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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世面

十二月第一星期的末了,拉斯蒂涅接到两封信,一封是母亲的,一封是大妹妹的。那些一望而知的笔迹使他快乐得心跳,害怕得发抖。对于他的希望,两张薄薄的纸等于一道生死攸关的判决书。想到父母姊妹的艰苦,他固然有点害怕;可是她们对他的溺爱,他太有把握了,尽可放心大胆吸取她们最后几滴血。母亲的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孩子,你要的钱我寄给你了,但望好好地使用,下次即使要救你性命,我也不能瞒了父亲再张罗这样大的数目,那要动摇我们的命根,拿田地去抵押了。我不知道计划的内容,自然无从批评;但究竟是什么性质的计划,你不敢告诉我呢?要解释,用不着写上几本书,我为娘的只要一句话就明白,而这句话可以免得我因为无从捉摸而牵肠挂肚。告诉你,来信使我非常痛苦。好孩子,究竟是什么情绪使你引起我这样的恐怖呢?你写信的时候大概非常难受吧,因为我看信的时候就很难受。你想干哪一行呢?难道你的前途,你的幸福,就在于装出你没有的身份,花费你负担不起的本钱,浪费你宝贵的求学的光阴,去见识那个社会吗?孩子,相信你母亲吧,拐弯抹角的路绝无伟大的成就。像你这种情形的青年,应当以忍耐与安命为美德。我不埋怨你,我不愿我们的贡献对你有半点苦味。我的话是一个又相信儿子,又有远见的母亲的话。你知道你的责任所在,我也知道你的心是纯洁的,你的用意是极好的。所以我很放心地对你说:“好,亲爱的,去干吧!”我战战兢兢,因为我是母亲;但你每走一步,我们的愿望和祝福总是陪你一步。谨慎小心呀,亲爱的孩子。你应当像大人一般明哲,你心爱的五个人 的命运都在你的肩上。是啊,我们的财富都在你身上,正如你的幸福就是我们的幸福。我们都求上帝帮助你的计划。你的姑母真是好到极点,她甚至懂得你关于手套的话。她很快活地说,她对长子特别心软。欧也纳,你应该深深地爱她,她为你所做的事,等你成功以后再告诉你,否则她的钱要使你烫手的。你们做孩子的还不知道什么叫作牺牲纪念物!可是我们哪一样不能为你牺牲呢?她要我告诉你,说她亲你的前额,希望你常常快乐。倘不是手指害痛风症,她也要写信给你呢。父亲身体很好。今年的收成超过了我们的希望。再会了,亲爱的孩子,关于你妹妹们的事,我不说了,洛尔另外有信给你。她喜欢拉拉扯扯地谈家常,我就让她来了。但求上天使你成功!噢!是的,你非成功不可,欧也纳,你使我太痛苦了,我再也受不了第二次。因为巴望能有财产给我的孩子,我才懂得贫穷的滋味。好了,再会吧。切勿杳无音信。接受你母亲的亲吻吧。

欧也纳念完信,哭了。他想到高老头扭掉镀金盘子,卖了钱替女儿还债的情景。“你的母亲也扭掉了她的首饰。”他对自己说,“姑母卖掉纪念物的时候一定也哭了。你有什么权力诅咒阿娜斯大齐呢?她为了情人,你为了自己的前程,你比她强在哪里?”大学生肚子里有些热不可当的感觉。他想放弃上流社会,不拿这笔钱。这种良心上的责备正是心胸高尚的表现,一般人批判同胞的时候不大理会这一点,唯有天上的安琪儿才会考虑到,所以人间的法官所判的罪犯,常常会得到天使赦免。拉斯蒂涅拆开妹子的信,天真而婉转的措辞使他心里轻松了些。

亲爱的哥哥,你的信来得正好,阿迦德和我,想把我们的钱派作多少用场,简直决定不了买哪样好了。你像西班牙王的仆人一样,打碎了主子的表,倒反解决了他的难题;你一句话教我们齐了心。真的,为了选择问题,我们老是在拌嘴,可做梦也想不到,原来只有一项用途真正能满足我们所有的欲望。阿迦德快活得直跳起来。我们俩乐得整天疯疯癫癫,以至于(姑母的说法)妈妈扮起一本正经的脸来问:“什么事呀,两位小姐?”如果我们因此受到一言半语的埋怨,我相信我们还要快活呢。一个女子为了所爱的人受苦才是乐事!只有我在快乐之中觉得不痛快,有点心事。将来我绝不是一个贤惠的女人,我太会花钱,买了两根腰带,一支穿引胸衣小孔的美丽的引针,一些无聊的东西,因此我的钱没有胖子阿迦德多;她很省俭,把洋钱一块块积起来像喜鹊一样 。她有两百法郎!我么,可怜的朋友,我只有一百五十。我大大地遭了报应,真想把腰带扔在井里,从此我用到腰带心中就要不舒适了。唉,我揩了你的油。阿迦德真好,她说:“咱们把三百五十法郎合在一块儿寄给他吧!”实际情形恕不详细奉告!我们依照你的吩咐,拿了这笔了不得的款子假装出去散步,一上大路,直奔吕番克村,把钱交给驿站站长格冷贝先生。回来时我们身轻如燕。阿迦德问我:“是不是因为快乐,我们身体这样轻?”我们不知讲了多少话,恕不细述了。反正谈的是你巴黎佬的事。噢!好哥哥,我们真爱你!要说守秘密吧,像我们这样的调皮姑娘,据姑母说,什么都做得出来,就是守口如瓶也办得到。母亲和姑母偷偷摸摸地上安古兰末,两人对旅行的目的绝口不提,动身之前,还经过一次长时间的会议,我们和男爵大人都不准参加。在拉斯蒂涅国里,大家纷纷猜测。公主们给王后陛下所绣的小孔纱衫,极秘密地赶起来,把两条边补足了。凡端伊方面决定不砌围墙,用篱笆代替。小百姓要损失果子,再没有钉在墙上的果树,但外人可以赏玩一下园内的好风景。如果王太子需要手帕,特·玛西阿母后在多年不动的库房里,找出了一匹遗忘已久的上等荷兰细布;阿迦德和洛尔两位公主,正在打点针线和老是冻得红红的手,听候太子命令。唐·亨利和唐·迦勃里哀两位小王子还是那么淘气:狂吞葡萄酱,惹姊姊们冒火,不肯念书,喜欢掏鸟窠,吵吵嚷嚷,冒犯禁令去砍伐柳条,做枪做棒。教皇的专使,俗称为本堂教士,威吓说要驱逐他们出教,如果他们再放着神圣的文法不学而去舞枪弄棒。再会吧,亲爱的哥哥,我这封信表示我对你全心全意的祝福,也表示我对你的友爱得到极大的满足。你将来回家,一定有许多事情告诉我!你什么都不会瞒我,是不是?我是大妹妹呀。姑母曾经透露一句,说你在交际场中颇为得意。

只讲起一个女子,其余便只字不提。

只字不提,当然是对我们喽!喂!欧也纳,你需要的话,我们可以省下手帕的布替你做衬衣。关于这一点,快快来信。倘若你马上要做工很好的漂亮衬衫,我们得立刻赶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巴黎式样,你寄个样子来,尤其袖口。再会了,再会了!我吻你的左额,那是专属于我的。另外一张信纸我留给阿迦德,她答应凡是我写的话绝不偷看。可是为保险起见,她写的时候我要在旁监视。

爱你的妹妹 洛尔·特·拉斯蒂涅

“哦!是啊,是啊,”欧也纳心里想,“无论如何非发财不可!奇珍异宝也报答不了这样的忠诚。我得把世界上所有的幸福都带给她们。”他停了一会儿又想:“一千五百五十法郎,每个法郎都得用在刀口上!洛尔说得不错。该死!我只有粗布衬衫。为了男人的幸福,女孩子家会像小偷一样机灵。她那么天真,为我设想得却那么周到,犹如天上的安琪儿,根本不懂得尘世的罪过便宽恕了。”

于是世界是他的了!先把裁缝叫来,探过口气,居然答应赊账。见过了脱拉伊先生,拉斯蒂涅懂得裁缝对青年人的生活影响极大。为了账单,裁缝要不是一个死冤家,便是一个好朋友,总是走极端的。欧也纳所找的那个,懂得人要衣装的老话,自命为能够把青年人捧出山。后来拉斯蒂涅感激之余,在他那套巧妙的谈吐里有两句话,使那个成衣匠发了财:

“我知道有人靠了他做的两条裤子,攀了一门有两万法郎陪嫁的亲事。”

一千五百法郎现款,再加可以赊账的衣服!这么一来,南方的穷小子变得信心十足。他下楼用早餐的时候,自有一个年轻人有了几文钱的那种说不出的神气。钱落到一个大学生的口袋里,他马上觉得有了靠山。走路比从前有劲得多,杠杆有了着力的据点,眼神丰满,敢于正视一切,全身的动作也灵活起来。隔夜还怯生生的,挨了打不敢还手;此刻可有胆子得罪内阁总理了。他心中有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他所不欲,无所不能,想入非非地要这样又要那样,兴高采烈,豪爽非凡,话也多起来了。总之,从前没有羽毛的小鸟如今长了翅膀。没有钱的大学生拾取一星半点的欢娱,像一条狗冒着无穷的危险偷一根骨头,一边咬着嚼着,吮着骨髓,一边还在跑。等到小伙子口袋里有了几枚不容易招留的金洋,就会把乐趣细细地体味,咀嚼,得意非凡,魂灵飞上半天,再不知穷苦二字怎讲。整个巴黎都是他的了。那是样样闪着金光,爆出火花的年龄!成年以后的男女哪还有这种快活劲儿!那是欠债的年龄,提心吊胆的年龄!而就因为提心吊胆,一切欢乐才格外有意思!凡是不熟悉塞纳河左岸,没有在拉丁区混过的人,根本不懂得人生!

拉斯蒂涅咬着伏盖太太家一个铜子一个的煮熟梨,心上想:“嘿!巴黎的妇女知道了,准会到这儿来向我求爱。”

这时栅门上的铃声一响,驿车公司的一个信差走进饭厅。他找欧也纳·特·拉斯蒂涅先生,交给他两个袋子和一张签字的回单。欧也纳被伏脱冷深深地瞅了一眼,好像被鞭子抽了一下。

伏脱冷对他说:“那你可以去找老师学击剑打枪了。”

“金船到了。”伏盖太太瞧着钱袋说。

米旭诺小姐不敢对钱袋望,唯恐人家看出她贪心。

“你的妈妈真好。”古的太太说。

“他的妈妈真好。”波阿莱马上跟了一句。

“对啊,妈妈连血都挤出来了。”伏脱冷道,“现在你可以胡闹,可以交际,去钓一笔陪嫁,跟那些满头桃花的伯爵夫人跳舞了。可是听我的话,小朋友,靶子场非常去不可。”

伏脱冷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拉斯蒂涅想拿酒钱给信差,可一个钱都掏不出来。伏脱冷拿了一个法郎丢给来人。

“你的信用是不错的。”他望着大学生说。

拉斯蒂涅只得谢了他,虽然那天从鲍赛昂家回来,彼此抢白过几句以后,他非常讨厌这个家伙。在那八天之内,欧也纳和伏脱冷见了面都不作声,彼此只用冷眼观察。大学生想来想去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大概思想的放射,总是以孕育思想的力量为准的,头脑要把思想送到什么地方,思想便落在什么地方,准确性不下于从炮身里飞出去的弹丸,效果却个个不同。有些娇嫩的个性,思想可以钻进去损坏组织;也有些武装坚强的个性,铜墙铁壁式的头脑,旁人的意志打上去只能颓然堕下,好像炮弹射着城墙一样;还有软如棉花的个性,旁人的思想一碰到它便失掉作用,犹如炮弹落在堡垒外面的泥沟里。拉斯蒂涅的那种头脑却是装满了火药,一触即发。他朝气太旺,不能避免思想放射的作用,接触到别人的感情,不能不感染,许多古怪的现象在不知不觉之间种在他心里。他的精神视觉像他的山猫眼睛一样明澈;每种灵敏的感官都有那种神秘的力量,能够感知遥远的思想,也具有那种反应敏捷、往返自如的弹性;我们在优秀的人物身上,善于把握敌人缺点的战士身上,就是佩服这种弹性。并且一个月以来,欧也纳所发展的优点跟缺点一样多。他的缺点是社会逼出来的,也是满足他日趋高涨的欲望所必需的。在他的优点中间,有一项是南方人的兴奋活泼,喜欢单刀直入解决困难,受不了不上不下的局面;北方人把这个优点称为缺点:他们以为这种性格如果是缪拉成功的秘诀,也是他丧命的原因 。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如果一个南方人把北方人的狡猾和洛阿河彼岸 的勇猛联合起来,就可成为全才,坐上瑞典的王位 。因此,拉斯蒂涅绝不能长久处于伏脱冷的炮火之下,而不弄清楚这家伙究竟为敌为友。他常常觉得这怪人看透他的情欲,看透他的心思,而这怪人自己却把一切藏得那么严,其深不可测正如无所不知无所不见,而一言不发的斯芬克斯。这时欧也纳荷包里有了几文钱,想反抗了。伏脱冷喝完了最后几口咖啡,预备起身出去。欧也纳说:

“对不起,请你等一下。”

“干什么?”伏脱冷回答,一边戴上他的阔边大帽,提起铁手杖——平时他常常拿这根手杖在空中舞动,大有三四个强盗来攻击也不怕的神气。

“我要还你钱。”拉斯蒂涅说着,急急忙忙解开袋子,数出一百四十法郎给伏盖太太,说道,“账算清,朋友亲。到今年年底为止,咱们两讫了。再请兑五法郎零钱给我。”

“账算清,朋友亲。”波阿莱瞧着伏脱冷重复了一句。

“这儿还你一法郎。”拉斯蒂涅把钱授给那个戴假头发的斯芬克斯。

“好像你就怕欠我的钱,嗯?”伏脱冷大声说着,犀利的目光直瞧到他心里;那副涎皮赖脸的挖苦人的笑容,欧也纳一向讨厌,想跟他闹好几回了。

“嗳……是的。”大学生回答,提着两只钱袋预备上楼了。

伏脱冷正要从通到客厅的门里出去,大学生想从通到楼梯道的门里出去。

“你知道吗,特·拉斯蒂涅喇嘛侯爵大人,你的话不大客气?”伏脱冷说着,砰的一声关上客厅的门,迎着大学生走过来。大学生冷冷地瞅着他。

拉斯蒂涅带上饭厅的门,拉着伏脱冷走到楼梯脚下。楼梯间有扇直达花园的板门,嵌着长玻璃,装着铁栅。西尔维正从厨房出来,大学生当着她的面说:

“伏脱冷先生,我不是侯爵,也不是什么拉斯蒂涅喇嘛。”

“他们要打架了。”米旭诺小姐不关痛痒地说。

“打架!”波阿莱跟着说。

“噢,不会的。”伏盖太太摩挲着她的一堆洋钱回答。

“他们到菩提树下去了。”维多莉小姐叫了声,站起来向窗外张望。“可怜的小伙子没有错啊。”

古的太太说:“上楼吧,亲爱的孩子,别管闲事。”

古的太太和维多莉起来走到门口,西尔维迎面拦住了去路,说道:

“什么事啊?伏脱冷先生对欧也纳先生说:咱们来评个理吧!说完抓着他的胳膊,踏着我们的朝鲜蓟走过去了。”

这时伏脱冷出现了。“伏盖妈妈,”他笑道,“不用怕,我要到菩提树下去试试我的手枪。”

“哎呀!先生,”维多莉合着手说,“干吗你要打死欧也纳先生呢?”

伏脱冷退后两步,瞧着维多莉。

“又是一桩公案。”他那种嘲弄的声音把可怜的姑娘羞得满面通红,“这小伙子很可爱是不是?你教我想起了一个主意。好,让我来成全你们俩的幸福吧,美丽的孩子。”

古的太太抓起女孩子的胳膊,一边走一边凑在她耳边说:

“维多莉,你今儿真是莫名其妙。”

伏盖太太道:“我不愿意人家在我这里打枪,你要惊动邻居,大清早叫警察上门了!”

“哦!放心,伏盖妈妈,”伏脱冷回答,“你别慌,我们到靶子场去就是了。”说罢他追上拉斯蒂涅,亲热地抓着他的手臂:

“等会儿你看我三十五步之外接连五颗子弹打在黑桃A 的中心,你不至于泄气吧?我看你有点生气了,那你可要糊里糊涂送命的呢。”

“你不敢啦?”欧也纳说。

“别惹我,”伏脱伏道,“今儿天气不冷,来这儿坐吧。”他指着几只绿漆的凳子。“行,这儿不会有人听见了。我要跟你谈谈。你是一个好小子,我不愿意伤了你。咱家鬼——(吓!该死!)咱家伏脱冷可以赌咒,我真喜欢你。为什么?我会告诉你的。现在只要你知道,我把你认识得清清楚楚,好像你是我生的一般。我可以给你证明。哎,把袋子放在这儿吧。”他指着圆桌说。

拉斯蒂涅把钱袋放在桌上,他不懂这家伙本来说要打死他,怎么又忽然装作他的保护人。

“你很想知道我是谁,干过什么事,现在又干些什么。你太好奇了,孩子。哎,不用急,我的话长呢。我倒过霉。你先听着,等会儿再回答。我过去的身世,倒过霉三个字儿就可以说完了。我是谁?伏脱冷。做些什么?做我爱做的事。完啦。你要知道我的性格吗?只要对我好的或是我觉得投机的人,我对他们和气得很,这种人可以百无禁忌,尽管在我小腿上踢几脚,我也不会说一声‘哼,当心!’可是,小乖乖!那些跟我找麻烦的人,或是我觉得不对劲的,我会凶得像魔鬼。还得告诉你,我把杀人当作——呸……这样的玩意儿!”说着他唾了一道口水,“不过我的杀人杀得很得体,倘使非杀不可的话。我是你们所说的艺术家。别小看我,我念过贝凡纽多·彻里尼 的《回忆录》,还是念的意大利文的原作!他是一个会作乐的好汉,我跟他学会了模仿天意,所谓天意,就是不分青红皂白乱杀一阵。我也学会了到处爱美。你说单枪匹马跟所有的人作对,把他们一齐打倒,不是挺美吗?对你们这个乱七八糟的社会组织,我仔细想过。告诉你,孩子,决斗是小娃娃的玩意儿,简直胡闹。两个人中间有一个多余的时候,只有傻瓜才会听凭偶然去决定。决斗吗?就像猜铜板!呃!我一口气在黑桃A的中心打进五颗子弹,一颗钉着一颗,还是在三十五步之外!有了这些小本领,总以为打中个把人是没问题的了。唉!哪知我隔开二十步打一个人竟没有中。对面那浑蛋,一辈子没有拿过手枪,可是你瞧!”他说着解开背心,露出像熊背一样多毛的胸脯,生着一簇教人又恶心又害怕的黄毛。“那乳臭未干的小子竟然把我的毛烧焦了。”他把拉斯蒂涅的手指按在他胸部的一个窟窿上。“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像你这个年纪,二十一岁。我还相信一些东西,譬如说,相信一个女人的爱情,相信那些弄得你七荤八素的荒唐事。我们交起手来,你可能把我打死。假定我躺在地上了,你怎么办?得逃走啰,上瑞士去,白吃爸爸的,而爸爸也没有几文。你现在的情形,让我来点醒你;我的看法高人一等,因为我有生活经验,知道只有两条路好走:不是糊里糊涂地服从,就是反抗。我,还用说吗?我对什么都不服从。照你现在这个派头,你知道你需要什么,一百万家财,而且要快;不然的话,你尽管胡思乱想,一切都是水中捞月,白费!这一百万,我来给你吧。”他停了一下,望着欧也纳。“啊!啊!现在你对伏脱冷老头的神色好一些了。一听我那句话,你就像小姑娘听见人家说了声:‘晚上见!’便理理毛,舐舐嘴唇,有如喝过牛奶的猫咪。这才对嘛。来,来,咱们合作吧。先算算你那笔账,小朋友。家乡,咱们有爸爸、妈妈、祖姑母、两个妹妹(一个十八一个十七)、两个兄弟(一个十五一个十岁),这是咱们的花名册。祖姑母管教两个妹妹,神甫教两个兄弟拉丁文。家里总是多喝栗子汤,少吃白面包;爸爸非常爱惜他的裤子,妈妈难得添一件冬衣和夏衣,妹妹们能将就便将就了。我什么都知道,我住过南方。要是家里每年给你一千二,田里的收入统共只有三千,那么你们的情形就是这样。咱们有一个厨娘,一个当差,面子总要顾到,爸爸还是男爵呢。至于咱们自己,咱们有野心,有鲍赛昂家撑腰,咱们拼着两条腿走去,心里想发财,口袋里空空如也;嘴里吃着伏盖妈妈难以下咽的饭菜,心里爱着圣·日耳曼区的山珍海味;睡的是破床,想的是高堂大厦!我不责备你的欲望。我的小心肝,野心不是个个人都有的。你去问问娘儿们,她们追求的是怎么样的男人,还不是野心家?野心家比别的男子腰粗臂胖,血中铁质更多,心也更热。女人强壮的时候真快乐,真好看,所以在男人中专挑有力气的爱,便是给他压坏也甘心。我一项一项举出你的欲望,好向你提出问题。问题是这样:咱们肚子饿得像狼,牙齿又尖又快,怎么办才能弄到大鱼大肉?第一要吞下《法典》,那可不是好玩的事,也学不到什么;可是这一关非过不可。好,就算过了关,咱们去当律师,预备将来在重罪法庭当一个庭长,把一些英雄好汉,肩膀上刺了T. F. 打发出去,好让财主们太太平平地睡觉。这可不是味儿,而且时间很长。先得在巴黎愁眉苦脸地熬两年,对咱们馋涎欲滴的美果只许看,不许碰。老想要而要不到,才磨人呢。倘若你面无血色,性格软绵绵的像条虫,那还不成问题;不幸咱们的血像狮子的一样滚烫,胃口奇好,一天可以胡闹二十次。这样你就受罪啦,受老天爷地狱里最凶的刑罚啦。就算你安分守己,只喝牛奶,做些哀伤的诗;可是熬尽了千辛万苦,憋着一肚子怨气之后,你总得,不管你怎样胸襟高旷,先要在一个浑蛋手下当代理检察,在什么破落的小城里,政府丢给你一千法郎薪水,好像把残羹冷饭扔给一条肉铺里的狗。你的职司是盯在小偷背后狂吠,替有钱的人辩护,把有心肝的送上断头台。你非这样不可!要没有靠山,你就在内地法院里发霉。到三十岁,你可以当一名年俸一千二的推事,倘若捧住饭碗的话。熬到四十岁,娶一个磨坊主人的女儿,带来六千上下的陪嫁。得啦,谢谢吧。要是有靠山,三十岁上你便是检察官,五千法郎薪水,娶的是区长的女儿。再玩一下卑鄙的政治手段,譬如读选举票,把自由党的玛虞哀念作保王党的维莱(既然押韵,用不着良心不安),你可以在四十岁上升成首席检察官,还能当议员。你要注意,亲爱的孩子,这么做是要咱们昧下良心,吃二十年苦,无声无息地受二十年难,咱们的姊妹只能当老姑娘终身。还得奉告一句:首席检察官的缺份,全法国统共只有二十个,候补的有两万,其中尽有些不要脸的,为了升官发财,不惜出卖妻儿子女。如果这一行你觉得倒胃口,那么再来瞧瞧别的。特·拉斯蒂涅男爵有意当律师吗?噢!好极了!先得熬上十年,每月一千法郎开销,要一套藏书,一间事务所,出去应酬,卑躬屈膝地巴结诉讼代理人,才能招揽案子,到法院去吃灰。要是这一行能够使你出头,那也罢了;可是你去问一问,五十岁左右每年挣五万法郎以上的律师,巴黎有没有五个?唉!与其受这样的委屈,还不如去当海盗。再说,哪儿来的本钱?这都泄气得很。不错,还有一条出路是女人的陪嫁。哦,你愿意结婚吗?那等于把一块石头挂上自己的脖子。何况为了金钱而结婚,咱们的荣誉感,咱们的志气,又放到哪儿去?还不如现在就反抗社会!像一条蛇似的躺在女人前面,舐着丈母的脚,做出叫母猪也害臊的卑鄙事情。呸!这样要能换到幸福,倒还罢了。但这种情形之下娶来的老婆,会教你倒霉得像阴沟盖。跟自己的老婆斗还不如同男人打架。这是人生的三岔口,朋友,你挑吧。你已经挑定了,你去过表亲鲍赛昂家,嗅到了富贵气。你也去过高老头的女儿雷斯多太太家,闻到了巴黎妇女的味道。那天你回来,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几个字:往上爬!不顾一切地往上爬。我暗中叫好,心里想这倒是一个配我脾胃的汉子。你要用钱,哪儿去找呢?你抽了姊妹的血。做弟兄的多多少少全骗过姊妹的钱。你家乡多的是栗子,少的是洋钱,天知道怎么弄来的一千五百法郎,往外溜的时候跟大兵出门抢劫一样快,钱完了怎么办?用功吗?用功的结果,你现在明白了,是像波阿莱那等角色一样老来在伏盖妈妈家租间屋子。跟你情形相仿的四五万青年,此刻都有一个问题要解决:赶快挣一笔财产。你是其中的一个。你想:你们要怎样拼命,怎样斗争?势必你吞我,我吞你,像一个瓶里的许多蜘蛛,因为根本没有四五万个好缺份。你知道巴黎的人怎么打天下的?不是靠天才的光芒,就是靠腐蚀的本领。在这个人堆里,不像炮弹一般轰进去,就得像瘟疫一般钻进去。清白老实一无用处。在天才的威力之下,大家会屈服;先是恨他,毁谤他,因为他一口独吞,不肯分肥;可是他要坚持的话,大家便屈服了。总而言之,没法把你埋在土里的时候,就向你磕头。雄才大略是少有的,遍地风行的是腐化堕落。社会上多的是饭桶,而腐蚀便是饭桶的武器,你到处觉得有它的刀尖。有些男人,全部家私不过六千法郎薪水,老婆的衣着花到一万以上。收入只有一千二的小职员也会买田买地。你可以看到一些女人出卖身体,为的是要跟贵族院议员的公子,坐了车到长野跑马场的中央大道上去奔驰。女儿有了五万法郎进款,可怜的脓包高老头还不得不替女儿还债,那是你亲眼看见的。你试着瞧吧,在巴黎走两三步路要不碰到这一类鬼玩意儿才怪。我敢用脑袋跟这一堆生菜打赌,你要碰到什么你中意的女人,不管是谁,不管怎样有钱、美丽、年轻,你马上掉在黄蜂窠里。她们受着法律的束缚,什么事都得跟丈夫明争暗斗。为了情人,衣着,孩子,家里的开销,虚荣,所玩的手段,简直说不完,反正不是为了高尚的动机。所以正人君子是大众的公敌。你知道什么叫作正人君子吗?在巴黎,正人君子是不声不响、不愿分赃的人。至于那批可怜的公共奴隶,到处做苦工而没有报酬的,还没有包括在内;我管他们叫作相信上帝的傻瓜。当然这是德行的最高峰,愚不可及的好榜样,同时也是苦海。倘若上帝开个玩笑,在最后审判时缺席一下,那些好人包括你在内都要愁眉苦脸!因此,你要想快快发财,必须现在已经有钱,或者装作有钱。要弄大钱,就该大刀阔斧地干,要不就完事大吉。三百六十行中,倘使有十几个人成功得快,大家便管他们叫作贼。你自己去找结论吧。人生就是这么回事,跟厨房一样腥臭,要捞油水不能怕弄脏手,只消事后洗干净:今日所谓道德,不过是这一点。我这样议论社会是有权利的,因为我认识社会。你以为我责备社会吗?绝对不是。社会一向是这样的,道德家永远改变不了它。人不是一成不变的,不过他的作假有时多有时少,一帮傻子便跟着说风俗淳朴了,或是浇薄了。我并不帮平民骂富翁:上中下三等的人都是一样的人。这些高等野兽,每一百万中间总有十来个狠家伙,高高地坐在一切之上,甚至坐在法律之上,我便是其中之一。你要有种,你就扬着脸一条直线往前冲。可是你得跟妒忌、毁谤、庸俗斗争,跟所有的人斗争。拿破仑碰到一个叫作奥勃里的陆军部长,差一点送他往殖民地 。你自己忖一忖吧!看你是否能每天早上起来,比隔夜更有勇气。倘若是的话,我可以给你提出一个谁也不会拒绝的计划。喂,你听着。我有个主意在这儿。我想过一种长老生活,在美国南部弄一大块田地,就算十万阿尔邦 吧。我要在那边种植,买奴隶,靠了卖牛、卖烟草、卖林木的生意挣他几百万,把日子过得像小皇帝一样;那样随心所欲的生活,蹲在这破窑里的人连做梦也做不到的。我是一个大诗人。我的诗不是写下来的,而是在行动和感情上表现的。此刻我有五万法郎,只够买四十名黑人。我需要二十万法郎,因为我要两百个黑人,才能满足我长老生活的瘾。黑人,你懂不懂?那是一些自生自灭的孩子,你爱把他们怎么办就怎么办,绝没有一个好奇的检察官来过问。有了这笔黑资本,十年之内可以挣到三四百万。我要成功了,就没有人再盘问我的出身。我就是四百万先生,合众国公民。那时我才五十岁,不至于发霉,我爱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总而言之,倘若我替你弄到一百万的陪嫁,你肯不肯给我二十万?两成佣金,不算太多吧?你可以教小媳妇爱你。一朝结了婚,你得表示不安、懊恼,半个月工夫装作闷闷不乐。然后,某一天夜里,先来一番装腔作势,再在两次亲吻之间,对你老婆说出有二十万的债,当然那时要把她叫作心肝宝贝啰!这种戏文天天都有一批最优秀的青年在扮演。一个少女把心给了你,还怕不肯打开钱袋吗?你以为你损失了吗?不,一桩买卖就能把二十万捞回来。凭你的资本,凭你的头脑,挣多大的家财都不成问题。于是乎 ,你在六个月中间造就了你的幸福,造就了一个小娇娘的幸福,还有伏脱冷老头的幸福,还有你父母姊妹的幸福,他们此刻不是缺少木柴,手指冻得发疼吗?我的提议跟条件,你不用大惊小怪!巴黎六十件美满的婚姻,总有四十七件是这一类的交易。公证人公会曾经强逼某先生……”

“要我怎么办呢?”拉斯蒂涅急不可待地打断了伏脱冷的话。

“噢,用不着你多费心的。”伏脱冷回答的时候,那种高兴好比一个渔翁觉得鱼儿上了钩。“你听我说!凡是可怜的、遭难的女子,她的心等于一块极需要爱情的海绵,只消一滴感情,立刻膨胀。追求一个孤独,绝望,贫穷,想不到将来有大家私的姑娘,呃!那简直是拿了一手同花顺子 ,或是知道了头奖的号码去买奖券,或是得了消息去做公债。你的亲事就像在三合土上打了根基。一朝有几百万家财落在那姑娘头上,她会当作泥土一般扔在你脚下,说道:‘拿吧,我的心肝!拿吧,阿陶夫!阿弗莱!拿吧,欧也纳!’只消阿陶夫,阿弗莱,或者欧也纳有那聪明的头脑肯为她牺牲。所谓牺牲,不过是卖掉一套旧衣服,换几个钱一同上蓝钟饭铺吃一顿香菌包子,晚上再到滑稽剧院看一场戏;或者把表送往当铺,买一条披肩送她。那些爱情的小玩意儿,无须跟你细说;多少女人都喜欢那一套,譬如写情书的时候,在信笺上洒几滴水冒充眼泪等等:我看你似乎完全懂得调情的把戏。你瞧,巴黎仿佛新大陆上的森林,有无数的野蛮民族在活动,什么伊林诺人、许龙人,都在社会上靠打猎过活。你是个追求百万家财的猎人,得用陷阱,用鸟笛,用哨子去猎取。打猎的种类很多,有的猎取陪嫁,有的猎取破产后的清算 ,有的出卖良心,有的出卖无法抵抗的定户 。凡是满载而归的人都被敬重,庆贺,受上流社会招待。说句公平话,巴黎的确是世界上最好客的城市。如果欧洲各大京城高傲的贵族,不许一个声名狼藉的百万富翁跟他们称兄道弟,巴黎自会对他张开臂抱,赴他的宴会,吃他的饭,跟他碰杯,祝贺他的丑事。”

“可是哪儿去找这样一个姑娘呢?”欧也纳问。

“就在眼前,听你摆布!”

“维多莉小姐吗?”

“对啦!”

“怎么?”

“她已经爱上你了,你那个特·拉斯蒂涅男爵夫人!”

“她一个子儿都没有呢。”欧也纳很诧异地说。

“噢!这个吗?再补上两句,事情就明白了。泰伊番老头在大革命时代暗杀过他的一个朋友。他是个跟咱们一派的好汉,思想独往独来,是个银行家,弗莱特烈-泰伊番公司的大股东;他想把全部家产传给独养儿子,把维多莉一脚踢开。咱家我,可不喜欢这种不平事。我好似堂·吉诃德,专爱锄强扶弱。如果上帝的意志要召回他的儿子,泰伊番自会承认女儿;他好歹总要一个继承人,这又是人类天生的傻脾气;可是他不能再生孩子,我知道。维多莉温柔可爱,很快会把老子哄得回心转意,用感情弄得他团团转,像个德国陀螺似的。你对她的爱情,她感激万分,绝不会忘掉,她会嫁给你。我嘛,我来替天行道,教上帝发愿。我有个生死之交的朋友,洛阿军团 的上校,最近调进王家卫队。他听了我的话加入极端派的保王党:他才不是固执成见的糊涂蛋呢。顺便得忠告你一句,好朋友,你不能拿自己的话当真,也不能拿自己的主张当真。有人要收买你的主张,不妨出卖。一个自命为从不改变主张的人,是一个永远走直线的人,相信自己永远正确的大傻瓜。世界上没有原则,只有事实;没有法律,只有时势;高明的人同事实跟时势打成一片,任意支配。倘若真有什么固定的原则跟法律,大家也能随时更换,像咱们换衬衫一样容易了。一个人用不着比整个民族更智慧。替法国出力最少的倒是受人膜拜的偶像,因为他老走激进的路;其实这等人至多只能放在博物馆中跟机器一块儿,挂上一条标签,叫他拉斐德 。至于被每个人丢石子的那位亲王,根本瞧不起人类,所以人家要他发多少誓便发多少誓;他却在维也纳会议中使法国免于被瓜分;他替人挣了王冠,人家却把污泥丢在他脸上 。噢!什么事的底细我都明白,人家的秘密我知道的才多呢!不用多说了。只消有一天能碰到三个人对一条原则的运用意见一致,我就佩服,我马上可以采取一个坚决的主张;可是不知何年何月才有这么一天呢!对同一条法律的解释,法庭上就没有三个推事意见相同。言归正传,说我那个朋友吧。只消我开声口,他会把耶稣基督重新钉上十字架。凭我伏脱冷老头一句话,他会跟那个小子寻事,那小子——对可怜的妹子连一个子儿都不给,哼!——……然后……”

伏脱冷站起身子,摆着姿势,好似一个剑术教师准备开步的架势:

“然后,请他回老家!”

“怕死人了!”欧也纳道,“你是开玩笑吧,伏脱冷先生?”

“哟!哟!哟!别紧张,”他回答,“别那么孩子气,你要是愿意,尽管去生气,去冒火!说我恶棍、坏蛋、无赖、强盗,都行,只是别叫我骗子,也别叫我奸细!来吧,开口吧,把你的连珠炮放出来吧!我原谅你,在你的年纪上那是挺自然的!我就是过来人!不过得仔细想一想。也许有一天你干的事比这个更要不得,你会去拍漂亮女人的马屁,接受她的钱。你已经在这么想了。因为你要不在爱情上预支,你的梦想怎么能成功?亲爱的大学生,德行是不可分割的,是则是,非则非,一点不含糊。有人说罪过可以补赎,可以用忏悔来抵销!哼,笑话!为了要爬到社会上的某一级而去勾引一个女人,离间一家的弟兄,总之为了个人的快活和利益,明里暗里所干的一切卑鄙勾当,你以为合乎信仰、希望、慈悲三大原则吗?一个纨绔子弟引诱未成年的孩子一夜之间丢了一半家产,凭什么只判两个月徒刑?一个可怜的穷鬼在加重刑罚的情节 中偷了一千法郎,凭什么就判终身苦役?这是你们的法律。没有一条不荒谬。戴了黄手套说漂亮话的人物,杀人不见血,永远躲在背后;普通的杀人犯却在黑夜里用铁棍撬门进去,那明明是犯了加重刑罚的条款了。我现在向你提议的,跟你将来所要做的,差别只在于见血不见血。你还相信世界上真有什么固定不变的东西!嗳!千万别把人放在眼里,倒应该研究一下法网上哪儿有漏洞。只要不是彰明较著发的大财,骨子里都是大家遗忘了的罪案,只是案子做得干净罢了。”

“别说了,先生,我不能再听下去,你要教我对自己都怀疑了,这时我只能听感情指导。”

“随你吧,孩子。我只道你是个硬汉。我再不跟你说什么了。不过,最后交代你一句,”他目不转睛地瞪着大学生,“我的秘密交给你了。”

“不接受你的计划,当然会忘掉的。”

“说得好,我听了很高兴。不是吗?换了别人,就不会这么谨慎体贴了。别忘了我这番心意,等你半个月,要就办,不要就算了。”

眼看伏脱冷夹着手杖,若无其事地走了。拉斯蒂涅不禁想道:“好一个死心眼儿的家伙!特·鲍赛昂太太文文雅雅对我说的,他赤裸裸地说了出来。他拿钢铁般的利爪把我的心撕得粉碎。干吗我要上特·纽沁根太太家去?我刚转好念头,他就猜着了。关于德行,这强盗坯三言两语告诉我的,远过于多少人物多少书本所说的。如果德行不允许妥协,我岂不是偷盗了我的妹妹?”

他把钱袋往桌上一扔,坐下来胡思乱想。

“忠于德行,就是做一个伟大的殉道者!哼!个个人相信德行,可是谁是有德行的?民众崇拜自由,可是自由的人民在哪儿?我的青春还像明净无云的蓝天,可是巴望富贵,不就是决定扯谎,屈膝,在地上爬,逢迎吹拍,处处作假吗?不就是甘心情愿听那帮扯过谎,屈过膝,在地上爬过的人使唤吗?要加入他们的帮口,先得侍候他们。呸!那不行。我要规规矩矩,清清白白地用功,夜以继日地用功,凭劳力来挣我的财产。这是求富贵最慢的路,但我每天可以问心无愧地上床。白璧无瑕,像百合一样纯洁,将来回顾一生的时候,岂不挺美?我跟人生,还像一个青年和他的未婚妻一样新鲜,伏脱冷却教我看到婚后十年的情景。该死!我越想越糊涂了。还是什么都不去想,听凭我的感情指导吧。”

胖子西尔维的声音赶走了欧也纳的幻想,她报告说裁缝来了。他拿了两口袋钱站在裁缝前面,觉得这个场面倒也不讨厌。试过晚礼服,又试一下白天穿的新装,他马上变了一个人。

他心上想:“还怕比不上特·脱拉伊?还不是一样的绅士气派?”

“先生,”高老头走进欧也纳的屋子说,“你可是问我特·纽沁根太太上哪些地方应酬吗?”

“是啊。”

“下星期一,她要参加特·加里里阿诺元帅的跳舞会。要是你能够去,请你回来告诉我,她们姊妹俩是不是玩得痛快,穿些什么衣衫,总之,你要样样说给我听。”

“你怎么知道的?”欧也纳让他坐在火炉旁边问他。

“她的老妈子告诉我的。从丹兰士和公斯当斯 那边,我打听出她们的一举一动。”他像一个年轻的情人因为探明了情妇的行踪,对自己的手段非常得意。“你可以看到她们了,你!”他的艳羡与痛苦都天真地表现了出来。

“还不知道呢,”欧也纳回答,“我要去见特·鲍赛昂太太,问她能不能把我介绍给元帅夫人。”

欧也纳想到以后能够穿着新装上子爵夫人家,不由得暗中欢喜。

伦理学家所谓人心的深渊,无非指一些自欺欺人的思想,不知不觉只顾自己利益的念头。那些突然的变化,来一套仁义道德的高调,又突然回到老路上去,都是迎合我们求快乐的愿望的。眼看自己穿扮齐整,手套靴子样样合格之后,拉斯蒂涅又忘了敦品励学的决心。青年人陷于不义的时候,不敢对良心的镜子照一照;成年人却不怕正视。人生两个阶段的不同完全在于这一点。

几天以来,欧也纳和高老头这对邻居成了好朋友。他们心照不宣的友谊,伏脱冷和大学生的不投机,其实都出于同样的心理。将来倘有什么大胆的哲学家,想肯定我们的感情对物质世界的影响,一定能在人与动物的关系中找到不少确切的例子,证明感情并不是抽象的。譬如说,看相的人推测一个人的性格,绝不能一望而知,像狗知道一个陌生人对它的爱憎那么快。有些无聊的人想淘汰古老的字眼,可是“物以类聚”这个成语始终挂在每个人的嘴边。受到人家的爱,我们是感觉到的。感情无论在什么东西上面都能留下痕迹,并且能穿越空间。一封信代表一颗灵魂,等于口语的忠实的回声,所以敏感的人把信当作爱情的至宝。高老头的盲目的感情,已经把他像狗一样的本能发展到出神入化,自然能体会大学生对他的同情、钦佩和好意。可是初期的友谊还没有到推心置腹的阶段。欧也纳以前固然表示要见特·纽沁根太太,却并不想托老人介绍,而仅仅希望高里奥漏出一点口风给他利用。高老头也直到欧也纳访问了阿娜斯大齐和特·鲍赛昂太太回来,当众说了那番话,才和欧也纳提起女儿。他说:

“亲爱的先生,你怎么能以为说出了我的名字,特·雷斯多太太便生你的气呢?两个女儿都很孝顺,我是个幸福的父亲。只是两个女婿对我不好。我不愿意为了跟女婿不和,教两个好孩子伤心,我宁可暗地里看她们。这种偷偷摸摸的快乐,不是那些随时可以看到女儿的父亲所能了解的。我不能那么办,你懂不懂?所以碰到好天气,先问过老妈子女儿是否出门,我上天野大道去等。车子来的时候,我的心跳起来;看她们穿扮那么漂亮,我多高兴。她们顺便对我笑一笑。噢!那就像天上照下一道美丽的阳光,把世界镀了金。我待在那儿,她们还要回来呢。是呀,我又看见她们了!呼吸过新鲜空气,脸蛋儿红红的。周围的人说:‘哦!多漂亮的女人!’我听了多开心。那不是我的亲骨血吗?我喜欢替她们拉车的马,我愿意做她们膝上的小狗。她们快乐,我才觉得活得有意思。各有各的爱的方式,我那种爱又不妨碍谁,干吗人家要管我的事?我有我享福的办法。晚上去看女儿出门上跳舞会,难道犯法吗?要是去晚了,知道‘太太已经走了’,那我才伤心死呢!有一晚我等到清早三点,才看到两天没有见面的娜齐。我快活得几乎晕过去!我求你,以后提到我,一定得说我女儿孝顺。她们要送我各式各样的礼物,我把她们拦住了,我说:‘不用破费呀!我要那些礼物干什么?我一样都不缺少。’真的,亲爱的先生,我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臭皮囊罢了,只是一颗心老跟着女儿。”

那时欧也纳想出门先上蒂勒黎公园遛遛,然后到了时间去拜访特·鲍赛昂太太。高老头停了一会儿又说:“将来你见过了特·纽沁根太太,告诉我你在两个之中更喜欢哪一个。”

这次的散步,是欧也纳一生的关键。有些女人注意到他了:他那么美,那么年轻,那么体面,那么风雅!一看到自己成为路人赞美的目标,他立刻忘了被他罗掘一空的姑母姊妹,也忘了良心的指摘。他看见头上飞过那个极像天使的魔鬼,五色翅膀的撒旦,一路撒着红宝石,把黄金的箭射在宫殿前面,让女人们穿得大红大紫,让简陋的王座蒙上恶俗的光彩;他听着那个虚荣的魔鬼唠叨,把虚幻的光彩当作权势的象征。伏脱冷的议论尽管那样玩世不恭,却已经深深地种在他的心头,好比处女的记忆中有个媒婆的影子,对她说过:“黄金和爱情,滔滔不尽!”

懒洋洋地溜达到五点左右,欧也纳去见特·鲍赛昂太太,不料碰了个钉子,青年人无法抵抗的那种钉子。至此为止,他觉得子爵夫人非常客气,非常殷勤;那是贵族教育的表现,不一定有什么真情实意的。他一进门,特·鲍赛昂太太便做了一个不高兴的姿势,冷冷地说:

“特·拉斯蒂涅先生,我不能招待你,至少在这个时候!我忙得很……”

对于一个能察言观色的人——而拉斯蒂涅已经很快学会了这一套——这句话,这个姿势,这种眼神,这种音调,原原本本说明了贵族阶级的特性和习惯。他在丝绒手套下面瞧见了铁掌,在仪态万方之下瞧见了本性和自私,在油漆之下发现了木料。总之他听见了从王上到末等贵族一贯的口气:我是王。以前欧也纳把她的话过于当真,过于相信她的心胸宽大。不幸的人只道恩人与受恩的人是盟友,以为一切伟大的心灵完全平等。殊不知使恩人与受恩的人同心一体的那种慈悲,是跟真正的爱情同样稀有,同样不受了解的天国的热情。两者都是优美的心灵慷慨豪爽的表现。拉斯蒂涅一心想踏进特·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的舞会,也就忍受了表姊的脾气。

“太太,”他声音颤巍巍地说,“没有要紧事,我也不敢来惊动你,你包涵点吧,我回头再来。”

“行,那么你来吃饭吧。”她对刚才的严厉有点不好意思了。因为这位太太的好心的确不下于她的高贵。

虽则突然之间的转圜使欧也纳很感动,他临走仍不免有番感慨:“爬就是了,什么都得忍受。连心地最好的女子刹那间也会忘掉友谊的诺言,把你当破靴似的扔掉,别的女人还用说吗?各人自扫门前雪,想不到竟是如此!不错,她的家不是铺子,我不该有求于她。真得像伏脱冷所说的,像一颗炮弹似的轰进去!”

想到要在子爵夫人家吃饭的快乐,大学生的牢骚不久也就没有了。就是这样,好似命中注定似的,他生活中一切琐琐碎碎的事件,都逼他如伏脱冷所说的,在战场上为了不被人杀而不得不杀人,为了不受人骗而不得不骗人,把感情与良心通通丢开,戴上假面具,冷酷无情地玩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去猎取富贵。

他回到子爵夫人家,发现她满面春风,又是向来的态度了。两人走进饭厅,子爵早已等在那儿。大家知道,王政时代是饮食最奢侈的时代。特·鲍赛昂先生什么都玩腻了,除了讲究吃喝以外,再没有别的嗜好;他在这方面跟路易十八和台斯加公爵 是同道。他饭桌上的奢侈是外表和内容并重的。欧也纳还是第一遭在世代簪缨之家用餐,没有见识过这等场面。舞会结束时的消夜餐在帝政时代非常时行,军人们非饱餐一顿,养足精神,应付不了国内国外的斗争。当时的风气把这种消夜餐取消了,欧也纳过去只参加过舞会。幸亏他态度持重——将来他在这一点上很出名的,而那时已经开始有些气度——并没显得大惊小怪。可是眼见镂刻精工的银器,席面上那些说不尽的讲究,第一次领教到毫无声响的侍应:一个富于想象的人怎么能不羡慕无时无刻不高雅的生活,而不厌弃他早上所想的那种清苦生涯呢?他忽然想到公寓的情形,觉得厌恶至极,发誓正月里非搬家不可:一则换一所干净的屋子,一则躲开伏脱冷,免得精神上受他的威胁。头脑清楚的人真要问,巴黎既有成千上万、有声无声的伤风败俗之事,怎么国家会如此糊涂,把学校放在这个城里,让青年人聚集在一起?怎么美丽的妇女还会受到尊重?怎么兑换商堆在铺面上的黄金不至于从木钟 里不翼而飞?再拿青年人很少犯罪的情形来看,那些耐心的饥荒病者拼命压止馋痨的苦功,更令人佩服了!穷苦的大学生跟巴黎的斗争,好好描写下来,便是现代文明最悲壮的题材。

特·鲍赛昂太太瞅着欧也纳逗他说话,他却始终不肯在子爵面前开一声口。

“你今晚陪我上意大利剧院去吗?”子爵夫人问她的丈夫。

“能够奉陪在我当然是桩快乐的事,”子爵的回答殷勤之中带点俏皮,欧也纳根本没有发觉,“可惜我要到多艺剧院去会朋友。”

“他的情妇喽。”她心里想。

“阿瞿达今晚不来陪你吗?”子爵问。

“不。”她回答的神色不大高兴。

“哎,你一定要人陪的话,不是有拉斯蒂涅先生在这里吗?”

子爵夫人笑盈盈地望着欧也纳,说道:“对你可不大方便吧?”

“夏多勃里昂先生说过:法国人喜欢冒险,因为冒险之中有光荣。”欧也纳弯了弯身子回答。

过了一会儿,欧也纳坐在特·鲍赛昂太太旁边,被一辆飞快的轿车送往那个时髦剧院。他走进一个正面的包厢,和子爵夫人同时成为无数手眼镜的目标,子爵夫人的装束美艳无比。欧也纳几乎以为进了神仙世界。再加上销魂荡魄之事接踵而至。

子爵夫人问道:“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哟!你瞧,特·纽沁根太太就离我们三个包厢。她的姊姊同特·脱拉伊先生在另外一边。”

子爵夫人说着对洛希斐特小姐的包厢瞟了一眼,看见特·阿瞿达先生并没在座,顿时容光焕发。

“她可爱得很。”欧也纳瞧了瞧特·纽沁根太太。

“她的眼睫毛黄得发白。”

“不错,可是多美丽的细腰身!”

“手很大。”

“噢!眼睛美极了!”

“脸太长。”

“长有长的漂亮。”

“真的吗?那是她运气了。你瞧她手眼镜举起放下的姿势!每个动作都脱不了高里奥气息。”子爵夫人这些话使欧也纳大为诧异。

特·鲍赛昂太太擎着手眼镜照来照去,似乎并没注意特·纽沁根太太,其实是把每个举动瞧在眼里。剧院里都是漂亮人物,可是特·鲍赛昂太太的年轻、俊俏、风流的表弟,只注意但斐纳·特·纽沁根一个,叫但斐纳看了着实得意。

“先生,你对她尽瞧下去,要给人家笑话了。这样不顾一切地死盯人是不会成功的。”

“亲爱的表姊,我已经屡次承蒙你照应,倘使你愿意成全我的话,只请你给我一次惠而不费的帮助。我已经入迷了。”

“这么快?”

“是的。”

“就是这一个吗?”

“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施展我的抱负呢?”他对表姊深深地望了一眼,停了一会儿又道:“特·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跟特·斐里夫人很要好。你见到她的时候,请你把我介绍给她,带我去赴她下星期一的跳舞会。我可以在那儿碰到特·纽沁根太太,试试我的本领。”

“好吧,既然你已经看中她,你的爱情一定顺利。瞧,特·玛赛在特·迦拉蒂沃纳公主的包厢里。特·纽沁根太太在受罪啦,她气死啦。要接近一个女人,尤其银行家的太太,再没比这个更好的机会了。唐打区的妇女都是喜欢报复的。”

“你碰到这情形又怎么办?”

“我嘛,我就不声不响地受苦。”

这时特·阿瞿达侯爵走进特·鲍赛昂太太的包厢。

他说:“因为要来看你,我把事情都弄糟啦,我先提一声,免得我白白牺牲。”

欧也纳觉得子爵夫人脸上的光辉是真爱情的表示,不能同巴黎式的调情打趣、装腔作势混为一谈。他对表姊钦佩之下,不说话了,叹了口气把座位让给阿瞿达,心里想:“一个女人爱到这个地步,真是多高尚,多了不起!这家伙为了一个玩具式的娃娃把她丢了,真叫人想不通。”他像小孩子一样气愤至极,很想在特·鲍赛昂太太脚下打滚,恨不得有魔鬼般的力量把她抢到自己心坎里,像一只鹰在平原上把一头还没断奶的小白山羊抓到窠里去。在这个粉白黛绿的博物院中没有一幅属于他的画,没有一个属于他的情妇,他觉得很委屈。他想:“有一个情妇等于有了王侯的地位,有了权势的标识!”他望着特·纽沁根太太,活像一个受了侮辱的男子瞪着敌人。子爵夫人回头使了个眼色,对他的知情识趣表示不胜感激。台上第一幕刚演完。

她问阿瞿达:“你和特·纽沁根太太相熟,可以把拉斯蒂涅先生介绍给她吗?”

侯爵对欧也纳说:“哦,她一定很高兴见见你的。”

漂亮的葡萄牙人起身挽着大学生的手臂,一眨眼便到了特·纽沁根太太旁边。

“男爵夫人,”侯爵说道,“我很荣幸能够给你介绍这位欧也纳·特·拉斯蒂涅骑士,特·鲍赛昂太太的表弟。他对你印象非常深刻,我有心成全他,让他近前来瞻仰瞻仰他的偶像。”

这些话多少带点打趣和唐突的口吻,可是经过一番巧妙的掩饰,永远不会使一个女人讨厌。特·纽沁根太太微微一笑,把丈夫刚走开而留下的座位让欧也纳坐下了。

她说:“我不敢请你留在这儿,一个人有福分跟特·鲍赛昂太太在一起,是不肯走开的。”

“可是,太太,”欧也纳低声回答,“如果我要讨表姊的欢心,恐怕就该留在你身边。”他又提高嗓子,“侯爵来到之前,我们正谈着你,谈着你大方高雅的风度。”

特·阿瞿达先生抽身告辞了。

“真的,先生,你留在我这儿吗?”男爵夫人说,“那我们可以相熟了,家姊和我提过你,真是久仰得很!”

“那么她真会作假,她早已把我挡驾了。”

“怎么回事呢?”

“太太,我应当把原因告诉你;不过要说出这样一桩秘密,先得求你包涵。我是令尊大人的邻居,当初不知道特·雷斯多太太是他的女儿。我无意中,冒冒失失提了一句,把令姊和令姊夫得罪了。你真想不到,特·朗日公爵夫人和我的表姊,认为这种背弃父亲的行为多么不合体统。我告诉她们经过情形,她们笑坏了。特·鲍赛昂太太把你同令姊做比较,说了你许多好话,说你待高里奥先生十分孝顺。真是,你怎么能不孝顺他呢?他那样疼你,叫我看了忌妒。今儿早上我和令尊大人谈了你两小时。刚才陪表姊吃饭的时候,我脑子里还装满了令尊的那番话,我对表姊说:我不相信你的美貌能够跟你的好心相比。大概看到我对你这样仰慕,特·鲍赛昂太太才特意带我上这儿来,以她那种惯有的殷勤对我说,我可以有机会碰到你。”

“先生,”银行家太太说,“承你的情,我感激得很。不久我们就能成为老朋友了。”

“你说的友谊固然不是泛泛之交,可我不愿意永远只做你的朋友。”

初出茅庐的人这套印版式的话,女人听了总很舒服,唯有冷静的头脑才会觉得这话空洞贫乏。一个青年人的举动、音调、目光,使那些废话变得有声有色。特·纽沁根太太觉得拉斯蒂涅风流潇洒。她像所有的女子一样,没法回答大学生那些单刀直入的话,扯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是的,姊姊对可怜的父亲很不好,他却像上帝一样疼我们。特·纽沁根先生只许我在白天接待父亲,我没有法儿才让步的。可是我为此难过了多少时候,哭了多少回。除了平时虐待之外,这种霸道也是破坏我们夫妇生活的一个原因。旁人看我是巴黎最幸福的女子,实际上却是最痛苦的。我对你说这些话,你一定以为我疯了。可是你认识我父亲,不能算外人了。”

“噢!”欧也纳回答,“像我这样愿意把身心一齐捧给你的人,你永远不会碰到第二个。你不是要求幸福吗?”他用那种直扣心弦的声音说。“啊!如果女人的幸福是要有人爱,有人疼;有一个知己可以诉说心中的欲望、梦想、悲哀、喜悦;把自己的心,把可爱的缺点和美妙的优点一齐显露出来,不怕被人拿去利用;那么请相信我,这颗赤诚的心只能在一个年轻的男子身上找到,因为他有无穷的幻想,只消你有一点暗示,他便为你赴汤蹈火;他还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想知道,因为你便是他整个的世界。我啊,请不要笑我幼稚,我刚从偏僻的内地来,不懂世故,只认识一帮心灵优美的人;我没有想到什么爱情。承我的表姊瞧得起,把我看作心腹,从她那儿我才体会到热情的宝贵;既然没有一个女人好让我献身,我就像希吕彭 一样爱慕所有的女人。可是我刚才进来一看见你,便像触电似的被你吸住了。我想你已经想了好久!可做梦也想不到你会这样美。特·鲍赛昂太太叫我别尽瞧着你,她可不知道你美丽的红唇、洁白的皮色、温柔的眼睛,叫人没有法子不看。你瞧,我也对你说了许多疯话,可是请你让我说吧。”

女人最喜欢这些絮絮叨叨的甜言蜜语,连最古板的妇女也会听进去,即使她们不应该回答。这么一开场,拉斯蒂涅又放低声音,说了一大堆体己话。特·纽沁根太太的笑容明明在鼓励他。她不时对特·迦拉蒂沃纳公主包厢里的特·玛赛瞟上一眼。拉斯蒂涅陪着特·纽沁根太太,直到她丈夫来找她回去的时候。

“太太,”欧也纳说,“在特·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的舞会之前,我希望能够去拜访你。”

“既然内人请了你,她一定欢迎你的。”特·纽沁根男爵说。一看这个臃肿的亚尔萨斯人的大圆脸,你就知道他是个老奸巨猾的人。

特·鲍赛昂太太站起来预备和阿瞿达一同走了。欧也纳一边过去作别,一边想:“事情进行得不错,我对她说‘你能不能爱我?’她并不怎么吃惊。缰绳已经扣好,只要跳上去就行了。”他不知道男爵夫人根本心不在焉,正在等特·玛赛的一封信,一封令人心碎的决裂的信。欧也纳误会了这意思,以为自己得手了,满心欢喜,陪子爵夫人走到戏院外边的廊下,大家都在那儿等车。

欧也纳走后,阿瞿达对子爵夫人笑着说:“你的表弟简直换了一个人。他要冲进银行去了。看他像鳗鱼一般灵活,我相信他会抖起来的。也只有你会教他挑中一个正需要安慰的女人。”

“可是,”特·鲍赛昂太太回答,“先得知道她还爱不爱丢掉她的那一个。”

欧也纳从意大利剧院走回圣·日内维新街,一路打着如意算盘。他刚才发现特·雷斯多太太注意他,不管他在子爵夫人的包厢里,还是在特·纽沁根太太包厢里,他料定从此那位伯爵夫人不会再把他挡驾了。他也预计一定能够讨元帅夫人喜欢,这样他在巴黎高等社会的中心就有了四个大户人家好来往。他已经懂得,虽然还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在这个复杂的名利场中,必须抓住一个机钮,才能高高在上地控制机器;而他自问的确有教轮子搁浅的力量。“倘若特·纽沁根太太对我有意,我会教她怎样控制她的丈夫。那家伙是做银钱生意的,可以帮我一下子发一笔大财。”这些念头,他并没想得这样露骨,他还不够老练,不能把局势看清,估计,细细地筹划;他的主意只像轻云一般在天空飘荡,虽没有伏脱冷的计划狠毒,可是放在良心的坩锅内熔化,也未必能提出多少纯粹的分子了。一般人就是从这一类的交易开始,终于廉耻荡然,而今日社会上也相习成风,恬不为怪。方正清白,意志坚强,疾恶如仇,认为稍出常规便是罪大恶极的人物,在现代比任何时代都寥落了。过去有两部杰作代表这等清白的性格,一是莫里哀的阿赛斯德,一是比较晚近的华尔特·司各特的丁斯父子。也许性质相反的作品,把一个上流人物,一个野心家如何抹杀良心,走邪路,装了伪君子而达到目的,曲曲折折描写下来,会一样美,一样动人心魄。

拉斯蒂涅走到公寓门口,已经对纽沁根太太着了迷,觉得她身段窈窕,像燕子一样轻巧。令人心醉的眼睛,仿佛看得见血管而像丝织品一样细腻的皮肤,迷人的声音,金黄的头发,他都一一回想起来。也许是他走路的时候全身的血活动了,使脑海中的形象格外富有诱惑性。他粗手粗脚地敲着高老头的房门,喊:

“喂,邻居,我见过但斐纳太太了。”

“在哪儿?”

“意大利剧院。”

“她玩得怎么样?请进来噢。”老人没穿好衣服就起来开了门,赶紧躺下。

“跟我说呀,她怎么样?”他紧跟着问。

欧也纳还是第一次走进高老头的屋子。欣赏过女儿的装束,再看到父亲住的丑地方,他不由得做了个吃惊的姿势。窗上没有帘子,糊壁纸好几处受了潮气而脱落,卷缩,露出煤烟熏黄的石灰。老头躺在破床上,只有一条薄被,压脚的棉花毯是用伏盖太太的旧衣衫缝的。地砖潮湿,全是灰。窗子对面,一口旧红木柜子,带一点鼓形,铜拉手是蔓藤和花叶纠结在一处的形状;一个木板面子的洗脸架,放着脸盆和水壶,旁边是全套剃胡子用具。壁角放着几双鞋;床头小几,下边没有门,面上没有云石;壁炉没有生过火的痕迹,旁边摆一张胡桃木方桌,高老头毁掉镀金盘子就是利用桌上的横档。一口破书柜上放着高老头的帽子。这套破烂家具还包括两把椅子,一张草垫陷下去的大靠椅。红白方格的粗布床幔,用一条破布吊在天花板上。便是最穷的掮客住的阁楼,家具也比高老头在伏盖家用的好一些。你看到这间屋子会身上发冷,胸口发闷,像监狱里阴惨惨的牢房。幸而高老头没有留意欧也纳把蜡烛放在床几上时的表情。他翻了个身,把被窝一直盖到下巴颏儿。

“哎,你说,两姊妹你喜欢哪一个?”

“我喜欢但斐纳太太,”大学生回答,“因为她对你更孝顺。”

听了这句充满感情的话,老人从床上伸出胳膊,握着欧也纳的手,很感动地说:

“多谢多谢,她对你说我什么来着?”

大学生把男爵夫人的话背了一遍,渲染一番,老头好像听着上帝的圣旨。

“好孩子!是呀,是呀,她很爱我啊。可是别相信她说阿娜斯大齐的话,姊妹俩为了我彼此忌妒,你明白吗?这更加证明她们的孝心。娜齐也很爱我,我知道的,父亲对儿女,就跟上帝对咱们一样。他会钻到孩子们的心底里去,看他们存心怎么样。她们两人心地一样好。噢!要再有两个好女婿,不是太幸福了吗?世界上没有全福的。倘若我跟她们住在一起,只要听到她们的声音,知道她们在那儿,看到她们走进走出,像从前在我身边一样,那我简直乐死了。她们穿得漂亮吗?”

“漂亮。可是,高里奥先生,既然你女儿都嫁得这么阔,你怎么还住在这样一个贫民窟里?”

“嘿,”他装作满不在乎的神气说,“我住得再好有什么相干?这些事情我竟说不上来;我不能接连说两句有头有尾的话。总而言之,一切都在这儿。”他拍了拍心窝。“我嘛,我的生活都在两个女儿身上。只要她们能玩儿,快快活活,穿得好,住得好;我穿什么衣服,睡什么地方,有什么相干?反正她们暖和了,我就不觉得冷;她们笑了,我就不会心烦;只有她们伤心了我才伤心。你有朝一日做了父亲,听见孩子们嘁嘁喳喳,你心里就会想:‘这是从我身上出来的!’你觉得这些小生命每滴血都是你的血,是你的血的精华。不是吗?甚至你觉得跟她们的皮肉连在一块儿,她们走路,你自己也在动作。无论哪儿都有她们的声音在答应我。她们眼神有点不快活.我的血就冻了。你终有一天知道,为了她们的快乐而快乐,比你自己快乐更快乐。我不能向你解释这个,只能说心里有那么一股劲儿,教你浑身舒畅。总之,我一个人过着三个人的生活。我再告诉你一件古怪事好不好?我做了父亲,才懂得上帝。他无处不在,既然世界是从他来的。先生,我对女儿便是这样的无处不在。不过我爱我的女儿,还胜过上帝爱人类:因为人不像上帝一样美,我的女儿却比我美得多。我跟她们永远心贴着的,所以我早就预感到,你今晚会碰到她们。天哪!要是有个男人使我的小但斐纳快活,把真正的爱情给她,那我可以替那个男人擦靴子,跑腿。我从她老妈子那里知道,特·玛赛那小子是条恶狗,我有时真想扭断他的脖子。哼,他竟不知道爱一个无价之宝似的女人,夜莺般的声音,生得像天仙一样!只怪她没有眼睛,嫁了个亚尔萨斯死胖子。姊妹俩都要俊俏温柔的后生才配得上;可是她们的丈夫都是她们自己挑的。”

那时高老头伟大极了。欧也纳从没见过他表现那种慈父的热情。感情有股熏陶的力量,一个人不论如何粗俗,只要表现出一股真实而强烈的情感,就有种特殊的气息,使容貌为之改观,举动有生气,声音有音色。往往最蠢的家伙,在热情鼓动之下,即使不能在言语上,至少能在思想上达到雄辩的境界,他仿佛在光明的领域内活动。那时老人的声音举止,感染力不下于名演员。归根结底,我们优美的感情不就是意志的表现吗?

“告诉你,”欧也纳道,“她大概要跟特·玛赛分手了。你听了高兴吗?那花花公子丢下她去追迦拉蒂沃纳公主。至于我,我今晚已经爱上了但斐纳太太。”

“哦!”高老头叫着。

“是呀。她并不讨厌我。我们谈情谈了一小时,后天星期六我要去看她。”

“哦!亲爱的先生,倘使她喜欢你,我也要喜欢你呢!你心肠好,不会让她受罪。你要欺骗她,我就割掉你的脑袋。一个女人一生只爱一次,你知道不知道?天!我尽说傻话,欧也纳先生。你在这儿冷得很。哎哟!你跟她谈过话喽,她教你对我说些什么呢?”

“一句话也没有。”欧也纳心里想。可是他高声回答:“她告诉我,说她很亲热地拥抱你。”

“再见吧,邻居。希望你睡得好,做好梦。凭你刚才那句话,我就会做好梦了。上帝保佑你万事如意!今晚你简直是我的好天使,我在你身上闻到了女儿的气息。”

欧也纳睡下时想道:“可怜的老头,哪怕铁石心肠也得被他感动呢。他的女儿可一点没有想到他,当他外人一样。”

自从这次谈话以后,高老头把他的邻居看作一个朋友,一个意想不到的心腹。他们的关系完全建筑在老人的父爱上面;没有这一点,高老头跟谁也不会亲近的。痴情汉的计算从来不会错误。因为欧也纳受到但斐纳的重视,高老头便觉得跟这个女儿更亲近了些,觉得她对自己的确更好一些。并且他已经把这个女儿的痛苦告诉欧也纳,他每天都要祝福一次的但斐纳从来没有得到甜蜜的爱情。照他的说法,欧也纳是他遇到的最可爱的青年,他也似乎预感到,欧也纳能给但斐纳从来未有的快乐。所以老人对邻居的友谊一天天地增加,要不然,我们就无从得知这个故事的终局了。

第二天,高老头在饭桌上不大自然地瞧着欧也纳的神气,和他说的几句话,平时同石膏像一样而此刻完全改变了的面容,使同住的人大为奇怪。伏脱冷从密谈以后还是初次见到大学生,似乎想猜透他的心思。隔夜睡觉之前,欧也纳曾经把眼前阔大的天地估量了一番,此刻记起伏脱冷的计划,自然联想到泰伊番小姐的陪嫁,不由得瞧着维多莉,正如一个极规矩的青年瞧一个有钱的闺女。碰巧两人的眼睛遇在一块儿。可怜的姑娘当然觉得欧也纳穿了新装挺可爱。双方的目光意义深长,拉斯蒂涅肯定自己已经成为她心目中的对象;少女们不是都有些模糊的欲望,碰到第一个迷人的男子就想求得满足吗?欧也纳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叫:“八十万!八十万!”可是又突然想到隔夜的事,认为自己对纽沁根太太别有用心的热情,确乎是一帖解毒剂,可以压制他不由自主的邪念。

他说:“昨天意大利剧院演唱洛西尼的《赛维尔的理发匠》,我从没听过那么美的音乐。嘿!在意大利剧院有个包厢多舒服!”

高老头听了,马上竖起耳朵,仿佛一条狗看到了主人的动作。

“你们真开心,”伏盖太太说,“你们男人爱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

“你怎么回来的?”伏脱冷问。

“走回来的。”

“哼,”伏脱冷说,“要玩儿就得玩儿个痛快。我要坐自己的车,上自己的包厢,舒舒服服地回来。要就全套,不就拉倒!这是我的口号。”

“这才对嘛!”伏盖太太凑上一句。

“你到特·纽沁根太太家去吧,”欧也纳低声对高里奥说,“她一定很高兴看到你,会向你打听我许多事。我知道她一心希望我的表姊特·鲍赛昂子爵夫人招待她。你不妨告诉她,说我太爱她了,一定使她满足。”

拉斯蒂涅赶紧上学校,觉得在这所吓人的公寓里耽搁得越少越好。他差不多闲荡了一整天,头里热烘烘的,像怀着热烈的希望的年轻人一样。他在卢森堡公园内从伏脱冷的议论想开去,想到社会和人生,忽然碰到他的朋友皮安训。

“你干吗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医学生说着,抓着他的胳膊往卢森堡宫前面走去。

“脑子里尽想些坏念头,苦闷得很。”

“什么坏念头?那也可以治啊。”

“怎么治?”

“只要屈服就行了。”

“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管打哈哈。你念过卢梭没有?”

“念过。”

“他著作里有一段,说倘使身在巴黎,能够单凭一念之力,在中国杀掉一个年老的满大人 ,因此发财;读者打算怎么办?你可记得?”

“记得。”

“那么你怎么办?”

“噢!满大人我已经杀了好几打了。”

“说正经话,如果真有这样的事,只消你点点头就行,你干不干?”

“那满大人是不是老得很了?呃,老也罢,少也罢,痨病也罢,健康也罢,我吗?哎!我不干。”

“你是个好人,皮安训。不过要是你爱上一个女人,爱得你肯把灵魂翻身,而你非得有钱,有很多的钱,供给她衣着、车马,满足她一切想入非非的欲望,那你怎么办?”

“哎,你拿走了我的理性,还要我用理性来思考!”

“皮安训,我疯了,你把我治一治吧。我有两个妹子,又美又纯洁的天使,我要她们幸福。从今儿起五年之间,哪儿去弄二十万法郎给她们做陪嫁?你瞧,人生有些关口非大手大脚赌一下不可,不能为了混口苦饭吃而蹉跎了幸福。”

“每个人踏进社会的时候都会遇到这种问题。而你想快刀斩乱麻,马上成功。朋友,要这样干,除非有亚历山大那样的雄才大略,要不然你会坐牢。我嘛,我情愿将来在内地过平凡的生活,老老实实接替父亲的位置。在最小的小圈子里,跟在最大的大环境里,感情同样可以得到满足。拿破仑吃不了两顿晚饭,他的情妇也不能比加波桑医院的实习医生多几个。咱们的幸福,朋友,离不了咱们的肉体;幸福的代价每年一百万也罢,两千法郎也罢,实际的感觉总是那么回事。所以我不想要那个中国人的性命。”

“谢谢你,皮安训,我听了你的话很舒服。咱们永远是好朋友。”

“喂,”医学生说,“我刚才在植物园上完居维哀 的课出来,看见米旭诺和波阿莱坐在一张凳子上,同一个男人谈话。去年国会附近闹事的时候,我见过那家伙,很像一个暗探,冒充靠利息过活的布尔乔亚。你把米旭诺和波阿莱研究一下吧,以后我再告诉你为什么。再见,我要去上四点钟的课了。”

欧也纳回到公寓,高老头正等着他。

“你瞧,”那老人说,“她有信给你。你看她那一笔字多好!”

欧也纳拆开信来。

先生,家严说你喜欢意大利音乐,如果你肯赏光驾临我的包厢,我将非常欣喜。星期六我们可以听到福杜和班莱葛里尼 ,相信你不会拒绝的。特·纽沁根先生和我,一致请你到舍间来用便饭。倘蒙俯允,他将大为高兴,因为他可以摆脱丈夫的苦役,不必再陪我上戏院了。无须赐复,但候光临,并请接受我的敬意。

D. N.

欧也纳念完了信,老人说:“给我瞧瞧。”他嗅了嗅信纸又道:“你一定去的,是不是?嗯,好香!那是她手指碰过的啊!”

欧也纳私下想:“照理女人不会这样进攻男人的。她大概想利用我来挽回特·玛赛,心中有了怨恨才会做出这种事来。”

“喂,你想什么呀?”高老头问。

欧也纳不知道某些女子的虚荣简直像发狂一样,为了踏进圣·日耳曼区阀阅世家的大门,一个银行家的太太做什么牺牲都肯。那时的风气,能出入圣·日耳曼区贵族社会的妇女,被认为高人一等。大家把那个社会的人叫作小王宫的太太们,领袖群伦的便是特·鲍赛昂太太、特·朗日公爵夫人、特·莫弗利原士公爵夫人。唐打区的妇女想挤进那个群星照耀的高等社会的狂热,只有拉斯蒂涅一个人不曾得知。但他对但斐纳所存的戒心,对他不无好处,因为他能保持冷静,能够向人家提出条件而不至于接受人家的条件。

“噢!是的,我一定去。”欧也纳回答高老头。

因此他是存着好奇心去看纽沁根太太,要是那女的瞧不起他,他反而要为了热情冲动而去了。虽然如此,他还是心焦得很,巴不得明天出发的时间快点来到。青年人初次玩弄手段也许和初恋一样甜蜜。胜券可操的把握使人喜悦不尽,这种喜悦男人并不承认,可是的确造成某些妇女的魅力。容易成功和难于成功同样能刺激人的欲望。两者都是引起或者培养男子的热情的。爱情世界也就分成这两大阵地。也许这个分野是气质促成的,因为气质支配着人与人的关系。忧郁的人需要女子若即若离地卖弄风情来提神;而神经质或多血质的人碰到女子抵抗太久,说不定会掉头不顾。换句话说,哀歌主要是淋巴质的表现,正如颂歌是胆质的表现

欧也纳一边装扮,一边体味那些小小的乐趣,青年们怕人取笑,一般都不敢提到这种得意,可是虚荣心特别感到满足。他梳头发的时候,想到一个漂亮女子的目光会在他漆黑的头发卷上打转。他做出许多怪模怪样,活像一个更衣去赴跳舞会的小姑娘。他解开上衣,沾沾自喜地瞧着自己的细腰身,心上想:“当然,不如我的还多呢!”公寓中全班人马正围着桌子吃饭,他下楼了,喜洋洋地受到众人喝彩。看见一个人装扮齐整而大惊小怪,也是包饭公寓的一种风气。有人穿一套新衣,每个人就得开声口。

“得,得,得,得。”皮安训把舌头抵着上颚作响,好似催马快走一般。

“嘿!好一个王孙公子的派头!”伏盖太太道。

“先生是去会情人吧?”米旭诺小姐表示意见。

“怪样子!”画家嚷道。

“候候你太太。”博物院管事说。

“先生有太太了?”波阿莱问。

“柜子里的太太,好走水路,包不褪色,二十五法郎起,四十法郎为止,新式花样,不怕冲洗,上好质地,半丝线,半棉料,半羊毛,包医牙痛,包治王家学会钦定的疑难杂症!对小娃娃尤其好,头痛,充血,食道病,眼病,耳病,特别灵验。”伏脱冷用滑稽的急口令,和江湖卖艺的腔调叫着。“这件妙物要多少钱看一看呀?两个铜子吗?不,完全免费。那是替蒙古大皇帝造的,全欧洲的国王都要瞧一眼的!大家来吧!向前走,买票房在前面。喂,奏乐!勃龙,啦,啦,脱冷!啦,啦。嘭!嘭!喂,吹小笛子的,你把音吹走了,等我来揍你!”

“天哪!这个人多好玩儿,”伏盖太太对古的太太说,“有他在一块儿永远不觉得无聊。”

正在大家说笑打诨的时候,欧也纳发觉泰伊番小姐偷瞅了他一眼,咬了咬古的太太的耳朵。

西尔维道:“车来了。”

皮安训问:“他上哪儿吃饭呀?”

“特·纽沁根男爵夫人家里。”

“高里奥先生的女儿府上。”大学生补上一句。

大家的目光转向老面条商,老面条商不胜艳羡地瞧着欧也纳。

拉斯蒂涅到了圣·拉查街。一座轻巧的屋子,十足地道的银行家住宅,单薄的廊柱,毫无气派的回廊,就是巴黎所谓的漂亮。不惜工本的讲究,人造云石的装饰,五彩云石镶嵌的楼梯台。小客厅挂满意大利油画,装饰像咖啡馆。男爵夫人愁容满面而勉强掩饰的神气不是假装的,欧也纳看了大为关心。他自以为一到就能叫一个女人快乐,不料她竟愁眉不展。这番失望刺激了他的自尊心。他把她心事重重的神色打趣了一番,说道:

“太太,我没有资格要你信任我。要是我打搅你,请你老实说。”

“哦!你别走。你一走就剩我一个人在家了。纽沁根在外边应酬,我不愿意孤零零地待在这儿。我闷得慌,需要散散心才好。”

“有什么事呢?”

她道:“绝对不能告诉你。”

“我就想知道,就想参与你的秘密。”

“或许……”她马上改口道:“噢,不行。夫妇之间的争吵应当深深地埋在心里。前天我不是跟你提过吗?我一点不快活。黄金的枷锁是最重的。”

一个女人在一个青年面前说她苦恼,而如果这青年聪明伶俐,服装齐整,口袋里有着一千五百法郎闲钱的话,他就会像欧也纳一般得意扬扬了。

欧也纳回答:“你又美又年轻,又有钱又有爱情,还要什么呢?”

“我的事不用提了。”她沉着脸摇摇头说,“等会儿我们一块儿吃饭,就我们两个。吃过饭去听最美的音乐。”她站起身子,抖了抖白开司棉的衣衫,上面绣着富丽的波斯图案,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可爱极了,我要你整个儿属于我呢。”

“那你倒霉了,”她苦笑道,“这儿你一点看不出苦难;可是尽管有这样的外表,我苦闷到极点,整夜睡不着觉,我要变得难看了。”

大学生道:“哦!不会的。可是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痛苦连至诚的爱情都消除不了?”

她说:“告诉你,你就要躲开了。你喜欢我,不过是男人对女人表面上的殷勤;真爱我的话,你会马上痛苦得要死。所以我不应该说出来。咱们谈别的事吧。来,瞧瞧我的屋子。”

“不,还是留在这儿。”欧也纳说着,挨着特·纽沁根太太坐在壁炉前面一张双人椅上,大胆抓起她的手来。

她让他拿着,还用力压他的手,表示她心中骚动得厉害。

“听我说,”拉斯蒂涅道,“你要有什么伤心事,就得告诉我。我要向你证明,我是为爱你而爱你的。你得把痛苦对我说,让我替你出力,哪怕要杀几个人都可以;要不我就一去不回地走了。”

她忽然想起一个无可奈何的念头,拍拍额角,说道:“哎,好,让我立刻来试你一试。”

她心上想:“是的,除此以外也没有办法了。”她打铃叫人。

“先生的车可是套好了?”她问当差。

“套好了,太太。”

“我要用。让他用我的车吧。等七点钟再开饭。”

“喂,来吧。”她招呼欧也纳。

欧也纳坐在特·纽沁根先生的车里陪着这位太太,觉得像做梦一样。

她吩咐车夫:“到王宫市场,靠近法兰西剧院。”

一路上她心绪不宁,也不搭理欧也纳无数的问话。他弄不明白那种沉默的,痴呆的,一味撑拒的态度是什么意思。

“一眨眼就抓不住她了。”他想。

车子停下的时候,男爵夫人瞪着大学生的神色使他住了嘴,不敢再胡说八道,因为那时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

“你是不是很爱我?”她问。

“是的。”他强作镇静地回答。

“不论我叫你干什么,你都不会看轻我吗?”

“不会。”

“你愿意听我指挥吗?”

“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有没有上过赌场?”她的声音发抖了。

“从来没有。”

她说:“啊!我放心了。你的运气一定好。我荷包里有一百法郎,一个这么幸福的女子,全部财产就是这一点。你拿着到赌场去,我不知道在哪儿,反正靠近王宫市场。你把这一百法郎去押轮盘赌,要么输光了回来,要么替我赢六千法郎。等你回来,我再把痛苦说给你听。”

“我现在要去做的事我一点都不懂,可是我一定照办。”他回答的口气很高兴,他暗暗地想:“教我干了这种事,她什么都不会拒绝我了。”

欧也纳揣着美丽的钱袋,向一个卖旧衣服的商人问了最近的赌场地址,找到九号门牌,奔上楼去。侍者接过他的帽子,他走进屋子问轮盘在哪儿。一帮老赌客好不诧异地瞧着他由侍者领到一张长桌前面,又听见他大大方方地问,赌注放在什么地方。

一个体面的白发老人告诉他:“三十六门随你押,押中了,一赔三十六。”

欧也纳想到自己的年龄,把一百法郎押在二十一的数字上。他还来不及定一定神,只听见一声惊喊,已经中了。

那老先生对他说:“把钱收起来吧,这个玩意儿绝不能连赢两回的。”

欧也纳接过老人授给他的耙,把三千六百法郎拨到身边。他始终不明白这赌博的性质,又连本带利押在红上 。周围的人看他继续赌下去,很眼痒地望着他。轮盘一转,他又赢了,庄家赔了他三千六百法郎。

老先生咬着他的耳朵说:“你有了七千二百法郎了。你要是相信我,你赶快走。今儿红已经出了八次。倘使你肯酬谢我的忠告,希望你发发善心,救济我一下。我是拿破仑的旧部,当过州长,现在潦倒了。”

拉斯蒂涅糊里糊涂让白发老头拿了两百法郎,自己揣着七千法郎下楼。他对这个玩意儿还是一窍不通,只奇怪自己的好运气。

他等车门关上,把七千法郎捧给特·纽沁根太太,说道:“哎哟!你现在又要带我上哪儿呢?”

但斐纳发疯似的搂着他,拥抱他,兴奋得不得了,可不是爱情的表现。

“你救了我!”她说,快乐的眼泪簌落落地淌了一脸。“让我通通告诉你吧,朋友。你会和我做朋友的是不是?你看我有钱,阔绰,什么都不缺,至少在表面上。唉!你怎知道纽沁根连一个子儿都不让我支配!他只管家里的开销,我的车子和包厢。可是他给的衣着费是不够的,他有心逼得我一个钱都没有。我太高傲了,不愿意央求他。要他的钱,就得依他的条件;要是接受那些条件,我简直算不得人了。我自己有七十万财产,怎么会让他剥削到这步田地?为了高傲,为了气愤。刚结婚的时候,我们那么年轻那么天真!向丈夫讨钱的话,说出来仿佛要撕破嘴巴;我始终不敢开口,只能花着我的积蓄和可怜的父亲给我的钱;后来我只能借债。结婚对我是最可怕的骗局,我没法跟你说,只消告诉你一句:要不是我和纽沁根各有各的屋子,我真会跳楼。为了首饰,为了满足我的欲望所欠的债(可怜的父亲把我们宠惯了,一向要什么有什么),要对丈夫说出来的时候,我真是难受,可是我终于迸足勇气说了。我不是有自己的一份财产吗?纽沁根却大生其气,说我要使他倾家荡产了,一大串的混账话,我听了恨不得钻入地下。当然,他得了我的陪嫁,临了不能不替我还债;可是从此以后把我的零用限了一个数目,我为了求个太平也就答应了。从那时起,我满足了那个男人的虚荣心,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即使我被他骗了,我还得说句公道话,他的性格是高尚的。可是他终于狠心地把我丢了!男人给过一个遭难的女子大把的金钱,永远不应该抛弃她!应当永远爱她!你只有二十一岁,高尚,纯洁,你或许要问:一个女人怎么能接受一个男人的钱呢?唉,天哪!同一个使我们幸福的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不是挺自然的吗?把自己整个儿地给了人,还会顾虑这整个儿中间的一小部分吗?只有感情消灭之后,金钱才成为问题。两人不是海誓山盟,生死不渝的吗?自以为有人疼爱的时候,谁想到有分手的一天?既然你们发誓说你们的爱是永久的,干吗再在金钱上分得那么清?你不知道我今天怎样地难受,纽沁根斩钉截铁地拒绝给我六千法郎,可是他按月就会送这样一笔数目给他的情妇,一个歌剧院的歌女。我想自杀,有过最疯狂的念头。有时我竟羡慕一个女用人,羡慕我的老妈子。找父亲去吗?发疯!阿娜斯大齐和我已经把他榨干了;可怜的父亲,只要他能值六千法 ,他把自己出卖都愿意。现在我只能使他干急一阵。想不到你救了我,救了我的面子,救了我的性命。那时,我痛苦得糊里糊涂了。唉,先生,我不能不对你做这番解释,我简直疯了,才会教你去做那样的事。刚才你走了以后,我真想走下车子逃……逃哪儿去?我不知道。巴黎的妇女半数就是过着这种生活:表面上穷奢极侈,暗地里心事担得要死。我认得一帮可怜虫比我更苦。有的不得不叫铺子开花账,有的不得不偷盗丈夫;有些丈夫以为两千法郎的开司棉只值五百,有的以为五百法郎的开司棉值到两千。还有一帮可怜的妇女教儿女挨饿,好搜刮些零钱做件衣衫。我可从没干过这些下流的骗局。这次是我最后一次的苦难了。有些女人为了控制丈夫,不惜把自己卖给丈夫,我至少是自由的!我本可以教纽沁根在我身上堆满黄金,可是我宁愿伏在一个我敬重的男人怀里痛哭。啊!今晚特·玛赛再不能把我看作他出钱厮养的女人了。”

她双手捧着脸,不让欧也纳看见她哭。他却拿掉她的手,细细瞧着她,觉得她庄严极了。

她说:“把金钱和爱情混在一块儿,不是丑恶极了吗?你不会爱我了。”

使女人显得多么伟大的好心,现在的社会组织逼她们犯的过失,两者交错之下,欧也纳的心都乱了。他一边用好话安慰她,一边暗暗赞叹这个美丽的女子,她的痛苦的呼号竟会那么天真那么冒失。

她说:“你将来不会拿这个来要挟我吧?你得答应我。”

“嗳,太太,我不是这等人。”

她又感激又温柔地拿他的手放在心口:“你使我恢复了自由、快乐。过去我老受着威胁。从此我要生活朴素,不乱花钱了。你一定喜欢我这么办是不是?这一部分你留着。”她自己只拿了六张钞票。“我还欠你三千法郎,因为我觉得要跟你平分才对。”

欧也纳像小姑娘一样再三推辞。男爵夫人说:“你要不肯做我的同党,我就把你当作敌人。”他只得收下,说道:“好,那么我留着以防不测吧。”

“噢!我就怕听这句话,”她脸色发白地说,“你要瞧得起我,千万别再上赌场。我的天!由我来教坏你,那我要难受死哩。”

他们回到家里。苦难与奢华的对比,大学生看了头脑昏昏沉沉,伏脱冷那些可怕的话又在耳朵里响起来了。

男爵夫人走进卧室,指着壁炉旁边一张长靠椅说:“你坐一会儿,我要写一封极难措辞的信。你替我出点主意吧。”

“干脆不用写,把钞票装入信封,写上地址,派你老妈子送去就行了。”

“哦!你真是一个宝贝。这便叫作有教养!这是十足地道的鲍赛昂作风。”她笑着说。

“她多可爱!”越来越着迷的欧也纳想。他瞧了瞧卧房,奢侈的排场活像一个有钱的交际花的屋子。

“你喜欢这屋子吗?”她一边打铃一边问。

“丹兰士,把这封信当面交给特·玛赛先生。他要不在家,原封带回。”

丹兰士临走把大学生俏皮地瞅了一眼。晚饭开了,拉斯蒂涅让特·纽沁根太太挽着手臂带到一间精致的饭厅,在表姊家瞻仰过的讲究的饮食,在这儿又见识了一次。

“逢着意大利剧院演唱的日子,你就来吃饭,陪我上剧院。”

“这种甜蜜的生活要能长久下去,真是太美了!可怜我是一个清寒的学生,还得挣一份家业咧。”

“你一定会成功的,”她笑道,“你瞧,一切都有办法;我就想不到自己会这样快活。”

女人的天性喜欢用可能来证明不可能,用预感来取代事实。

特·纽沁根太太和拉斯蒂涅走进意大利剧院包厢的时候,她心满意足,容光焕发,使每个人看了都能造些小小的谣言,非但没法防卫,而且会教人相信那些凭空捏造的放荡生活确有其事。直到你认识巴黎之后,才知道大家说的并不是事实,而事实是大家不说的。欧也纳握着男爵夫人的手,两人用握手的松紧代替谈话,交换他们听了音乐以后的感受。这是他们俩销魂荡魄的一晚。他们一同离开剧院,特·纽沁根太太把欧也纳送到新桥,一路在车中挣扎,不肯把她在王宫市场那么热烈的亲吻再给他一个。欧也纳埋怨她前后矛盾,她回答说:

“刚才是感激那个意想不到的恩惠,现在却是一种许愿了。”

“而你就不肯许一个愿,没良心的!”

他恼了。于是她伸出手来,不耐烦的姿势使情人愈加动心;而他捧了手亲吻时不大乐意的神色,她看了也很得意。她说:

“星期一跳舞会上见!”

欧也纳踏着月光回去,开始一本正经地思索。他又喜又恼:喜的是这桩奇遇大概会给他钓上一个巴黎最漂亮最风流的女子,正好是他心目中的对象;恼的是他的发财计划完全被推翻了。他前天迷迷糊糊想的主意,此刻才觉得自己真有这么个念头。一个人要失败之后,方才发觉他欲望的强烈。欧也纳越享受巴黎生活,越不肯自甘贫贱。他把口袋里一千法郎的钞票捻来捻去,找出无数自欺欺人的理由想据为己有。终于他到了圣·日内维新街,走完楼梯,看见有灯光。高老头虚掩着房门,点着蜡烛,使大学生不致忘记跟他谈谈他的女儿。欧也纳毫无隐瞒地全说了。

高老头妒忌到极点,说道:“嗳,她们以为我完了,我可还有一千三百法郎利息呢!可怜的孩子,怎么不到我这儿来?我可以卖掉存款,在本钱上拿一笔款子出来,余下的钱改作终身年金。干吗你不来告诉我她为难呢,我的邻居?你怎么能有那种心肠,拿她的区区一百法郎到赌台上去冒险?这简直撕破了我的心!唉,所谓女婿就是这种东西!嘿,要被我抓住了,我一定把他们勒死。天!她竟哭了吗?”

“就伏在我背心上哭的。”欧也纳回答。

“噢!把背心给我。怎么!你的背心上有我女儿的,有我心疼的但斐纳的眼泪!她小时候从来不哭的。噢!我给你买件新的吧,这一件你别穿了,给我吧。婚书上规定,她可以自由支配她的财产。我要去找诉讼代理人但尔维,明天就去。我一定要把她的财产划出来另外存放。我是懂法律的,我还能像老虎一样张牙舞爪呢。”

“喂,老丈,这是她分给我的一千法郎。你放在背心口袋里,替她留着吧。”

高里奥瞪着欧也纳,伸出手来,一滴眼泪掉在欧也纳手上。

“你将来一定成功,”老人说,“你知道,上帝是赏罚分明的。我明白什么叫作诚实不欺;我敢说像你这样的人很少很少。那么你也愿意做我亲爱的孩子喽?好吧,去睡吧。你还没有做父亲,不会睡不着觉。唉,她哭了,而我,为了不教她们落一滴眼泪,连圣父、圣子、圣灵都会一齐出卖的人,正当她痛苦的时候,我竟若无其事地在这儿吃饭,像傻瓜一样!”

欧也纳一边上床一边想:“我相信我一生都可以做个正人君子。凭良心干,的确是桩快乐的事。”

也许只有信仰上帝的人才会暗中行善,而欧也纳是信仰上帝的。 t6dQbsHMX2L4KlLDgvBKGVyBRqdrTIG4SGJAOMn7B/GnC8ou4NIN16ERa3GLIX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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