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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的《申辩》

苏格拉底的《申辩》
The Defence of Socrates at His Trial

作者简介

苏格拉底(Socrates 公元前469—前399)这位古希腊哲学家,被西方人看作是智慧的化身,道德的典范。苏格拉底出生于雅典一个雕刻匠家庭,母亲是助产婆。他早年的经历如何,尚有争论,有人说他继承父业,从事石雕,也有人说他接受了音乐、数学和天文学等方面的教育。青年之后,他开始研究哲学,并与当时的学者名流颇有交往。苏格拉底盛年正当伯罗奔尼撒战争时期,他三次从军,英勇作战。在雅典他与许多智者辩论哲学、伦理、教育和政治等等问题。但苏格拉底认为自己与智者不同,他们以虚假的东西授人,而他所要寻求的乃是真正的知识,因为他声称是遵照“神的命令”来启迪人们的智慧和德性,追求至善。苏格拉底在其晚年在雅典民主制下被控不敬国家所奉的神并宣传其他的新神,而且还以此教导青年、败坏青年,最后被判死刑,他拒绝了朋友和学生要他乞求宽赦或出逃的建议﹐饮鸩赴死。

苏格拉底认为美德就是知识,因为智慧和知识能力等等美德乃是人的本性,人们如果认识到这些本性,是没有不愿意将其付诸实践的。由此,苏格拉底完成了古希腊哲学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这就是从关切自然转向关切人和社会。在苏格拉底那里,这些美德是通过普遍定义才能得到规定的,因此他的哲学讨论的任务就在于寻求事物的普遍定义,此种研究和思想成为柏拉图理念论之源。苏格拉底不立文字,而以与人讨论为哲学活动的方式。为了通过这种主题形形色色的谈话而找到事物的普遍定义,苏格拉底采用了一种特殊的谈话方法:承知自己对某个问题的无知而请教别人的看法,然后不断反诘以揭露此种观点以及相关论证的矛盾,从而引导对方达到相反的但正确的结论。这种方法被称为苏格拉底的讽刺,又称为辩证法。苏格拉底自称它是思想助产术,因为这些普遍定义在对话者那里原本就存在,苏格拉底只是帮助他将它产生出来。

苏格拉底本人没有写过什么著作。他的事迹和思想﹐主要是通过他的学生柏拉图和色诺芬著作中的记载流传下来。柏拉图多数对话中的主角是苏格拉底,因此将两人的思想区别开来就是一项困难的工作,现代多数学者根据亚里士多德的判断,从柏拉图早期和部分中期对话中那些论述伦理问题并寻求普遍定义的内容归为苏格拉底的思想。色诺芬《回忆录》追述作者跟随苏格拉底的亲身见闻,记录苏格拉底的言行,除哲学外还涉及其他广泛的领域。

内容简介

《申辩篇》是柏拉图早期的对话,它记录了苏格拉底受审时的辩护词和法庭审判的大致过程。多数学者认为,《申辩篇》是忠实可信的,虽然它并非是苏格拉底的自辩词的当庭记录,而是柏拉图事后追写的。《申辩篇》是西方历史上的名篇,长久以来为人们传颂不已。这不仅因为《申辩篇》本身的哲学意义、文学价值,而且还在于苏格拉底之死乃是一个具有多种意义的历史事件。在中国人的眼里,它是一件体现了与中国古代精神和文明迥异的西方精神和文明的经典事件。《申辩篇》主要包括三方面的内容:第一,苏格拉底就针对他的公众舆论的偏见和流言为自己做辩护。在这一部分,苏格拉底就特尔斐庙(选文译为“带勒弗伊”)神谕所谓“没有比苏格拉底更聪明的人”解释说,经过访问和考察,他明白神谕之所以有如此断言,乃是因为其他人以不知为知,而他以不知为知,这就是著名的“自知自己无知”。有知者就有智慧,在苏格拉底看来只有神配称智慧,而人只够“爱智”(古希腊文“哲学”一词本义)而已。第二,苏格拉底反驳美勒托(选文译为“迈雷托士”)指控他的两条罪名,同时强调他受神命从事爱智的事业,既检察他人也检察自己,不能因畏死而履行职责。第三,是在被判有罪和死刑之后苏格拉底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愿意付罚金、出逃或哀求宽大以免一死,以及他慨然赴死的态度——这是因为信仰使他认为就义对他当是一件好事。苏格拉底的悲剧集中体现个人信念与大众意见和国家(城邦)利益、道德理想与法律程序、个人坚持自己信念的决心与遵守法律和履行公民义务的自觉等不可调和的冲突。从柏拉图一直到当代的思想家,人们不断地分析和品味苏格拉底之死的深远意义,但始终无法给出一个使各种原则都得到满足的解决方案,而这些原则在其自己的基础上都有其合理性。阿伦特为此提出了一种奇特的解释:“除非违法者自愿甚至热切地迎受惩罚,否则不服从法律的行为不能被赋予正当性。”

进一步阅读文献

1.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

2.汪子嵩等:《希腊哲学史》(二),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

3.Plato, The Trial and Death of Socrates:Four Dialogues, New York:Dover Publications,1992.

4.让·布伦:《苏格拉底》,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

(韩水法撰)

〔一〕雅典人啊,你们如何受我的原告们影响,我不得而知;至于我,也几乎自忘其为我,他们的话说得娓娓动听,只是没有一句真话。他们许多假话中,最离奇的是警告你们要提防,免受我骗,因我是个可怕的雄辩家。无耻之极!他们无耻,因为事实就要证明,我丝毫不显得善辩,除非他们以说真话为善辩。他们若是以说真话为善辩,我还自认是演说家——不是他们那种演说家。他们的话全假,我说的句句是真;雅典人啊,不像他们那样雕辞琢句、修饰铺张,我只是随想随说,未经组织的话。自信我说的全是公道话,你们勿求节外生枝之意。

我这年纪的人绝不至于像小孩那样说谎。可是,雅典人啊,恳切求你们,在我的申辩中,若听到我平素在市场兑换摊旁或其他地方所惯用的言语,你们不要见怪而阻止我。我活了七十岁,这是第一次上法庭,对此地的辞令,我是个门外汉。我若真是一个外邦人,你们就会原谅我,准我说自幼学会的乡腔;现在我也如此要求,似乎不过分:不论辞令之优劣,只问话本身是否公正。这是审判官应有的品德,演说者的品德则在于说实话。

〔二〕第一步,先生们,我应当先对第一批原告及其伪辞进行答辩,然后再对第二批。在你们以前,积年累岁,已有许多对我的原告,说些毫无事实根据的假话。安匿托士等固然可怕,这批人更可怕,我怕他们过于安匿托士等,雅典人啊,你们多数人自幼就受他们影响,相信他们对我毫无事实的诬告。他们说:“有一个所谓智者苏格拉底,凡天上地下的一切无不钻研,具有辩才且能强词夺理。”雅典人啊,他们传播这种无稽之谈,是我凶恶的原告,因为听其宣传者往往以为,钻研这类事物的人必也不信神。这批原告人数既多,历时又久,他们早在你们幼年最易听信流言蜚语时向你们注入这种诬告之辞(当时你们或是尚在孩提,或是方及童年)。他们起诉的这起案子完全是缺席开审,因为没有被告出来答辩。最荒唐的是,他们的姓名不可得而知而指,只知其中有一个喜剧作家。凡挟妒忌与诽谤向你们宣传的人,或本身受宣传再去宣传,这些人最难对付。既不可能传他们到此地来对质,我又不得不申辩,只是对影申辩,向无人处问话。请你们记住,如我所说,有两批原告,一批最近的,一批久远的;再请你们了解,我必须先对第一批答辩,因为他们先告我,并且远比第二批强有力。雅典人啊,我必须申辩,我必须设法以如此短暂的时间消除久踞你们胸中的诬告之辞。但愿这做得到,如果对你、我更有利;也希望我的申辩能成功。但我认为这是难的,我并不忽视事体之难易。没有别的,听神的旨意罢,现在我必须依法申辩。

〔三〕我们首先提个问题;引起对我攻击、激起迈雷托士对我起诉的诬告之罪是什么?攻击的人说些什么来攻击?他们的话需要重述一遍,仿佛原告自读宣誓过的讼词:“苏格拉底是无事忙的为非作恶的人,凡地下天上的一切无法钻研,能强词夺理,还把这些伎俩传授他人。”诬告的罪状如此。你们已于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中见到一个苏格拉底,自命能腾云驾雾,说些我毫不分晓的无稽之谈。我说这话并不是轻蔑那种知识,如有人是那方面的智者(我只是不甘心对迈雷托士诬告的如此大罪申辩),——但是,我的雅典人啊,我与那种知识毫无干系。请你们之中的多数人为我作证。在座听我谈话的人很多,凡听过我谈话的人,我要求你们互相质问,究竟曾听多少我关于这方面的言论。你们由此可知,众口纷纷关于我的其他罪状大都是同此莫须有的。

〔四〕然而这些事无一真实;你们如果听说我教人,并且借此得钱,这也不是事实。若能教人,对我却是妙事。如雷昂提尼的高尔吉亚、塞俄斯的普洛蒂库斯、埃里斯的西庇阿斯,他们个个能周游各城,说服其青年之能无代价地随意与本城的人同群者,弃其群而追随他们,送他们钱,而且感谢不尽。此地另有一位智者,是巴里安人,听说他还在本城。我偶然遇见一位在智者们身上花钱比所有人都多的,他是希朋匿苦士的儿子卡利亚士。他有两个男儿,我问他:“卡利亚士,你的二子若是驹或犊,你会为他们雇看管人,使他们各尽其性,成有用之材;看管人不外一个马夫或牧人。然而你子是人,你意中想为他们物色一位什么看管人?关于人的本分和公民的天职,谁有这方面的知识?我想你已经留意物色,因你有二子。已物色一位,或犹未也?”“当然有了”,他说。“你所物色的是谁,何地来的,多少束修?”我这样问。他说:“从巴里安来的叶卫偌士,他要五个命那。”叶卫偌士煞有福气,如果他真有这种技术,真会教得好。我若会这种技术,该多么自豪呢;可是我不会,雅典人啊。

〔五〕也许你们有人会问:“你怎么啦,苏格拉底?对你的诬告怎么来的?你如没有哗众骇俗的言行,这类谣传断不至于无端而起。请你原原本本诉说一遍,免得我们对你下卤莽的判断。”我认为提出这个质问的人是说公道话,我要剖白我得此不虞之誉而致谤的缘由。那么请注意听吧。或者有人以为我说笑话,请相信,我对你们全盘托出事实。雅典人啊,我无非由于某种智慧而得此不虞之誉。何种智慧?也许只不过人的智慧,可能我真有这种智慧。方才我所提的那些人也许有过人的智慧。我不知道如何形容他们的智慧,因我对那种智慧一窍不通。说我有那种智慧的人是说谎,是对我伪作飞扬谤讪之语。雅典人啊,即使我显得是在向你们说大话,也不要用嘈杂声阻挠我;因为我说的不是自己的话,是引证你们认为有分量的言语。我如果真有智慧,拥有何种智慧,有德尔斐的神为证。你们认识海勒丰罢,他是我的总角之交,也是你们多数党的同志,和你们同被放逐、同回来的。

你们了解他是何如人,对事何等激进热诚。有一次他竟敢去德尔斐求谶;诸位,不要截断我的话;他问神,有人智过于我者否?如祭司的谶答曰“无也”。如今海勒丰已故,他的令弟在此,能对你们作证。

〔六〕你们想,我为什么提起这话,因为要告诉你们,对我的谤讪何从而起。我听了神的话,胸中怀此疑团:“神的话究竟何所指,他出了何谜?我自信毫无智慧,他说我最有智慧,究竟何所云?按其本性,神决不会说谎。”神的话何所云,好久我的疑团不能解。后来用很大气力去探讨他的真意。

我访了一位以智慧著称的人,想在彼处反驳神谶,答谶语曰:“此人智过于我,你却说我最智慧。”我见了此人,——不必举其姓名,他是一个政治人物,——我对他的印象如此。和他交谈以后,觉得此人对他人,对许多人,尤其对自己,显得有智慧,可是不然。于是我设法向他指出,他自以为智,其实不智。结果,我被他恨,被在场的许多人恨。我离开后,自己盘算着:“我是智过此人,我与他同是一无所知,可是他以不知为知,我以不知为不知。我想,就在这细节上,我确实比他聪明:我不以所不知为知。”再访比他更以智慧著称的人,也发现了同样情况。于是除他以外,我又结怨于许多人。

〔七〕此后,我一一去访,明知会结怨,满腔苦恼、恐惧,可是必须把神的差事放在首要地位。为了探求神谶的真意,我必须出发去访以智慧著称的人。指犬为誓,雅典人啊,我必须对你们说实话;确实,我所得的经验如此:我秉神命出访时,发见名最高的人几乎最缺乏智慧,其他名较低的人却较近于有学识。我要对你们叙述我在出访中所做的艰苦工作,以证明谶语之不可反驳。访政客们以后,我又访了各类——咏史、颂神以及其他——的诗人,想在现场证明我比他们不学无术。我拿出他们精心结构的作品询问他们其中的意义,本想同时能得到一些指教。诸位,我感觉难为情对你们说实话,可又不得不说。现场几乎所有人讲他们的诗都会比他们本人讲得好。

因此我发现,诗人做诗不是出于智慧,其作品成于天机之灵感,如神巫和预言家之流常作机锋语而不自知其所云,我想诗人所感受亦复如此。同时我发现,诗人们因其会做诗,便自以为其他方面他们也是最智慧的人,其实不然。我离开他们,心想,我超过他们,正如我超过政客们。

〔八〕最后我去访手工艺人。自知对这方面一无所知,也相信会发现他们这方面的知识很丰富。确实我没有被欺,这方面我所不知的他们尽知,在这方面,他们智过于我。可是,雅典人啊,好艺人竟和诗人犯同样错误,因有一技之长,个个自以为一切都通,在其他绝大事业并居上智。这种错见反而掩盖了他们固有的智慧。因此,关于神的谶语,我扪心自问:保持自我的操守,不似彼辈之智,亦不似彼辈之愚呢?或是效他们之亦智亦愚?最终我自答并答谶语:还是保持故我好。

〔九〕这样的考察,雅典人啊,导致我有许多深仇劲敌,他们散布了对我的许多诬蔑宣传,于是我被冠以智者的不虞之誉。在场的人见我揭穿了他人的愚昧,便以为他人所不知我知之;其实,诸君啊,唯有神真有智慧。神的谶语是说,人的智慧渺小,不算什么;并不是说苏格拉底最有智慧,不过借我的名字,以我为例,提醒世人,仿佛是说:“世人啊,你们之中,唯有如苏格拉底这样的人最有智慧,因他自知其智实在不算什么。”

甚至如今,我仍然遵循神的旨意,到处察访我所认为有智慧的,不论邦人或异邦人;每见一人不智,便为神添个佐证,指出此人不智。为了这宗事业,我不暇顾及国事、家事;因为神服务,我竟至于一贫如洗。

〔十〕非但如此,有闲青年和富家子弟竟自动追随我,喜见许多人被我考问,时常摹仿我,也去考问人家,我想,他们也发现许多人自以为智,其实寡智或不智。结果,被考问的人不恨他们,却埋怨我,骂道:“苏格拉底最可恶,他把青年引诱坏了。”若有人问:“如何引诱青年,做了什么,教了什么?”他们又说不出,他们茫然不知所以,偏要装明白,便信口说些易于中伤所有爱智求知者的话,如“天上地下无不钻研”、“不信神”、“强词夺理”等等。我认为,他们不愿说实话,他们假装有智慧,其实一无所知,——这已成为最明显不过的了。他们野心勃勃,既活跃,人数又多,异口同声协力攻击我,你们两耳久已塞满了对我恶毒诬蔑之辞。他们之中出来了迈雷托士、安匿托士、吕康三个攻击我的人:迈雷托士为诗人们出气,安匿托士为艺人和政客们复仇,吕康为说客们抱不平。我起先说过,我若能在这样短时间内把你们之中如此根深蒂固的广泛的流言蜚语消除干净,那才是奇怪呢。雅典人啊,这就是事实,无论大小巨细,我一一托出,对你们不欺不瞒。我知道很清楚,我以如此言语行为,结怨于人;他们的怨是我说实话的证据,他们对我的诬告在此,恨我的原因也在此。你们随时去考察,无论现在将来,都会发现同样事实。

〔十一〕关于第一批原告对我的诬告,我已向你们提出了充分的申辩。再则,对自命爱国志士的迈雷托士和其他二人,我要继此而提出申辩。这是另一批的原告,我们也要听其宣誓的讼词。他们的讼词大致如此:苏格拉底犯罪,他蛊惑青年,不信国教,崇奉新神。他们告发的罪状如此,我们逐一考察吧。他说我犯罪,蛊惑青年。雅典人啊,我倒说迈雷托士犯罪,把儿戏当正经事,轻易驱人上法庭,伪装关心他向来不注意的事。这是事实,我要向你们证明。

〔十二〕来,迈雷托士,请说,你是否认为使青年尽量学好是首要的事?

“是的。”

现在请向在座指出谁使青年学好,显然你知道,因为你关心此事。据你说,你发现了蛊惑青年的人,把我带到在座面前控告我;来向在座说,谁使青年学好,指出他是什么人?瞧,迈雷托士,你倒不作声了,说不出什么了吗?这对你岂不丢脸,岂不是充分证明了我的话:你对此事毫不关心?我的好人,还是请你说吧;谁使青年学好?

“法律。”

这不是我所问的,最优秀的先生;我问的是什么人,什么人首先懂得这一行——法律。

“在座诸公——审判官。”

说什么,迈雷托士?他们能教诲青年,使青年学好?

“当然。”

他们全会,或者有会有不会?

“全会。”

以神的名义,世上有这许多有利于青年的人。听审的人呢,他们也使青年学好吗?

“他们也使青年学好。”

元老院的元老们如何?“他们也同样使青年学好。”

那么,迈雷托士,议会议员蛊惑青年,或者他们全体使青年学好?

“他们也使青年学好。”

这么说,除了我,全雅典人都使青年学好,唯我一人蛊惑青年。你是这么说的吗?

“对了,我确是这么说的。”

你注定我的悲惨命运呀!我问你一句:关于马,你是否这么想,举世的人对马都有益,惟有一人于马有损?或者相反,对马有益的只是一人或极少数人——马术师,而多数用马的人于马有损?不但马,所有其他畜生是否同此情况,迈雷托士?当然是,不管你和安匿托士承认与否。青年们福气真大,如果损他们的只有一人,益他们的举世皆是!迈雷托士,你已充分表明对青年漠不关心,你显然大意,对所控告我的事,自己毫不分晓。

〔十三〕再则,迈雷托士以上天的名义,请告诉我们,和好人在一起好呢,同坏人在一起好?好朋友,请答复啊,我问的并不是难题。坏人是否总会随时为害与之接近的人,好人是否总会随时使同群者受益?

“当然。”

有人情愿受害于同群者过于受益吗?答复吧,好人,法律要你答复啊。有人宁愿受害吗?

“当然没有。”

好了,你把我拖到此地,因我蛊惑青年、使之堕落。有意的或是无心的?

“我说有心的。”

什么,迈雷托士?你这年纪竟比我这年纪的人智慧得许多,晓得坏人总是为害于与之接近的人,好人总是使同群者受益;而我竟至于蠢到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不知道把所接近的人引诱坏了,自己也有受害的危险,反而如你所云,有意去引诱他们?这一点,我不信你的,迈雷托士,我想世人没有人会信。那么,我或是没有蛊惑青年,或是蛊惑出于无心;两方面你都是说谎。我若是无心的蛊惑了青年,那么,法律不为无心的罪过拖人来此地,只是把犯者私下训诫一番。显然,倘有人背地警告我,我会停止无心所做的事。可是你躲避我,不肯和我交往教导我,偏要拖我到此地;此地是法律处理应当治罪者的地方,不是处理应受训诫者的地方。

〔十四〕雅典人啊,我所说的已经清楚了:迈雷托士对此等事毫不注意。但是,迈雷托士,告诉我们,你说我是如何蛊惑青年的?按你提出的讼词,我教他们不信国教、崇奉新神,你不说这就是我蛊惑青年吗?

“这确是我所说的。”

现在,迈雷托士,为当前辩论所维护的神,请你对我和在座的表达更清楚些。我不能了解:到底你是说我主张有神,自己相信有神,不是无神论者,在这一点上可告无罪,然而所信是国教以外的神,这一点是你所控告的,或者说我简直不信有神,并且宣传无神论?

“我说你简直不信有神。”

你吓我,迈雷托士;你这话哪里说起?我难道不信日、月是神,如他人所信?

“不,审判官,借宙斯的名义说,他不信,因为他说日是一块石,月是一团土。”

亲爱的迈雷托士,你认识到你是控告阿那克萨哥拉吧?你如此藐视在座,认为他们不学到连克拉德衬门耐的阿那克萨哥拉的书充满着这一类的话也不知道?青年们难道需要跟我学这套话,这套话他们可以花一个都拉马的钱在剧院里听到,可以笑苏格拉底剽窃前人如此离奇的学说。借宙斯的名义说,你真以为我不信有神吗?

“对着宙斯说,你丝毫不信。”

你的话不可信,迈雷托士,我想你自己也不会去相信。雅典人啊,我觉得此人太轻率、太卤莽,他的讼词是少年猛闯的表现。他像是制造一个谜题来试探我,心想:“且看,智者苏格拉底能否察出我故意开玩笑、说矛盾话呢,或者他和在座的听众都被我瞒过了?”他在讼词中的话显得自相矛盾,就像说,“苏格拉底因不信神、因信神犯罪”,这岂不是开玩笑的口吻?

〔十五〕诸位,和我一起研究他如何显得是说矛盾话;迈雷托士,你答我们的问。诸位,莫忘我起初的恳求:我按平日习惯的态度说话,请你们不要喧哗。迈雷托士,有任何人相信有人的事物,而不相信有人吗?让他答,诸位,不要骚扰。有没有人不信有马,而信有马具;不信有吹箫的人,而信有吹箫的用具?没有的,我的好人;你不肯答,我对你和在座诸君答。可是你要答下一个问题:有没有人相信有半神人的踪迹,而不信有半神人?

“没有。”

难得你金玉之口被在座勉强逼出片言以答。你说我相信并传授有新或旧之半神人的踪迹,那么,按你宣誓的讼词,我相信有半神人的踪迹;我既相信有半神人的踪迹,就必然相信有半神人,不是吗?是的;你不答,我假设你同意。我们相信半神人是神,或神的子女,同意不同意?

“当然是的。”

你原先说我不信有神,现在如你所云,承认我相信有半神人,相信半神人是神的一种,——这就是我所说的你制造谜题为谑,说我不信有神又信有神。半神人若是神的私生子,据说是和水仙姑或其他女神所生,世上任何人能信有神的子女而无神吗?其荒谬等于相信有马和驴所生之子——骡——而没有马和驴。迈雷托士,你提这个讼词,不是有意试探我们,便是不知道以何种罪名来控告我。然而你想迷惑稍有脑筋的人,相同同一个人会信有半神人踪迹而不信有神、有半神人、有英灵吗?

〔十六〕雅典人啊,案迈雷托士的讼词,我之无罪,不必多申辩了,这些已经够了。你们尽可相信我前面所说是实话:多数人对我的深仇大恨,如果定我的罪,这就是定罪的缘因,不是迈雷托士和安匿托士,倒是众人对我的中伤与嫉恨。已经陷害了多数好人,我想将来还要陷害许多,不愁到我为止。或者有人对我说:“苏格拉底,你因所从事,如今冒着死刑的危险,还不知惭恧吗?”我就答他一句正当的话:“足下说得不巧妙,你以为稍有价值的人只会计较生命的安危,他唯一关心的难道不在于行为之是非善恶吗?按你的话,特洛伊之役丧生者的英灵皆不足道,尤其是忒提斯之子(指阿喀琉斯——引者注)之不肯受辱而藐视生命危险的气概也不足贵了。当他迫不及待要杀赫克托耳(特洛伊王子——引者注),他的神母对他说,我记得,大致如下的话:‘吾儿,你为你友帕特洛克罗斯之死复仇,杀了赫克托耳,自己也休想活,因为死的命运,赫克托耳之后,接着就到你!’他听了这话,藐忽性命危险,只怕偷生而不能为友复仇;直截了当地答道:‘我宁死以惩作恶者,不愿偷生斯世,贻笑柄于满载苦恼的弓状巨舰之旁,为大地之累。’你想,他把性命和冒险放在心吗?”雅典人啊,这是实情:凡职位所在,无论出于自愿所择,或由于在上者委派,我想都必须坚守岗位,不辞行险,不顾一切,不计性命安危,宁死勿辱。

〔十七〕雅典人啊,你们以前选来指挥我的将官派我去浦提戴亚、安非朴里斯和戴里恶斯等地,当时我能一如同列,冒死守职;现在,我相信,我了解,神派我一个职务,要我一生从事爱智之学,检视自己,检视他人,我却因怕死或顾虑其他,而擅离职守;这才荒谬,真正堪得抓我到法庭,告我不信有神,因我不遵神谕,怕死,无知而自命有知。诸位,怕死非他,只是不智而自命为智,因其以所不知为知。没有人知道死对人是否是最好境界,而大家却怕死,一若确知死是最坏境界。以所不知为知,不是最可耻吗?诸位,这也许是我不同于多数人之处,我如自认智过于人,也就在此:不充分了解阴间情形,我不自命知之。然而我知道,行为不轨,不服从胜于己者,无论是神是人,这些都是坏事和可耻的事。我绝不恐惧和避免好坏尚未分晓的境界过于所明知是坏的境界。方才安匿托士说,不抓我来此地也罢,既抓我来此地,就不得不把我处死,如释放我,你们的子弟学会了我——苏格拉底所传授的,会彻底堕落。现在,你们如不听他的话,释放我,对我说:“苏格拉底,这次我们不听安匿托士的话,释放你,可是有个条件:以后不许如此探讨,不得从事爱智之学,如被我们发现依旧从事,你就必须死了”;雅典人啊,如果你们如此条件放我,我可要对你们说:“雅典人啊,我敬爱你们,可是我要服从神过于服从你们,我一息尚存而力所能及,总不会放弃爱智之学,总是劝告你们,向所接触到的你们之中的人,以习惯的口吻说:‘人中最高贵者,雅典人,最雄伟、最强大、最以智慧著称之城邦的公民,你们专注于尽量积聚钱财、猎取荣誉,而不在意、不想到智慧、真理和性灵的最高修养,你们不觉惭愧吗?’”如果你们有人反驳我的说法,说在意这些,我不轻易放过他,也不会走开,必对他接二连三盘问,如果发现他自称有德而实无,就指责他把最有价值的当作轻微的、把微末的视为重要的。我遇人就要这么做,无论对老幼、同胞或异邦人,尤其是对同胞,因为他们和我关系较为切近。你们要明白,这是神命我做的事,我认为,我为神办此差是本邦向所未有的好事。我巡游各处,一无所事,只是谆劝你们老幼不要把顾虑身家财产置于性灵的最高修养之前;

我对你们说,德性不出于钱财,钱财以及其他一切公与私的利益却出于德性。说这个道理如果是蛊惑青年,这个道理就是有害的;如有人说我讲的是这个道理以外的什么,他就是说谎。所以,雅典人啊,关于这事,我要声明:你们听或是不听安匿托士的话,放我或是不放,即使要死多次,我也不会改行易操。

〔十八〕雅典人啊,不要骚乱,仍旧遵守我对你们的要求,不要打断我的话,请听罢;我相信听我的话能得益。我要对你们说一些别的话,你们听了或许会叫起来,可是千万不要叫。

你们要知道,杀我这样的人,你们害我不如倒害自己之甚。迈雷托士或安匿托士都不能害我,他们不能害我,我相信,坏人害好人,是神所不许。他也许能杀我、或放逐我,或剥夺我的公民权,以为这就是对我的大祸害,他人也许这样想,我却不以为然,我想他谋杀无辜的罪孽重于所加于我的祸害。所以,雅典人啊,我此刻的申辩远不是有人所想的那样为我自己,乃是为你们,使你们不至于因处死我而辜负了神所赠的礼物。因为,你们如果杀了我,不易另找如我之与本邦结不解之缘的人,用粗鄙可笑的话说,像马虻黏在马身上,良种马因肥大而懒惰迟钝,需要马虻刺激;我想神把我绊在此邦,也是同此用意,让我到处追随你们,整天不停对你们个个唤醒、劝告、责备。诸位,这样的人不易再遇,你们若听我劝,留下我吧。像睡眠中被人唤醒,你们尽许会恼我、打我,听安匿托士的话,轻易杀我,从此你们余生可以过着昏昏沉沉的生活,除非神关切你们,另派一个人给你们。我这样的人是神送给此邦的礼物,在这方面你们可以见得:我自己身家的一切事务,多少年来经常抛之脑后,总是为你们忙,分别个个专访,如父兄之于子弟,劝你们修身进德,——这不像一般人情之所为。我若是有所图于此,或以劝善得钱,这还有可说;现在你们亲见,告我的人无耻地诬告了其他一切罪状,却不能无耻到伪造证据,说我索要报酬。我想,我有充分证据证明我说的是实情,那就是我的贫穷。

〔十九〕我到处巡游,席不暇暖,突不暇黔,私下劝告人家,而不敢上公庭对众讨论国是、发表政见,这也许显得离奇。其原因,你们听我很多地方很多场合说过,那就是有神灵降临于我心,即迈雷托士在讼词中所讽刺的。

从幼年起,就有一种声音降临,每临必阻止我所想做的事,总是退我,从不进我。他反对我从事政治。我想反对得极好;雅典人啊,你们应知,我若从事政治,吾之死也久矣,于己于世两无益也。莫怪我说实话,凡真心为国维护法纪、主持公道,而与你们和大众相反对者,曾无一人能保首项。真心为正义而奋斗的人,要想苟全性命于须臾,除非在野不可。

〔二十〕我要向你提供强有力的证据,不是空话,是你们所尊重的实际行为。听我的遭遇,便能见得我不肯背义而屈服于任何人,我不怕死,宁死不屈!我要对你们讲一件平凡而有关法律的事,这是一件真事。

雅典人啊,除当过元老院的元老之外,我不曾担任国家的其他官职。当时轮到我族的元老组织理事团处理院务。你们要集体审理十大将海上班师时未收阵亡兵士之尸,——这是不合法的,你们后来都也承认。当时我是理事中唯一反对你们违法办事的人,虽然政论家宣称要弹劾我,拘拿我,你们也喧哗怂恿,我却拿定主意,必须为法律、为公道而冒一切险,不愿因畏缧绁、斧锯而附和你们于不义。这是本邦庶民政治尚存的事。嗣后寡头政体成立,三十僭主当政时,他们召我和其他四人同到圆厅,派去萨冷密斯逮捕当地人赖翁来伏诛;他们还派了多人去执行许多类似的命令,因为他们想加罪于人以多为妙。当时,我不徒以言语,以实际行动,如不嫌用粗鄙的话说,表示丝毫不怕死,可是我万分留心,不做任何背义慢神的事。当时的政府,淫威虽盛,却吓我不倒,不能强我作恶,我们离开圆厅,其他四人去萨冷密斯捉赖翁,我直溜回家。那政府若不是随即倒台,我也许为此事送命了。关于这几件事,有很多能向你们作证的人。

〔二一〕你想我能活到这年纪吗,如果我在朝任职,为正人君子之所应为,维持公道,以此为首要的事?不可能的,雅典人;没有任何人具此本事。我一生,无论在朝在野,总是这样一个人,不曾背义而对任何人让步,不论诽谤我的人被指为我的弟子或其他人。然而我不曾为任何人之师;

如有人,无论老少,愿听我谈论并执行使命,我不拒绝,我与人交谈不收费、不取酬,不论贫富,一体效劳;我发问,愿者或答听我讲。其中有人变好与否,不应要我负责,因为我不曾应许传授什么东西给任何人。如有人说从我处私下学会或听到他人所不曾学、不曾听的东西,请认清,他不是说实话。

〔二二〕然则何以有人乐于浪费时间和我相处?雅典人啊,此事的缘起你们早已听见,我把全部事实对你们说过了:他们乐于听我盘问不智而自以为智的人,此事确实有趣。我相信,此事是神之所命,神托梦启示我,用谶语差遣我,以种种神人相感的方式委派我。雅典人啊,此事是真,否则易驳。如果我蛊惑青年,以往受我蛊惑的如今年长了,回忆少年时受我引诱,必然会出来告我,对我报复。若是他们自己不愿出面,他们的父兄和其他亲属,回忆子弟或后辈亲属受我的害,也会把真相揭出。他们此刻在场的很多,我所看见的:第一是克力同在此,他与我同年同区,是这位克力透布洛士之父。其次是斯费托斯的吕桑尼亚士,这位埃斯幸内士之父。再次是开非索斯的安提丰在此,埃比更内士之父。此外还有别人,其兄或弟常和我一起消遣,如:匿寇斯徒拉托士,提坞肘提底士之子,提坞豆托士之兄(提坞豆托士已故,当然不能阻止乃兄告我);帕拉洛士,邓漠豆恪士之子,过去的提阿盖士之兄;阿逮满托士,阿力斯同之子,其弟柏拉图在此;埃安透都洛士,其弟阿普漏兜洛士也在此。我还能对你们举许多人,其中也有迈雷托士最宜引为其讼词作证的,他若是忘了,现在尚可提出,我避席,让他提,如果他有可提的这类的证人。可是,诸位,你们要发现完全与此相反的情形,他们反而极愿帮我这个蛊惑青年者,一如迈雷托士和安匿托士所告发的,把他们的亲属带坏了的人。受我蛊惑的,本人帮我,犹有可说;至于他们的亲属,既不曾受我蛊惑,又是上了年纪的人,有什么理由帮我,除非那个真确的理由:他们深知迈雷托士说谎、我说实话?

〔二三〕诸位,这些差不多就是我所要申辩的了。或者你们之中有人会恼羞成怒,回忆自己以往为了一场小官司,涕泪满脸哀求审判官,还带了儿女和许多亲友来乞情;而我不做这种事,虽然明知自己到了极其危险的地步。也许有人怀此恼羞成怒之感,向我发泄,带怒气对我投一票。你们若是有人存此心——我估计不会有,但如果真有,我想对他这样说并不为过分:好朋友,我也有亲属,如荷马诗句里所写的,“我并不是生于木石”,也是人的父母所生;我也有亲属,雅典人啊,我有三个儿子,一个几乎成人了,两个还小,但我不把任何一个带来求你们投票释放我。我为什么不这么做?雅典人啊,我不是有意拗强,也不是藐视你们。我对死有勇与否,是另一问题,为你、我和全国的名誉,我认为这样做无耻,我有这么大年纪、这样声望,——不论名与实相称与否,大家已经公认苏格拉底有过人处。你们之中,以智或勇或任何其他德性著称者,如果也这样做,岂不可耻?可是我常见过有声望的人受审时做出这种怪状,他们以为死是可怕的事,若许他们免死,似乎便能长生。我觉得这种人是邦国之耻,外邦人会议论说,雅典之德高望重,国民所称誉、拥戴而居官职的人,真无以异于妇人女子。雅典人啊,这种行为,我们有些声望的人都不宜做,你们也不可允许我们做;你们要明白表示凡演这种可怜戏剧,贻邦国以笑柄的人,远比持镇静态度者易于判罪。

〔二四〕诸位,除了不名誉以外,我想,向审判官求情,乞怜释放,本身也是不正当的,只可向他剖白,说服他。审判官坐在法庭上是要判断是非曲直,不能枉法徇情;他发誓不凭自己的好恶施恩报怨,只是依法判断。所以,我们不可使你们背誓成习,你们也不可自己背誓成习,否则你我双方都做了不敬的事。因此,雅典人啊,休想我肯向你们做这种我所认为不高尚、不正当、不虔敬的事,以上天的名义,姑不论他时,尤其当前迈雷托士正在此告我慢神。显然,我若对你们发过誓的人苦诉哀恳强求你们背誓,那就是教你们不信有神,我的申辩成了无神论者的自供。但是这和事实相差甚远;雅典人啊,我信神非任何告我的人之所能及,我委托你们和神,在最有利于你我双方的情况下,判我的案。

〔苏格拉底的申辩至此结束,大家投票。结果以281票对220票宣告有罪。以下他再发言〕

〔二五〕雅典人啊,对你们投票定我罪,这是有很多原因的,我并不恼,也不感觉意外;让我颇感诧异的是正反两方的票数,想不到反对我的票这么少,我所预料的要多,似乎双方票数只要对调三十,我就可以释放了。我想,就迈雷托士论,我现在已经释放了;不但释放了,而且很明显,如果没有安匿托士和吕康告我的话,他连五分之一的票数都拿不到,为此他要被罚一千块都拉马。

〔二六〕此人提议以死惩罚我,我要提议以什么惩罚代替死刑呢?显然要提我所应得的,是吗?我应受,应偿什么?我一生未尝宁息,不像众人之只顾家人生产、蓄积钱财,不求武职,不发政论,不做官,不参与国内阴谋和党派之争,自知过于刚直,与世征逐则难于保全性命,便避开了对自己和你们都做不成有益之事的纷华之域,专去那对每个私人能得到我所认为最大益处的地方。我劝你们个个对己应注意德与智之求全先于身外之物,对国当求立国之本先于谋国之利,对其他事要同样用先本后末的方法。像我这样的人应得什么?好处,雅典人啊,我应得好处,如果真正据功求赏,好处应是与我相称的。对于需要闲暇劝导你们的穷恩主来说相宜的是什么?雅典人啊,对此种人相宜的莫过于许他在普吕坦内安就餐。这对我相称远过于对欧令皮亚场上赛马或赛车得胜的人,因为他造福于你们是表面的,我造福于你们是真实的,他生计无所需,我却需要。所以,若须正当依我所应得惩罚,就罚我在普吕坦内安就餐吧。

〔二七〕我说这话,正如以前说不肯啼泣哀求的话,或许在你们看来显得是有意拗强;其实不然,我说这话却是因为深信自己向不有意害人,可是不能使你们同样相信,因为说话的时间太短;我想,你们若有一条法律,如有些城邦那样,规定凡死刑案件不得一日里判决,必须经过好几天,那就能使你们相信;现在不易在短时间内肃清偌大诬陷蜚语。因我深信不曾害人,我也决不肯害己,我不承认应当吃亏、堪得受罚。我何苦来?怕迈雷托士所提议的惩罚是我认为不知吉或凶的吗?我该选择所明知是凶的为代吗?我要提议什么惩罚?监禁吗?何苦成为当权者的奴隶在牢狱中过活?提议罚款,先被监禁以待付罚款吗?这和我方才所说的长期监禁相同,因为我没有钱以付罚款。提议放逐吗?或许你们罚我放逐。如果我不够理智的话,一定会被贪生之欲主宰而接受此提议:你们,我的邦人,尚且不耐我健谈、多话,厌其烦、恶其冗,要赶我走,异邦人反而易容我这一套吗?差得远呢,雅典人。像我这年纪的人离乡背井而投他邦,入复被逐,轮番更迭以延残喘,如此生涯岂不妙哉!我相信每到一处,青年们必如此地之聚聆我谈天。我若是赶他们走,他们必央其兄长来赶我;我不赶他们,其父和亲属们会为他们赶我。

〔二八〕或者有人说:“苏格拉底,你不能离开我们,缄默地过日子吗?”这最难使你们任何人相信:如果说,我不能缄默、缄默就是违背神的意旨,你们不会相信,以为我自我谦抑,如果再说,每日讨论道德与其他问题,你们听我省察自己和别人,是于人最有益的事,以及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这些话你们更不会相信。诸位,我说,事实确是如此,却不容易使你们相信。此外,我也不惯于设想自己应受任何损害。我若有钱,就自认所能付的罚款,这于我却无伤。可是我没有钱,除非你们肯按我支付的能力定罚款的数目。我付得起一个命那银币,所以我提议这个数目。雅典人啊,在座的柏拉图、克力同、克力透布洛士、阿普漏兜洛士,他们都劝我承认三十命那,肯为我担保;我就承认此数罢,他们对此款项担保得起。

〔审判官去判决,结果判他死刑。他再发言。〕

〔二九〕雅典人啊,过不多时,有意辱国之徒要骂你们,奉送戕杀智者苏格拉底之名;他们存心责难你们,称我智者,其实我并非智者。你们稍等些时,所期望的自然就会达到,瞧,我的年纪,生命旅程已经走多远了,多么接近于死了。我说这话不是对你们全体,是对投票判我死刑的人。我还对同一批人说:诸位,你们或许以为,我被定罪,乃因我的辞令缺乏对你们的说服力,我若肯无所不说、不为,仅求一赦,那也不至于定罪。不,远非因此。我所缺的不是辞令,缺的是厚颜无耻和说你们最爱听的话的意愿。你们或许喜欢我哭哭啼啼,说许多可怜话,做许多可怜状,我所认为不值得我说我做、而在他人却是你们所惯闻习见的。我当初在危险中决不想做出卑躬屈膝的奴才相,现在也不追悔方才申辩的措辞,我宁愿因那样措辞而死,不愿以失节的言行而苟活。无论在法庭或战场,我或任何人都不应当不择手段以求免死。在战场上,士兵弃甲曳兵而走,或向追者哀求的事例司空见惯。每当危险时,若肯说某些话、做某些事,其他逃死的方法还多着呢。诸位,逃死不难,逃罪恶却难得多,因为罪恶追人比死快。我又迟钝又年老,所以被跑更慢的抓住,控我者既敏且捷,所以被跑更快的——罪恶——追上。现在我被你们判处死刑,行将离世,控我者却被事实判明不公不义,欠下罪孽的债;我受我的惩罚,他们受他们的惩罚。或许这是合当如此,我想如此安排倒也妥当。

〔三十〕投票判我死刑的人们,我要对你们作预言,人之将死时最会预言,我已到其时了。我对你们说,杀我的人啊,我死之后,惩罚将立即及于你们,其残酷将远过于你们之处我死刑。现在你们行此事,以为借此可免暴露生平的隐慝,可是,我说,效果适得其反。将来强迫你们自供的人更要多,目前被我弹压住,你们还不知道呢。他们年轻,更苛刻,更使你们难堪。你们以为杀人能禁人指摘你们生平的过失,可想错了。这种止谤的方法绝不可能,又不光彩;最光彩、最容易的不在于禁止,却在于自己尽量做好人。这就是我临行对你们投票判我死刑者的预言。

〔三一〕趁官吏们正忙着、我尚未赴死所之前,愿和投票赦免我的人们谈谈此事的经过。朋友们,请等我,不会有人禁止,我们不妨尽所有时间彼此谈谈。你们是吾友,我想把此刻所感觉之意义揭示给你们。我的审判官啊,我称你们审判官,你们无愧此称呼,我遇一件灵异的事。经常降临的神的音旨以往每对我警告,甚至极小的事如不应做,都要阻止我做。你们眼见,当前发生于我的事,可以认为,任何人都认为最凶的;可是这次,我清晨离家,到法庭来,在发言的任何时候,神的朕兆全不反对。可是,在其他场合我说话时,往往中途截断我的话。在当前场合,我的言语、行动,概不干涉;我想这是什么原因呢?告诉你们:神暗示所发生于我的好事,以死为苦境的人想错了。神已给我强有力的证据,我将要去的若不是好境界,经常暗示于我的朕兆必会阻我。〔三二〕我们可如此着想,大有希望我此去是好境界。死的境界二者必居其一:或是全空,死者毫无知觉;或是,如世俗所云,灵魂由此界迁居彼界。死者若无知觉,如睡眠无梦,死之所得不亦妙哉!我想,任何人若记取酣睡无梦之夜,以与生平其他日、夜比较一番,计算此生有几个日夜比无梦之夜过得痛快,我想非但平民,甚至大王陛下也感易于屈指。死若是如此,我认为有所得,因为死后绵绵的岁月不过一夜而已。

另一方面,死若是由此界迁居他界,如果传说可靠,所有亡过者全在彼处,那么何处能胜于彼,审判官啊?到阴间,脱离了此地伪装为审判官者,遇见真正的审判官,据说,在彼审理案件,如命诺士、呼拉大蛮叙士、埃阿恪士、徒力普透冷莫士,以及其他生前正直、死而神者,——这么这个转界岂同小可?

你们如有人得与欧尔费务士、母赛恶士、赫西奥德、荷马诸公相会,什么价值能过于此?我宁愿死几次;在那里过日子对我绝妙,在那里能遇怕阑昧底士、泰拉孟之子爱伊阿士,以及其他死于不公平之审判的古人,把我的遭遇和他们相比,我想不至于无聊吧。最有趣的是,在那里,如在此处世,消磨光阴省察他人,看谁智、谁不智而自以为智。审判官啊,你们如有人能去省察图垒阿之役大军的统帅,或欧迪细务士,或西西弗斯,或任何人所能举的无数男男女女,他将愿出多大代价?和他们相处,和他们交谈,向他们发问题,都是无限幸福。无论如何,那里的人绝不为这种事杀人;所传说的若是实情,那里的人在其他方面福气更大以外,他们岁月无穷,是永生的。

〔三三〕诸位审判官,你们也要对死抱着乐观的希望,并切记这个道理:好人无论生前死后都不至于受亏,神总是关怀他。所以,我的遭遇绝非偶然,这对我明显得很,此刻死去,摆脱俗累,是较好的事。神没有朕兆阻止我,原因在此。我并不恨告我和投票判我死刑的人。然而他们不是存心加惠于我,只是想害我,因此他们堪得谴责。我却要重托他们一件事:诸位,我子长大时,以我之道还治我子之身,如果发现他们注意钱财或其他东西先于德性,没有出息而自以为有出息,希望你们责备他们如我之责备你们,责备他们不注意所当注意的事、不成器而自以为成器。你们如果这样做,我父子算是得到了你们的公平待遇。

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 MF7eK5hBV9UXwxkHjkyaXNCGMP8SrYtk2dP00DTuqWQJLQh/8BBTRwesO3mUlfl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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