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炎
那是1985年的11月末,刚进入初冬季节的一个午夜。我按照平时12点休息的习惯刚躺到床上不久,突然听到急促响起的电话铃声。深更半夜来电话,当然为了十分紧迫的事。我随手披上床头放着的外衣,急忙起身接听,电话中传来的是北大党委原组织部长兼人事处长伊敏着急的声音:
告诉你一件意外的事,你们系的老先生—住在我对门的吴组缃教授昏晕过去,不省人事了,刚才他夫人过来敲门告急我才知道。据说很可能是胃出血,必须立即请大夫紧急抢救。可是他们的儿女都在外地,连一个在北京的外孙也不住这里,只有老两口自己在北大校内,所以必须靠中文系的人连夜出动才行。
放下电话,我本能地立刻想找系里管行政后勤工作的副主任耿明宏,与他商量怎样处理这件火烧眉毛的重大事情。但一看钟表,这时已是午夜零点35分。比我大几岁、身体又不算太好的耿明宏,此刻想必早已入睡。我想,与其把他从梦乡中叫醒而可能延误时间,不如我自己立即和校医院负责人进行联系,采取行动。恰好一年半以前要我当中文系主任时,校长办公室曾发过一份学校各单位负责人的电话簿,我就找到校医院院长王慧芳家中的电话号码,给王院长打了电话,说了年已77岁的吴组缃先生的紧迫病情,请求她派位大夫进行抢救,并且告诉了吴家在朗润园9公寓的具体楼层和门号,明确说好我会在吴家门口等候大夫的到来(我做好了万一出现最严重的情况就需要用救护车将病人立即送往大医院的思想准备)。想不到王院长却诚恳爽朗地一下子把事情全揽到自己身上。她说:这么深更半夜的,派其他大夫出来比较困难。好在她家住承泽园,进西校门不太远,自己会立即骑自行车,携带医疗器械和药物,赶到吴先生家来抢救的。听她这么一说,我不觉肃然起敬,马上心情就稍稍放松了。于是快速穿好衣服,从中关园44公寓骑上自行车,叫开北大东门,先赶到了朗润园9公寓206室吴先生家中。吴师母沈菽园长期做北大教职员的家属工作,很健谈,带点皖南口音,那天却显得有些急促。她说:“吴先生过去就有胃溃疡病,常感不舒服。这次大便是黑中带青,我觉得不正常,就用陶盆接了一些。组缃自己总说是蔬菜吃多了,没关系的。现在却昏过去了,失掉了知觉。”她引我看了便盆,确实是深黑色的,不像一般的菜青色。这时,王慧芳院长也带着一袋器物进了大门。她认真察看了病人大便的颜色,就说:“这肯定是潜血,确实有问题,昏晕就因为失血过多。”她又观察了吴先生苍白带点蜡黄的脸色,轻轻把了一会儿吴先生的脉搏,点了一下头。随即用温开水给吴先生喂服了几种可能有助于止血的药片。然后,又开始为吴先生挂起瓶来输液。这一过程很长,也很缓慢。约有一个多钟头以后,吴先生脸上的气色有些变化,苍白、蜡黄的颜色逐渐减退了。又过了二三十分钟,吴先生慢慢睁开眼睛,终于醒了过来。看到一位女大夫正为自己输液,他动着嘴唇极轻微地说了一声:“多谢大夫!”吴师母在旁补了一句:“这是校医院王院长亲自在夜半时分来抢救你的,系里也为你费了心。” 王院长怕吴先生再说话,赶紧制止道:“您太虚弱,别再说了,还是闭目养神为好!”又向吴师母问了些情况。大约到凌晨3点40分左右,王院长看着输液快要结束,估计吴先生的病情暂时已经稳定,不致再有坏的变化,便把吴师母和我轻轻拉到门外,悄声交代:“天明以后,你们还得准备把病人送进北医三院住院部,经过仔细认真的检查,再由他们的消化科主任大夫决定是否需要作胃部溃疡切除手术。”
这样,3点50分左右,王慧芳院长和我两人才告别了吴先生与吴师母,离开了朗润园,骑着自行车在未名湖北岸那里分手回家。临别前,我代表中文系和吴先生一家,向王院长表达了最诚挚和深切的感谢,尤其对她为抢救病人而牺牲自己的睡眠、主动承担责任的崇高精神表示了极大的敬意,并请她回家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清晨6点多,我给耿明宏副主任打了电话,把夜里吴组缃先生的病情、抢救以及王院长的嘱咐,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请他先去北医三院办好手续,然后再将吴先生送进医院。大约六天之后,吴先生果真在三院动了胃溃疡切除手术。吴先生在外地的三位子女和亲属,都到北京来看望。在云南工作的长公子吴葆羽,自己就是一位医生,他在吴先生动手术时就对我说:父亲经过这次手术,至少会延长七八年寿命。葆羽说得很准:吴组缃先生果然到1994年—也就是经王慧芳院长抢救和北医三院动手术后九年,才以86岁高龄辞世的。他在晚年还为北大中文系的教学和研究、为国家的学术事业和文学事业,做出过许多重要的贡献【注】。其中都含有医护工作者不可磨灭的功劳。
在北医三院为吴先生做了胃溃疡切除手术几天之后,我去病房看望了组缃师。他比过去略显清瘦,但是很有精神。一见面,他就紧握住我的右手,表示要谢“救命之恩”。我慌忙摇摆着左手告诉他:“不该这样说,我们都是您的学生,只是做了一个学生在当时情况下都会做的事。真正要感谢的,是校医院的王慧芳院长,她在为人、医术、医德三方面都很好,真值得我们学习。还要感谢三院这次为您做手术的大夫和护士。”我还告诉组缃师,什么时候有空了,我说不定会把王院长那个晚上感人的事写成一篇短文。他含笑点点头。一晃二十五年过去了,当初许下的愿至今还是空的。现在百年系庆,趁这个机会逼着自己写上两三千字,或许也是还愿的一法吧!
【注】我在这里说的并非只是礼貌性的虚话。如果有人采访北京市文联前副主席、党组书记宋汎(宋丹丹的父亲),他就能极生动地介绍出吴组缃先生在上世纪90年代评级会上的一番精彩演讲。仅此一例,就足以说明组缃师在文学界那种为他人所无法替代的重要性。
严家炎, 1933年生于上海。1958年10月副博士研究生肄业。历任教员、讲师、副教授、教授。曾任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二、三届语言文学学科评议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北京市文艺界联合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