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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哲学史上对哲学的界定

1. “哲学”一词的渊源

哲学最初所提出的最大最高的普遍性问题究竟是什么呢?

“哲学”这个词原本是中国古典的典籍中所没有的,它来自19世纪日本学者西周对源于古希腊的西方哲学思想的翻译。中国晚清的学者黄遵宪(1848—1905),首先把“哲学”这个词从日本介绍到中国。所以要讲“哲学”一词的渊源,还得从古希腊哲学讲起。我们今天讲的中国哲学史上的哲学思想,乃是指中国典籍中一些同古希腊哲学与西方哲学相似、相通的内容而言的,如先秦的“诸子之学”、魏晋的“玄学”、宋明清的“道学”“理学”“义理之学”等。

按照德国现代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M. Heidegger,1889—1976)的考证和说法 ,古希腊早期思想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约前544—前483)最早用了φιλóσoφοζ这样一个形容词,这个形容词应译作“爱智慧的”(“爱智的”),就像爱银子的、爱荣誉的一样,不过这里不是爱银子、爱荣誉,而是爱智慧。这就是说,对赫拉克利特来说,还没有在他以后所说的“哲学”(φιλοσοφíα)这个词。“爱智慧的”这个形容词与后来所说的“哲学的”完全不是一个意思。“爱智慧的”中的“爱”(φιλετυ)是指事物之间和谐一致、相互适应的意思。“智慧”(σοφου)是指所有存在的东西(存在者)都在存在之中,都属于存在,都集合于存在之中,存在(又译作“是”, “是”在希腊文中是及物动词“聚集”“集合”的意思)把存在的东西(存在者)集合为一。也就是说,“一”(整体)统一着一切的东西,一切存在的东西都在存在中统一为一个整体。如果可以用一句中国哲学的术语来说,“智慧”颇有些类似“万物一体”。所以“爱智慧”在赫拉克利特那里,就是指人与万物(一切存在者)合而为一的一种和谐一致的意识。如果可以用中国哲学的术语来解释,我以为赫拉克利特所说的“爱智慧”约略类似于中国传统哲学所讲的“天人合一”,这里的“天”,取其万物(一切存在者)之意,而不是指意志之天、道德之天。海德格尔指出,由于智者派在市场上需要对所有的东西做理智的说明和解释,以便能为大家所理解和接受,于是理智性的、概念式的东西成了智者派的追求目标,而理智性的、概念式的东西是和先前“爱智慧”所讲的对万物统一的爱的思想相矛盾的,它背离了这种思想,因为对万物统一的爱是人和万物合一,人和存在合一,而对概念的追求则是把人与概念看成是彼此外在的东西。希腊人认为人对万物合一的爱是最值得惊异的东西,也是最值得珍惜的东西,他们为了“反击”智者派的“理智的进攻”,以“拯救和保护”这些最值得惊异、值得珍惜的东西(即存在者统一于存在中的思想),于是,存在者统一于存在的思想,即“智慧”,也变成了一种概念式的追求,变成了一种为人们所“渴望”的东西。由“爱”到“渴望”的转变是一种由人与存在合一、和谐一致到人与存在相互外在的转变:“爱智慧”是指人与“智慧”原本内在地、原始地在一起,“渴望”则是把人与“智慧”变成彼此外在的东西,把“智慧”变成一种外在的而需要加以追求的东西。通过这种转变,“爱智慧”就变成后来的“哲学”。“哲学”不是先前的“爱智慧”的意思,而是对哲理的渴望与追求。这种追求所追问的问题从此就变成了“什么是存在者?”海德格尔说:“由智者派做准备的到达‘哲学’(Philosophie)的这一步,首先由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实现了。”苏格拉底(Socrates,前469—前399)、柏拉图(Plato,前427—前347)致力于追问“什么是存在者?”“哲学就是追问当存在者存在时,存在者是什么。”例如人是“什么”?火是“什么”?这样的概括是柏拉图的弟子亚里士多德说的。亚里士多德对这一概括解释说:问存在者是什么,实际上意味着问“存在者的存在 是什么”,哲学的任务就是追问“存在性”。“存在性”就是存在者的根底,所以,问存在者是什么,实际上意味着问“存在者 到底 是什么”。柏拉图认为存在者的“存在性”或根底是“理念”(概念),例如某一存在者,桌子或方的东西、圆的东西,其“存在性”或根底在柏拉图看来就是桌子的概念、方的概念、圆的概念,某一方的东西之所以是方的东西,或者说,之所以作为方的东西而存在,其根由就在于它符合方的概念:有四个边,每个边都是等长的,有四个角,每个角都是90度。亚里士多德对“存在性”的看法不同于柏拉图,他把它规定为“第一理由或原因”即最高最后的原因。

这种对哲学的界定是西方自苏格拉底、柏拉图以后几千年来思想史上所谓“哲学”的主要含义和内容。苏格拉底、柏拉图以前的早期思想家,如赫拉克利特、巴门尼德等人,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应该叫思想家,不叫哲学家,如前所述,这些思想家们认为一就是一切,人与万物融合为一。其实,黑格尔也说过,古希腊人“同时也有一个前提,这就是精神的东西与自然的东西的合一的东方式的实体性”, “希腊人以自然与精神的实体性合一作为基础,作为他们的本质”。 黑格尔所谓古希腊人以之为基础和本质的“自然与精神的实体性合一”就是类似中国“天人合一”的意思,所谓“东方”当然包括中国在内,所谓“实体合一”就是一种不分主体与客体的原始性的合一。古希腊早期的思想家们是不分主体与客体的。灵魂与肉体、精神与物质在他们那里都是浑然一体的。认为万物都有生命的“物活论”在古希腊早期的自然哲学家那里比较流行,就是一个明证,尽管“物活论”还不等于泛灵论。

2.哲学的传统界定

从苏格拉底、柏拉图开始,哲学家们(不同于以前的思想家)主要不是讲人与存在的“契合”或人与万物的融合为一,不是讲自然与精神的“实体性合一”,而是逐步地把抽象的概念如思维、存在、普遍性、特殊性、本质、现象、一、多、质、量、必然、自由等等当作一种独立于人之外的东西来加以追求。哲学就是以进入抽象概念的王国为最终目标的学问,就是渴望进入抽象概念王国的学问,西方现当代哲学家把这种传统的哲学称为“概念哲学”。黑格尔在肯定和赞赏柏拉图关于哲学以把握普遍性概念、理念为自己的任务的思想时说:“认识理念就是哲学的目的和任务。” 对哲学的这种界定,在西方统治了几千年,一直到黑格尔死后,包括马克思主义在内的西方现当代哲学才改变了这种界定。在中国,半个世纪以来,我们所广为宣传的哲学基本上属于西方传统的“概念哲学”的框架。改革开放以来,人们对哲学的看法有所改变,但未脱窠臼。时至今日,人们一听到我这里讲的“哲学是什么”这个题目,首先想到的答案很可能就是,哲学是在抽象概念里打圈圈的学问。自柏拉图到黑格尔,在西方哲学史上占统治地位的这种概念哲学尽管与西方科学的繁荣发达有密切联系,但它又的确把哲学变成了苍白无力、抽象乏味的东西,把人生引向枯燥而无意义的境地。

3. “后哲学”

西方现当代哲学家特别是欧洲大陆的一些人文主义思想家不满意这种传统的哲学观,对它提出了各种批评,其中被称为“后现代主义者”的一些思想家提出了哲学应当终结的口号,他们往往把自己的思想称为“后哲学”(After Philosophy)。我以为,西方那种奉抽象概念为至尊的哲学诚然应该终结,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应该被超越、被扬弃了。超越、扬弃不是绝对否定和抛弃,而是经过它又超过它。马克思也说过哲学应该终结的话。他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谈到他赞成“消灭哲学”“否定哲学”。显然,他所谓应该否定、终结的哲学,也是指传统的概念哲学,指那种抹杀现实、崇尚抽象概念王国的哲学。马克思强烈要求“在现实中实现哲学”。

西方现当代的哲学家们所提倡的在“哲学终结”之后的思想观点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想观点呢?他们中间一些人所谓的“后哲学”的哲学,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哲学呢?他们各有自己独特的哲学和观点,但大体说来,他们大多反对和批评那种独立于人之外的概念王国,主张哲学应从抽象的天国回到具体的人世和现实生活;反对主体与客体二分,强调人与世界合一、物我交融的生活世界。西方现当代的这种哲学思想似乎又回到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以前古希腊早期思想家们的观点,但这不是一种简单的重复,他们所讲的人与世界合一、物我交融的思想是经过了西方几千年传统的主客关系的洗礼之后的一种超越主客关系的合一或物我交融。

4.西方哲学史上对哲学的三种界定

综上所说,哲学是什么的问题在西方哲学史上约有三个不同阶段的回答:第一个阶段是苏格拉底、柏拉图以前古希腊早期思想家们的回答:哲学是爱智,即一即一切,人与万物融合为一。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爱智在这个时期还没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以后西方传统的“哲学”这个名词所表示的意义。第二个阶段的回答是从苏格拉底、柏拉图到黑格尔两千多年的传统哲学的回答:哲学是把存在当作独立于人以外的概念来加以追求的学问。当然,这期间的诸多哲学家们对哲学是什么的问题的回答又是众说纷纭,各有各自的特点,但上述对哲学的这种界定在这个时期占据主导的地位。第三个阶段的回答是黑格尔死后至现当代哲学家们的回答:哲学是讲人与世界交融合一的生活世界的意义的学问。我这里主要讲人文主义思想家们的回答,不包括英美分析哲学的回答,不过英美分析哲学家们也和欧洲大陆的人文主义思想家一样反对传统的抽象概念的形而上学,尽管角度不相同。这三种回答和界定中,第一种界定尚无哲学之名,第三种界定叫作“后哲学”,但我们仍然可以广义地把这三者统称为哲学的三种不同的界定。这三种界定都是关于包括人在内的世界整体的最大最高的普遍性问题,都是广义的哲学。

5.哲学与宗教的区别

宗教也是讲世界整体的问题,也是讲最大最高的普遍性,那么,哲学与宗教如何区别呢?首先,宗教是以感性表象的形式讲无限的、普遍性的整体,而哲学则总是要通过概念、推理来说明这无限性或整体,即使是主张无限性整体是不可言说的观点也终究要对它做概念式的说明,而不是靠默祷来与无限整体合一。其次,与此相联系的是,宗教诉诸外在的权威(如神的启示)和独断的信念,哲学则诉诸人类的理性。值得特别提出的是哲学与宗教虽有区别,但又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在西方历史上,宗教意识里往往渗透着哲学问题。哲学与宗教的关系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作为一本哲学导论式的书,这里没有必要做更详细的探讨。

6.哲学在中国哲学史上的含义

中国古代的典籍中,如前所说,没有哲学这个名词,当然也没有对哲学的明确界定。在鸦片战争以前的中国哲学史上,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思想占主导地位,那种类似西方主客关系式的天人相分的思想不算主流,像战国时期名家公孙龙强调抽象概念的那种类似西方概念哲学的思想观点也是少有的。所以,从总体上来看,如果说中国传统哲学对哲学是什么的问题有某种回答与界定的话,那么,这种回答与界定似乎可以说与古希腊早期的“爱智”之学和现当代的“后哲学”有更多相似相通之处。

近半个世纪以来,我们所广为宣传的哲学,一般是把哲学界定为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概括与总结,是关于自然、社会和思维的本质和最普遍的规律的学问。例如世界本质上是物质性的,普遍联系、对立统一等等是自然和人都要遵守的最普遍的规律。 qNI5MZmB65hLGBLHlNZrJ29XB7ENscgIi57PMthTss24wH+2PCF89nenwPYsoj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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