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丁的《忏悔录》
Augustine's
Confessions
奥古斯丁(Saint Augustine,354—430)于公元354年11月13日出生于北非的塔加斯特(Tagaste)城,该城现属阿尔及利亚。他的父亲不信基督教,母亲莫尼卡却是虔诚的基督徒。奥虽受母亲熏陶,但依那时的习惯并未受洗。他在本地和附近的马都拉接受了早期教育之后,于370年前往名城迦太基学习修辞学。这一年他的已皈依基督教的父亲去世。在迦太基他接触到了不少当时流行的思潮,眼界大开。18岁时他读到西塞罗的著作,立志要寻求智慧的人生。他很快脱离了基督教影响,成为一个主张二元论(光明/黑暗、善/恶)的摩尼教信奉者,暂为他思索的恶的起源的问题找到了答案。毕业后,他先后在家乡、迦太基和地中海对面的米兰城教授修辞学,有过不止一个情人。在此期间,他脱离了摩尼教,先受怀疑主义影响,然后聆听当地基督教主教的讲道,并醉心于普罗提诺的新柏拉图主义,确信真正的实在是精神的而非物质的,恶并不是独立的真实原则,而只是善的缺乏。由此,他进一步阅读基督教《圣经》,特别是保罗书信,并与基督教长老长谈,逐渐认定只有神的恩惠而非单单哲学才能为堕落的人类带来拯救。最后终于在“花园奇遇”(见《忏悔录》8卷12节)中获得信仰上的新生,摆脱人间情欲与婚约,第二年(387)正式受洗成为基督徒。然后他返回非洲的家乡,母亲病逝。391年,他被任命为希波城的神甫,396年接任该城主教。从此从事各种重要的教会活动,包括与各种教内外异端的论战。奥古斯丁一生写有大量著作。400年左右,写出了影响深远的《忏悔录》。他病逝于430年8月28日,就在希波城被汪达人围困之际。
奥古斯丁的生命与思想处于几个转折的激流之中。首先他从精神上经历了从躁动的青年期到信仰异教,再到皈依基督教的转折;其次他经历了哲学(主要是新柏拉图主义)向宗教的转移;再就是他是古希腊罗马的丰富的文化世界(比如他教授的修辞学)向中世纪的信仰世界的转折的一个表现。这些转折使他不同于那些直接获得信仰的基督教思想家,并使他的作品,尤其是《忏悔录》具有更丰满自然、真挚感人的个人特点,对于一般读者也具强烈的吸引力。
《忏悔录》是奥古斯丁的大量著作中最著名和影响最深远的作品,大约写于400年。它的最突出特点就是将个人的人生遭遇与灵魂求真理的历程紧密结合,或者说是将信仰的寻求与哲理的探究紧密结合,从始至终感触深沉、激情澎湃。奥氏在此书中描述自己如何从欲望情感、“爱与被爱”的生活状态,上升到对上帝基督的灵魂之爱;而其热烈和“燃烧”着的“呻吟”(12卷16节),不但不褪减,反倒愈高愈灿烂,蔚成奇观。它引出的精神回声响彻了基督教世界的千年,甚至跨过中世纪,影响到开基督教半壁江山的马丁·路德。而且,它的真挚、深情、崇高、深邃,不仅吸引了一代代神学家和信徒,而且能在非信徒那里产生共鸣。比如《忏悔录》的一段文字出现在现代最天才的分析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研究》第一节中,而现象学家、存在主义者们也能在《忏悔录》中找到某些重要的东西。
从内容上看,此书1至9卷是奥古斯丁对自己过去人生的回忆,“忏悔”者居多。10至13卷描述他当时与《圣经》相呼应的精神探求:沉思、赞美、祈祷,“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从另一个角度看,则全书是一曲宏大、深沉和光芒耀眼的交响乐,起伏曲折,却一气呵成,邀请着听者和读者参与其中,共同转化升华。
这里选的第11卷是全书最有哲理深度的部分,以探讨“时间”的意义而著名。它先提出“上帝凭什么来创造天地?”的问题,回答是凭“道(逻各斯)”或“言语”(Word)。但这道言不是属于人的那种在时间中出现又消失的言语,而是“常生常在,永永无极”的常道常言;而由这道言所创造的东西,则有生有灭,也就是有时间的先后始终。于是在第14节,奥古斯丁发问:“时间究竟是什么?”他接下来的探讨表明了时间的这样一个奇妙特点:“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便茫然不解了。”(14节)换句话说,时间很难被归约为任何一种可对象化的“什么”。比如,平常我们都理解“时间的长短”,但一经反思,遂发现过去、未来与现在都“没有长度”可言(15—21节)。
毕竟,他对时间有一些肯定性的看法。首先,他主张在时间的三个向度中,只有“现在”是比较真实的,“过去”已不再存在,而“未来”尚未存在,它们只能依附于现在而存在(18、20节)。其次,他认为时间是“思想的伸展”(23、26节)。过去、现在与未来相对于记忆、注意与期望这三种“思想工作”(28节)而存在。不过,他对自己的主张也还是抱着谦卑和继续发问的态度:“主啊,我向你承认,我依旧不明了时间是什么。”(25节)奥古斯丁之所以如此关注时间问题,并给予时间以某种思想的真实性,还有一个原因,即要为上帝全知全能(前知一切)与人的自由意志的并存做理论上的准备。
总之,奥古斯丁对时间的发问和困惑感极有启发力,当代的现象学与存在主义等流派跨过它们走向更深处。他对时间的“现在时”的看法则不仅是柏拉图主义,还是西方传统哲学时间观的典型表现。海德格尔在20世纪有意识地突破了它,提出“未来”是时间的重心所在的新观点。
1.奥古斯丁:《忏悔录》,周士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特别是第9卷10节;第10卷6—29、40—43节;第13卷36—38节。
2.Andrew Louth:《神学的灵泉:基督教神秘主义传统的起源》,孙毅、游冠辉译,北京:中国致公出版社,2001年。特别是其中第7卷。
3.Robert E.Meagher, An Introduction to Augustine, 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78.
4.James J.O'Donnell, Augustine, Boston:Twayne,1985.
5.W.蒙哥马利:《奥古斯丁》,于海、王晓平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
6.W.Hasker, God,Time,Knowledge, 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9,ch.1.
7.柏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第二章,吴士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年。以及柏格森:“关于变易的知觉”,见《现代西方哲学论著选读》,陈启伟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50—73页。
(张祥龙撰)
使我听受、使我懂得你怎样“在元始创造了天地”。摩西写了这句话。摩西写后,从此世、从你所在的地方到达了你身边,现在摩西已不在我面前了。如果在的话,我一定要拖住他,向他请教,用你的名义请他为我解释,我定要倾听他口中吐出的话。可是如果他说希伯来语,那么他的话徒然地敲我的耳鼓,丝毫不能进入我的思想,如果说拉丁语,我能懂得他说什么。但我怎能知道他所说的是真是假呢?即使知道,是否从他那里知道的呢?不,这是在我身内,在我思想的居处,并不用希伯来语、希腊语、拉丁语或蛮邦歍舌之音,也不通过唇舌的动作,也没有声音的振荡,真理说:“他说得对”,我立即完全信任他,肯定地说:“你说得对。”
但是我不可能询问摩西,我只能求你真理——摩西因为拥有满腹真理,才能道出真理——我只能求你,我的天主,求你宽赦我的罪过,你既然使你的仆人摩西说出这些话,也使我理解这些话。
天地存在着,天地高呼说它们是受造的,因为它们在变化。凡不是受造而自有,则在他身上不能有先无而后有的东西,不能有变化的东西。
天地也高喊着它们不是自造的:“我们的所以有,是受造而有;在未有之前,我们并不存在,也不能自己创造自己。”它们所说的话即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因此,是你,主,创造了天地;你是美,因为它们是美丽的;你是善,因为它们是好的;你实在,因为它们存在,但它们的美、善、存在,并不和创造者一样;相形之下,它们并不美,并不善,并不存在。
感谢你,这一切我们知道,但我们的知识和你的知识相较,还不过是无知。
你怎样创造天地的呢?你用哪一架机器来进行如此伟大的工程?你不像人间的工匠,工匠是以一个物体形成另一个物体,随他灵魂的意愿,能以想象所得的各种形式加于物体——灵魂如不是你创造,哪会有这种能力?——以形式加于已存在的泥土、木石、金银或其他物质。这一切如果不是你创造,从哪里来呢?你给工匠一个肉躯,一个指挥肢体的灵魂,你供给他所需的材料,你赋给他掌握技术的才能,使他能从心所欲的从事制作,你赋给他肉体的官感,通过官感而把想象所得施之于物质,再把制成品加以评鉴,使他能在内心咨询主宰自身的真理,决定制作的好坏。
这一切都歌颂你是万有的创造者。但你怎样创造万有的呢?天主,你怎样创造了天地?当然,你创造天地,不是在天上,也不在地上,不在空中,也不在水中,因为这些都在六合之中;你也不在宇宙之中创造宇宙,因为在造成宇宙之前,还没有创造宇宙的场所。你也不是手中拿着什么工具来创造天地,因为这种不由你创造而你借以创造其他的工具又从哪里得来的呢?哪一样存在的东西,不是凭借你的实在而存在。
因此你一言而万物资始,你是用你的“道”——言语——创造万有。
但你怎样说话呢?是否如“有声来自云际说:这是我钟爱的儿子”一样?这声音有起有讫,有始有终,字音接二连三的递传,至最后一音而归于沉寂,这显然是一种受造物体的振动,暂时的振动,为你的永恒意志服务,传达你的永恒意志。肉体的耳朵听到这一句转瞬即逝的言语,传达给理智,理智的内在耳朵倾听你永恒的言语。理智把这一句暂时有声响的言语和你永恒的、无声的言语——“道”比较,便说:“二者迥乎不同,前者远不如我,甚至并不存在,因为是转瞬即逝的,而我的天主的言语是在我之上,永恒不灭的。”
如果你创造天地,是用一响即逝的言语说话,如果你真的如此创造了天地,那么在天地之前,已存在物质的受造物,这受造物暂时振动,暂时传播了这些话。可是在天地之前,并没有任何物体,即使有,也不是用飞驰的声音创造的,而是利用它来传播飞驰的声音,借以创造天地。形成声音的物体,不论是怎样,如果不是你创造,也决不存在。那么要使形成声音的物体出现,你究竟用什么言语呢?
你召唤我们,教我们领会你的言语:“道”,这“道”是“和你天主同在”的天主,是永远不寂的言语,常自表达一切,无起无讫,无先无后,永久而同时表达一切,否则便有时间,有变化,便不是真正的永恒,真正的不朽不灭。
我的天主,我认识这一点,并向你致谢。主啊,我承认我认识这一点,凡不辜负确切的真理的人,也和我一起认识这一点,并且赞颂你。我们知道,主啊,我们知道死和生,即是先有而后无,或先无而后有。因此你的“道”既然常生常在,永远无极,则无所谓逝,亦无所谓继。你用了和你永恒同在的“道”,永远地说着你要说的一切,而命令造成的东西便造成了,你惟有用言语创造,别无其他方式;但你用言语创造的东西,既不是全部同时造成,也不是永远存在。
主,我的天主,请问原因在哪里?我捉摸到一些,但只意会而不能言传:一切开始存在或停止存在的东西,仅仅在你无始无终的永恒思想中认为应开始或应停止时才开始存在或停止存在,这思想即是你的“道”,这“道”也是“元始,因为他向我们讲了话”,他在福音中通过肉体而说话,他的声音自外进入人们的耳朵,教人们信从,教人们在内心追求他,在这位独一无二的良师所教诲门弟子的永恒真理中获致他。
主啊,在那里我听到你的声音对我说:“凡训导我们的,才是对我们说话;凡不训导我们,即使说话,也等于不对我们说。”除了不变的真理外,谁训导我们?即使我们在变易的受造物之前受到教益,也是为引导我们走向不变的真理,我们立而恭听,庶几真受其益,所谓“听到新郎的声音而喜乐”,因为使我们归向本原。他的所以是“元始”,因为他若非常在,则我们将彷徨而无所归宿。我们的所以能放弃错误,当然是认识之后才能迷途知返,而我们的所以能认识,是由于他教导我们,因为他是“元始”,并且向我们说了话。
天主,你在“元始”之中,在你的“道”之中,在你的圣子之中,在你的德能、智慧、真理之中,奇妙地说话、并奇妙地工作。谁能领会其中奥旨?谁能阐述?谁能不断照耀我、敲击我的心而不使受损伤?我既恐惧,又热爱:恐惧,因为我和他有不同之处;热爱,因为我和他有相同之处。智慧,是智慧照耀我,拨开我的乌云,但当我在忧患的阴霾重重压迫下支持不住时,这乌云又从而笼罩我,“我的力量因贫困而损耗”,以致不能承担我的富裕,直到你、主,“赦免了我一切罪过,医治了我一切病症,救我的性命脱离死亡,以慈惠仁爱作为我的冠冕,以恩物满足我的愿望,使我返老还童,矫健如鹰”。“我们的得救,赖于希望,并用坚忍的信心等待你的诺言”。让每人依照自己的能力,在心灵中听取你潜在的言语吧,我是信赖你的话,我要高喊说:“主啊,你所造的多么伟大,你用智慧造成了万有。”这智慧便是“元始”而你在这“元始”之中造成了天地。
有些人满怀充塞着成见,向我们诘问:“天主在创造天地之前做些什么?如果闲着无所事事,何不常无所为,犹如他以后停止工作一样?如果天主为了创造从未创造过的东西,有新的行动、新的意愿,那么怎能说是真正的永恒?前所未有的意愿又从何处发生?天主的意愿不由受造而来,而是在乎造物之前,因为创造一物之前,创造者先有意愿。所以天主的意愿属于天主的主体。天主的本体中如产生一些前所未有的东西,则天主的主体不能说是真正的永恒;既然天主创造的意愿是永远的,那么受造为何不也是永远的呢?”
说这些话的人还没有了解你,天主的智慧、一切思想的光明。他们还没有懂得在你之中所由你创造的东西是怎样造成的,他们力求领略永恒的意义,他们的心却沉浮于事物过去和未来的波浪之中,依然无所着落。
谁能遏止这种思想,而凝神伫立,稍一揽取卓然不移的永恒的光辉,和川流不息的时间作一比较,可知二者绝对不能比拟,时间不论如何悠久,也不过是流光的相续,不能同时伸展延留,永恒却没有过去,整个只有现在,而时间不能整个是现在,他们可以看到一切过去都被将来所驱除,一切将来又随过去而过去,而一切过去和将来却出自永远的现在。谁能把定人的思想,使它驻足谛观无古往无今来的永恒怎样屹立着调遣将来和过去的时间?
我的手能不能呢?我的口舌的手能不能通过言语作出这样的奇迹呢?
对于提出:“天主创造天地前在做什么?”这样的问题的人,我如此答复。
我不采用那种打趣式的答语来解决这严重问题,说:“天主正在为放言高论者准备地狱。”看清楚是一回事,打趣是另一回事。我不作这样的答复。我对不知道的事宁愿回答说:“不知道”,不愿嘲笑探赜索隐的人或赞许解答乖误的人。
但是,我的天主,我说你是万有的创造者,如果天地二字指一切受造之物,我敢大胆地说:天主在创造天地之前,不造一物。因为如果造,那么除了创造受造之物外,能造什么?巴不得我能知道我所愿知道而且知之有益的一切,犹如我知道在一切受造之物造成之前,别无受造之物。
思想肤浅的人徘徊于过去时代的印象中,觉得非常诧异,以为化成一切和掌握一切的全能天主、天地的创造者,在进行如许工程之前,虚度着无量数的世纪而无所事事;我希望他苏醒过来,认识他的诧异是错误的。
你既然是一切时间的创造者,在你未造时间之前,怎能有无量数的世纪过去?能有不经你建定的时间吗?既不存在,何谓过去?
既然你是一切时间的创造者,假定在你创造天地之前,有时间存在,怎能说你无所事事呢?这时间即是你创造的,在你创造时间之前,没有分秒时间能过去。如果在天地之前没有时间,为何要问在“那时候”你做什么?没有时间,便没有“那时候”。
你也不在时间上超越时间:否则你不能超越一切时间。你是在永远现在的永恒高峰上超越一切过去,也超越一切将来,因为将来的,来到后即成过去:“你永不改变,你的岁月没有穷尽”。你的岁月无往无来,我们的岁月往过来续,来者都来。你的岁月全部屹立着绝不过去,不为将来者推排而去,而我们的岁月过去便了。你是“千年如一日”,你的日子,没有每天,只有今天,因为你的今天既不递嬗与明天,也不继承着昨天。你的今天即是永恒。你生了同属永恒的一位,你对他说:“我今日生你”。你创造了一切时间,你在一切时间之前,而不是在某一时间中没有时间。
于此可见,你丝毫没有无为的时间,因为时间即是你创造的。没有分秒时间能和你同属永恒,因为你常在不变,而时间如果常在便不是时间了。
时间究竟是什么?谁能轻易概括地说明它?谁对此有明确的概念,能用言语表达出来?可是在谈话之中,有什么比时间更常见,更熟悉呢?我们谈到时间,当然了解,听别人谈到时间,我们也领会。
那么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便茫然不解了。但我敢自信地说,我知道如果没有过去的事物,则没有过去的时间;没有来到的事物,也没有将来的时间,并且如果什么也不存在,则也没有现在的时间。
既然过去已经不在,将来尚未来到,则过去和将来这两个时间怎样存在呢?现在如果永久是现在,便没有时间,而是永恒。现在的所以成为时间,由于走向过去;那么我们怎能说现在存在呢?现在所以在的原因是即将不在;因此,除非时间走向不存在,否则我便不能正确地说时间存在。
我们说时间长短,只能对过去或将来而言。长的过去,譬如我们说百年之前,长的将来,譬如说百年之后;短的过去,譬如说十天之前,短的将来,譬如说十天之后。但不存在的时间怎能有长短呢?因为过去已经不存在,而将来尚未存在。为此,我们不要说:时间是长的;对于过去的时间,只能说:曾是长的;对将来的时间,只能说:将是长的。
我的天主,我的光明,这里你是否又要笑世人了?过去的时间,长在已经过去,还是长在尚未过去之时?一样东西能有长短,才能是长是短。既然过去,已不存在,既不存在,何有长短?
因此,我们不要说:过去的时间曾是长的;因为一过去,即不存在,我们便找不到有长度的东西了;那么我们更好说:这个现在的时间曾是长的。因为时间的长短在乎现在:既然尚未过去,尚未不存在,因此能有长短,过去后就入于无何有之乡,也就没有长短可言了。
我的灵魂,你该追究一下,现在的时间能不能是长的,因为你有辨别快慢、衡量快慢的能力。你将怎样答复我呢?
现在的一百年是不是长的时间?先研究一下,一百年能否全部是现在?如果当前是第一年,则第一年属于现在,而九十九年属于将来,尚未存在;如果当前是第二年,则第一年已成过去,第二年属于现在,其余属于将来。一百年中不论把哪一年置于现在,在这一年之前的便属于过去,以后的属于将来。为此一百年不能同时都是现在的。
再看当前的一年是否现在呢?如果当前是正月,则其余十一月都属将来;如果当前是二月,则正月已成过去,其余十个月尚未来到。因此,即使当前的一年也并非全部属于现在,即非全部现在,则这一年也不是现在的。因为一年十二个月,当前不论是哪一个月,仅仅这一个月是现在,其余十一个月或已成过去,或属于将来。况且当前的一个月也不能说是现在,只有一天,如是第一天,则其余都属将来,如是末一天,则其余都是过去,如是中间一天,则介乎过去和将来之间。
现在的时间,我们认为仅有可以称为长的时间,已经勉强收缩到一天。我们再研究一下,就是这么一天也不是整个是现在的。日夜二十四小时,对第一小时而言,其余都属将来,对最后一小时而言,则其余已成过去,中间的任何一小时,则前有过去,后有将来。而这一小时,也由奔走遁逃的分子所组成,凡飞驰而去的,便是过去,留下的则是将来。设想一个小得不能再分割的时间,仅仅这一点能称为现在,但也迅速地从将来飞向过去,没有瞬息伸展。一有伸展,便分出了过去和将来:现在是没有丝毫长度的。
那么我们能称为长的时间在哪里呢?是否将来的时间?对于将来我们不能说它是长的,因为可以名为长的时间尚未存在。那么我们只能说:将是长的。但对当前而言,既然属于将来,不能是长的,因为还不可能有长短。假如说从尚未存在的将来,开始存在,即将成为现在,能有长的属性,这时间才是长的,则我们很清楚地看到,现在的时间不可能有长度的。
但是,主,我们觉察到时间的距离,能把它们相互比较,说哪一个比较长,哪一个比较短。我们还度量这一段时间比那一段长短多少,我们说长一倍、两倍,或二者相等。但我们通过感觉来度量时间,只能趁时间在目前经过时加以度量;已经不存在的过去,或尚未存在的将来又何从加以度量?谁敢说不存在的东西也能度量?时间在通过之时,我们能觉察度量,过去后,既不存在,便不能觉察度量了。
我的慈父,我是在探索,我并不作肯定。我的天主,请你支持我,领导我。
我们从小就有人教我们,时间分现在、过去和将来,我们也如此教儿童。谁会对我说时间并无这三类,仅有现在,过去和将来都不存在?是否过去和将来也都存在?将来成为现在时,是否从某一个隐秘的处所脱身而出;现在成为过去时,是否又进入了隐秘的处所?将来既未存在,预言将来的人从何处看到将来?不存在的东西,谁也看不到。讲述往事的人如果心中没有看到,所讲述的不会真实;如果过去不留一些踪迹,便绝不能看到。据此而言,过去和将来都存在。
主啊,我的希望,请容许我进一步探索下去,使我的思想不受任何干扰。
如果过去和将来都存在,我愿意知道它们在哪里。假如目前为我还不可能,那么我至少知道它们不论在哪里,决不是过去和将来,而是现在。因为如作为将来而在那里,则尚未存在,如作为过去,则已不存在。为此,它们不论在哪里,不论是怎样,只能是现在。我们讲述真实的往事,并非从记忆中取出已经过去的事实,而是根据事实的印象而构成言语,这些印象仿佛是事实在消逝途中通过感觉而遗留在我们心中的踪迹。譬如我的童年已不存在,属于不存在的过去时间;而童年的影像,在我讲述之时,浮现于我现在的回忆中,因为还存在我记忆之中。
至于预言将来,是否也有同样情况呢?是否事物虽则尚未存在,而它们的影像已经存在而呈现出来?我的天主,我承认我不知道。我知道一点:我们往往预先计划将来的行动,计划属于现在,计划的行动既是将来,尚未存在;我们着手时,开始进行我所计划的行动,这时行动出现,不是将来,而是现在了。
对将来的神妙预觉,不管它是怎样,必须存在,才能看见。但既然存在,则不是将来,而是现在。人们所谓预见将来,不是指尚未存在的将来事物,可能是看到已经存在的原因或征兆。因此对看见的人而言,是现在而不是将来,看见后心中有了概念,才预言将来。这些概念已经存在,预言者所看到的是目前存在的概念。
在许多事物中,我举一个例子谈谈。
我看见黎明,我预言太阳将升。我看见的是现在,而预言的是将来;我不是预言已经存在的太阳,而是预言尚未存在的日出,但如我心中没有日出的影像,和我现在谈日出时一样,我也不能预言。我仰观天空的黎明,虽则是日出的先导,但并非日出,而我心中所形成的影像也不是日出。二者都是现在看到,然后能预言将来。
为此,将来尚未存在,尚未存在即是不存在;即不存在,便绝不能看见;但能根据已经存在而能看见的预言将来。
你是一切受造的主宰,你究竟用什么方式把将来启示于人们?你曾启示先知们。但在将来尚未存在之时,你怎样启示将来呢?是否你只启示将来事物的现在?因为不存在的事物,不能启示。你启示的方式远远超越我的理解力;它是太高深了!凭我本身,决不能到达,但依靠你可能到达,只要你赐予我,“你是柔和的光明,照耀我昏蒙的双目”。
有一点已经非常明显,即:将来和过去并不存在。说时间分过去、现在和将来三类是不确当的。或许说:时间分过去的现在、现在的现在和将来的现在三类,比较确当。这三类存在我们心中,别处找不到;过去事物的现在便是记忆,现在事物的现在便是直接感觉,将来事物的现在便是期望。如果可以这样说,那么我是看到三类时间,我也承认时间分三类。
人们依旧可以说:时间分过去、现在、将来三类;既然习惯以讹传讹,就这样说吧。这我不管,我也不反对、不排斥,只要认识到所说的将来尚未存在,所说的过去也不存在。我们谈话中,确当的话很少,许多话是不确切的,但人们会理解我们所要说的是什么。
我上面说过:我们能度量经过的时间,我们能说这一段时间和另一段时间是一与二之比,或二者相等;我们度量时间的时候对每一段时间能作各种比较。
我也说过,我们是在时间经过时度量时间。如果有人问,你怎样知道的呢?我将回答说:我知道,因为我是在度量时间;不存在的东西,我们不能度量,而过去和将来都不存在。但现在的时间没有体积,我们怎样度量呢?在它经过之时我们进行度量,过去后便不能度量了,因为没有度量的可能。
我们度量时间时,时间从哪里来,经过哪里,往哪里去呢?从哪里来?来自将来。经过哪里?经过现在。往哪里去,只能走向过去。从尚未存在的将来出现,通过没有体积的现在,进入不再存在的过去。
可是度量时间,应在一定的空间中度量?我们说一倍、两倍、相等,或作类似的比例,都是指时间的长度。我们在哪一种空间中度量目前经过的时间呢?是否在它所自来的将来中?但将来尚未存在,无从度量。是否在它经过的现在?现在没有长度,亦无从度量。是否在它所趋向的过去?过去已不存在,也无从度量。
我的心渴望能揭穿这个纠缠不清的谜!主、我的天主、我的慈父,请不要堵塞,我通过基督恳求你,请你对我的志愿不要堵塞通往这些经常遇到的奥妙问题的途径,许我进入其中,用你慈爱的光辉照明这些问题。对于这些问题,我能向谁请教呢?除了向你外,我能向谁承认我的愚昧无知而更取得进益?只有你不会讨厌我热烈钻研你的《圣经》。把我所喜爱的赐予我,因为我有此爱好。这爱好也是你的恩赐。我在天之父,你是真正“知道拿好东西给你的儿女们的”,请你赐给我,因为我正在钻研;摆在我面前的是一项艰难的工作,我要坚持下去,直到你使我豁然开朗。我通过基督,用圣中之圣的名义恳求你,使任何人不来阻挠我。“我相信,因此我说话。”我的希望便是“瞻仰主的荣华”,我为此而生活。“你使我的时日消逝”,时日正在过去,怎样过去的呢?我不知道。
我们说时间、时间,许多时间:“多少时间前,这人说了这话”;那人做这事花了多少时间”;“已有多少时间我没有见过这东西”;“这一个音节比那一个短音节时间长一倍”。我们这么说,这么听;别人懂我的话,我也懂别人的话。这是最明白、最寻常的事。但就是这些字句含有深邃莫测的意义,仍有待我们去揭示。
我曾听见一位学者说时间不过是日月星辰的运行。我不敢赞同。说是一切物体的运行不是更好吗?如果星辰停止运行,而陶人执钧制作陶器,便没有时间来计算旋转之数吗?便不能说每一转速度相等,或这几转快一些,那几转慢一些,这几转时间长一些,那几转时间短一些吗?我说这些话,不正是在时间中说的吗?我们言语的语音不是有长有短,声响也不是有长有短吗?
天主,请你使人们能通过一个小小的例子而理解大小事物的共同概念。天空有星辰和“光体”作为标识,分别日子、季节和年代。事实是如此。我并不说木轮子一转即是一日,但我也不说轮子的旋转不代表时间。
我愿知道的是:我们赖以度量物体运动的时间,譬如说这一运动比那一运动时间长一倍,这时间具有什么性质和能力。人们所谓一天,不仅指太阳在大地上空而区分的白天和黑夜,也指太阳自东徂西的整个圆周,为此我们说:“过去了多少日子”,这里日子也包括黑夜,并不把黑夜除外。既然一天的完成在乎太阳的运行,在乎太阳自东至西的圆周,我问:是否这运行即是时间,或运动的持续是时间?或包括二者?
假定前者是时间,则太阳即使仅仅用一小时完成这运动,也是一天。假定后者是时间,如果太阳一次升起至另一次升起仅仅相隔一小时,则必须太阳环绕二十四次,才成为一天。如果包括二者,则即使太阳以一小时环绕一圈,不能名为一天;即使太阳停止运行,经过了相当于太阳自早晨至另一早晨运行一圈经常花去的时间,也不能名为一天。
现在我并不问所谓一天是什么,而是问借以度量太阳环行的时间是什么。譬如我们说,如果太阳环绕一周的时间是十二小时,即仅为寻常运行时间的一半,我们把二者一比较,说是一与二之比,即使太阳东西运行的时间有时是一半,有时是一倍。
为此,谁也不要再对我说:时间是天体的运行,因为《圣经》记载有人祝祷太阳停止,使战争胜利结束,太阳果然停止不动,但时间仍在过去,战争在他所需要的时间中进行而结束。
因此,我看出时间是一种延伸。但我真的看清楚吗?是否我自以为看清楚?真理、光明,只有你能指点我。
是否你命令我赞同时间为物体运动的主张?不,你并未有这样的命令。我听说物体只能在时间之中运动。这是你说的。至于说物体运动即是时间,我没有听见你说过。物体运动时,我用时间来度量物体从开始运动至停止共历多少时间。如果运动持续不辍,我没有看见运动的开始,也看不到它的停止,我便不能度量,只能估计我从看见到看不见所历的时间。如果我看见的时间很久,也只能说时间很长。因为要确定多少时间,必须作出比较,譬如说:彼此一样,彼此相差一倍,或类似的话。如果我们能在空间中确定一个物体的运动自哪里开始到达哪里,或者物体在自转,则确定这一部分至那一部分的距离,那末我们能说物质,或它的某一部分从这里到那里经过多少时间。
既然物体的运动是一件事,估计运动历时多少是另一件事,那么谁会看不出二者之中哪一样应名为时间?各种物体有时活动,有时静止,我们不仅估计活动的时间,也估计静止的时间,我们说:“静止和活动的时间相等”,或“静止的时间为活动时间的一倍或两倍”,或作其他定断,或作所谓近似的估计。
所以时间并非物体的运动。
主啊,我向你承认,我依旧不明了时间是什么。但同时我承认我知道是在时间之中说这些话,并且花了很长时间讨论时间,而这“很长时间”,如果不是经过一段时间,不能名为“很长”。既然我不知道时间是什么,怎能知道以上几点呢?是否我不知道怎样表达我所知道的东西?我真愚蠢,甚至不知道我究竟不知道什么东西!我的天主,你看出我并不说谎:我的心怎样想,我便怎么说。“你将使我的灯发光,主、我的天主,你将照明我的黑暗。”
我的灵魂向你承认我在度量时间,我所承认的是否符合事实呢?主、我的天主,我在度量时间时,真的不知道度量什么吗?我用时间来度量物体的运动,是否我也同时在度量时间?是否我要度量物体运动自始至终所历的时间,必须度量物体在其中运动的时间本身?
我用什么来度量时间本身呢?是否以较短的时间来度量较长的时间,犹如用一肘之长来量一柱之长?我们用短音来量长音的时间,说长音是短音的一倍;我们用诗句的多少来量一首诗的长短,用音节的数目来量诗句的长短,用字音的数目来量音节的长短,用短音来量长音;度量的方式,不在纸上——如在纸上,则和度量空间的长短一样,不是在度量时间的长短了——而在我们所发出的声音经过时,我们说:“这首诗有多少句,是长诗;这一句有多少音节,是长句;这一音节有多少音,是长音节,这一音是短音的两倍,所以是长音。”
即使如此,依旧得不到时间的准确长度:一句短诗读得慢一些,可能比一句迅速读过的长诗时间长。一首诗,一个音节,一个音都能如此。
根据以上种种,我以为时间不过是伸展,但是什么东西的伸展呢?我不知道。但如不是思想的伸展,则更奇怪了。我的天主,我问你:假如我大约估计说:“这一段时间比那一段长”;或正确地说:“这一段时间是那一段的一倍”;我在度量什么?当然在度量时间,这一点我知道;但我不量将来,因为将来尚未存在;我不量现在,因为现在没有长短;也不量过去,因为过去已不存在。那么我量什么?是否量正在经过的时间,不是量过去的时间?这一点我上面已经说过。
我的灵魂,你再坚持一下,努力集中你的注意力。“天主是我们的帮助”,“是他造了我们,不是我们自己造自己的”。瞧,真理的黎明在发白了!
譬如一个声音开始响了,响着……继续响着……停止了,静默了,声音已成过去,已没有声息了。在未响之前,没有声音,不能度量,因为并不存在。而现在声音已经不存在,也不可能度量。在响的时候可以度量,因为具有度量的条件。可是在当时声音并非停留不动的,它是在疾驰而过。是否它的可能度量在乎此?因为它在经过时,伸展到一定距离的时间,使它可能度量,而当前则没有丝毫长度。
假定在当时可以度量,则设想另一个声音开始响了,这声音连续不断地响着。在声音响的时候,我们度量它,因为一停止,将成为过去,不可能度量了。我们仔细地量着,说它有多长。但声音还在响着;要度量,必须从它开始响量到终止。我们是量始终之间的距离。为此一个声音没有停止,便不能度量,不能说它有多少长,不能说它等于另一声音或为另一声音的一倍等等……但声音一停,便不存在。这样我们又何从量起呢?我们是在度量时间,但所量的不是尚未存在的时间,不是已经不存在的时间,不是绝无长度的时间,也不是没有终止的时间。所以我们不量过去、现在、将来、或正在过去的时间,但我们总是在度量时间。
“Deus creator omnium”: 这一句诗共有长短相间八个音,第一、三、五、七四个短音,对二、四、六、八四个长音而言是单音,每一个长音对每一短音而言是有一倍的时间。我读后便加以肯定,而且感觉也清楚觉察到确实如此。照我的感觉所能清楚觉察到的,我用短音来度量长音,我觉察到长音是短音的一倍。但字音是先后相继读出的,前一个是短音,后一个是长音,在短音停止后长音才开始作声,我怎样抓住短音去度量长音,说长音是短音的一倍?至于长音,是否我乘它现在而加以度量?可是如果它不结束,我不可能进行度量,而它一结束,却又成为过去。
那么我量的究竟是什么?我凭什么来量短音?当我度量时,长音在哪里?长短两音响后即飞驰而去,都已不存在。而我却度量二者,非常自信地说:前者是一,后者是二,当然指时间的长短而言。而且只有在它们过去结束后,我们才能如此说。因此我所度量的不是已经不存在的字音本身,而是固定在记忆中的印象。
我的心灵啊,我是在你里面度量时间。不要否定我的话,事实是如此。也不要在印象的波浪之中否定你自己。我再说一次,我是在你里面度量时间。事物经过时,在你里面留下印象,事物过去而印象留着,我是度量现在的印象而不是度量促起印象而已经过去的实质;我度量时间的时候,是在度量印象。为此,或印象即是时间,或我所度量的并非时间。
我们还度量静默,说这一段静默的时间相当于那声音的时间;这怎么说呢?是否我们的思想是着重声音的长度,好像声音还在响着,然后才能断定静默历时多少?因为我们不作声,不动唇舌,心中默诵诗歌文章时,也能确定动作的长短与相互之间的比例,和高声朗诵时一样。一人愿意发出一个比较长的声音,思想中预先决定多少长,在静默中推算好多少时间,把计划交给记忆,便开始发出声音,这声音将延续到预先规定的界限。
声音响了,将继续响下去:响过的声音,已经过去,而延续未完的声音还将响下去一直到结束。当前的意志把将来带向过去,将来逐渐减少,过去不断增加,直到将来消耗净尽,全部成为过去。
但将来尚未存在,怎样会减少消耗呢?过去已经不存在,怎样会增加呢?这是由于人的思想工作有三个阶段,即:期望,注意与记忆。所期望的东西,通过注意,进入记忆。谁否定将来尚未存在?但对将来的期望已经存在心中。谁否定过去已不存在?但过去的记忆还存在心中。谁否定现在没有长度,只是疾驰而去的点滴?但注意能持续下去,将来通过注意走向过去。因此,并非将来时间长,将来尚未存在,所谓将来长是对将来的长期等待;并非过去时间长,过去已不存在,所谓过去长是对过去的长期回忆。
我要唱一支我所娴熟的赞美诗,在开始前,我的期望集中于整个赞美诗;开始唱后,凡我从期望抛进过去的,记忆都加以接受,因此我的活动向两面展开:对已经唱出的来讲是属于记忆,对未唱的来讲是属于期望;当前则有我的注意力,通过注意把将来引入过去。这活动越在进行,则期望越是缩短,记忆越是延长,直至活动完毕,期望结束,全部转入记忆之中。整个赞美诗是如此,每一阙、每一音也都如此;这支赞美诗可能是一部戏曲的一部分,则全部戏曲亦然如此;人们的活动不过是人生的一部分,那么对整个人生也是如此;人生不过是人类整个历史的一部分,则整个人类史又何尝不如此。
“你的慈爱比生命更好”。我的生命不过是挥霍。“你的右手收纳我”,置我于恩主、人子、介乎至一的你和芸芸众生之间的中间者——各个方面和各种方式的中间者——耶稣基督之中,使“他把握我,我也把握他”,使我摆脱旧时一切,束身皈向至一的你,使我忘却过去种种,不为将来而将逝的一切所束缚,只着眼于目前种种,不驰骛于外物,而“专心致志,追随上天召我的恩命”,那时我将“听到称颂之声”,瞻仰你无未来无过去的快乐。
现在,“我的岁月消耗在呻吟之中”。主,我的安慰,我的慈父,你是永恒的,而我却消磨在莫名其究竟的时间之中;我的思想、我心灵的藏府为烦嚣的动荡所撕裂,直至一天为你的爱火所洗炼,我整个将投入你怀抱之中。
我将坚定地站立在你天主之中,在我的范畴、你的真理之中;我将不再遇到人们所提出的无聊的问题,这些人染上了惩罚性的病症,感觉到超过他们本能的饥渴,因此要问:“天主在造天地之前,做些什么?”或:“既然以前从来不做什么,怎会想起创造些东西?”
主啊,使他们好好考虑自己的问题,使他们认识到既然不存在时间,便谈不到“从来”二字。说一人从来不做什么,不等于说这人没有一时做过事吗?希望他们认识到没有受造之物,就没有时间,不要再这样胡说。更希望他们“专门致志于目前种种”,懂得你是在一切时间之前,是一切时间的永恒创造者;任何时间,任何受造之物,即使能超越时间,也不能和你同属永恒。
主、我的天主,你的秘蕴真是多么高深屈曲,我的罪恶的结果把我远远抛向外面,请你治疗我的眼睛使我能享受你的光明而喜悦。当然,一人如具备如此卓识远见,能知一切过去未来,和我所最熟悉的赞美诗一样,这样的识见太惊人了,真使人恐怖;因为过去一切和将来种种都瞒不过他,和我熟悉一支赞美诗一样,已唱几节,余下几节,都了然于心。但我绝不能说你、万有的创造者、灵魂肉体的创造者,你是这样认识将来和过去。你的见识是无边的深奇奥妙。我们自己唱,或听别人唱一支熟悉的赞美诗,一面等待着声音的来,一面记住了声音的去,情绪跟着变化,感觉也随之迁转。对于不变的永恒,对于真正永恒的精神创造者,决无此种情形。一如你在元始洞悉天地,但你的知识一无增减,同样你在元始创造天地,而你的行动一无变更。谁能领会的,请他歌颂你,谁不领会,也请他歌颂你。你是多么崇高,而虚怀若谷的人却是你的居处,你“扶起跌倒的人”,你所提举的人不会倾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