人事了。等过了好久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形已经缩小,被裹在锦绣的襁褓中间。心里明白这是已经转生,也无可奈何。他想说话,觉得一股寒气从顶门向内灌进,就说不出来了。他环视室中,室中的家具器物和对联书画,都看得十分清楚。到第三天的时候,婢女抱着他洗澡,失手掉在地上,他就又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发现仍旧卧病在船上。家人说,他已经气绝三天,只是因为四肢柔软,心窝还温热,才没敢入殓。孙峨山先生急忙索取一张纸,写出自己的见闻,派人沿他所走的路线去那户他曾转生的人家,告诉主人不要以过笞打婢女。然后,才慢慢地为家人详述了事情的经过。当天他的病就彻底好了,于是便亲自前往他曾转生的人家,见到婢女老妇等人都如同老相识一样。这家主人年老无子,与孙峨山先生相对惋惜叹息,都说太奇怪了。
近来,通政梦鉴溪也有类似事情,也记得走过的道路和转生那家的门户。事后前去访问,果然这一家当天生的儿子当天就死去了。不久前在值班的地方,内阁学士图时泉对其情况讲得很详细,大抵与峨山先生的经历相类似。唯一的一点不同是峨山先生记得前往转生的情况,不记得返回时的情况;梦鉴溪则往返情况都很清楚,而且途中遇见了他已经去世的夫人,到家进房间时见到夫人与女儿一起坐着。
我认为,佛家关于轮回转生的学说,是儒家一直排斥批判的。但实际上转生的事往往就有,前因后果,道理上自然没有错。只是峨山、鉴溪二位先生,短时间进入轮回,随后又返归了本体,无缘无故地现出了这么个轮回转生的泡影,就不可按佛家通常的轮回之说进行解释了。“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那么这个问题就存疑,暂不追究吧。
【原典】
再从兄旭升言:村南旧有狐女,多媚少年,所谓二姑娘者是也。族人某,意拟生致之,未言也。一日,于废圃见美女,疑其即是。戏歌艳曲,欣然流盼,折草花掷其前。方欲俯拾,忽却立数步外,曰:“君有恶念。”逾破垣竟去。
后有二生读书东岳庙僧房,一居南室,与之昵;一居北室,无睹也。南室生尝怪其晏至 [1] ,戏之曰:“左挹浮邱袖,右拍洪崖肩耶 [2] ?”狐女曰:“君不以异类见薄,故为悦己者容。北室生心如木石,吾安敢近?”南室生曰:“何不登墙一窥?未必即三年不许。如使改节,亦免作程伊川面向人 [3] 。”狐女曰:“磁石惟可引针,如气类不同,即引之不动。无多事,徒取辱也。”
时同侍姚安公侧,姚安公曰:“向亦闻此,其事在顺治末年。居北室者,似是族袓雷阳公。雷阳一老副榜 [4] ,八比以外无寸长 [5] ,只心地朴诚,即狐不敢近。知为妖魅所惑者,皆邪念先萌耳。”
【注释】
[1]晏:通“晚”。
[2]左挹浮邱袖,右拍洪崖肩耶:这是东晋文学家郭璞《游仙诗》中的诗句,意为想象中的神仙居处和生活情态。浮邱、洪崖,均指传说中的仙人名号。
[3]程伊川:指宋代道学家程颐。
[4]副榜:科举考试中的一种附加榜示,亦名“备榜”,即于录取正卷外,另取若干名。
[5]八比:指八股文。
【译文】
远方堂兄旭升说:村南过去有个狐女,媚惑了不少年轻人,人们所说的“二姑娘”,就是这个狐女。族里有位年轻人,立意要生擒狐女,心中做决定,对谁也没有说。有一天,他在一个废弃的菜园中见到一个美女,怀疑就是狐女二姑娘。于是便对她唱起调情的歌曲,狐女马上送过秋波来。这人折采野花扔到她的面前,美人正要俯身捡起花草,忽然退后数步,严肃地说:“你有恶念。”随后就跨过破墙走了。
后来,有两个书生在东岳庙僧房里读书,其中一个住在南屋,与狐女亲亲热热;另一个住在北屋,就像没看见狐女。南屋的书生曾经责怪狐女来晚了,怀疑她从北屋来,开玩笑地说:“你这是左手拉住仙人浮邱的袖子,右手又拍着仙人洪崖的肩吗?”狐女说:“你不因为我是异类而轻视我,所以我要为悦己者容,与君交好。至于北屋的书生,心如木石,毫不好色,我哪敢靠近呢?”南屋书生说:“你何不对他引诱一番,他未必就能做到三年不动心。若能使他动了心,也就免得他在人前摆出一副程伊川的面孔了。”狐女说:“磁石只能吸引铁针,如果气质品类不同,就吸引不动。别多事了,免得自讨羞辱。”
当时我和堂兄旭升一起在先父姚安公身旁,姚安公听完旭升这段叙述,说:“以前我也听人讲过这件事,事情发生在顺治末年。居住北屋的书生,好像就是族祖雷阳公。雷阳公是一位老贡生,除了八股文以外身无所长,只是他心地朴实诚挚,就是狐妖也不敢靠近。由此可知,凡是被妖魅蛊惑的人,都是因为自己首先萌生了邪念。”
【原典】
王秃子幼失父母,迷其本姓。育于姑家,冒姓王。凶狡无赖,所至童稚皆走匿,鸡犬亦为不宁。一日,与其徒自高川醉归,夜经南横子丛冢间,为群鬼所遮。其徒股栗伏地,秃子独奋力与斗,一鬼叱曰:“秃子不孝,吾尔父也,敢肆殴!”秀子固未识父,方疑惑间,又一鬼叱曰:“吾亦尔父也,敢不拜!”群鬼又齐呼曰:“王秃子不祭尔母,致饥饿流落于此,为吾众人妻,吾等皆尔父也。”秃子愤怒,挥拳旋舞,所击如中空囊。跳踉至鸡鸣,无气以动,乃自仆丛莽间。群鬼皆嘻笑曰:“王秃子英雄尽矣,今日乃为乡党吐气。如不知悔,他日仍于此待尔。”秃子力已竭,竟不敢再语。天晓鬼散,其徒乃掖以归。自是豪气消沮,一夜携妻子遁去,莫知所终。此事琐屑不足道,然足见悍戾者必遇其敌,人所不能制者,鬼亦忌而共制之。
【译文】
王秃子的父母早逝,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本来的姓名。他从小被养在姑家,就跟着姑家姓王。他凶狡无赖,走到哪里,哪里的孩子们便都躲了起来,连鸡犬也不得安宁。一天,他和同伙从高川喝醉了酒回来,夜里经过南横子坟地,被一群鬼拦住了。同伙们都吓得趴在地上,王秃子一人奋力与鬼撕斗。一个鬼叱道:“秃子不孝,我是你爸爸,你敢打老子!”秃子当然不认识父亲,正在疑惑间,又一个鬼叱道:“我也是你爸爸,敢不下拜!”群鬼又一齐呼道:“王秃子不祭祀你的母亲,以致她饥俄流落到这儿,成了我们大伙儿的妻子,我们都是你爸爸!”王秃子愤怒极了,挥拳又打了起来,明明打中了鬼却像打在空布袋子上。他跳来跳去地打到鸡鸣时分,使尽了力气,瘫倒在乱草丛里。群鬼都嬉笑着说:“王秃子这回英雄到头了,今天才为乡亲们出了口气。如果不知悔改,以后还在这儿等你。”王秃子的力气已经用完了,不敢再说什么。天亮后鬼散去,同伙把他架了回来。从此他豪气全消,一天夜里带着妻子儿子悄悄地走了,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这事琐碎得不值一提,但足以说明,那些凶悍的人,肯定会碰到对头,人不能治他,鬼神也会嫉恨他而一起制伏他。
【原典】
戊子夏 [1] ,京师传言,有飞虫夜伤人。然实无受虫伤者,亦未见虫,徒以图相示而已。其状似蚕蛾而大,有钳距,好事者或指为射工 [2] 。按,短蜮含沙射影 [3] ,不云飞而螫人,其说尤谬。余至西域,乃知所画,即辟展之巴蜡虫。此虫秉炎炽之气而生,见人飞逐。以水噀之 [4] ,则软而伏。或噀不及,为所中,急嚼茜草根敷疮则瘥 [5] ,否则毒气贯心死。乌鲁木齐多茜草,山南辟展诸屯,每以官牒取移,为刈获者备此虫云 [6] 。
【注释】
[1]戊子: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
[2]射工:传说中的一种毒虫,可口中喷气射人影。
[3]短蜮(yù):即前文所述“射工”。
[4]噀(xùn):含在口中喷出。
[5]瘥(chài):病愈。
[6]刈(yì)获:收割,收获。
【译文】
乾隆戌子年夏天,京城传言有一种飞虫夜间伤人。然而实际上并没有受到虫伤的人,也没有人见到过伤人的虫,人们只是相互传看画出的虫的样子而已。虫的形状与蚕蛾相似,比蚕蛾大,有带倒刺的钩钳,好事者有人指称为射工。传说射工能含沙射人影,但并没说它能飞着螫人,上述说法无疑是很荒谬的。我到西域后,才知道京城所画的飞虫,就是辟展一带的巴蜡虫。巴蜡虫秉受炎热之气生长出来,见人就会飞逐伤害。用水去喷巴蜡虫,巴蜡虫就会软软地趴下了。如果来不及喷水,被巴蜡虫所伤,可立即嚼一口茜草根,敷在疮口上就能治好,否则会毒气贯心,导致死亡。乌鲁木齐有很多茜草,南山辟展一带的屯垦区,每年都有官员持官文来运取一些这种草,为从事耕作的人防备虫伤。
【原典】
乾隆丙子 [1] ,有闽士赴公车 [2] 。岁暮抵京,仓卒不得栖止,乃于先农坛北破寺中僦一老屋。越十馀日,夜半,窗外有人语曰:“某先生且醒,吾有一言。吾居此室久,初以公读书人,数千里辛苦求名,是以奉让。后见先生日外出,以新到京师,当寻亲访友,亦不相怪。近见先生多醉归,稍稍疑之。顷闻与僧言,乃日在酒楼观剧,是一浪子耳。吾避居佛座后,起居出入,皆不相适,实不能隐忍让浪子。先生明日不迁,吾瓦石已备矣。”僧在对屋,亦闻此语,乃劝士他徙。自是不敢租是屋。有来问者,辄举此事以告云。
【注释】
[1]乾隆丙子: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
[2]公车:汉代官署名,后代指举人进京应试。
【译文】
乾隆二十一年,福建一个举人赴京城参加会试。年末抵京,仓促间找不到住处,就在先农坛北的破庙里租了一间老屋。过了十多天,半夜里,有人在窗外说道:“某先生且醒醒,我有一句话要说。我住在这里很久了,当初因你是读书人,从几千里外辛苦奔来求功名,因此让给你住。后来发现你天天外出,以为你刚到京城,应该去寻亲访友,也没怪你。近来发现你常常喝醉了回来,便有些怀疑。刚才听你和和尚说话,才知道你天天在酒楼看戏,原来是一个浪子。我避居在佛座后面,起居出入,都很不便,实在不能暗自忍着把房子让给浪子住。先生明天不迁走的话,我已经准备好了瓦块石头。”和尚在对面屋,也听到了这些话,便劝这个人搬到别处。从此和尚再不敢把这间屋子租给别人,有人来问,便举出这件事来告诉对方。
【原典】
廖姥,青县人,母家姓朱,为先太夫人乳母。年未三十而寡,誓不再适 [1] ,依先太夫人终其身。殁时年九十有六。性严正,遇所当言,必侃侃与先太夫人争。先姚安公亦不以常媪遇之。余及弟妹皆随之眠食,饥饱寒暑,无一不体察周至。然稍不循礼,即遭呵禁。约束仆婢,尤不少假借,故仆婢莫不阴憾之。顾司莞钥,理疱厨,不能得其毫发私,亦竟无如何也。尝携一童子,自亲串家通问归 [2] ,已薄暮矣。风雨骤至,趋避于废圃破屋中。雨入夜未止,遥闻墙外人语曰:“我方投汝屋避雨,汝何以冒雨坐树下?”又闻树下人应曰:“汝毋多言,廖家节妇在屋内。”遂寂然。后童子偶述其事,诸仆婢皆曰:“人不近情,鬼亦恶而避之也。”嗟乎,鬼果恶而避之哉?
【注释】
[1]适:女子出嫁。
[2]亲串:有血统或夫妻关系的亲属。
【译文】
青县人廖姥姥,娘家姓朱,是先太夫人的乳母。不满三十岁就守寡,发誓不再嫁人,跟了先太夫人一辈子。去世时享年九十六岁。她性情正直,遇到该说的话一定和太夫人据理力争。先父姚安公也不把她看作普通的老妈子。我和弟弟妹妹都跟着她睡觉吃饭,饥寒饱暖,她都照顾得无微不至。但如果我们稍微有一点儿违礼,就要遭她的责骂。她管教奴婢尤其严格,所以奴碑们心里都恨她。这样一来掌管库房钥匙的,管理庖厨的,都得不到一点私利,但也对她没办法。一次,她带着一个小孩串门回来,已是傍晚时分。风雨驟来,她赶紧躲到废园子的破屋里。雨下到夜里也没有停,隐约听到墙外有人说:“我正要到你的屋子避雨,你怎么冒雨坐在树下?”又听到树下有人说:
“你不要多说,廖家的节妇在屋里。”于是再没有声音了。后来小孩偶然说起这事,奴婢们都说:“人不近情理,鬼也厌恶地躲避她。”呜呼,鬼真的是因为厌恶而躲避她么?
【原典】
闽中某夫人喜食猫。得猫则先贮石灰于罂,投猫于内,而灌以沸汤,猫为灰气所蚀,毛尽脱落,不烦挦治 [1] ;血尽归于脏腑,肉白莹如玉。云味胜鸡雏十倍也。日日张网设机,所捕杀无算。后夫人病危,呦呦作猫声,越十馀日乃死。卢观察㧑吉子荫文 [2] ,余婿也,尝为余言之。因言景州一宦家子,好取猫犬之类,拗折其足,捩之向后 [3] ,观其孑孓跳号以为戏 [4] ,所杀亦多。后生子女,皆足踵反向前。又余家奴子王发,善鸟铳,所击无不中,日恒杀鸟数十。惟一子,名济宁州,其往济宁州时所生也。年已十一二,忽遍体生疮如火烙痕,每一疮内有一铁子,竟不知何由而入。百药不痊,竟以绝嗣。杀业至重,信夫!
余尝怪修善果者,皆按日持斋,如奉律令,而居恒则不能戒杀。夫佛氏之持斋,岂以菇蔬啖果即为功德乎?正以菇蔬啖果即不杀生耳。今徒曰某日某日观者斋期,某日某日准提斋期,是日持斋,佛大欢喜;非是日也,烹宰溢乎庖,肥甘罗乎俎,屠割惨酷,佛不问也。天下有是事理乎?且天子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礼也。儒者遵圣贤之教,固万万无断肉理。然自宾祭以外,特杀亦万万不宜。以一脔之故 [5] ,遽戕一命;以一羹之故,遽妝数十命或数百命。以众生无限怖苦无限惨毒,供我一瞬之适口,与按日持斋之心,无乃稍左乎?东坡先生向持此论 [6] ,窃以为酌中之道。愿与修善果者一质之。
【注释】
[1]挦(xián)治:指拔毛整治。
[2]观察:清代对道员的尊称。道员,省以下、府州以上的行政长官,有时也尊称“道台”。扬:音huī。
[3]捩(liè):扭转。
[4]孑孓(jié jué):这里形容肢体屈伸颠踬的样子。
[5]脔:小块的肉。
[6]东坡先生: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北宋文学家、书画家。
【译文】
福建某位夫人喜欢吃猫肉。捉了猫则先在小口坛子里装进生石灰,把猫扔进去,然后用开水浇进去。猫的毛被石灰气蒸腾得全都掉光了,就用不着一点儿点儿麻烦地拔毛;猫血都涌入腑脏之中,猫肉洁白似玉。她说经过这样处理,猫肉的美味胜过鸡雏十倍。她天天张网设置机关,捕杀的猫不知有多少。后来这位夫入病危,“嗷嗷”地发出猫叫的声音,过了十多天便死了。观察卢㧑吉曾和这位夫人住邻居。卢㧑吉的儿子叫荫文,是我的女谞,对我讲了这件事。于是又说起景州一个官宦子弟,喜欢把猫狗之类小动物的腿弄断,扭向后面,然后看它们扭来扭去地爬行、哀嚎,以此取乐,这样弄死不少。后来他的子女生下来后,脚后跟都反着往前长。还有我家妇仆王发,擅长打鸟枪,弹无虚发,每天都能打死几十只鸟。他只有一个儿子,叫济宁州,是在济宁州出生的。这孩子到十一二岁时,忽然全身长疮,好像是烙痕,每一个疮口里都有一个铁弹,不知是怎么进去的。用了各种药都不见效,最后竟死了。杀孽的报应最重,确实如此啊!
我不明白的是,那些修善果的人都在特定的日子里吃斋,好像遵奉着律令,而平时并不能戒杀生。佛家吃斋,难道吃蔬菜水果就算是功德么?正是以吃蔬菜水果来避免杀生。如今的佛教徒说:某天某天,是观音斋期;某天某天,是准提斋期,在这一天吃斋,佛极高兴;如果不是这一天,在厨房里大宰大烹,案板上堆满了肥美的肉,残酷地屠宰,佛也不管。天下有这个道理么?况且天子不无故杀牛,大夫不无故杀羊,士不无故杀狗、杀猪,这是礼法规定的。儒者遵奉圣贤的教义,当然万万没有不吃肉的道理。但是除了宴客和祭祀以外,如时时杀生,也万万不妥。为了一块肉,便骤然间杀害一条命;为了喝顿肉汤,便驟然间杀害几十条命或几百条命。以许多生灵无限的恐惧痛苦,无限的悲惨怨恨,供我享受瞬间的口福,这与在特定的日子吃斋,不是有点儿自相矛盾么?苏东坡先生一向坚持这种看法,我认为这是比较中肯的观点。我愿意和那些所谓修善果的人辩辩这件事。
【原典】
田村徐四,农夫也。父殁,继母生一弟,极凶悖。家有田百馀亩,析产时,弟以赡母为词,取其十之八,曲从之。弟又择其膏腴者,亦曲从之。后弟所分荡尽,复从兄需索。乃举所分全付之,而自佃田以耕,意恬如也。一夜自邻村醉归,道经枣林,遇群鬼抛掷泥土,栗不敢行。群鬼啾啾,渐逼近,比及觌面 [1] ,皆悚然辟易,曰:“乃是让产徐四兄。”倏化黑烟四散。
【注释】
[1]觌(dí)面:见面,当面。觌,面对面。
【译文】
田村的徐四,是一个农夫。父亲死后,继母生的弟弟,极为凶暴不近人情。家中共有一百多亩田地,分家时,弟弟以供养母亲为由,分去了十分之八,徐四委曲求全,没有争执。弟弟又挑选肥沃的田地,徐四也依了他。后来,弟弟把分得的田产荡卖干净,又问徐四要田种。徐四就把自己的田地全部给了弟弟,自己租田耕种,而且心情泰然平静。一天夜晚,他从邻村喝醉酒回家,途中经过一片枣树林时,遇到一群鬼朝他抛掷泥土,他害怕得不敢继续前进。群鬼“啾啾”地叫着,逐渐逼近了徐四,等看清徐四的面孔,又都惶恐地倒退,说:“原来是谦让田产的徐四兄。”群鬼倏地化作黑烟四处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