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俗语与俗语之不同

尽管同样是俗语写作，晚明的两种《女诫》直解与晚清的三种《女诫》注释(浅释)，在白话程度与文白观念上却有很大差别。

不妨以《女诫》第一章“卑弱”的第一节为例，比较一下各家的“今译”。班昭原文作：

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

张居正《‹女诫›直解》将其文自“而斋告焉”以下，分作两段，解曰：

大家说：古人生女，三日之后，卧之床下，寝之于地，将一块纺砖与他拈弄。斋戒而告之祖先，说我某日生一女。

这一节是解说上四句之意。大家说：古人生女，所以卧之床下者，明其不高傲，不强梁，专尚卑弱之义。盖女人以事人为职，故专主于下人，而不可高傲也。所以弄以纺砖者，明其熟习劳苦之义。盖女人以纺织为职，故主于执持勤劳，而不可懈怠也。斋告先君者，盖女子长大嫁人，将以内助其夫，承家祭祀，故于诞生之初，即斋戒而告之。这三件乃女人常行之道，礼法中常以为教而不容已者。

赵南星文作：

古时人生下女子，到第三日，放在床下卧着；将压纺车的砖与他弄；斋戒告于祖宗之庙，说道：如今生了第几的女子。这三件古人都有个意思：放在床下卧着者，明他是个女子，比男子低下软弱，主屈下于人也；将压纺车的砖与他弄者，明女子家要演习劳苦，主执持勤劳也；斋戒告于祖宗之庙者，明其他日长大时，当主继祖宗的祭祀也。这是古人的意思，乃是女人的常道，礼法的常教，做女子的须如此行。

二人的译解都在努力通俗，但仍保留了很多文言词语。特别是张居正之文，虽增加了不少串联、解说，字数增多，却因文辞近古，反倒比文白夹杂的赵文显得简洁。

晚清三位女性之文则是别一番风貌。劳纺的浅释为：

解曰：古时候生了女儿，三天底时候，教他睡在地下；会顽了，给他纺线底瓦顽；又斋戒祭祀，告诉祖先。教他睡在地下，是表明他卑下柔弱，该当让人底意思。给他纺线底瓦顽，是表明他该当学习劳苦，作事勤谨底意思。斋戒告诉祖先，是表明他该当承上代祭祀底意思。这三样，就是作女人们常行底道理，有礼法人家常行底事情了。

语句已经相当浅白。裘毓芳的释文更进一步，连“解曰”这样用于标志的文言套语也已取消：

曹大家说道：古时生下女孩，到了三朝，把女孩睡在床下；拿块纺纱时踏脚的砖，与他弄弄；斋戒了，到祠堂里告诉祖先，说某月某日生了个女孩。这三层事，古时无论大小百家，都是这样。为什么要把女孩睡在床下呢？就是说既做了女孩，与男子比较，总要男子高些，女子低些；男子强些，女子弱些。所以做女人的道理，总要看得自己极卑下，才好。为什么要把瓦砖与他弄呢？就是说既做了女人，总要学习纺纱织布，一切劳苦的事情，取他大起来勤谨的意思。为什么要斋戒了，到祠堂里告诉呢？就是说做女人的，在一家当中，关系极重大，祖宗的香烟羹饭，都要靠着他的。这三件事情，都是做女人的道理。凡讲究家礼、讲究家法的，总要把这些典故教他。

吴芙的俚语本自然应该更加通俗，且具方言色彩。只是由于现存稿本仅有对班昭《女诫》序的解说，故在此只能抄录其演述“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的释文：

曹大家说道：我个粗俗小气人，又笨又弗明白；受着天拨个灵性，又弗聪明。那个遮好子我，叫我弗坍眼？遮好是父亲个一点点多头欢喜。那个托住我，叫我弗跌倒？托住是母亲、女先生个拿正道理来教训我。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晚明两种直解本均无句读，而晚清三种注释本中，裘著是以空格代句读，即现在加标点处，原先均空一格，劳、吴二本亦有点断。如此处理，自然更方便文化程度较低的人阅读。

浏览五段文字，也可感觉到，前三者无论白话程度高低，基本属于书面语；而裘毓芳与吴芙的译述，显然更接近口语。最明显的是设问句的增多。以张居正文作比对，其第二节“解说上四句之意”，连续采用了“所以……者”的句式；到裘毓芳，即改为三个“为什么”。而吴芙也在“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的两个叙述句之前，接连使用了两个“那个……叫我弗……”。这些在原文之外，额外添加的问句，实际被赋予的是提请注意的功能。类似的需求更多见于演说的场合。因为演讲者面对的是各式各样众多的人群，要其聚精会神连续听讲，便不时需要插入提问，令听众关注以下的讲说。据此，我们可以认为，裘、吴二著实为模拟口语的写作，乃是其时已经开始流行的演说之文本演示。

进一步尚可考察其人对于白话的态度。尽管同样使用俗语，但各人对于俗语的价值判断显然不同。其中张居正的情况最特殊，《‹女诫›直解》之外，他还编撰过《‹四书›直解》《‹书经›直解》与《‹通鉴›直解》。而其著作无一例外，均属于皇家读本，后三种更是专为小皇帝明神宗而作。其《拟日讲仪注疏》中，给万历皇帝规定的日常功课是：“先读《大学》十遍，次读《尚书》十遍，讲官各随即进讲。”“近午初时，进讲《‹通鉴›节要》，讲官务将前代兴亡事实直解明白。”若皇帝仍然“于书义有疑”，张居正等讲官“再用俗说讲解，务求明白” 。其《直解》各书既然是为了迁就十龄幼帝或读书不多、来自民间的皇后之知识水准，便只能采用“俗说”。在此情境下，可想而知，张居正自不便贬斥白话。然而，其进呈讲章奏折中所说，“虽章句浅近之言，不足以仰窥圣学精微之奥，然行远升高，或亦一助” ，在以俗语为入门阶梯的同时，仍然透露出了白话无法传达经典之微言大义的意思。

这一将白话视为低层次解道工具的理解，与赵南星完全相同。在《曹大家‹女诫›直解·跋》中，赵氏直言：

曹大家之文甚古。《女诫》不及他文，乃欲其女之易晓耳；然尚未易晓也。余是以解以俗语。俗语未必一一皆合于古解，容有未悉者，要在女子知其大义，仿而行之。以为淑媛贤妇，在于存心定志，岂在言语文字间哉？

因班昭撰《女诫》，自云是为女儿们而作：“但伤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 故写作时已经格外照顾到女儿们的读书能力，力求通俗易解。不过，由于时代变异的缘故，赵南星认为其文字“尚未易晓”，不得已，才用白话讲解。但俗语在他看来，于准确、精深处仍有欠缺，只能传写大意，而无法贴合文言经典的“古解”。因此，作为以通俗为目标的载道之具，其最终的命运也应当是得意妄言，被丢弃。由此可以判定，晚明的两位名臣虽有白话著述，内心却实在瞧它不起。

同样是以俗语作为解读经典的方便法门，晚清三位女性已对白话更多好感。就著述目的而言，劳纺的《‹女诫›浅释》区别于后出的两种《‹女诫›注释》处，在其原本是“藏之书箧”、无意行世的“自箴”之作。本来，如为自习自用，应取对于本人最方便的语体形式，文言自会优先。从劳纺所作跋中，已可见出其文言写作之熟练。而劳乃宣偏偏命其女效仿陈濬(字心泉)的《‹论语›话解》“衍为俗说”，也即是说，劳纺之采用白话注解，完全是遵照其父劳乃宣的旨意。这又与劳乃宣虽为音韵学家，却不但不鄙斥白话，反而在晚清白话文与拼音化运动中表现出色有关。劳氏所以改造王照的《官话合声字母》，创制适应于南方语音的《合声简字谱》，并积极推进设立简字学堂，固然与晚清的启蒙思潮相应合，也源自其“言文一致”的语用观：

中国文字，渊懿浩博，其义蕴之精深，功用之闳远，为环球所莫及。顾学之甚难，非浅尝所能捷获，故但能教秀民而不能教凡民。天下秀民少而凡民多，此教育之所以不易普及也。泰西以二十六字母、东瀛以五十假名括一切音，文与言一致，能言者即能文，故人人能识字，实为教凡民之利器。我中国数百兆凡民，欲令普受教育，非学步之不可。

这虽是劳乃宣日后的实践，但当初命女儿以“俗说”解释女教经典《女诫》，实已存文、白平等看待之心，并不像张居正、赵南星那样担心白话传写中精义的失真。

有意味的是，在白话文运动兴起后，1902年，《苏报》主人陈范之女陈撷芬在上海续出《女报》，也曾经专门摘刊劳纺《‹女诫›浅释》中的白话释文，套用《女报》已有之“演说”栏目，将其改题为《‹女诫›演说》，连载三期。在陈氏看来，劳纺的白话《女诫》，可使“阅者较读《女诫》受益百倍” 。如此，劳纺其人虽已早逝，但她遗留的白话文本还是参与到晚清白话文书写的时代潮流中，发挥了效应。

同劳纺的情形相似，裘毓芳之与白话结缘，乃出于叔父裘廷梁的主意。光绪二十三年(1897)夏，裘廷梁曾至上海，动员主持《时务报》的汪康年“增设浅报”。可惜汪事务繁杂，无力顾及，裘因此起意自设报馆。作为前期准备，“岁暮无事”，裘遂“令再从侄女梅侣，以白话演《格致启蒙》”，而获得了“观者称善”的成功，这才有了随后的聚合同志、创办《无锡白话报》之举。办报的目的在于启蒙，此即裘廷梁宣布的“以话代文，俾商者、农者、工者，及童塾子弟，力足以购报者，略能通知中外古今，及西政西学之足以利天下，为广开民智之助”。该报的内容于是分作三项，裘毓芳之《‹女诫›注释》便属于列在首位的“演古” 类。

作为一名激进的白话文提倡者，裘廷梁对于文言与白话的体认已迥异前人。从语源学的角度，裘氏在其名文《论白话为维新之本》中专门论证，人类社会初期，乃是“因音生话，因话生文字”。为此，他还引用当时先进的西方科技产品留声机作了形象生动的比喻：“文字者，天下人公用之留声器也。”白话之兼有语音与文字的二重性，符合晚清白话文运动倡导者的“言文一致”理想，在此表述中得到了充分显示。故曰“文字之始，白话而已矣”。尽管这一判断并不十分准确，但裘氏关于文字产生过程的叙述大体可信，仍可为其白话文优先的理论提供有力支持。后世的言、文分离，“一人之身，而手口异国”，则被裘廷梁视为“二千年来文字一大厄” ，其最大的恶果乃是使得民力耗散、国家衰落。

文字既然是因应实用而产生，文言、白话便无差等，应一视同仁：

文言也，白话也，繁简不同，而为用同。祗有迟速，更无精粗。

而为了强调“白话为维新之本”的主旨，裘廷梁甚至更努力贬低文言，斥责文言的“踵事踵[增]华，从而粉饰之”, “是未知创造文字之指也”，是以“外美”掩其“陋质”。若回归文字创造的实用本原，此时白话反应高于文言，这就是裘氏的惊人之论“崇白话而废文言”推导产生的理论依据。故从实用性考量，裘廷梁认为，汉以前之群经、诸子、传记，“今虽以白话代之，质干具存，不损其美”; “汉后说理记事之书，去其肤浅，删其繁复，可存者百不一二” 。由此，裘毓芳《‹女诫›注释》之以白话译述文言，不但不会使精微之旨暗淡失色，反而被认作因祛除芜杂，可令要义更为显豁呈现。

在晚清白话文运动中，吴稚晖与裘廷梁可谓志同道合之友。《无锡白话报》的创立也得其启示，第1期《白话大行》即提道：“无锡做白话头一个人，是吴举人名眺[朓]，号叫稚晖。他两三年前，做出好几种白话书，个个看了佩服，可惜都未做完。” 而吴氏创造“豆芽字母”，以之拼写无锡方言，又与劳乃宣同为中国拼音文字的先驱。其女吴芙以无锡方言注解《女诫》，便顺理成章地搬用了这套字母，“拼着写弗出个字，就终用等韵简马” ，因此使其书别具一格。而此书未能在《无锡白话报》刊出，除了未完稿之外(当时许多连载文章其实是边刊边写)，更重要的原因应该还是“豆芽字母”在排印上存在困难。当然，自第5、6期合刊始，考虑到“报首标明‘无锡’二字，恐阅者或疑专为无锡而设，尚虑不足以号召宇内” , 《无锡白话报》因此改名《中国官音白话报》，也使得方言作品减少了在该刊露面的机会。

尽管放在晚清语境中，笔者特别凸显了三部女性的《女诫》白话注本在言文合一方向上的推进之功，不过，依照五四时代周作人的看法，晚清的白话文仍透露出强烈的文言气息：“现在白话文，是‘话怎样说便怎样写’，那时候却是由八股翻白话。”列举的例证恰是吴芙为裘毓芳《‹女诫›注释》所作序及华留芳后序的开篇部分：

梅侣做成了《女诫》的注释，请吴芙做序，吴芙就提起笔来写道：从古以来女人，有名气的极多，要算曹大家第一。

华留芳女史，看完了裘梅侣做的曹大家《‹女诫›注释》，叹一口气说道：唉！我想起如今中国的女子，真没有再比他可怜的了。

周氏批评说：“这仍然是古文里的格调，可见那时的白话，是作者用古文想出之后，又翻作白话写出来的。” 而吴芙俚语本的发现，则让我们有可能澄清其间的误会。

如果比较吴芙的《班昭‹女诫›注释·序》与其自撰《‹女诫›注释》俚语本的第一段“吴芙说道”，不难看出，前文是由后文改写而成(为方便比对，两段文字中相异的部分用下划线标出)。如吴芙希望女子学习班昭，“要拿曹大家做个榜样”，其美名也因此得到传扬，说的是：

住到一处，个个称赞， 做个村中底好嫂嫂，弄到满巷姑娘齐行要好 。死 子着 大 着 小，个个眼泪 索索抛 。隔 子三十、廿 年，还说着他底好处。念书人听见 子 ，记到书上去， 搭 他扬名，就 搭 曹大家一样。隔开一千六七百年，还个个 晓得 他。闭 笼子 眼睛一想，想他少年时候，就一个端端正正，秀秀气气 一个 贤慧小姐，活龙活现，到眼睛前头来了；想到他年纪大 个 时候， 就 一个 弗火冒，也弗多话，一个板方 老太太，活龙活现，到眼睛前头来了。

写到裘序中，已完全改成其时通行的官话：

住到一处，个个称赞， 把他做个好榜样 。死 了没 大 没 小，个个眼泪 汪汪，不住的哭 。隔了 二三十 年，还说着他底好处。念书人听见 了 ，记到书上去， 替 他扬名，就 与 曹大家一样。隔开一千六七百年，还个个 知道 他。闭 着 眼睛一想，想他少年时候，就一个端端正正、秀秀气气 的 贤慧小姐，活龙活现，到眼睛前头来了；想到他年纪大 的 时候， 就是 一个 慈眉善眼、循规蹈矩的 老太太，活龙活现，到眼睛前头来了。

很明显，那些生动鲜活、贴近口语的无锡方言，已被替换成中规中矩、通行全国的官话。由此可以窥见，晚清的白话文中，尚应区别出模拟方言与模拟官话两种不同的路数，前者更接近日常生活形态的口语，后者对于非官话流行区的作者而言，其实已含有书面语的意味。

回到周作人的质疑，我们也可以断定，那些由古文翻成白话的改动，实出自《无锡白话报》编辑之手——可能是裘廷梁，也可能是裘毓芳本人。因为在《‹女诫›注释》俚语本的“吴芙说道”之后，紧接着的话是：“从古以来个女人，有名气个极多，要算曹大家第一。” 不但没有开头的套话，其中明显的无锡方言用字“个”，在裘书序里也都作了修改。当然，确如周作人所示，带有古文调的白话历来并不少见，前引张居正、赵南星之作即为范例，这本是作者文言写作习惯涤除不尽的结果。只是这种指责与吴芙不相干，其俚语著述倒是更合乎周氏“话怎样说便怎样写”的标准，甚至比周作人本人的写作更加口语化。

而且，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我们也不应漠视裘毓芳采用官话书写背后的深刻用心，这本是使白话文成为通行全国的唯一文体的必要步骤。因此，裘廷梁日后评价《中国官音白话报》时期裘毓芳的写作，称其“所译中西书籍，逐字逐句，不失丝毫真相，盖皆忠于译事，又皆白话高手” ，确为实情。故从保存与呈现晚清白话文演进的真实形态来说，晚清三位女性的《女诫》注解也值得重视。 Qf5jfY8Ui5mqEn/fmkyi4LI+5B/1RmnNQVTMCRYtWJQTQDcy5iN7eqPF9ColmFG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