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这套想法,对于现代西方哲学有很大影响。
从上面的讲解中,我们已经看到,康德的整个哲学分成两大部分:一部分是关于现象界的知识,关于具体的自然科学知识,就是我们常说的关于认识论的问题;一部分是关于本体的学问。康德本来的意思是要把这两部分联系起来,把前一部分当作后一部分的 导论 。联邦德国哲学家皮希特(Georg Picht)说:“《纯粹理性批判》具有双重目的:一方面是为数学和精确的自然科学奠定基础,另一方面也是通过这个转向为宗教和道德提供哲学根据。” 皮希特的《康德的宗教哲学》这部著作可以说其主旨就是要论证康德的三个《批判》的“统一性”(Einheit),论证《纯粹理性批判》一书的双重目的的“统一性”,论证康德的认识论与自由学说(即宗教和道德学说或关于本体的学说)的“统一性”。但是,对康德这套想法,后人的理解却很不一样,有人注重前一部分,有人则注重后一部分。注意前一部分的人着重讲他的认识论,注意后一部分的人着重讲他的本体论,这不只限于对《纯粹理性批判》一书的理解,而且还包括对《纯粹理性批判》一书同《实践理性批判》和《判断力批判》之间的关系的理解。一般地说,着重康德的认识论还是着重本体论,这在现代西方哲学中已形成了两大思潮:一个思潮可以说是以分析哲学为代表,而我们现在认为很时髦的存在主义则可以说是另一种思潮的代表。尽管西方流行的现代哲学思潮五花八门、名目繁多,但从内容实质来说,都可归结为这两大哲学思潮。而这两大哲学思潮从其思想渊源来说都直接来自康德哲学。
分析哲学重视康德哲学中关于认识论那一部分,即重视关于有限认识、关于自然科学的知识,所以这一派着重分析,特别注意如何和自然科学相结合的问题,此派对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前一部分的内容作了很大发展。与分析哲学相反,存在主义则重视康德哲学中关于本体论的那一部分,他们注意人文科学,着重研究哲学如何和人文科学相结合,他们感兴趣的,主要不是认识论的问题,而是人的价值、人的独立性、自主性、主体性等问题。
美国著名的新黑格尔主义者布兰夏德(B.Blanshard)说:现代美国哲学思潮基本上有两派:一是分析哲学,一是存在主义。分析哲学家主要是学院里的学者、专家,它在美国大学里占统治地位。存在主义主要在社会上、教堂里流行。布兰夏德还指出:分析哲学把人分析到最后,把世界上的事物,包括人在内都变成为僵死的东西,所以,分析哲学把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搞得苍白无力。布兰夏德这个评语是有道理的。的确,分析哲学只重分析,把整体的东西割裂了,分割成为各个部分,把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抹杀了。但布兰夏德说:分析哲学也有一个优点,概念明确,论述系统和严谨;存在主义与此不同,它着重讲本体论,讲玄学,讲人生意义和价值,这算是优点,但存在主义的缺点是,使用的名词、概念模糊,含混不清,使人们难于理解。(我们今天对存在主义那套理论,感到不好懂,这固然和我们对于存在主义的研究不够有关,但是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存在主义那套东西晦涩难懂,使用的概念、术语模糊造成的。)布兰夏德主张:将来美国哲学发展的趋势应该把两种哲学结合起来,这样才能使美国哲学振兴起来。
讲到这里必然会产生一个问题:为什么两派哲学——分析哲学和存在主义在一定意义下可以说方向相反,观点对立,但在西方世界却同时并行?我认为,原因就在于这两个哲学思潮代表了人生的两个必要方面,人的理性的两个必要方面。康德哲学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最早系统地、明确地看到了人生或人的理性的两个方面。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康德使用的“理性”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理性是指人生的要求和整个人的认识能力(包括感性、知性)。狭义的理性是指对灵魂、世界、上帝的把握,理性要求把握整体。这是狭义理性所特有的内容。我现在在这里所讲的理性是指一般意义上的理性,这就是康德看到了人的理性的两个方面:一个是分析方面,一个是综合方面,即一个是要认识有限东西的方面,一个是要把握整体的方面。我们人的理性对任何东西的认识,这两个方面缺一不可。
我们知道,要把握一个东西,必须首先对它进行分析,即把它分割开来,对各个部分、各个方面分别地加以研究。客观事物是一个整体性的东西,是多样性的统一,但是我们要认识这样一个整体,决不是一下子就可以完成的,要经过一个漫长的认识过程。人们对事物的认识在开始的时候,还只是关于这个事物整体的“混沌表象”,进而对于这个事物整体的“混沌表象”加以分析,把它分解为个别的、简单的部分或方面,逐一地、单独地加以考察。这是人的认识必须走的一步。但是,如果仅仅停留在这个阶段上,我们不可能了解事物的有机整体,我们始终无法达到把握整体的目标。分析哲学,一般地说,只注重人的理性的前面的一半,而把对于整体的认识看成是虚幻的。所以,一般说来,分析哲学不去追求无限的东西,认为无限是玄虚的,这是继承了康德这样的思想:不要强不知以为知。就是说,整体的东西,本体,是人们无法知道的,你不要去管它;只管现象、认识具体的东西就行了。在分析哲学看来,这样才是实事求是。其实,分析哲学的基本观点是从休谟那里来的,休谟的不可知论正是这样,不要去搞玄学,不要去追求本体,所以分析哲学是继承了休谟哲学的传统。可以看到,分析哲学只是重视了康德哲学的一个方面,而康德哲学还有更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要把握本体,要把握无限的整体。存在主义正是持这种主张,从这个意义上说,存在主义继承了康德哲学的一个重要方面;但是,存在主义义忽略了分析,它不注重对事物的分析是把握整体的必经阶段,因此,存在主义一般不注重认识论的问题,不注意哲学同自然科学的联系(新黑格尔主义也是这样)。他们研究的内容、提出的原理显得空洞、难于捉摸和晦涩难懂。存在主义同分析哲学一样,也是抓住了康德哲学的一个方面,而抛弃了它的另一个方面,只不过两者所侧重的方面相反。
就人类的理性来说,总是有这两个方面的东西,如果只限于其中的一个方面,总是满足不了人的理性的要求。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我们说分析哲学不讲本体论,这是就一般情况来说,当然也不是绝对的。其实,现代西方搞分析哲学的人有的也不得不讲本体论,不得不讲玄学,而且从发展趋势来看,似乎是越来越多地讲本体论,讲玄学,因为不讲本体论,不讲玄学,最后他们也觉得站不住,不能满足人生的要求。所以,现代西方,在分析哲学盛行的同时,人们又觉得在分析哲学中人生的意义得不到解决。这样,他们对于整体、主体的问题,关于自由的问题,关于人的价值问题,等等,在没有得到理性主义的解决之前,或者用我们的观点来说,在没有得到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的解决之前,而他们又要去追求整体的东西,以满足人们的理性的要求,于是他们就很自然地趋向于相信神秘主义,相信存在主义,他们觉得在这里多少能给人们的理性以一种满足。这就是为什么现代西方在不少人相信分析哲学的同时,存在主义也盛行一时的原因。由此可见,既然人的理性要求有这两个方面,因而出现了分析哲学、存在主义同时盛行的现象,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刚才我们是从哲学的范围来说的,其实,就人类整个思想意识形态(包括思想文化)来讲,也是有这两个方面的问题。大约在十多年前我听到一位老师讲了一段话,很形象地说明了一个哲学问题。他说:站在美国纽约的最高层的楼房上一看,一是看到烟囱最高,一是看到教堂最高。烟囱最高说明美国科学发达,工业发达,教堂最高说明美国许多人要进教堂,信宗教。我们也常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一个人一方面是大科学家,另一方面他又相信宗教。这种现象我们怎样解释?这位老师作了这样的回答:这是由于人的本性就要有这两个方面。我把他的意思发挥一下,就是说,具体科学按康德的观点来说都是关于现象界某个方面、某一部分的学问。作为一位自然科学家,他可以对某一部分、某一方面的现象研究得很深,是内行;可是另一方面他又要去追求整体的东西,要追求关于上帝、灵魂、世界,关于人的价值的问题,这是由于人之本性决定他要追求这些东西,而他在尚未得到正确解决之前,在对这些问题得不到正确的解释之前,于是就进教堂,相信宗教,相信上帝,以求得精神的安慰和满足。所以,他们相信宗教,并不等于有些人那样相信迷信,而是有其深刻的思想、理论原因的。当然,我说相信宗教不是正确的解决和解释,这只是从我们的观点来看。一个基督徒,他必然认为相信基督教是正确解决了人生的意义和价值问题的。
以上是从整个思想文化来说的。单从哲学角度来讲,分析哲学与存在主义两大思潮之所以同时在西方国家盛行,正如上面所说的,是由于两者代表了人的理性的两个方面的要求,但各执一个片面,没有使两个方面的要求有机地结合起来。我们认为,今天我们哲学工作者的一项任务,就是要用马克思主义观点把人的理性的两个方面有机地结合起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康德哲学对我们是有启发的。因为康德看到了人生、人的理性的两个方面,并且对于两者都很重视,企图把两者加以结合。当然,他试图结合的方法,他的唯心主义和不可知论,我们是不赞成的,他没有把两方面真正结合起来。
我们前面提出的看法,即认为康德的认识论是本体论或玄学的“导论”,现代西方研究康德的学者,有的人是不赞成的。在他们看来,康德哲学里本体论或玄学是完全可以取消的。我觉得这种观点是片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