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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儿

晌午,正当邮差走到先贤祠区域的时候,欧也纳收到一封封套很精致的信,火漆上印着鲍赛昂家的纹章。信内附一份给特·纽沁根夫妇的请帖;一个月以前预告的盛大的舞会快举行了。另外有个字条给欧也纳:

我想,先生,你一定很高兴代我向特·纽沁根太太致意。我特意寄上你要求的请柬,我很乐意认识特·雷斯多太太的妹妹。替我陪这个美人儿来吧,希望你别让她把你的全部感情占了去,你该回敬我的着实不少哩。

特·鲍赛昂子爵夫人

欧也纳把这封短笺念了两遍,想道:“特·鲍赛昂太太明明表示不欢迎特·纽沁根男爵。”

他赶紧上但斐纳家,很高兴能给她这种快乐,说不定还会得到酬报呢。特·纽沁根太太正在洗澡。拉斯蒂涅在内客室等。一个想情人想了两年的急色儿,等在那里当然极不耐烦。这等情绪,年轻人也不会碰到第二次。男人对于他所爱的第一个十足地道的女子,就是说符合巴黎社会条件的、光彩耀目的女子,永远觉得天下无双。巴黎的爱情和别的爱情没有一点相同。每个人为了体统关系,在所谓毫无利害作用的感情上所标榜的门面话,男男女女是没有一个人相信的。在这儿,女人不但应当满足男人的心灵和肉体,而且还有更大的义务,要满足人生无数的虚荣。巴黎的爱情尤其需要吹捧,无耻,浪费,哄骗,摆阔。在路易十四的宫廷中,所有的妇女都羡慕拉·华梨哀小姐,因为她的热情使那位名君忘了他的袖饰值到六千法郎一对,把它撕破了来吸引特·凡尔蒙陶阿公爵 。以此为例,我们对别人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你得年轻,有钱,有头衔,要是可能,金钱名位越显赫越好;你在偶像面前上的香越多,假定你能有一个偶像的话,她越宠你。爱情是一种宗教,信奉这个宗教比信奉别的宗教代价高得多,并且很快就会消失;信仰过去的时候像一个顽皮的孩子,还得到处闯些祸。感情这种奢侈唯有阁楼上的穷小子才有;除了这种奢侈,真正的爱还剩下什么呢?倘若巴黎社会那些严格的法规有什么例外,那只能在孤独生活中,在不受人情世故支配的心灵中找到。这些心灵仿佛是靠明净的,瞬息即逝而不绝如缕的泉水过活的;他们守着绿荫,乐于倾听另一世界的语言,他们觉得这是身内身外到处都能听到的;他们一边怨叹浊世的枷锁,一边耐心等待自己的超升。拉斯蒂涅像多数青年一样,预先体验到权势的滋味,打算有了全副武装再跃登人生的战场;他已经染上社会的狂热,也许觉得有操纵社会的力量,但既不明白这种野心的目的,也不知道实现野心的方法。要是没有纯洁和神圣的爱情充实一个人的生命,那么,对权势的渴望也能促成美妙的事业——只要能摆脱一切个人的利害,以国家的光荣为目标。可是大学生还没有达到瞻望人生而加以批判的程度。在内地长大的儿童往往有些清新隽永的念头,像绿荫一般荫庇他们的青春,至此为止拉斯蒂涅还对那些念头有所留恋。他老是踌躇不决,不敢放胆在巴黎下海。尽管好奇心很强,他骨子里仍忘不了一个真正的乡绅在古堡中的幸福生活。虽然如此,他隔夜逗留在新屋子里的时候,最后一些顾虑已经消失,前一个时期他已经靠着出身到处沾光,如今又添上一个物质优裕的条件,使他把内地人的壳完全脱掉了,悄悄地爬到一个地位,看到一个美妙的前程。因此,在这间可以说一半是他的内客室中懒洋洋地等着但斐纳,欧也纳觉得自己和去年初到巴黎时大不相同,回顾之下,他自问是否换了一个人。

“太太在寝室里。”丹兰士进来报告,吓了他一跳。

但斐纳横在壁炉旁边一张双人沙发上,气色鲜艳,精神饱满;罗绮被体的模样令人想到印度那些美丽的植物,花还没有谢,果子已经结了。

“哎,你瞧,咱们又见面了。”她很感动地说。

“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来。”欧也纳说着,坐在她身旁,拿起她的手亲吻。

特·纽沁根太太念着请帖,做了一个快乐的手势。虚荣心满足了,她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欧也纳,用手臂钩着他的脖子,发狂似的把他拉过来。

“倒是你(好宝贝!她凑耳朵上叫了一声。丹兰士在更衣室里,咱们得小心些!)倒是你给了我这个幸福!是的,我管这个叫作幸福。从你那儿得来的,当然不光是自尊心的满足。没有人肯介绍我进那个社会。也许你觉得我渺小、虚荣、轻薄,像一个巴黎女子;可是你知道,朋友,我准备为你牺牲一切;我所以格外想踏进圣·日耳曼区,还是因为你在那个社会里。”

“你不觉得吗,”欧也纳问,“特·鲍赛昂太太暗示她不预备在舞会上见到特·纽沁根男爵?”

“是啊,”男爵夫人把信还给欧也纳,“那些太太就有这种放肆的天才。可是管他,我要去的。我姊姊也要去,她正在打点一套漂亮的服装。”她又放低了声音说:“告诉你,欧也纳,因为外边有闲话,她特意要去露露面。你不知道关于她的谣言吗?今儿早上纽沁根告诉我,昨天俱乐部里公开谈着她的事。天哪!女人的名誉,家庭的名誉,真是太脆弱了!姊姊受到侮辱,我也跟着丢了脸。听说特·脱拉伊先生签在外边的借票有十万法郎,都到了期,要被人控告了。姊姊迫不得已把她的钻石卖给一个犹太人,那些美丽的钻石你一定看见她戴过,还是她婆婆传下来的呢。总而言之,这两天大家只谈论这件事。难怪阿娜斯大齐要定做一件金银线织锦缎的衣衫,到鲍府去出风头,戴着她的钻石给人看。我不愿意被她比下去。她老是想压倒我,从来没有对我好过;我帮过她多少忙,她没有钱的时候总给她通融。好啦,别管闲事了,今天我要痛痛快快地乐一下。”

早上一点,拉斯蒂涅还在特·纽沁根太太家,她恋恋不舍地和他告别,暗示未来的欢乐的告别。她很伤感地说:

“我真害怕,真迷信;不怕你笑话,我只觉得心惊胆战,唯恐我消受不了这福气,要碰到什么飞来横祸。”

欧也纳道:“孩子!”

她笑道:“啊!今晚是我变作孩子了。”

欧也纳回到伏盖家,想到明天一定能搬走,又回味着刚才的幸福,便像许多青年一样,一路上做了许多美梦。

高老头等拉斯蒂涅走过房门的时候问道:“喂,怎么呢?”

“明儿跟你细谈。”

“从头至尾都得告诉我啊。好,去睡吧,明儿咱们开始过快乐生活了。”

第二天,高里奥和拉斯蒂涅只等运输行派人来,就好离开公寓。不料中午时分,圣·日内维新街上忽然来了一辆车,停在伏盖家门口。特·纽沁根太太下来,打听父亲是否还在公寓。西尔维回答说是,她便急急上楼。欧也纳正在自己屋里,他的邻居却不知道。吃中饭的时候,他托高老头代搬行李,约定四点钟在阿多阿街相会。老人出去找搬夫,欧也纳匆匆到学校去应了卯,又回来和伏盖太太算账,不愿意用这件事去累高老头,恐怕他固执,要代付欧也纳的账。房东太太不在家。欧也纳上楼瞧瞧有没有忘了东西,发觉这个念头转得不差,因为在抽斗内找出那张当初给伏脱冷的不写抬头人的借据,还是清偿那天随手扔下的。因为没有火,正想把借据撕掉,他忽然听出但斐纳的口音,便不愿意再有声响,马上停下来听,以为但斐纳不会再有什么秘密要隐瞒他的了。刚听了几个字,他觉得父女之间的谈话出入重大,不能不留神听下去。

“啊!父亲,”她道,“怎么老天爷没有叫你早想到替我追究产业,弄得我现在破产!我可以说话吗?”

“说吧,屋子里没有人。”高老头声音异样地回答。

“你怎么啦,父亲?”

老人说:“你这是给我当头一棒。上帝饶恕你,孩子!你不知道我多爱你,你知道了就不会脱口而出,说这样的话了,况且事情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教你这时候赶到这儿来?咱们不是等会儿就在阿多阿街相会吗?”

“唉!父亲,大祸临头,顷刻之间还做得了什么主?我急坏了!你的代理人把早晚要发觉的倒霉事,提早发觉了。你生意上的老经验马上用得着;我跑来找你,好比一个人淹在水里,哪怕一根树枝也抓着不放的了。但尔维先生看到纽沁根种种刁难,便拿起诉恐吓他,说法院立刻会批准分产的要求。纽沁根今天早上到我屋里来,问我是不是要同他一齐破产。我回答说,这些事我完全不懂,我只晓得有我的一份产业,应当由我掌管,一切交涉都该问我的诉讼代理人,我自己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能谈。你不是吩咐我这样说的吗?”

高老头回答说:“对!”

“唉!可是他告诉我生意的情形。据说他拿我们两人的资本一齐放进了才开头的企业,为了那个企业,必得放出大宗款子在外边。倘若我强迫他还我陪嫁,他就要宣告清理;要是我肯等一年,他以名誉担保能还我双倍或者三倍的财产,因为他把我的钱经营了地产,等那笔买卖结束了,我就可以支配我的全部产业。亲爱的父亲,他说得很真诚,我听着害怕了。他求我原谅他过去的行为,愿意让我自由,答应我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让他用我的名义全权管理那些事业。为证明他的诚意,他说确定我产权的文件,我随时可以托但尔维先生检查。总之他自己缚手缚脚地交给我了。他要求再当两年家,求我除了他规定的数目以外,绝对不花钱。他对我证明,他所能办到的,只是保全面子,他已经打发了他的舞女,不得不尽量暗中撙节,才能支持到投机事业结束,而不至于动摇信用。我跟他闹,装作完全不信,一步一步地逼他,好多知道些事情;他给我看账簿,最后他哭了,我从来没看见一个男人落到那副模样。他急坏了,说要自杀,疯疯癫癫的,教我看了可怜。”

“你相信他的胡扯吗?”高老头叫道,“他这是做戏!我生意上碰到过德国人,几乎每个都规矩、老实、天真;可是一朝装着老实样儿跟你耍手段,耍无赖的时候,他们比别人更凶。你丈夫哄你。他觉得被你逼得无路可走了,便装死;他要假借你的名义,因为比他自己出面更自由。他想利用这一点规避生意上的风波。他又坏又刁,真不是东西。不行,不行!看到你两手空空我是不愿意进坟墓的。我还懂得些生意经。他说把资金放在某些企业上,好吧,那么他的款子一定有证券、借票、合同等做凭据!叫他拿出来跟你算账!咱们会挑最好的投机事业去做,要冒险也让咱们自己来。咱们要拿到追认文书,写明但斐纳·高里奥,特·纽沁根男爵的妻子,产业自主。他把我们当傻瓜吗,这家伙?他以为我知道你没有了财产,没有了饭吃,能够忍受到两天吗?唉!我一天,一夜,两小时都受不了!你要真落到那个田地,我还能活吗?嗳,怎么,我忙上四十年,背着面粉袋,冒着大风大雨,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样样为了你们,为我的两个天使——我只要看到你们,所有的辛苦,所有的重担都轻松了;而今日,我的财产,我的一辈子都变成一阵烟!真是气死我了!凭着天上地下所有的神灵起誓,咱们非弄个明白不可,非把账目、银箱、企业,通通清查不可!要不是有凭有据,知道你的财产分文不缺,我还能睡觉吗?还能躺下去吗?还能吃东西吗?谢谢上帝,幸亏婚书上写明你是财产独立的;幸亏有但尔维先生做你的代理人,他是一个规矩人。请上帝做证!你非到老都有你那一百万家私不可,非有你每年五万法郎的收入不可,要不然我就在巴黎闹他一个满城风雨。嘿!嘿!法院要不公正,我向国会请愿。知道你在银钱方面太平无事,才会减轻我的一切病痛,才能排遣我的悲伤。钱是性命。有了钱就有了一切。他对我们胡扯些什么,这亚尔萨斯死胖子?但斐纳,对这只胖猪,一个子儿都不能让,他从前拿锁链缚着你,磨得你这么苦。现在他要你帮忙了吧,好!咱们来抽他一顿,叫他老实一点。天哪,我满头是火,脑壳里有些东西烧起来了。怎么,我的但斐纳躺在草垫上!噢!我的斐斐纳!——该死!我的手套呢?哎,走吧,我要去把什么都看个清楚,账簿、营业、银箱、信札,而且当场立刻!直到知道你财产没有了危险,经我亲眼看过了,我才放心。”

“亲爱的父亲!得小心哪。倘若你想借这件事出气,显出过分跟他作对的意思,我就完啦。他是知道你的,认为我担心财产,完全是出于你的授意。我敢打赌,他不但现在死抓我的财产,而且还要抓下去。这流氓会拿了所有的资金,丢下我们溜之大吉的,他也知道我不肯因为要追究他而丢我自己的脸。他又狠又没有骨头。我把一切都想透了。逼他太甚,我是要破产的。”

“难道他是个骗子吗?”

“唉!是的,父亲。”她倒在椅子里哭了。“我一向不愿意对你说,免得你因为把我嫁了这种人而伤心!他的良心,他的私生活,他的精神,他的肉体,都是搭配好的!简直可怕,我又恨他又瞧不起他。你想,下流的纽沁根对我说了那番话,我还能敬重他吗?在生意上干得出那种勾当的人是没有一点顾虑的;因为我看透了他的心思,我才害怕。他明明白白答应我,他,我的丈夫,答应我自由,你懂得是什么意思?就是说我要在他倒霉的时候肯让他利用,肯出头顶替,他可以让我自由。”

高老头叫道:“可是还有法律哪!还有葛兰佛广场给这等女婿预备着呢;要没有刽子手,我就亲自动手,割下他的脑袋。”

“不,父亲,没有什么法律能对付这个人的。丢开他的花言巧语,听听他骨子里的话吧!——要么你就完事大吉,一个子儿都没有,因为我不能丢了你而另外找个同党;要么你就让我干下去,把事情弄成功——这还不明白吗?他还需要我呢。我的为人他是放心的,知道我不会要他的财产,只想保住我自己的一份。我为了避免破产,不得不跟他做这种不清白的、盗窃式的勾结。他收买我的良心,代价是听凭我同欧也纳自由来往——我允许你胡来,你得让我犯罪,教那些可怜虫倾家荡产——这话还说得不明白吗?你知道他所谓的企业是怎么回事?他买进空地,教一些傀儡去盖屋子。他们一方面跟许多营造厂订分期付款的合同,一方面把屋子低价卖给我丈夫。然后他们向营造厂宣告破产,赖掉未付的款子。纽沁根银号这块牌子把可怜的营造商骗了。这一点我是懂得的。我也懂得,为预防有朝一日要证明他已经付过大宗款子,纽沁根把巨额的证券送到了阿姆斯特丹、拿波里、维也纳。咱们怎么能抢回来呢?”

欧也纳听见高老头沉重的膝盖声,大概是跪在地下了。

老头叫道:“我的上帝,我什么地方触犯了你,女儿才会落在这个浑蛋手里,由他摆布?孩子,原谅我吧!”

但斐纳道:“是的,我陷入泥坑,或许也是你的过失。我们出嫁的时候都没有头脑!社会,买卖,男人,品格,我们懂了哪一样?做父亲的应该代我们考虑。亲爱的父亲,我不埋怨你,原谅我说出那样的话,一切都是我的错。得了,爸爸,别哭啦。”她亲着老人的额角。

“你也别哭啦,我的小但斐纳。把你的眼睛给我,让我亲一亲,抹掉你的眼泪。好吧!我去找那大头鬼,把他一团糟的事理出个头绪来。”

“不,还是让我来吧,我会对付他。他还爱我呢!唉!好吧,我要利用这一点影响,教他马上放一部分资金在不动产上面。说不定我能教他用纽沁根太太的名义,在亚尔萨斯买些田,他是看重本乡的。不过明儿你得查一查他的账目跟业务。但尔维先生完全不懂生意一道。哦,不,不要明天,我不愿意惹动肝火。特·鲍赛昂太太的跳舞会就在后天,我要调养得精神饱满,格外好看,替亲爱的欧也纳争点面子!来,咱们去瞧瞧他的屋子。”

一辆车在圣·日内维新街停下,楼梯上传来特·雷斯多太太的声音。“我父亲在家吗?”她问西尔维。

这一下倒是替欧也纳解了围,他本想倒在床上装睡了。

但斐纳听出姊姊的口音,说道:“啊!父亲,没有人和你提到阿娜斯大齐吗?仿佛她家里也出了事呢。”

“怎么!”高老头道,“那是我末日到了。真叫作祸不单行,可怜我怎么受得了呢?”

“你好,父亲。”伯爵夫人进来叫,“哟!你在这里,但斐纳。”特·雷斯多太太看到了妹妹,局促不安。

“你好,娜齐。你觉得我在这儿奇怪吗?我是跟父亲天天见面的,我。”

“从哪时起的?”

“要是你来这儿,你就知道了。”

“别挑错儿啦,但斐纳,”伯爵夫人的声音差不多要哭出来,“我苦极了,我完了,可怜的父亲!哦!这一次真完了!”

“怎么啦,娜齐?”高老头叫起来,“说给我们听吧,孩子。哎哟,她脸色不对了。但斐纳,快,快去扶住她,小乖乖,你对她好一点,我更喜欢你。”

“可怜的娜齐,”但斐纳扶着姊姊坐下,说,“你讲吧,你瞧,世界上只有我们俩始终爱着你,一切原谅你。瞧见没有,骨肉的感情才是最可靠的。”她给伯爵夫人嗅了盐,醒过来了。

“我要死啦,”高老头道,“来,你们俩都走过来。我冷啊。”他拨着炭火。“什么事,娜齐?快快说出来。你要我的命了……”

“唉!我丈夫全知道了。父亲,你记得上回玛克辛那张借票吗?那不是他的第一批债。我已经替他还过不少。正月初,我看他愁眉苦脸,对我什么都不说;可是爱人的心事最容易看透,一点小事就够了,何况还有预感。他那时格外多情,格外温柔,我总是一次比一次快乐。可怜的玛克辛!他后来告诉我,原来他暗中和我诀别,想自杀。我拼命逼他,苦苦央求,在他前面跪了两小时,他才说出欠了十万法郎!哦!爸爸,十万法郎!我疯了。你拿不出这笔钱,我又什么都花光了……”

“是的,”高老头说,“我没有办法,除非去偷。可是我会去偷的呀,娜齐!会去偷的呀!”

姊妹俩听着不出声了。这句凄惨的话表示父亲的感情无能为力,到了痛苦绝望的地步,像一个人临终的痰厥,也像一颗石子丢进深渊,显出它的深度。天下还有什么自私自利的人,能够听了无动于衷呢?

“因此,父亲,我挪用了别人的东西,筹到了款子。”伯爵夫人哭着说。

但斐纳感动了,把头靠在姊姊的脖子上,她也哭了。

“那么外边的话都是真的了?”但斐纳问。

娜齐低下头去,但斐纳抱着她,温柔地亲吻,把她搂在胸口,说道:

“我心中对你只有爱,没有责备。”

高老头有气无力地说:“你们两个小天使,干吗直到患难临头才肯和好呢?”

伯爵夫人受着热情的鼓励,又道:“为了救玛克辛的命,也为了救我的幸福,我跑去找你们认识的那个人,跟魔鬼一样狠心的高勃萨克,拿雷斯多看得了不起的,家传的钻石,他的,我的,一齐卖了。卖了!懂不懂?玛克辛得救了!我完啦。雷斯多全知道了。”

高老头道:“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他的?我要这个人的命!”

“昨天他叫我到他屋子里去。他说,阿娜斯大齐……(我一听声音就猜着了)你的钻石在哪儿?——在我屋里啊。——不,他瞅着我说,在这儿,在我的柜子上。——他把手帕蒙着的匣子给我看,说道:你知道从哪儿来的吧?——我双膝跪下……哭着问他要我怎么死。”

“哎哟,你说这个话!”高老头叫起来,“皇天在上,哼!只要我活着,我一定把那个害你们的人,用文火来慢慢地烤,把他割作一片一片,像……”

高老头忽然不说了,话到了喉咙说不出了。娜齐又道:

“临了他要我做的事比死还难受。天!但愿做女人的永远不会听到那样的话!”

“我要杀他,”高老头冷冷地说,“可恨他欠我两条命,而他只有一条。之后他又怎么说呢?”高老头望着阿娜斯大齐问。

伯爵夫人停了一会儿说道:“他瞧着我说:阿娜斯大齐,我可以一笔勾销,和你照旧同居;我们有孩子。我不打死脱拉伊,因为不一定能打中;用别的方法消灭他又要触犯刑章。在你怀抱里打他吧,教孩子们怎么见人?为了使孩子们,孩子们的父亲,跟我,一个都不受伤,我有两个条件。你先回答我:孩子中间有没有我的?我回答说有。他问:哪一个?——欧纳斯德,最大的。——好,他说,现在你得起誓,从今以后服从我一件事。(我便起了誓)什么时候我要求你,你就得在你产业的卖契上签字。”

“不能签呀,”高老头叫着,“永远不能签这个字。唉!雷斯多先生,你不能使女人快活,她自己去找;你自己不惭愧,倒反要责罚她?……哼,小心点!还有我呢,我要到处去等他。娜齐,你放心。啊,他还舍不得他的后代!好吧,好吧。让我掐死他的儿子。哎哟!天打的!那是我的外孙呀。那么这样吧,我能够看到小娃娃,我把他藏在乡下,你放心,我会照顾他的。我可以逼这个魔鬼投降,对他说:咱们来拼一拼吧!你要儿子,就得还我女儿财产,让她自由。”

“我的父亲!”

“是的,你的父亲!唉,我是一个真正的父亲。这流氓贵族不来伤害我女儿也还罢了。天打的!我不知道我的气多大。我像老虎一样,恨不得把这两个男人吃掉。哎呀!孩子们,你们过的这种生活!我急疯了。我两眼一翻,你们还得了!做父亲的应该和女儿活得一样长久。上帝啊,你把世界弄得多糟!人家还说你圣父有个圣子呢。你正应当保护我们,不要让儿女受苦。亲爱的小天使,怎么,直到你们遭了难我才能见到你们吗?你们只拿眼泪给我看。嗳,是的,你们是爱我的,我知道。来吧,到这儿来哭诉吧,我的心大得很,什么都容得下。是的,你们尽管戳破我的心,撕成几片,还是一片片父亲的心。我恨不得代你们受苦。啊!你们小时候多么幸福……”

“只有那个时候是我们的好日子,”但斐纳说,“在阁楼的面粉袋上打滚的日子到哪里去了?”

“父亲!事情还没完呢,”阿娜斯大齐咬着老人的耳朵,吓得他直跳起来,“钻石没有卖到十万法郎。玛克辛被告了。我们还缺一万二。他答应我以后安分守己,不再赌钱。你知道,除了他的爱情,我在世界上一无所有;我又付了那么高的代价,失掉这爱情,我只能死了。我为他牺牲了财产、荣誉、良心、孩子。唉!你至少想想办法,别让玛克辛坐牢,丢脸;我们得支持他,让他在社会上混出一个局面来。现在他不但要负我幸福的责任,还要负不名一文的孩子们的责任。他要进了圣·贝拉伊 ,一切都完啦。”

“我没有这笔钱呀,娜齐。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真是世界末日到了。哎呀,世界要坍了,一定的。你们去吧,逃命去吧!呃!我还有银搭扣,六套银的刀叉,我当年第一批买的,最后,我只有一千两百的终身年金……”

“你的长期存款哪儿去了?”

“卖掉了,只留下那笔小数目做生活费。我替但斐纳布置一个屋子,需要一万二。”

“在你家里吗,但斐纳?”特·雷斯多太太问她的妹妹。

高老头说:“问这个干吗?反正一万二已经花掉了。”

伯爵夫人说:“我猜着了。那是为了特·拉斯蒂涅先生。唉!可怜的但斐纳,得了吧。瞧瞧我到了什么田地。”

“亲爱的,特·拉斯蒂涅先生不会教情妇破产。”

“谢谢你,但斐纳,想不到在我危急的关头你会这样,不错,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她爱你的,娜齐。”高老头说,“我们刚才谈到你,她说你真美,她自己不过是漂亮罢了。”

伯爵夫人接着说:“她!那么冷冰冰的,好看?”

“由你说吧,”但斐纳红着脸回答,“可是你怎么对我呢?你不认我妹妹,我希望要走动的人家,你都给我断绝门路,一有机会就教我过不去。我有没有像你这样把可怜的父亲一千又一千地骗去,把他榨干了,逼他落到这个田地?瞧吧,这是你的成绩,姊姊。我却是尽可能地来看父亲,并没把他撵出门外,等到要用着他的时候再来舐他的手。他为我花掉一万二,事先我完全不知道。我没有乱花钱,你是知道的。并且即使爸爸送东西给我,我从来没有向他要过。”

“你比我幸福,特·玛赛先生有钱,你肚子里明白。你老是像黄金一样吝啬。再会吧,我没有姊妹,也没有……”

高老头喝道:“别说了,娜齐!”

但斐纳回答娜齐:“只有像你这样的姊妹才会跟着别人造我谣言,你这种话已经没有人相信了。你是野兽。”

“孩子们,孩子们,别说了,要不我死在你们前面了。”

特·纽沁根太太接着说:“得啦,娜齐,我原谅你,你倒了霉。可是我不像你这么做人。你对我说这种话,正当我想拿出勇气帮助你的时候,甚至想走进丈夫的屋子求他,那是我从来不肯做的,哪怕为了我自己或者为了……这个总该对得起你九年以来对我的阴损吧?”

父亲说:“孩子们,我的孩子们,你们拥抱呀!你们是一对好天使呀!”

“不,不,你松手。”伯爵夫人挣脱父亲的手臂,不让他拥抱。“她对我比我丈夫还狠心。大家还要说她大贤大德呢!”

特·纽沁根太太回答:“哼,我宁可人家说我欠特·玛赛先生的钱,不愿意承认特·脱拉伊先生花了我二十多万。”

伯爵夫人向她走近一步,叫道:“但斐纳!”

男爵夫人冷冷地回答:“你诬蔑我,我只对你说老实话。”

“但斐纳!你是一个……”

高老头扑上去拉住娜齐,用手掩着她的嘴。

娜齐道:“哎哟!父亲,你今天碰过什么东西?”

“哟,是的,我忘了,”可怜的父亲把手在裤子上抹了一阵,“我不知道你们会来,我正要搬家。”

他很高兴受这一下抱怨,把女儿的怒气转移到自己身上。他坐下说:

“唉!你们撕破了我的心。我要死了,孩子们!脑子里好像有团火在烧。你们该和和气气,相亲相爱。你们要我命了。但斐纳,娜齐,得了吧,你们俩都有是都有不是。喂,但但呀,”他含着一滴眼泪望着男爵夫人,“她要一万两千法郎,咱们来张罗吧。你们别这样瞪眼呀。”

他跪在但斐纳面前,凑着她耳朵说:

“让我高兴一下,你向她赔个不是吧,她比你更倒霉是不是?”

父亲的表情痛苦得像疯子和野人,但斐纳吓坏了,说道:

“可怜的娜齐,是我错了,来,拥抱我吧……”

高老头道:“啊!这样我心里才好过一些。可是哪儿去找一万两千法郎呢?也许我可以代替人家服兵役。”

“啊!父亲!不能,不能。”两个女儿围着他喊。

但斐纳说:“你这种念头只有上帝报答你,我们粉身碎骨也补报不了!不是吗,娜齐?”

“再说,可怜的父亲,即使代替人家服兵役也不过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娜齐回答。

老人绝望至极,叫道:“那么咱们卖命也不成吗?只要有人救你,娜齐,我肯为他拼命,为他杀人放火。我愿意像伏脱冷一样进苦役监!我……”他忽然停住,仿佛被雷劈了一样。他扯着头发又道:“什么都光了!我要知道到哪儿去偷就好啦。不过要寻到一个能偷的地方也不容易。抢银行吧,又要人手又要时间。唉,我应该死了,只有死了。不中用了,再不能说是父亲了!不能了。她来向我要,她有急用!而我,该死的东西,竟然分文没有。啊!你把钱存了终身年金,你这老浑蛋,你忘了女儿吗?难道你不爱她们了吗?死吧,像野狗一样死吧!对啦,我比狗还不如,一条狗也不至于干出这种事来,哎哟!我的脑袋烧起来啦。”

“噢!爸爸,使不得,使不得。”姊妹俩拦着他,不让他把脑袋往墙上撞。

他号啕大哭。欧也纳吓坏了,抓起当初给伏脱冷的借据,上面的印花本来超过原来借款的数目,他改了数字,缮成一张一万二的借据,写上高里奥的抬头,拿着走过去。

“你的钱来了,太太,”他把票据递给她,“我正在睡觉,被你们的谈话惊醒了,我才知道我欠着高里奥先生这笔钱。这儿是张票据,你可以拿去周转,我到期准定还清。”

伯爵夫人拿了票据,一动不动,她脸色发白,浑身哆嗦,气愤到极点,叫道:

“但斐纳,我什么都能原谅你,上帝可以做证!可是这一手哪!唉,你明知道他在屋里!你竟这样卑鄙,借他来报仇,让我把自己的秘密、生活、孩子的底细、我的耻辱、名誉,通通交在他手里!去吧,我不认得你这个人,我恨你,我要好好地收拾你……”她气得说不上话,喉咙都干了。

“哎,他是我的儿子啊,是咱们大家的孩子,是你的兄弟,你的救星啊。”高老头叫着,“来拥抱他,娜齐!瞧,我拥抱他呢。”他说着拼命抱着欧也纳。“噢!我的孩子!我不但要做你的父亲,还要代替你所有的家属。我恨不得变作上帝,把世界丢在你脚下。来,娜齐,来亲他!他不是个凡人,是个天使,真正的天使。”

但斐纳说:“别理她,父亲,她疯了。”

特·雷斯多太太说:“疯了!疯了!你呢?”

“孩子们,你们这样下去,我要死了,”老人说着,像中了一颗子弹似的往床上倒去。“她们逼死我了!”他对自己说。

欧也纳被这场剧烈的吵架弄得失魂落魄,一动不动愣在那里。但斐纳急急忙忙替父亲解开背心。娜齐毫不在意,她的声音、目光、姿势,都带着探问的意味,叫了声欧也纳:

“先生——”

他不等她问下去就回答:“太太,我一定付清,绝不声张。”

老人晕过去了,但斐纳叫道:

“娜齐!你把父亲逼死了!”

娜齐却往外跑了。

“我原谅她,”老人睁开眼说,“她的处境太可怕了,头脑再冷静的人也受不住。你安慰安慰娜齐吧,对她好好的,你得答应我,答应你快死的父亲。”他紧紧握着但斐纳的手说。

但斐纳大吃一惊,说道:“你怎么啦?”

父亲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就会好的。觉得有些东西压在我脑门上,大概是头痛。可怜的娜齐,将来怎么办呢?”

这时伯爵夫人回到屋子,跪倒在父亲脚下,叫道:

“原谅我吧!”

“唉,”高老头回答,“你现在叫我更难受了。”

伯爵夫人含着泪招呼拉斯蒂涅:“先生,我一时急昏了头,冤枉了人,你对我真像兄弟一样吗?”她向他伸出手来。

“娜齐,我的小娜齐,把一切都忘了吧。”但斐纳抱着她叫。

“我不会忘掉的,我!”

高老头嚷道:“你们都是天使,你们使我重见光明,你们的声音使我活过来了。你们再拥抱一下吧。哎,娜齐,这张借据能救你吗?”

“但愿如此。喂,爸爸,你能不能给个背书?”

“对啦,我真该死,忘了签字!我刚才不舒服,娜齐,别恨我啊。你事情完了,马上派人来说一声。不,还是我自己去吧。哦,不!我不能去,我不能看见你丈夫,我会当场打死他的。他休想抢你的财产,还有我呢。快去吧,孩子,想法教玛克辛安分些。”

欧也纳看着呆住了。

特·纽沁根太太说:“可怜的娜齐一向暴躁,她心是好的。”

“她是为了借票的背书回来的。”欧也纳凑在但斐纳的耳边说。

“真的吗?”

“但愿不是,可你不能不防着她。”他抬起眼睛,仿佛把不敢明说的话告诉了上帝。

“是的,她专门装腔,可怜父亲就相信她那一套。”

“你觉得怎么啦?”拉斯蒂涅问老人。

“我想睡觉。”他回答。

欧也纳帮着高里奥睡下。老人抓着但斐纳的手睡熟的时候,她预备走了,对欧也纳说:

“今晚在意大利剧院等你。到时候你告诉我父亲的情形。明儿你得搬家了,先生。让我瞧瞧你的屋子吧。”她一进去便叫起来:“哟!要命!你比父亲住得还要坏。欧也纳,你心地太好了。我更要爱你。可是孩子,倘使你想挣一份家业,就不能把一万两千法郎随便往窗外扔。特·脱拉伊先生是个赌棍,姊姊不愿意看清这一点。一万二!他会到输一座金山或者赢一座金山的地方去张罗的。”

他们听见哼了一声,便回到高里奥屋里。他似乎睡熟了;两个情人走近去,听见他说了声:

“她们在受罪啊!”

不管他是睡着还是醒着,说那句话的口气大大地感动了女儿,她走到破床前面亲了亲他的额角。他睁开眼来说:

“哦!是但斐纳!”

“哎,你觉得怎么样?”她问。

“还好,你别担心,我就要上街的。得啦,得啦,孩子们,你们尽管去快活吧。”

欧也纳送但斐纳回家,因为不放心高里奥,不肯陪她吃饭。他回到伏盖公寓,看见高老头起来了,正预备吃饭。皮安训挑了个好仔细打量面条商的座位,看他嗅着面包辨别面粉的模样,发觉他的行动已经身不由己,便做了个凄惨的姿势。

“坐到我这边来,实习医师。”欧也纳招呼他。

皮安训很乐意换个位置,可以和老头离得更近。

“他什么病呀?”欧也纳问。

“除非我看错,他完啦!他身上有些出奇的变化,恐怕马上要脑溢血了。下半个脸还好,上半部分的线条通通往脑门那边吊上去了。那古怪的眼神也显得血浆已经进了脑子。你瞧他眼睛不是像布满无数的微尘吗?明儿我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还有救吗?”

“没有救了。也许可以拖几天,倘使能把反应限制在身体的末梢,譬如说,限制在大腿部分。明天晚上要是病象不停止,可怜虫就完啦。他怎么发病的,你知道吗?一定是精神上受了剧烈的打击。”

“是的,”欧也纳说着,想起两个女儿接二连三地打击父亲的心。

“至少但斐纳是孝顺的!”他私下想。

晚上在意大利剧院,他说话很小心,唯恐特·纽沁根太太惊慌。

“你不用急,”她听了开头几句就回答,“父亲身体很强壮。不过今儿早上我们让他受了些刺激。我们的财产成了问题,你可知道这件倒霉事多么严重?要不是你的爱情使我感觉麻木,我竟活不下去了。爱情给了我生活的乐趣,现在我只怕失掉爱情。除此以外,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世界上我什么都不爱了。你是我的一切。倘若我觉得有了钱快乐,那也是为了更能讨你喜欢。说句不怕害臊的话,我的爱情胜过我的孝心。不知道为什么,我整个生命都在你身上。父亲给了我一颗心,可是有了你,它才会跳。全世界责备我,我也不管!你是没有权利恨我的,我为了不可抵抗的感情犯的罪,只要你能替我补赎就行了。你把我当作没有良心的女儿吗?噢,不是的。怎么能不爱一个像我们那样的好爸爸呢?可是我们可叹的婚姻的必然的后果,我能瞒着他吗?干吗他当初不拦阻我们?不是应该由他来替我们着想吗?今天我才知道他和我们一样痛苦。可是有什么办法?安慰他吗?安慰不了什么。咬紧牙齿忍耐吗?那比我们的责备和诉苦使他更难受。人生有些局面,简直样样都是辛酸。”

真正的感情表现得这么坦白,欧也纳听着很感动,一声不出。固然巴黎妇女往往虚伪,非常虚荣,只顾自己,又轻浮又冷酷;可是一朝真正动了心,能比别的女子为爱情牺牲更多的感情,能摆脱一切的狭隘卑鄙,变得伟大,达到高超的境界。并且,等到有一股特别强烈的感情把女人跟天性(例如父母与子女的感情)隔离了,有了距离之后,她批判天性的时候所表现的那种深刻和正确,也教欧也纳暗暗吃惊。特·纽沁根太太看见欧也纳不声不响,觉得心中不快,问道:

“你在想什么呀?”

“我在体味你的话,我一向以为你爱我不及我爱你呢。”

她微微一笑,竭力遮掩心中的快乐,免得谈话越出体统。年轻而真诚的爱自有一些动人心魄的辞令,她从来没有听见过。再说几句,她就要忍不住了。

她改变话题,说道:“欧也纳,难道你不知道那个新闻吗?明天,全巴黎都要到特·鲍赛昂太太家,洛希斐特同特·阿瞿达侯爵约好,一点消息不让走漏;王上明儿要批准他们的婚约,你可怜的表姊还蒙在鼓里。她不能取消舞会,可是侯爵不会到场了。到处都在谈这件事。”

“大家取笑一个人受辱,暗地里却就在促成这种事!你不知道特·鲍赛昂太太要为之气死吗?”

但斐纳笑道:“不会的,你不知道这一类妇女。可是全巴黎都要到她家里去,我也要去——托你的福!”

“巴黎有的是谣言,说不定又是什么捕风捉影的事。”

“咱们明天便知分晓。”

欧也纳没有回伏盖公寓。他没有那个决心不享受一下他的新居。隔天他半夜一点钟离开但斐纳,今儿是但斐纳在清早两点左右离开他回家。第二天他起得很晚,中午等特·纽沁根太太来一块儿用餐。青年人都是只顾自己快活的,欧也纳差不多忘了高老头。在新屋里把精雅绝伦的东西一件一件使用过,真是其乐无穷。再加上特·纽沁根太太在场,更抬高了每样东西的价值。四点光景,两个情人记起了高老头,想到他有心搬到这儿来享福。欧也纳认为倘若老人病了,应当赶紧接过来。他离开但斐纳奔回伏盖家。高里奥和皮安训两人都不在饭桌上。

“啊,喂,”画家招呼他,“高老头病倒了,皮安训在楼上看护。老头今天接见了他一个女儿,特·雷斯多喇嘛伯爵夫人,以后他出去了一趟,加重了病。看来咱们要损失一件美丽的古董了。”

拉斯蒂涅冲上楼梯。

“喂,欧也纳先生!”

“欧也纳先生!太太请你。”西尔维叫。

“先生,”寡妇说,“高里奥先生和你应该是二月十五搬出的,现在已经过期三天,今儿是十八了,你们得再付一个月。要是你肯担保高老头,只请你说一声就行。”

“干吗?你不相信他吗?”

“相信?倘使老头昏迷了,死了,他的女儿们连一个子儿都不会给我的。他的破烂东西统共不值十法郎。今儿早上他把最后的餐具也卖掉了,不知为什么,他脸色像青年人一样。上帝原谅我,我只道他搽着胭脂,返老还童了呢。”

“一切由我负责。”欧也纳说着心慌得厉害,唯恐出了乱子。

他奔进高老头的屋子。老人躺在床上,皮安训坐在旁边。

“你好,老丈。”

老人对他温柔地笑了笑,两只玻璃珠子般的眼睛望着他,问:

“她怎么样?”

“很好。你呢?”

“不坏。”

“别让他劳神。”皮安训把欧也纳拉到屋子的一角嘱咐他。

“怎么啦?”欧也纳问。

“除非奇迹才有办法。脑溢血已经发作,现在贴着芥子膏药;幸而他还有感觉,药性已经起了作用。”

“能不能把他搬个地方?”

“不行。得留在这儿,不能有一点动作和精神上的刺激……”

欧也纳说:“皮安训,咱们俩来照顾他吧。”

“我已经请医院的主任医师来过。”

“结果呢?”

“要明儿晚上知道。他答应办完了公就来。不幸这倒霉蛋今儿早上胡闹了一次,他不肯说为什么。他脾气犟得像头驴。我跟他说话,他装听不见,装睡,给我一个不理不答;倘使睁着眼睛,就一味地哼哼。他早上出去了,在城里乱跑,不知到哪儿去了。他把值钱的东西通通拿走了,做了些该死的交易,弄得筋疲力尽!他女儿之中有一个来过这儿。”

“伯爵夫人吗?是不是大个子,深色头发,眼睛很精神很好看,腰身软软的,一双脚很有样的那个?”

“是的。”

拉斯蒂涅道:“让我来陪他一会儿。我盘问他,他会告诉我的。”

“我趁这时候去吃饭。千万别让他太兴奋;咱们还有一线希望呢。”

“你放心。”

高老头等皮安训走了,对欧也纳说:“明儿她们好痛痛快快地乐一下了。她们要参加一个盛大的跳舞会。”

“老丈,你今儿早上干了什么,累成这个样子躺在床上?”

“没有干什么。”

“阿娜斯大齐来过了吗?”拉斯蒂涅问。

“是的。”高老头回答。

“哎!别瞒我啦。她又问你要什么?”

“唉!”他迸足了力气说,“她很苦呀,我的孩子!自从出了钻石的事,她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她为那个跳舞会定做了一件金线铺绣衣衫,好看到极点。不料那下流的女裁缝不肯赊账,结果老妈子垫了一千法郎定洋。可怜娜齐落到这步田地!我的心都碎了。老妈子看见雷斯多不相信娜齐,怕垫的钱没有着落,串通了裁缝,要等一千法郎还清才肯送衣服来。舞会便是明天,衣衫已经做好,娜齐急得没有办法了,想借我的餐具去抵押。雷斯多非要她上那个舞会去,教全巴黎瞧瞧那些钻石,外边说是她卖掉了。你想她能对那个恶鬼说:我欠着一千法郎,替我付一付吧。当然不能。我明白这个道理。但斐纳明儿要打扮得天仙似的,娜齐当然不能比不上妹妹。并且她哭得泪人儿似的,可怜的孩子!昨天我拿不出一万两千法郎,已经惭愧死了,我要拼这条苦命来补救。过去我什么都咬着牙齿忍受,但这一回没有钱,真是撕破了我的心。唉!我马上打定主意,把我的钱重新调度一下,拼凑一下;银搭扣和餐具卖了六百法郎,我的终身年金向高勃萨克押了四百法郎,一年为期。也行!我光吃面包就得了!年轻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现在也还可以。至少我的娜齐能快快活活地消磨一晚啦,能花枝招展地去出风头啦。一千法郎钞票已经放在我床头。想着头底下藏着娜齐喜欢的东西,我心里就暖和。现在她可以撵走可恶的维多阿了。哼!用人不相信主人,还像话?明儿我就好啦,娜齐十点钟要来的。我不愿意她们以为我害了病。那她们要不去跳舞,来服侍我了。娜齐会拥抱我像拥抱她的孩子,她跟我亲热一下,我的病就没有啦。再说,在药铺子里我不是也能花掉上千法郎吗?我宁可给包医百病的娜齐。至少我还能使她在苦难中得到点安慰,我存了终身年金的过失也能补救一下。她掉在窟窿里,我没有能力救她出来。哦!我要再去做买卖,上奥特赛去买谷子。那边的麦子比这儿贱三倍。麦子进口是禁止的;可是定法律的先生们并没禁止用麦子做的东西进口哪。嘿!今儿早上我想出来了!做淀粉买卖还有很大的赚头。”

“他疯了。”欧也纳望着老人想。

“得啦,你歇歇吧,别说话……”

皮安训上楼,欧也纳下去吃饭。接着两人轮流守夜,一个念医书,一个写信给母亲姊妹。

第二天,病人的症象,据皮安训说,略有转机;可是需要不断治疗,那也唯有两个大学生才能胜任。老人骨瘦如柴的身上除了安放许多水蛭以外,又要用水罨,又要用热水洗脚,种种的治疗,不是两个热心而强壮的青年人休想对付得了。特·雷斯多太太没有来,派了当差来拿钱。

“我以为她会亲自来的呢。也好,免得她看见我病了操心。”高老头说。女儿不来,他倒好像很高兴似的。

晚上七点,丹兰士送来一封但斐纳的信。

你在干什么呀,朋友?才相爱,难道就对我冷淡了吗?在肝胆相照的那些心腹话中,你表现的心灵太美了,我相信你是永久忠实的。感情的微妙,你了解太深刻了,正如你听摩才的祷告 时说的:对某些人,这不过是音符,对另外一些人是无穷尽的音乐!别忘了我今晚等你一同赴特·鲍赛昂夫人的舞会。特·阿瞿达先生的婚约,今天早上在宫中签了,可怜子爵夫人到两点才知道。全巴黎的妇女都要拥到她家里去,好似群众挤到葛兰佛广场去看执行死刑。你想,去瞧这位太太能否掩藏她的痛苦,能否视死如归,不是太惨了吗?朋友,倘使我从前去过她的家,今天我决计不去了;但她今后一定不再招待宾客,我过去所有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我的情形和别人不同,况且我也是为你去的。我等你。要是两小时内你还不在我身边,我不知道是否能原谅你。

拉斯蒂涅拿起笔来回答:

我等医生来,要知道你父亲还能活不能活。他快死了。我会把医生的判决通知你,恐怕竟是死刑。你能不能赴舞会,到时你斟酌吧,请接受我无限的温情。

八点半,医生来了,认为虽然没有什么希望,也不至于马上就死。他说还有好几次反复,才决定老人的生命和神志。

“他还是快一点死的好。”这是医生的最后一句话。

欧也纳把高老头交托给皮安训,向特·纽沁根太太报告凶讯去了;他家庭观念还很重,觉得一切娱乐这时都应该停止。

高老头好似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拉斯蒂涅出去的时候忽然坐起来叫着:“告诉她,教她尽管去玩儿。”

拉斯蒂涅愁眉苦脸地跑到但斐纳面前。她头也梳好了,鞋也穿好了,只等套上跳舞衣衫。可是最后的修整,像画家收拾作品的最后几笔,比用颜色打底子更费工夫。

“嗯,怎么,你还没有换衣服?”她问。

“可是太太,你的父亲……”

“又是我的父亲,”她截住了他的话,“应该怎么对待父亲,不用你来告诉我。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欧也纳,甭说啦。你先穿扮了,我才听你的话。丹兰士在你家里一切都准备好了;我的车套好在那儿,你坐着去,坐着回来。到跳舞会去的路上,再谈父亲的事。我们非要早点动身不可,如果困在车马阵里,包管十一点才能进门。”

“太太!”

“去吧!甭说啦。”她说着奔进内客室去拿项链。

“哎,去啊,欧也纳先生,你要惹太太生气了。”丹兰士一边说一边推他走。他可是被这个风雅的忤逆女儿吓呆了。

他一路穿衣一路想着最可怕最丧气的念头。他觉得社会好比一个大泥淖,一脚踩了进去,就陷到脖子。他想:

“他们连犯罪也是没有骨气没有血性的!伏脱冷伟大多哩。”

他看到人生的三个面目:服从,斗争,反抗。他决定不了挑哪条路。服从吗?受不了;反抗吗?做不到;斗争吗?没有把握。他又想到自己的家,恬静的生活,纯洁的感情,过去在疼爱他的人中间消磨的日子。那些亲爱的人按部就班照着日常生活的规律,在家庭中找到一种圆满的,持续不断的,没有苦闷的幸福。他虽有这些高尚的念头,可没有勇气向但斐纳说出他纯洁的信仰,不敢利用爱情强迫她走上道德的路。他才开始受到的教育已经见效,为了爱情,他已经自私了。他凭着他的聪明,识透了但斐纳的心,觉得她为了参加跳舞会,不怕踩着父亲的身体走过去;而他既没有力量开导她,也没有勇气得罪她,更没有骨气离开她。

“在这个情形之下使她理屈,她永远不会原谅我的。”他想。

然后他又推敲医生的话,觉得高老头也许并不像他想象的危险。总之他找出许多为凶手着想的理由,替但斐纳开脱。先是她不知道父亲的病情;再则即使她去看他,老人自己也要逼她回去参加跳舞会的。呆板的礼教只知道死抓公式,责备那些显而易见的过失;其实家庭中各人的性格,利害观念,当时的情势,都千变万化,可能造成许多特殊情形,宽恕那些表面上的罪过。欧也纳要骗自己,预备为了情妇而抹杀良心。两天以来,他的生活大起变化。女人搅乱了他的心,压倒了家庭,一切都为着女人牺牲了。拉斯蒂涅和但斐纳是在干柴烈火,使他们极尽绸缪的情形之下相遇的。欢情不但没有消灭情欲,反而把充分培养的情欲挑拨得更旺。欧也纳占有了这个女人,才发觉过去对她不过是肉的追求,直到幸福到手的第二天方始对她有爱情。也许爱情只是对欢娱所表示的感激。她下流也罢,高尚也罢,他反正爱极了这个女人,为了他给她的快乐,也为了他得到的快乐;而但斐纳爱拉斯蒂涅,也像当太尔爱一个给他充饥疗渴的天使一样

欧也纳穿了跳舞服装回去,特·纽沁根太太问道:

“现在你说吧,父亲怎么啦?”

“不行了。你要真爱我,咱们马上去看他。”

她说:“好吧,等跳舞回来。我的好欧也纳,乖乖的,别教训我啦,来吧。”

他们动身了。车子走了一程,欧也纳一声不出。

“你怎么啦?”她问。

“我听见你父亲痰都涌上来了。”他带着气恼的口吻回答。

接着他用青年人的慷慨激昂的辞令,说出特·雷斯多太太如何为了虚荣心下毒手,父亲如何为了爱她而闹出这场危险的病,娜齐的金线舞衫付出了如何可怕的代价。但斐纳听着哭了。

“我要难看了。”

这么一想,她眼泪干了,接着说:

“我要去服侍父亲,守在他床头。”

拉斯蒂涅道:“啊!这样我才称心哩。”

鲍赛昂府四周被五百多辆车上的灯照得通明雪亮。大门两旁各站着一个气吁吁的警察。这个名门贵妇栽了斤斗,无数上流社会的人都要来瞧她一瞧。特·纽沁根太太和拉斯蒂涅到的时候,楼下一排大厅早已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当年大公主和特·洛尚公爵的婚约被路易十四否决以后,宫廷里全班人马曾经拥到公主府里;从此还没有一件情场失意的悲剧像特·鲍赛昂夫人的那样轰动过。那位天潢贵胄,蒲高涅王室的最后一个女儿 ,可并没有被痛苦压倒。当初她为了点缀她爱情的胜利,曾经敷衍这个虚荣浅薄的社会;现在到了最后一刻,她依旧高高在上,控制这个社会。每间客厅里都是巴黎最美的妇女,个个盛装艳服,堆着笑脸。宫廷中最显要的人物,各国的大使公使,部长,名流,挂满了十字勋章,系着五光十色的绶带,争先恐后拥在子爵夫人周围。乐队奏出一曲又一曲的音乐,在金碧辉煌的天顶下缭绕;可是在女后心目中,这个地方已经变成一片荒凉。鲍赛昂太太站在第一间客厅的门口,迎接那些自称为她的朋友的人,全身穿着白衣服,头上简简单单地盘着发辫,没有一点装饰,她安闲静穆,既没有痛苦,也没有高傲,也没有假装的快乐。没有一个人能看透她的心思,她几乎像一座尼沃贝 的石像。她对几个熟朋友的笑容有时带点嘲弄的意味;但是在众人眼里,她始终和平常一样,同她被幸福的光辉照耀的时候一样。这个态度叫一帮最麻木的人看了也佩服,犹如古时的罗马青年为一个含笑而死的斗兽士喝彩。上流社会似乎特意装点得花团锦簇,来跟它的一个母后告别。

她和拉斯蒂涅说:“我只怕你不来呢。”

拉斯蒂涅觉得这句话有点埋怨的意思,声音很激动地回答:“太太,我是预备最后一个走的。”

“好,”她握着他的手说,“这儿我能够信托的大概只有你一个人。朋友,对一个女人能永久爱下去,就该爱下去,别随便丢了她。”

她挽着拉斯蒂涅的手臂走进一间打牌的客室,带他坐在一张长沙发上,说道:

“请你替我上侯爵那儿送封信去。我叫当差带路。我向他要还我的书信,希望他全部交给你。拿到之后你上楼到卧室去等我。他们会通知我的。”

她的好朋友特·朗日公爵夫人也来了,她站起身来迎接。拉斯蒂涅出发上洛希斐特公馆,据说侯爵今晚就在那边。他果然找到了阿瞿达,跟他一同回去,侯爵拿出一个匣子,说道:

“通通在这儿了。”

他好像要对欧也纳说话,也许想打听跳舞会和子爵夫人的情形,也许想透露他已经对婚姻失望——以后他也的确失望了;不料他眼中忽然亮起一道骄傲的光,拿出可叹的勇气来,把他最高尚的感情压了下去。

“亲爱的欧也纳,别跟她提到我。”

他紧紧握了握拉斯蒂涅的手,又恳切又伤感,意思催他快走。欧也纳回到鲍赛昂府,被带进子爵夫人的卧房,房内是准备旅行的排场。他坐在壁炉旁边,望着那杉木匣子非常伤心。在他心中,特·鲍赛昂太太的身份不下于《依里阿特》史诗中的女神。

“啊!朋友。”子爵夫人进来把手放在拉斯蒂涅肩上。

她流着泪,仰起头,一只手发抖,一只手举着。她突然把匣子放在火上,看它烧起来。

“他们都在跳舞!他们都准时而到,偏偏死神不肯就来。——嘘!朋友。”拉斯蒂涅想开口,被她拦住了。她说:“我永远不再来巴黎,不再见人了。清早五点,我就动身,到诺曼底乡下去躲起来。从下午三点起,我忙着种种准备,签署文书,料理银钱杂务;我没有一个人能派到……”

她停住了。

“我知道他一定在……”

她难过得不行了,又停住了。这时一切都是痛苦,有些字眼简直说不出口。

“我早打算请你今晚帮我最后一次忙。我想送你一件纪念品。我时常想到你,觉得你心地好,高尚,年轻,诚实,这些品质在这个社会里是少有的。希望你有时也想到我。”她向四下里瞧了一下,“哦,有了,这是我放手套的匣子。每次我上舞会或戏院之前拿手套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很美,因为那时我是幸福的;我每次碰到这匣子,总对它有点温情,它多少有我的一点气息,有当年的整个鲍赛昂夫人在内。你收下吧,我等会儿叫人送到阿多阿街去。特·纽沁根太太今晚漂亮得很,你得好好地爱她。朋友,我们尽管从此分别了,你可以相信我远远地祝福你。你对我多好。我们下楼吧,我不愿意人家以为我在哭。以后的日子长呢,一个人的时候,谁也不会来追究我的眼泪了。让我再瞧一瞧这间屋子。”

说到这儿她停住了。她用手遮着眼睛,抹了一下,用冷水浸过,然后挽着大学生的手臂,说道:“走吧!”

特·鲍赛昂太太以这样英勇的精神忍受痛苦,拉斯蒂涅看了感情激动到极点。回到舞会,他同特·鲍赛昂太太在场子里绕了一圈。这位恳切的太太借此表示她最后一番心意。

不久他看见了两姊妹,特·雷斯多太太和特·纽沁根太太。伯爵夫人戴着全部钻石,气概非凡,可是那些钻石绝不会使她好受,而且也是最后一次穿戴了。尽管爱情强烈,态度骄傲,她到底受不住丈夫的目光。这种场面更增加了拉斯蒂涅的伤感。在姊妹俩的钻石下面,他看到高老头躺的破床。子爵夫人误会了他的怏快不乐的表情,抽回手臂,说道:“去吧!我不愿意你为我牺牲快乐。”

欧也纳不久被但斐纳邀了去。她露了头角,好不得意。她一心要讨这个社会喜欢,既然如愿以偿,也就急于拿她的成功献在大学生脚下。

“你觉得娜齐怎么样?”她问。

“她吗?”欧也纳回答,“她预支了她父亲的性命。”

清早四点,客厅的人渐渐稀少,不久音乐也停止了。大客厅中只剩特·朗日公爵夫人和拉斯蒂涅。特·鲍赛昂先生要去睡觉了,子爵夫人和他作别,他再三说:

“亲爱的,何必隐居呢,在你这个年纪?还是同我们一块儿住下吧。”

告别完了,她走到大客厅,以为只有大学生在那儿;一看见公爵夫人,不由得叫了一声。

“我猜到你的意思,格拉拉,”特·朗日太太说,“你要一去不回地走了;你未走之前,我有番话要跟你说,我们之间不能有一点误会。”

特·朗日太太挽着特·鲍赛昂太太的手臂走到隔壁的客厅里,含着泪望着她,把她抱着,亲她的面颊,说道:

“亲爱的,我不愿意跟你冷冰冰地分手,我良心上受不了。你可以相信我,像相信你自己一样。你今晚很伟大,我自问还配得上你,还要向你证明这一点。过去我有些对不起你的地方,我没有始终如一,亲爱的,请你原谅。一切使你伤心的行为,我都向你道歉;我愿意收回我说过的话。患难成知己,我不知道我们俩哪一个更痛苦。特·蒙脱里伏先生今晚没有上这儿来,你明白没有?格拉拉,到过这次舞会的人永远忘不了你。我呢,我在做最后的努力;万一失败,就进修道院!你又上哪儿呢,你?”

“上诺曼底,躲到古撒尔乡下去,去爱,去祈祷,直到上帝把我召回为止。”

子爵夫人想起欧也纳等着,便招呼他:

“拉斯蒂涅先生,你来吧。”

大学生弯着身子握了表姊的手亲吻。

特·鲍赛昂太太说:“安多纳德,告辞了!但愿你幸福。”她转身对着大学生说:“至于你,你已经幸福了,你年轻,还能有信仰。没想到我离开这个社会的时候,像那帮幸运的死者,周围还有些虔诚的心!”

拉斯蒂涅目送特·鲍赛昂夫人坐上旅行的轿车,看她泪眼晶莹同他做了最后一次告别,由此可见社会上地位最高的人,并不像那帮趋奉群众的人说的,能逃出感情的规律而没有伤心痛苦的事。五点光景,欧也纳冒着又冷又潮湿的天气走回伏盖公寓。他的教育受完了。

拉斯蒂涅走进邻居的屋子,皮安训和他说:“可怜的高老头没有救了。”

欧也纳把睡熟的老人望了一眼,回答说:“朋友,既然你能克制欲望,就走你平凡的路吧。我入了地狱,而且得留在地狱。不管人家把上流社会说得怎么坏,你相信就是!没有一个讽刺作家能写尽隐藏在金银珠宝底下的丑恶。” 2f6f/4a+rx6dNyvx/wjqLVGF6ob7GEKFIWFsC+upnh47WBcK0rasbdeHmZUYor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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