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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的《悲剧的诞生》

尼采的《悲剧的诞生》
Nietzsche's The Birth of Tragedy

以下中文版部分选自尼采《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周国平译,北京:三联书店,1986年,第1—54页。

英文版部分选自F.Nietzsche, The Birth of Tragedy and the Genealogy of Morals, tr.F.Golffing,New York:Doubleday,1956,pp.19-82.

作者简介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F.W.Nietzsche,1844—1900)是德国贡献给西方世界的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他反叛西方理智主义和基督教传统的思想一直深深影响着欧洲大陆哲学。他的父亲是普鲁士萨克森的乡村牧师,于尼采5岁时去世,因此尼采自小就生活于由女性支配的家庭环境之中(他只有一妹),相信祖母讲述的一个故事,即他们家族的祖上是波兰贵族,因转信新教而被迫逃亡到德国。尼采的人生充满了尖锐的反差对比:作为虔诚牧师的后代,他却大反基督教,宣称“上帝死了!”;自小生于女性环境,其思想却最富阳刚的“超人”气魄;待人温和有礼,替他人着想,哲学上却是“一绿林大盗”(徐梵澄语),横扫西方传统;写作风格华美流畅,最后却以发疯了此一生;身体多病,却越病自我感觉越好,创造力越被激发;在叔本华那里令人发痛苦无边的“意愿”(Wille,意志),在他笔下却成了让人奋发、乐观的东西等等。

尼采早早显示出作曲、赋诗和语言的才能,熟悉古希腊、罗马的文献,发现荷尔德林诗作是“珍贵的明珠”。1864年尼采入波恩大学,主修神学与哲学,因深受古典文学家和语文学家里奇尔影响,随他转到了莱比锡大学,以一篇论文获老师高度赞誉,在他还未获得博士学位时(1869)就被推荐去瑞士巴塞尔大学任语文学教授。

尼采在大学期间读到叔本华的书,产生巨大共鸣,后来与也喜欢叔本华的音乐家瓦格纳交友,于1874年出版《悲剧的诞生》。1876年至1882年是他思想的第二阶段,尼采开始批评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和瓦格纳的不彻底性,发表了《人的,太人的》、《朝霞》和《快乐的科学》。从1883年至1889年(那年他发疯),是尼采最成熟、独创和硕果累累的六年,发表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或译为《苏鲁支语录》),他自信这本亦哲亦诗的奇特著作是“给予整个人类的前所未有的最伟大馈赠”,还有《超出善与恶》和死后由其妹出版的《强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等。

尼采欣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和写《红与黑》的司汤达的“一句无神论的绝妙俏皮话”:“上帝唯一可原谅之处,就是他并不存在。”在《瞧,这个人》(1888)中他探索这样三个问题:我为什么这样智慧?我为什么这么聪明?我为什么能写出如此出色的书?在他生前绝大部分时间内,他的作品不受重视。他在欧洲各处漫游、养病和写作,但身体情况越来越糟,创作时的“超人”状态和过后的低迷状态交呈,迷乱征兆越来越频繁。1889年1月3日,他离开住所,看见一名马夫在虐待拉车的马,就流泪扑上去,抱住马脖子昏了过去,彻底崩溃。尼采终生未婚,由母亲、妹妹照料度过疯人的余生。但他还是在临发疯前写道:“我生活的幸福和它举世无双的特性也许是命中注定的。”

内容简介

《悲剧的诞生》是尼采的第一部有影响的著作。他后来的大多数作品由格言式的段落组成,这一著作却还是论说式的、有整体构思的,比较符合一般人的阅读习惯。但是,此书中已出现了或隐含着未来尼采表达的不少重要思路,比如对于叔本华思想的继承与改造、酒神精神、艺术和音乐的哲理含义、对西方理性传统的全面批评、对于现代文化的批判、[隐含着]对力量的意愿,甚至是关于“超人”的思想。只有“永恒轮回”说在这里还未见端倪。

以下所选的部分包含了此书的最重要和最明显的一条线索,即:酒神—醉—音乐(抒情诗)—悲惨的诞生—苏格拉底代表的理性—悲剧的灭亡。尼采在这里以希腊精神改造和继承了叔本华的“生存意愿”与音乐观,提出了“酒神现象”,为理解和重新评价艺术、人生和哲学打开了一个全新的维度或视野,启动了其后一百多年当代思潮中反叛西方正宗传统的人文运动。

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本性是“醉”,与日神阿波罗的“梦”相对。“梦”代表着一种有预言能力的造型力量,一种具有美的尺度的形式,它使得人感到人生还值得一过。“醉”则意味着一切保持自身形式的“个体化原则”的崩溃,一方面给人带来“惊骇”或虚无感,另一方面又使人从现成的的各种体制化文明中解放出来,回归自然巨力,“从天性中升起充满幸福的狂喜”。梦表现为造型艺术,比如建筑、雕塑等,而醉的最酣畅的艺术表现是酒神颂歌那样的震撼人心的音乐。希腊悲剧就诞生于这种音乐精神而非剧情安排和语言艺术之中,或者说,诞生于酒神音乐取得了某种日神梦境的历程之中。更具体地讲,悲剧的灵魂从舞台边上的“萨提尔(酒神侍者)歌队”的音乐“魔变”中产生,在它的第二次魔变、也就是朝向日神的醉态之中,产生了悲剧那让人痛极而复生(净化灵魂)的宏伟壮丽。它像俄狄甫斯的命运一样可怕,破堤决岸,悖理反常;但又像盲目了的晚年俄狄甫斯一样获得了天地的神力,让话语涌向未来,让自身在大地震颤之中回归自然。这是生命力过多的溢出,而不是如浪漫主义艺术那种病态的渲染和做戏。当然,当欧里庇德斯这位服膺苏格拉底的知识理性精神的剧作家主宰局面之后,悲剧的音乐魔变灵魂就消隐不见,伟大的悲剧时代也就突然终结了。

进一步阅读文献

1.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特别是第二、三篇。

2.尼采:《苏鲁支语录》(即《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徐梵澄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

3.尼采:《权力意志》,张念东、凌素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年。

4.《尼采在西方——解读尼采》,刘小枫、倪为国选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

5.F.W.Nietzsche, Basic Writings of Nietzsche, ed.W.Kaufmann,New York:Modern Library,1968.

(张祥龙撰)

1

只要我们不单从逻辑推理出发,而且从直观的直接可靠性出发,来了解艺术的持续发展是同 日神和酒神 的二元性密切相关的,我们就会使审美科学大有收益。这酷似生育有赖于性的二元性,其中有着连续不断的斗争和只是间发性的和解。我们从希腊人那里借用这些名称,他们尽管并非用概念,而是用他们的神话世界的鲜明形象,使得有理解力的人能够听见他们的艺术直观的意味深长的秘训。我们的认识是同他们的两位艺术神——日神和酒神相联系的。在希腊世界里,按照根源和目标来说,在日神的造型艺术和酒神的非造型的音乐艺术之间存在着极大的对立。两种如此不同的本能彼此共生并存,多半又彼此公开分离,相互不断地激发更有力的新生,以求在这新生中永远保持着对立面的斗争,“艺术”这一通用术语仅仅在表面上调和这种斗争罢了。直到最后,由于希腊“意志”的一个形而上的奇迹行为,它们才彼此结合起来,而通过这种结合,终于产生了阿提卡悲剧这种既是酒神的又是日神的艺术作品。

为了使我们更切近地认识这两种本能,让我们首先把它们想象成 两个分开的艺术世界。在这些生理现象之间可以看到一种相应的对立,正如在日神因素和酒神因素之间一样。按照卢克莱修的见解,壮丽的神的形象首先是在梦中向人类的心灵显现;伟大的雕刻家是在梦中看见超人灵物优美的四肢结构。如果要探究诗歌创作的秘密,希腊诗人同样会提醒人们注意梦,如同汉斯·萨克斯在《名歌手》中那样教导说:

我的朋友,那正是诗人的使命,

留心并且解释他的梦。

相信我,人的最真实的幻想

是在梦中向他显相:

一切诗学和诗艺

全在于替梦释义。

每个人在创造梦境方面都是完全的艺术家,而梦境的美丽外观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前提,当然,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也是一大部分诗歌的前提。我们通过对形象的直接领会而获得享受,一切模型都向我们说话,没有什么不重要的、多余的东西。即使在梦的现实最活跃时,我们仍然对它的外观有朦胧的感觉。至少这是我的经验,我可以提供一些证据和诗人名句,以证明这种经验是常见的,甚至是合乎规律的。哲学家甚至于有这种预感:在我们生活和存在于其中的这个现实之下,也还隐藏着另一全然不同的东西,因此这现实同样是一个外观。叔本华直截了当地提出,一个人间或把人们和万物当作纯粹幻影和梦象这种禀赋是哲学才能的标志。正如哲学家面向存在的现实一样,艺术上敏感的人面向梦的现实。他聚精会神于梦,因为他要根据梦的景象来解释生活的真义,他为了生活而演习梦的过程。他清楚地经验到的,决非只有愉快亲切的景象;还有严肃、忧愁、悲怆、阴暗的景象,突然的压抑,命运的捉弄,焦虑的期待,简言之,生活的整部“神曲”,连同“地狱篇”一起,都被招来从他身上通过,并非只象皮影戏——因为他就在这话剧中生活和苦恼——但也不免仍有那种昙花一现的对于外观的感觉。有些人也许记得,如同我那样,当梦中遭到危险和惊吓时,有时会鼓励自己,结果喊出声来:“这是一个梦!我要把它梦下去!”我听说,有些人曾经一连三四夜做同一个连贯的梦。事实清楚地证明,我们最内在的本质,我们所有人共同的深层基础,带着深刻的喜悦和愉快的必要性,亲身经验着梦。

希腊人在他们的日神身上表达了这种经验梦的愉快的必要性。日神,作为一切造型力量之神,同时是预言之神。按照其语源,他是“发光者”,是光明之神,也支配着内心幻想世界的美丽外观。这更高的真理,与难以把握的日常现实相对立的这些状态的完美性,以及对在睡梦中起恢复和帮助作用的自然的深刻领悟,都既是预言能力的、一般而言又是艺术的象征性相似物,靠了它们,人生才成为可能并值得一过。然而,梦象所不可违背的那种柔和的轮廓——以免引起病理作用,否则,我们就会把外观误认作粗糙的现实——在日神的形象中同样不可缺少:适度的克制,免受强烈的刺激,造型之神的大智大慧的静穆。他的眼睛按照其来源必须是“炯如太阳”;即使当他愤激和怒视时,仍然保持着美丽光辉的尊严。在某种意义上,叔本华关于藏身的摩耶面纱下面的人所说的,也可适用于日神。《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一卷里写道:“喧腾的大海横无际涯,翻卷着咆哮的巨浪,舟子坐在船上,托身于一叶扁舟;同样地,孤独的人平静地置身于苦难世界之中,信赖个体化原理。”关于日神的确可以说,在他身上,对于这一原理的坚定信心,藏身其中者的平静安坐精神,得到了最庄严的表达,而日神本身理应被看做个体化原理的壮丽的神圣形象,他的表情和目光向我们表明了“外观”的全部喜悦、智慧及其美丽。

在同一处,叔本华向我们描述了一种巨大的 惊骇 ,当人突然困惑地面临现象的某种认识模型,届时充足理由律在其任何一种形态里看来都碰到了例外,这种惊骇就抓住了他。在这惊骇之外,如果我们再补充上个体化原理崩溃之时从人的最内在基础即天性中升起的充满幸福的狂喜,我们就瞥见了 酒神 的本质,把它比拟为醉乃是最贴切的。或者由于所有原始人群和民族的颂诗里都说到的那种麻醉饮料的威力,或者在春日熠熠照临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酒神的激情就苏醒了,随着这激情的高涨,主观逐渐化入浑然忘我之境。还在德国的中世纪,受酒神的同一强力驱使,人们汇集成群,结成歌队,载歌载舞,巡游各地。在圣约翰节和圣维托斯节的歌舞者身上,我们重睹了古希腊酒神歌队及其在小亚细亚的前史,乃至巴比伦和崇奉秘仪的萨刻亚人。有一些人,由于缺乏体验或感官迟钝,自满自得于自己的健康,嘲讽地或怜悯地避开这些现象,犹如避开一种“民间病”。这些可怜虫当然料想不到,当酒神歌队的炽热生活在他们身边沸腾之时,他们的“健康”会怎样地惨如尸色,白如幽灵。

在酒神的魔力之下,不但人与人重新团结了,而且疏远、敌对、被奴役的大自然也重新庆祝她同她的浪子人类和解的节日。大地自动地奉献它的贡品,危崖荒漠中的猛兽也驯良地前来。酒神的车辇满载着百卉花环,虎豹驾驭着它驱行。一个人若把贝多芬的《欢乐颂》化作一幅图画,并且让想象力继续凝想数百万人颤栗着倒在灰尘里的情景,他就差不多能体会到酒神状态了。此刻,奴隶也是自由人。此刻,贫困、专断或“无耻的时尚”在人与人之间树立的僵硬敌对的籓篱土崩瓦解了。此刻,在世界大同的福音中,每个人感到自己同邻人团结、和解、款洽,甚至融为一体了。摩耶的面纱好象已被撕裂,只剩下碎片在神秘的太一之前瑟缩飘零。人轻歌曼舞,俨然是一更高共同体的成员,他陶然忘步忘言,飘飘然乘风飞飏。他的神态表明他着了魔。就像此刻野兽开口说话、大地流出牛奶和蜂蜜一样,超自然的奇迹也在人身上出现:此刻他觉得自己就是神,他如此欣喜若狂,正如他梦见的众神一样。人不再是艺术家,而成了艺术品:整个大自然的艺术能力,以太一的极乐满足为鹄的,在这里透过醉的颤栗显示出来了。人,这最贵重的黏土,最珍贵的大理石,在这里被捏制和雕琢,而应和着酒神的宇宙艺术家的斧凿声,响起厄琉息斯(Eleusis)秘仪的呼喊:“苍生啊,你们颓然倒下了吗?你们预感到那创造者了吗?”

2

到此为止,我们考察了作为艺术力量的酒神及其对立者日神,这些力量 无须人间艺术家的中介 ,从自然界本身迸发出来。它们的艺术冲动首先在自然界里以直接的方式获得满足:一方面,作为梦的形象世界,这一世界的完成同个人的智力水平或艺术修养全然无关;另一方面,作为醉的现实,这一现实同样不重视个人的因素,甚至蓄意毁掉个人,用一种神秘的统一感解脱个人。面对自然界的这些直接的艺术状态,每个艺术家都是“模仿者”,而且,或者是日神的梦艺术家,或者是酒神的醉艺术家,或者(例如在希腊悲剧中)兼是这二者。关于后者,我们不妨设想,他在酒神的沉醉和神秘的自弃中,独自一人,脱离游荡着的歌队,醉倒路边;然后,由于日神的梦的感应,他自己的境界,亦即他和世界最内在基础的统一, 在一幅譬喻性的梦象中 向他显现了。

按照这些一般前提和对比,我们现在来考察 希腊人 ,以弄清在他们身上,那种 自然的艺术冲动 发展得如何,达到了何等高度;我们借此可以深刻理解和正确评价希腊艺术家同其原型之间的关系,亦即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模仿自然”。尽管希腊人有许多写梦文学和述梦轶闻,我们仍然只能用推测的方式,不过带着相当大的把握,来谈论希腊人的 。由于他们的眼睛具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准确可靠的造型能力,他们对色彩具有真诚明快的爱好,我们不禁要设想,他们的梦也有一种线条、轮廓、颜色、布局的逻辑因果关系,一种与他们最优秀的浮雕相似的舞台效果。倘若能够用比喻来说,它们的完美性使我们有理由把做梦的希腊人看做许多荷马,又把荷马看做一个做梦的希腊人。这总比现代人在做梦方面竟敢自比为莎士比亚有更深刻的意义。

然而,我们不必凭推测就可断定,在 酒神的希腊人 同酒神的野蛮人之间隔着一条鸿沟。在古代世界的各个地区(这里不谈现代世界),从罗马到巴比伦,我们都能够指出酒神节的存在,其类型之于希腊酒神节,至多如同从公山羊借得名称和标志的长胡须萨提儿之于酒神自己。几乎在所有的地方,这些节日的核心都是一种颠狂的性放纵,它的浪潮冲决每个家庭及其庄严规矩;天性中最凶猛的野兽径直脱开缰绳,乃至肉欲与暴行令人憎恶地相混合,我始终视之为真正的“妖女的淫药”。有关这些节日的知识从所有陆路和海路向希腊人源源渗透,面对它们的狂热刺激,他们似乎是用巍然屹立的日神形象长久完备地卫护了一个时代,日神举起美杜莎的头,便似乎能够抵抗任何比怪诞汹涌的酒神冲动更危险的力量。这是多立克式的艺术,日神庄严的否定姿态在其中永世长存。然而,一旦类似的冲动终于从希腊人的至深根源中爆发出来,闯开一条出路,抵抗便很成问题,甚至不可能了。这时,德尔斐神的作用仅限于:通过一个及时缔结的和解,使强有力的敌手缴出毁灭性的武器。这一和解是希腊崇神史上最重要的时刻,回顾这个时刻,事情的根本变化是一目了然的。两位敌手和解了,并且严格规定了从此必须遵守的界限,定期互致敬礼;鸿沟并未彻底消除。但我们如果看到,酒神的权力在这媾和的压力下如何显现,我们就会知道,与巴比伦的萨克亚节及其人向虎猿退化的陋习相比,希腊人的酒神宴乐含有一种救世节和神化日的意义。只有在希腊人那里,大自然才达到它的艺术欢呼,个体化原理的崩溃才成为一种艺术现象。在这里,肉欲和暴行混合而成的可憎恶的“妖女的淫药”也失效了,只有酒神信徒的激情中那种奇妙的混合和二元性才使人想起它来——就好像药物使人想起致命的毒药一样。其表现是,痛极生乐,发自肺腑的欢喊夺走哀音;乐极而惶恐惊呼,为悠悠千古之恨悲鸣。在那些希腊节日里,大自然简直象是呼出了一口伤感之气,仿佛在为它分解成个体而喟叹。对于荷马时代的希腊世界来说,这些有着双重情绪的醉汉的歌唱和姿势是某种闻所未闻的新事物,而酒神的 音乐 尤其使他们胆战心惊。音乐似乎一向被看做日神艺术,但确切地说,这不过是指节奏的律动,节奏的造型力量被发展来描绘日神状态。日神音乐是音调的多立克式建筑术,但只是某些特定的音调,例如竖琴的音调。正是那种非日神的因素,决定着酒神音乐乃至一般音乐的特性的,如音调的震撼人心的力量,歌韵的急流直泻,和声的绝妙境界,却被小心翼翼地排除了。在酒神颂歌里,人受到鼓舞,最高度地调动自己的一切象征能力;某些前所未有的感受,如摩耶面纱的揭除,族类创造力乃至大自然创造力的合为一体,急于得到表达。这时,自然的本质要象征地表现自己;必须有一个新的象征世界,整个躯体都获得了象征意义,不但包括双唇、脸面、语言,而且包括频频运动手足的丰富舞姿。然后,其他象征能力成长了,寓于节奏、动力与和声的音乐的象征力量突然汹涌澎湃。为了充分调动全部象征能力,人必须已达那种自弃境界,而要通过上述能力象征性地表达出这种境界来。所以,唱着颂歌的酒神信徒只被同道中人理解!日神式的希腊人看到他们必定多么惊愕!而且,惊愕与日俱增,其中掺入了一种恐惧:也许这一切对他来说原非如此陌生,甚至他的日神信仰也不过是用来遮隔面前这酒神世界的一层面纱罢了。

7

现在,我们必须借助前面探讨过的种种艺术原理,以便在 希腊悲剧的起源 这个迷宫里辨识路径。倘若我说这一起源问题至今从未严肃地提出过,更不用说解决了,我想这决不是危言耸听。古代传说的飘零碎片倒也常拼缝起来,可又重新扯裂。古代传说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们, 悲剧从悲剧歌队中产生 ,一开始仅仅是歌队,除了歌队什么也不是。因此,我们有责任去探究作为真正原始戏剧的悲剧歌队的核心,无论如何不要满足于流行的艺术滥调,说什么歌队是理想观众,或者说它代表平民对抗舞台上的王公势力。后一种解释,在有些政治家听来格外响亮,似乎民主的雅典人的永恒道德准则体现在平民歌队身上了,这歌队始终凌驾在国王们的狂暴的放荡无度之上,坚持着正义。这种解释尽管可以用亚里士多德的话来助威,但不着悲剧起源问题的边际。在这个问题上,平民和王公的全部对立,一般来说,全部政治社会领域,都未触及悲剧的纯粹宗教根源。就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那里我们所熟悉的歌队的古典形式而论,我们甚至认为,说这里预见到了“立宪人民代表制”那真是亵渎,但有些人就不怕亵渎。古代的国家宪法在实践上并没有立宪平民代表制,但愿在他们的悲剧里也从来没有“预见”到它。

比歌队的政治解释远为著名的是A.W.施莱格尔的见解。他向我们建议,在一定程度上,可把歌队看做观众的典范和精华,看做“理想的观众”。这种观点同悲剧一开始仅是歌队这一历史传说对照起来,就原形毕露,证明自己是一种粗陋的、不科学的、然而闪光的见解。但它之所以闪光,只是靠了它的概括的表达形式,靠了对一切所谓“理想的”东西的真正日耳曼式偏爱,靠了我们一时的惊愕。只要我们把我们十分熟悉的剧场公众同歌队作一比较,并且自问,从这种公众里是否真的可能产生过某神同悲剧歌队类似的东西,我们就惊诧不已了。我们冷静地否认这一点,既奇怪施莱格尔主张的大胆,也奇怪希腊公众竟有完全不同的天性。我们始终认为,一个正常的观众,不管是何种人,必定始终知道他所面对的是一件艺术作品,而不是一个经验事实。相反,希腊悲剧歌队却不由自主地把舞台形象认做真人。扮演海神女儿的歌队真的相信亲眼目睹了泰坦神普罗米修斯,并且认为自己就是舞台上的真实的神。那么,像海神女儿一样,认为普罗米修斯亲自到场,真有其人,难道便是最高级最纯粹的观众类型了吗?难道跑上舞台,把这位神从酷刑中解救出来,便是理想观众的标志?我们相信审美的公众,一个观众越是把艺术品当作艺术即当作审美对象来对待,我们就认为他越有能力。可是,施莱格尔的理论这时却来指点我们说,对于完美的、理想的观众,舞台世界不是以审美的方式、而是以亲身经验的方式发生作用的。我们不禁叹息:啊,希腊人!你们推翻了我们的美学!可是,习惯成自然,一谈到歌队,人们就重复施莱格尔的箴言。

然而,古代传说毫不含糊地反对施莱格尔:本来的歌队无须乎舞台,因此,悲剧的原始形态与理想观众的歌队水火不相容。这种从观众概念中引伸出来、把“自在的观众”当作其真正形式的艺术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没有演员的观众是一个悖理的概念。我们认为,悲剧的诞生恐怕既不能从群众对于道德悟性的尊重得到说明,也不能从无剧的观众的概念得到说明。看来,这个问题是过于深刻了,如此肤浅的考察方式甚至没有触到它的皮毛。

在《麦西拿的新娘》的著名序言中,席勒已经对歌队的意义发表了一种极有价值的见解。他把歌队看做围在悲剧四周的活城墙,悲剧用它把自己同现实世界完全隔绝,替自己保存理想的天地和诗意的自由。

席勒用这个重要武器反对自然主义的平庸观念,反对通常要求于戏剧诗的妄念。尽管剧场时间本身只是人为的,布景只是一种象征,韵律语言具有理想性质,但是,一种误解还始终完全起着支配作用。把那种是一切诗歌之本质的东西仅仅当作一种诗意的自由来容忍,这是不够的。采用歌队是决定性一步,通过这一步,便向艺术上形形色色的自然主义光明磊落地宣了战。——在我看来,正是对于这样一种考察方式,我们这个自命不凡的时代使用了“假理想主义”这诬蔑的词眼。我担心,与此相反,如今我们怀着对自然和现实的崇拜,接近了一切理想主义的相反极,即走进了蜡像陈列馆的领域。正如在当代某些畅销的长篇小说中一样,在蜡像馆里也有某种艺术,只是但愿别拿下列要求来折磨我们:用这种艺术克服席勒和歌德的“假理想主义”。

按照席勒的正确理解,希腊的萨提儿歌队,原始悲剧的歌队,其经常活动的境界诚然是一个“理想的”境界,一个高踞于浮生朝生暮死之路之上的境界。希腊人替歌队制造了一座虚构的 自然状态 的空中楼阁,又在其中安置了虚构的 自然生灵 。悲剧是在这一基础上成长起来的,因而,当然一开始就使痛苦的写照免去了现实性。然而,这终究不是一个在天地间任意想象出来的世界;毋宁是一个真实可信的世界,就像奥林匹斯及其神灵对于虔信的希腊人来说是真实可信的一样。酒神歌舞者萨提儿,在神话和崇拜的批准下,就生活在宗教所认可的一种现实中。悲剧始于萨提儿,悲剧的酒神智慧借他之口说话,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可惊的现象,正如一般来说,悲剧产生于歌队是一个可惊的现象一样。倘若我提出一个论断,说萨提儿这虚构的自然生灵与有教养的人的关系,相当于酒神音乐与文明的关系,也许我们就获得了一个研究的出发点。理查德·瓦格纳最近说,音乐使文明黯然失色,犹如日光使烛火黯然失色。我相信,与此同理,希腊有教养的人面对萨提儿歌队会自惭形秽。酒神悲剧最直接的效果在于,城邦、社会以及一般来说人与人之间的裂痕向一种极强烈的统一感让步了,这种统一感引导人复归大自然的怀抱。在这里,我已经指出,每部真正的悲剧都用一种形而上的慰藉来解脱我们:不管现象如何变化,事物基础之中的生命仍是坚不可摧和充满欢乐的。这一个慰藉异常清楚地体现为萨提儿歌队,体现为自然生灵的歌队,这些自然生灵简直是不可消灭地生活在一切文明的背后,尽管世代更替,民族历史变迁,它们却永远存在。

希腊人深思熟虑,独能感受最细腻、最惨重的痛苦,他们用这歌队安慰自己。他们的大胆目光直视所谓世界史的可怕浩劫,直视大自然的残酷,陷于渴求佛教涅槃的危险之中。艺术拯救他们,生命则通过艺术拯救他们而自救。

酒神状态的迷狂,它对人生日常界限和规则的毁坏,其间,包含着一种 恍惚 的成分,个人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淹没在其中了。这样,一条忘川隔开了日常的现实和酒神的现实。可是,一旦日常的现实重新进入意识,就会令人生厌;一种弃志禁欲的心情便油然而生。在这个意义上,酒神的人与哈姆雷特相像:两者都一度洞悉事物的本质,他们 彻悟 了,他们厌弃行动;由于他们的行动丝毫改变不了事物的永恒本质,他们就觉得,指望他们来重整分崩离析的世界,乃是可笑或可耻的。知识扼杀了行动,行动离不开幻想的蒙蔽——这才是哈姆雷特的教训,而决不是梦想家的那种廉价智慧,后者由于顾虑重重,不妨说由于一种可能性之过剩,才不能走向行动。不是顾虑重重,不!——是真知灼见,是对可怕真理的洞察,战胜了每一个驱使行动的动机,无论在哈姆雷特还是在酒神的人身上均是如此。此时此刻,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思慕之情已经越过了来世,越过了神灵,生存连同它在神灵身上或不死彼岸的辉煌返照都遭到了否定。一个人意识到他一度瞥见的真理,他就处处只看见存在的荒谬可怕,终于领悟了奥菲利亚命运的象征意义,懂得了林神西勒诺斯的智慧,他厌世了。

就在这里,在意志的这一最大危险之中, 艺术 作为救苦救难的仙子降临了。唯她能够把生存荒谬可怕的厌世思想转变为使人借以活下去的表象,这些表象就是 崇高 滑稽 ,前者用艺术来制服可怕,后者用艺术来解脱对于荒谬的厌恶。酒神颂的萨提儿歌队是希腊艺术的救世之举;在这些酒神护送者的缓冲世界中,上述突发的激情泻泄殆尽。

8

萨提儿和近代牧歌中的牧人一样,两者都是怀恋原始因素和自然因素的产物。然而,希腊人多么坚定果敢地拥抱他们的林中人,而现代人却多么羞涩怯懦地调戏一个温情脉脉的吹笛牧人的谄媚形象!希腊人在萨提儿身上所看到的,是知识尚未制作、文化之闩尚未开启的自然。对希腊人来说,萨提儿与猿人不可相提并论。恰好相反,它是人的本真形象,人的最高最强冲动的表达,是因为靠近神灵而兴高采烈的醉心者,是与神灵共患难的难友,是宣告自然至深胸怀中的智慧的先知,是自然界中性的万能力量的象征。希腊人对这种力量每每心怀敬畏,惊诧注目。萨提儿是某种崇高神圣的东西,在痛不欲生的酒神气质的人眼里,他尤其必定如此。矫饰冒牌的牧人使他感到侮辱。他的目光留恋于大自然明朗健康的笔触,从而获得崇高的满足。这里,人的本真形象洗去了文明的铅华。这里,显现了真实的人,长胡子萨提儿,正向着他的神灵欢呼。在他面前,文明人皱缩成一幅虚假的讽刺画。在悲剧艺术的这个开端问题上,席勒同样是对的:歌队是抵御汹涌现实的一堵活城墙,因为它(萨提儿歌队)比通常自视为唯一现实的文明人更诚挚、更真实、更完整地摹拟生存。诗的境界并非像诗人头脑中想象出的空中楼阁那样存在于世界之外,恰好相反,它想要成为真理的不加掩饰的表现,因而必须抛弃文明人虚假现实的矫饰。这一真正的自然真理同自命唯一现实的文化谎言的对立,酷似于物的永恒核心、自在之物同全部现象界之间的对立。正如悲剧以其形而上的安慰在现象的不断毁灭中指出那生存核心的永生一样,萨提儿歌队用一个譬喻说明了自在之物同现象之间的原始关系。近代人牧歌里的那位牧人,不过是他们所妄称作自然的全部虚假教养的复制品。酒神气质的希腊人却要求最有力的真实和自然——他们看到自己魔变为萨提儿。

酒神信徒结队游荡,纵情狂欢,沉浸在某种心情和认识之中,它的力量使他们在自己眼前发生了变化,以致他们在想象中看到自己是再造的自然精灵,是萨提儿。悲剧歌队后来的结构是对这一自然现象的艺术模仿,其中当然必须把酒神的观众同酒神的魔变者分开。只是必须时刻记住,阿提卡悲剧的观众在歌队身上重新发现了自己,归根到底并不存在观众与歌队的对立,因为全体是一个庄严的大歌队,它由且歌且舞的萨提儿或萨提儿所代表的人们组成。施莱格尔的见解在这里必须按照一种更深刻的意义加以阐发。歌队在以下含义上是“理想的观众”,即它是唯一的 观看者 ,舞台幻境的观看者。我们所了解的那种观众概念,希腊人是不知道的。在他们的剧场里,由于观众大厅是一个依同心弧升高的阶梯结构,每个人都真正能够 忽视 自己周围的整个文明世界,在饱和的凝视中觉得自己就是歌队一员。根据这一看法,我们可以把原始悲剧的早期歌队称作酒神气质的人的自我反映。这一现象在演员表演时最为清楚,倘若他真有才能,他会看见他所扮演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地飘浮在眼前。萨提儿歌队最初是酒神群众的幻觉,就像舞台世界又是这萨提儿歌队的幻觉一样。这一幻觉的力量如此强大,足以使人对于“现实”的印象和四周井然就座的有教养的人们视而不见。希腊剧场的构造使人想起一个寂静的山谷,舞台建筑有如一片灿烂的云景,聚集在山上的酒神顶礼者从高处俯视它,宛如绚丽的框架,酒神的形象就在其中向他们显现。

在这里,我们为了说明悲剧歌队而谈到的这种艺术原始现象,用我们关于基本艺术过程的学术研究的眼光来看,几乎是不体面的。然而,诗人之为诗人,就在于他看到自己被形象围绕着,它们在他面前生活和行动,他洞察它们的至深本质,这是再确实不过的了。由于现代才能的一个特有的弱点,我们喜好把审美的原始现象想象得太复杂太抽象。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借喻不是修辞手段,而是取代某一观念真实浮现在他面前的形象。对他来说,性格不是由搜集拢来的个别特征所组成的一个整体,而是赫然在目的活生生的人物,它仅仅因为持续不断的生活下去和行动下去而显示出同画家的类似幻想的区别。荷马为何比所有诗人都描绘得更活灵活现?因为他观察得更多。我们之所以如此抽象地谈论诗歌,是因为我们平常都是糟糕的诗人。审美现象归根到底是单纯的。谁只要有本事持续地观看一种生动的游戏,时常在幽灵们的围绕下生活,谁就是诗人。谁只要感觉到自我变化的冲动,渴望从别的肉体和灵魂向外说话,谁就是戏剧家。

酒神的兴奋能够向一整批群众传导这种艺术才能:看到自己被一群精灵所环绕,并且知道自己同它们内在地是一体。悲剧歌队的这一过程是 戏剧的 原始现象:看见自己在自己面前发生变化,现在又采取行动,仿佛真的进入了另一个肉体,进入了另一种性格。这一过程发生在戏剧发展的开端。这里,在某种不同于吟诵诗人的东西,吟诵诗人并不和它的形象融合,而是像画家那样用置身事外的静观的眼光看这些形象。这里,个人通过逗留于一个异己的天性而舍弃了自己。而且,这种现象如同传染病一样蔓延,成群结队的人们都感到自己以这种方式发生了魔变。因此,酒神颂根本不同于其他各种合唱。手持月桂枝的少女们向日神大庙庄严移动,一边唱着进行曲,她们依然故我,保持着她们的公民姓名;而酒神颂歌队却是变态者的歌队,他们的公民经历和社会地位均被忘却,他们变成了自己的神灵的超越时间、超越一切社会领域的仆人。希腊人的其余一切抒情歌队都只是日神祭独唱者的异常放大;相反,在酒神颂里,出现的却是一群不自觉的演员,他们从彼此身上看到自己发生了变化。

魔变是一切戏剧艺术的前提。在这种魔变状态中,酒神的醉心者把自己看成萨提儿, 而作为萨提儿他又看见了神 ,也就是说,他在他的变化中看到一个身外的新幻象,它是他的状况的日神式的完成。戏剧随着这一幻象而产生了。

根据这一认识,我们必须把希腊悲剧理解为不断重新向一个日神的形象世界迸发的酒神歌队。因此,用来衔接悲剧的合唱部分,在一定程度上是孕育全部所谓对白的母腹,也就是孕育全部舞台世界和本来意义上的戏剧的母腹。在接二连三的迸发中,悲剧的这个根源放射出戏剧的幻象。这种幻象绝对是梦境现象,因而具有史诗的本性;可是,另一方面,作为一种酒神状态的客观化,它不是在外观中的日神性质的解脱,相反是个人的解体及其同太初存在的合为一体。所以,戏剧是酒神认识和酒神作用的日神式的感性化,因而毕竟与史诗之间隔着一条鸿沟。

按照我们的这种见解,希腊悲剧的 歌队 ,处于酒神式兴奋中的全体群众的象征,就获得了充分的说明。倘若我们习惯于歌队的现代舞台上的作用,特别是习惯于歌剧歌队,因而完全不能明白希腊人的悲剧歌队比本来的“情节”更古老、更原始,甚至更重要,尽管这原是异常清楚的传统;倘若因为歌队只是由卑贱的仆役组成,一开始甚至只是由山羊类的萨提儿组成,我们便不能赞同它那传统的高度重要性和根源性;倘若舞台前的乐队对于我们始终是一个谜——那么,现在我们却达到了这一认识:舞台和情节一开始不过被当作 幻象 ,只有歌队是唯一的“现实”,它从自身制造出幻象,用舞蹈、声音、言词的全部象征手法来谈论幻象。歌队在幻觉中看见自己的主人和师傅酒神,因而永远是 服役的歌队 。它看见这位神灵怎样受苦和自我颂扬,因而它自己并不 行动 。在这个完全替神服役的岗位上,它毕竟是自然的最高表达即酒神表达,并因此像自然一样在亢奋中说出神谕和智慧的箴言。它既是 难友 ,也是从世界的心灵里宣告真理的哲人。聪明而热情奔放的萨提儿,这个幻想的、似乎很不文雅的形象就这样产生了,他与酒神相比,既是“哑角”,是自然及其最强烈冲动的摹本,自然的象征,又是自然的智慧和艺术的宣告者,集音乐家、诗人、舞蹈家、巫师于一身。

酒神 ,这本来的舞台主角和幻象中心,按照上述观点和按照传统,在悲剧的最古老时期并非真的在场,而只是被想象为在场。也就是说,悲剧本来只是“合唱”,而不是“戏剧”。直到后来,才试图把这位神灵作为真人显现出来,使这一幻象及其灿烂的光环可以有目共睹。于是便开始有狭义的“戏剧”。现在,酒神颂歌队的任务是以酒神的方式使听众的情绪激动到这地步:当悲剧主角在台上出现时,他们看到的决非难看的戴面具的人物,而是仿佛从他们自己的迷狂中生出的幻象。我们不妨想象一下阿德墨托斯,他日思暮想地深深怀念他那新亡的妻子阿尔刻提斯,竭精殚虑地揣摩着她的形象,这时候,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突然被带到他面前体态和走路姿势都酷似他妻子;我们不妨想象一下他突然感到的颤抖着的不安,他的迅疾的估量,他的直觉的确信——那么,我们就会有一种近似的感觉了,酒神式激动起来的观众就是怀着这种感觉看见被呼唤到舞台上的那个他准备与之共患难的神灵的。他不由自主地把他心中魔幻般颤动的整个神灵形象移置到那个戴面具的演员身上,而简直把后者的实际消解在一种精神的非现实之中。这是日神的梦境,日常世界在其中变得模糊不清,一个比它更清晰、更容易理解、更动人心弦然而毕竟也更是幻影的新世界在不断变化中诞生,使我们耳目一新。因此,我们在悲剧中看到两种截然对立的风格:语言、情调、灵活性、说话的原动力,一方面进入酒神的合唱抒情,另一方面进入日神的舞台梦境,成为彼此完全不同的表达领域。酒神冲动在其中客观化自身的日神现象,不再是像歌队音乐那样的“一片永恒的海,一匹变幻着的织物,一个炽热的生命”,不再是使热情奔放的酒神仆人预感到神的降临的那种只可意会不可目睹的力量。现在,史诗的造型清楚明白地从舞台上向他显现。现在,酒神不再凭力量、而是像史诗英雄一样几乎用荷马的语言来说话了。

11

希腊悲剧的灭亡不同于一切姊辈艺术:它因一种不可解决的冲突自杀而死,甚为悲壮,而其他一切艺术则享尽天年,寿终正寝。如果说留下美好的后代,未经挣扎便同生命告别,才符合幸运的自然状态,那么,姊辈艺术的结局就向我们显示了这种幸运的自然状态。她们慢慢地衰亡,而在她们行将熄灭的目光前,已经站立着更美丽的继承者,以勇敢的姿态急不可待地昂首挺胸。相反,随着希腊悲剧的死去,出现了一个到处都深深感觉到的巨大空白;就像提伯留斯时代的希腊舟子们曾在一座孤岛旁听到凄楚的呼叫:“大神潘死了!”现在一声悲叹也回响在希腊世界:“悲剧死了!诗随着悲剧一去不复返了!滚吧,带着你们萎缩羸弱的子孙滚吧!滚到地府去,在那里他们还能够就着先辈大师的残羹剩饭饱餐一顿!”

12

欧里庇得斯本人在他的晚年,在一部神话剧里,向他的同时代人异常强调地提出了关于这种倾向的价值和意义和问题。一般来说酒神因素容许存在吗?不要强行把它从希腊土地上铲除吗?诗人告诉我们,当然要的,倘若能够做到的话;可是酒神是太强大了,最聪明的对手——就像《酒神伴侣》中的彭透斯一样——也在无意中被他迷住了,然后就带着这迷惑奔向自己的厄运。卡德摩斯和忒瑞西阿斯二位老人的判断看来也是这老诗人的判断:大智者的考虑不要触犯古老的民间传统,不要触犯由来已久的酒神崇敬,合宜的做法毋宁是对如此神奇的力量表示一种外交式审慎的合作。然而,这时酒神终归还可能对如此半心半意的合作感到恼怒,并且终于把外交家(在这里是卡德摩斯)化为一条龙。这是一位诗人告诉我们的,他以贯穿漫长一生的英勇力量同酒神对立,却是为了最终以颂扬其敌手和自杀结束自己的生涯,就象一个眩晕的人仅仅为了逃避可怕的难以忍受的天旋地转,而从高塔上跳了下来。这部悲剧是对他的倾向之可行性的一个抗议;可是它毕竟已经实行了呵!奇迹发生了,当诗人摒弃他的倾向之时,这倾向业已得胜。酒神已被逐出悲剧舞台,纵然是被借欧里庇得斯之口说话的一种魔力所驱逐的。欧里庇得斯在某种意义上也是面具,借他之口说话的神祇不是酒神,也不是日神,而是一个崭新的灵物,名叫 苏格拉底 。这是新的对立,酒神精神与苏格拉底精神的对立,而希腊悲剧的艺术作品就毁灭于苏格拉底精神。现在,欧里庇得斯也许要用他的改悔来安慰我们,但并不成功。富丽堂皇的庙宇化为一片瓦砾,破坏者捶胸顿足,供认这是一切庙宇中的佼佼者,于我们又有何益?作为惩罚,欧里庇得斯被一切时代的艺术法官变为一条龙,这一点可怜的赔偿又能使谁满意呢? Ug4byp3IgrHoNCcUgmQ7P/0V3oa/Cg9TwsfwEgRfYsE+VC/5H62QH1Km8rKCyRX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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