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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魅洲之公输

红袖馆在立秋那天来了两个奇怪的客人,一个年轻的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衣着古怪地现身一楼大堂。

那男人安静地坐着,身边的小女孩却不安分地东张西望,透着十足的古灵精怪。

风韵犹存的老鸨堆着满脸的笑上前招呼,那个男人却只温和地吐出一句:“我们找花魁‘夜倾城’。”

满馆好奇打量的姑娘们纷纷摇头,美人扇下的美人脸笑得暧昧惋惜。

“皮相倒生得极好,可惜是个盲人。”

红袖双魁

(一)

影儿对师父身上挂着的那个青竹筒眼馋了很久,那里面装着世上最好喝的酒。她央着师父给她喝一口,却总是被拒绝。

公输阙笑得温和:“一口也不可以,我怕你一醉不醒。”

这酒唤作“拈花”,掺满了人世间的七情六欲,公输阙随身带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喝上一口,竹筒里的酒却从不见少。

每做完一笔生意,除了定好的酬金外,他总会有意外的收获。

各种各样的眼泪,欢喜的,悲伤的,遗憾的,追忆的……滴入竹筒里,散发出浓烈的酒香。世间的悲欢离合,众生万象,便汇作了那一壶醇酒,在竹筒里摇曳着醉人的芬芳。

公输阙收取的酬金并不固定,最多收过万两黄金,最少也只取过一枚铜板。

付万两黄金的是金云城城主的儿子,他的未婚妻在成亲前一天离奇死亡,他悲恸欲绝,想要再见她一面。

公输阙拿出招念铃让他摇了摇,铃声大响。公输阙沉吟不语,在场中人的记忆力藏着事情真相,虽然他找人掩盖过,但还是留下了痕迹,看来她的死另有隐情。

果然,当影儿唱出“伶仃谣”时,“往生香”的缭绕烟雾中,金云城主如遭雷击,萎靡倒地。他脑海中的记忆浮现,编织成一幅画面成现在众人眼前。

那女子竟是被爱人的父亲,金云城德高望重的城主醉酒后调戏不成,愤而杀死的!

混乱复杂的画面,影儿看得一知半解,公输阙却捂住了她的眼睛:“小孩子看这些做什么?”一拂袖让她昏睡在了怀中。

影儿醒来时,只知道那个谦逊有礼的少城主在房中自尽了,老城主抱着儿子的尸体,悔恨不已。

离开的时候,影儿在前方提着灯,好奇地问道:“师父,为什么那个哥哥要自尽呢?是像书里说的要和那个姐姐殉情吗?”

话刚落音,头上便被狠敲了一下:“小孩子家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书。”

付一文钱的是个年轻乞妇,她痛哭流涕地跑到公输阙面前,求他让她能再看一眼她早逝的孩子。公输阙叹了口气,自她前面的破碗里取了一文钱。

影儿至今也忘不了他们母子相会的情景,母亲的记忆里,那个面黄肌瘦的男童奄奄一息,却还在眼泪汪汪地叫“娘亲”。

那个年轻乞妇哭得撕心裂肺:“儿啊,是娘亲对不起你,你好生去吧,投个好人家,下辈子不要再挨饿受冻了……”

她本是富贵人家的千金,不顾家里反对招进了一个夫婿。她本以为那是她一生的良人,却没想到那俊秀书生是人面兽心,逼死她爹娘,夺她家产,将她赶出家门,那时她已怀了他的孩子啊……

走的时候影儿眼睛红红的,提着灯哽咽道:“师父你真小气,人家都那么可怜了,你还收她钱。”

话还没说完,头上又挨了一下:“小孩子知道什么?”

影儿捂着头大怒:“师父你不要老是敲我,会长不高的。”

公输阙漫不经心地走在后面:“长不高明明是因为你自己挑食,还敢怪师父。”

影儿一时气结,提着“结忆灯”远远地将公输阙甩在后面。

身后的那袭墨衣依旧笑得温和,无波的眼眸却似乎黯了黯。

他们的生意也有没做成的时候。

南疆大山里的一个苗女,想再看一眼她的丈夫。

三年前他与她在大山里定情,离开时他说会回来娶她。她苦苦等了三年,却等来了他因病逝世的消息。肝肠寸断的她,在抹去眼泪后毅然做了一个决定,还是要嫁给他!

她以南疆盛重的礼数,完成了一个人的婚礼,从此以“未亡人”自居。

但她却没有摇响招念铃,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公输阙安慰她:“你的夫君只怕早已去投胎了。”

那个眉眼坚毅的苗女,泪流满面,却又含着欣慰的笑容。

她在如水的月光下向他们挥手道别,月光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影儿忽然有些伤感,她可能要在大山里,一个人一辈子守着一轮月。

公输阙却在心中幽幽一叹。

招念铃之所以摇不响,并不是因为那个男人去投胎了,而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死!记忆神秘莫测,公输阙至今不能洞悉玄机,只知道,只有在人死去之后,有关于他的记忆才能在他人脑海中被提取出。人死灯灭,所作所为盖棺论定,再无更改干扰的可能,唯有如此,他人记忆里,他留下的那些痕迹才无法被更改,才能被顺利提取出来。如果他还活着,一切尚有转机,能提取记忆的招念铃无力更改未来,自然招不出他的念。

负心的男人用谎言囚住了一个女子的一生,偏偏这谎言还是不能被戳破的。谎言背后的残忍,于性情刚烈的苗女而言,不如不说。守着誓言独听月吟,已是她最美丽的结局。

公输阙淡淡一笑,腰间的竹筒里,又多了一滴痴情不悔的泪。

(二)

影儿怕冷,往往还没到冬天就穿上了一身白袄,像只小白鹿,公输阙特意在温暖的紫竹林里建了一处庭院。

庭院的名字很有趣,叫“有间庭”。

话说有一日,影儿突然心血来潮地搬来了几大本厚厚的书,兴致勃勃地说要为庭院取个名字。

公输阙躺在摇椅上,哈欠连天,听影儿报着从书里东拼西凑出来的,各种各样奇怪的名字,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打了个盹醒来时,就听到影儿兴高采烈的声音郑重道:“现在,经过重重筛选,终于只剩下了五个名字,师父你听,‘竹雅轩’‘招念居’……”

公输阙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何必那么麻烦?不就是竹林深处有间庭嘛,便叫‘有间庭’好了。”

“有间庭,有间庭……”影儿歪着脑袋还在念叨着,公输阙已经翻了个身,嘟囔着:“我亦有庭深竹里,也思归去听秋声。”便又沉沉睡去了。

“有间庭”里有个浅浅的池塘,一个月前,影儿便是在塘边被一只五彩斑斓的山猫抓伤了。

公输阙闻声出来时,就见影儿站在庭中,笑嘻嘻地嚷着:

“好嚣张的猫儿,一点儿也不讲道理,不过是上前摸了你一下……哎,你去哪儿呀……”

一道黑影迅速穿梭消失在林间,公输阙耳朵灵动,鼻尖细嗅,发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叹。

他拉过兀自叫嚷的影儿,一边上药一边道:“人家好端端地在那里休息,你偏要上去招惹,活该被抓。”

影儿疼得龇牙咧嘴:“师父你轻点儿,太不爱护幼小了……”

见她还要喋喋不休地抱怨下去,头上又是一敲,“好了,快去收拾一下吧,我们又有生意要做了。正好看看你最近吃得这么多,有没有胖得像只肥猫。”

公输阙的眼睛平日里与一般盲人无二,在招念过程中却能恢复清明,看得一清二楚。

“才没呢,”影儿做了个鬼脸跑开,“我不知多可爱呢,才不像师父这只笑面狐狸,最坏了……”

公输阙坐在原地,摇了摇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了影儿口中的“狐狸笑”。

(三)

影儿又在池塘边遇见了那只山猫。

天气转凉,她已穿上了一件雪白的单袄,蹲在池边看了会儿鱼,一起身便看见那个人直直走来。

一身五彩斑斓的衣裳,少年的模样,剑眉星目,头上还竖着两只山猫耳朵。

“你果然一点儿也不记得我了。”山猫少年停在她面前,见她好奇地睁大眼打量着,眉眼间露出一抹失望之色。

影儿眨了眨眼睛,仰着脸拍手笑道:“谁说我不记得你了?你就是上回抓伤我的那只猫儿,嚣张得不得了,没想到你竟然这么高。”说着她笑嘻嘻地伸出手想去比画。

山猫少年轻巧地退开,一脸的焦急与激动:“你当真忘了吗?我是……”

“影儿,在和谁说话呢?”

山猫少年低声恨骂了一句,身形一变,进了林间。

公输阙从屋里出来,就听到影儿嘟囔:“咦,你怎么跑了……”

公输阙不动声色地听着,心中却是一声轻叹,苍山的璎珞花要开了吧?难怪……

因为上次六尾灵狐的事情,影儿决定再不要和骗子师父说话了,信誓旦旦的保证却还没到一天就被打破了。

公输阙做了她最爱吃的银耳雪莲羹,还给她买了双新鞋,雪白雪白的面,毛茸茸的,可爱极了。

她一边吃得欢快,一边严肃道:“我不是被好吃的和新鞋子收买才决定和师父说话的……”

公输阙轻敲了她额头一下:“知道啦,那么多话。”又摸了摸她身上的单袄,笑得一脸无奈。

“才这个时节便穿得这样多,我真怕带你出去会有人指着我的鼻子责问我:‘公输阙,你是要热死你的徒弟吗?’”

影儿吃得心满意足,抬头傻乎乎地笑了一下:“我怕冷嘛。”说完又“埋头苦干”去了。

公输阙抚了抚她的头发,嘴角带着宠溺的笑意,波澜不惊的眼眸却微微一黯,深不见底。

他们这次去的地方,据公输阙说“一点儿也不好玩,正好不打算带你去”,影儿却好奇心上来,偏要跟着去。

当踏入红袖馆时,影儿一面东张西望,一面在心中感叹:

“师父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骗人,这里多漂亮。”

耳边是莺莺燕燕的调笑声,公输阙不为所动,只带着影儿静静地坐在红袖馆的一角。

他们这回的雇主是名动天下的花魁“洛倾城”,她要见的,是红袖馆与她齐名的另一位花魁“水初荷”。

进入洛倾城的房间时,她正在沐浴,竖着的屏风后,热腾腾的雾气伴随着女子的娇笑,真真一幅活色生香的“美人入浴图”。

这是她特意为他准备的,洛倾城故意挑着水花,静待屏风外的人的反应。

果然,有脚步声走近,洛倾城唇边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意,天下乌鸦一般黑,传说中的公输先生也不过如此。她嗤笑着,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雪白雪白的小鹿。

灵秀可爱的小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滴溜溜地转着。

“姐姐,你好漂亮啊!”小白鹿眨着眼睛上前,在洛倾城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将手伸进了木桶里,发出了一声享受的“哇”。

“这里好温暖好舒服啊!”

洛倾城穿好衣服出来时,影儿还一脸陶醉地流连在屏风后。

公输阙坐在桌旁,微笑着品茶,举止优雅,眉眼清秀,一袭墨衣更显丰神如玉。

洛倾城心悦诚服地走过去,盈盈施了一礼。

“倾城见过公输先生,先生神仙人品,不同于世俗男子,倾城妄加揣测,雕虫小技叫先生见笑了。”

公输阙笑得一脸温和:“我想,姑娘可能误会了。”

“在下平凡至极,与一般男儿实在无二,只是因为在下是个盲人,见不到姑娘的温柔美好罢了。”

洛倾城一脸震愕,公输阙却是一脸歉意。

“叫姑娘失望了,真不好意思。”

(四)

洛倾城与水初荷自小在红袖馆一起长大,两个人都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坯子,一者美艳,一者清绝,成了红袖馆两块金字招牌。

她们的感情极好,小时候同吃同睡,还一同学习琴棋书画,形影不离,是红袖馆人人艳羡的一对姐妹花。

虽然同是花魁,但她们却从没有争风吃醋,互相妒恨,反而相互帮衬着,毕竟,红袖馆里的女子,都是孤身一人再无处可去的。她们从小一起吃住,一起长大,是朋友,更是骨肉至亲。平日里亲密无间,无话不说。

谁也没有想到,这么好的姐妹,会因为一个男人反目成仇。

这个男人叫秦风,是一个江湖剑客。

那天本是洛倾城去接待的,但她身子有点儿不舒服,水初荷照顾她睡下后,便代她出去招呼客人了。

相遇、相识、相知、相爱,像所有戏文里的老套情节一样,他们便这样顺理成章地生情了。

初荷拉着倾城的手,如小女儿家一般,红着脸却又甜蜜地诉说着他们的点点滴滴,眸中的光芒是倾城从来没有见过的。

她后来常常在想,如果那天自己没有生病,是她接待的秦风,一切该有多好。

但没有如果,只有不断发展下去的残酷现实。

初荷要走了,她开心地告诉倾城,秦风要将她赎出去了,他接了一笔买卖,一颗人头三千两。

他是个剑客,为了她却甘心做一次杀手。

初荷眼中的光彩刺激到了倾城,她转过头不愿再看,灿若桃花的脸庞浮现出一丝冷笑。

她很美,她对自己的美貌也很有信心,世上有几个男人能抵挡得住这样的投怀送抱?

秦风带着三千两回来了,初荷兴冲冲地跑来找他,却看到倾城懒洋洋地自他床上起来穿衣,一双含笑杏眸毫不畏惧,充满挑衅地直视着她。

秦风从床上爬起来,慌张地解释,昨夜太高兴喝了许多酒,不知怎么回事……

初荷没有责怪他,只是深深望了一眼倾城。

秦风向红袖馆的妈妈赎出初荷时,倾城站在楼上冷冷地看着,艳若桃李的面庞依旧美得动人心魄。

他们终是没有走成,离开那天被人发现双双死在了房中,面前两杯毒酒,一封遗书。

遗书上是初荷淡雅的字迹,只八个字。

从来情深,奈何缘浅。

人人多有揣测,有人说看到初荷在走的前一天晚上,和倾城在房中大吵了一架,奔出来时满面泪痕,对柔声安慰她的秦风更是难得地发了很大的脾气。

好事者纷纷议论,定是倾城不甘心初荷一人脱离苦海,留下她孤孤单单,所以不让他们离开,而被亲如姐妹的倾城和恋人秦风同时背叛,初荷既生气又伤心,一时想不开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看到初荷与秦风的死状时,倾城出奇地冷静,一滴眼泪也没流,只是一面笑着一面念叨着退出了房间。

“你说过的,你说过的……”

众人唏嘘不已,谁也不知道秦风向倾城和初荷分别承诺了些什么,那比蜜糖还要甜蜜的誓言,到头来却成了致命的毒药。

(五)

影儿对漂亮姐姐房里的一切东西都感兴趣,摸了这个摸那个,倾城一边与公输阙谈话,一边含笑望着这只多动的小白鹿。

当影儿好奇地摸向那幅刺绣时,她却乍然变色,快速起身笑吟吟地搂过影儿,为她拿出了许多新奇玩意。

影儿欢喜地叫唤着,公输阙抿了一口茶,定然无波的眼眸似有若无地向那边望了一眼。

招念香点燃时候,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情景,倾城的记忆好像笼罩了一层青烟,模模糊糊的,像在竭力掩盖着什么,抗拒着召唤。影儿的伶仃谣都哼唱了几遍,依然全无效果。

倾城颤抖着嘴唇,似乎在渴望着什么,却又在不断挣扎着。

金云城的那次,城主心怀愧疚,全力抵抗,公输阙也无须怜香惜玉,强行用法力提取。而这一次,倾城内心激荡,他不忍心用强。

公输阙抬手止住了影儿,眉眼低垂,像在倾听些什么。许久,他挑眼望向了墙上的一幅刺绣,目光渐渐清明。

“我明白了。”

那幅绣画极长,挂在墙上,如一道门一样。长绢上绣着一轮明月,月下是条波光粼粼的小河,河边依偎着两个小小的身影,衣袂翻飞,似乎都能听到夜风的声音。

公输阙蓦地转过身子,和颜悦色地对倾城道:“洛姑娘,可否让在下单独待一会儿?”

倾城咬着嘴唇,泪眼蒙眬地望了望那团青烟,点了点头。

公输阙出来时,神色有些倦怠,他附在倾城耳边低语了几句,倾城一下瘫倒在地,泣不成声:“她那时真的这么说?她真的……”

影儿好奇得不行,拉了拉公输阙的衣袖,一脸讨好地笑:“师父,你和漂亮姐姐说了些什么呀?你在房里……”

话还没说完,头上便被一敲:“小孩子问这么多做什么?”

倾城泪流满面地进了房间,关上了房门,影儿眨着眼睛贴在门边,却一点儿声音也没听到。

一定是师父下了结界,影儿气鼓鼓地瞪向公输阙,那只笑面狐狸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抱着手闭目养神。

倾城过了很长时间才出来,脸上带着苍白的笑容,公输阙盯着她的脸,叹息地吐出一句:“你真傻。”

倾城摇了摇头,缓缓地走到那幅绣画前,纤手轻抚,眸中波光闪动:“那年我们才七岁,她半夜突发梦魇,害怕得不得了。我们靠在一起,看窗外的月光,想象着外面的蓝天白云,想象着我们站在家乡的小河边,相互依偎着……可我们根本不知道家乡在哪儿,我们一生下来便身不由己,她说她只有我了,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姐妹,是最好的朋友,是世上唯一的亲人,……”

影儿忽然一声尖叫:“姐姐,你……你流血了!”

鲜红的血液自倾城的嘴角漫出,她却好像浑然不觉,依旧自顾自地说着,苍白的脸上笑得凄楚。

公输阙将影儿拉入怀中,大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影儿扭动着身子,扒开了一条指缝向外望去。

“这幅刺绣叫‘结发’,是用初荷的头发绣成的,她叫我不要离开她,她却先离开了我,我们明明都说好的呀……”

倾城凄然笑着将那幅长绢扯了下来,转动开关,长绢后的墙壁居然像道门一样缓缓升起。

影儿紧张地瞪大了眼睛,心跳越来越快,却在心脏快跳出嗓子眼儿的那一瞬,眼前一黑,喃喃着软在了公输阙的怀中。

“师父你又这样……”

那道门终于完全打开,墙壁后的暗阁中,竟立着一具女尸!

碧衫罗裙,柳眉丹唇,仿佛只是睡去了般,依稀流水迢迢,那年雨打初荷的不胜娇颜。

(六)

红袖馆的人都猜错了,那场纷纷扰扰的爱恨纠缠中,倾城争的不是秦风,她只是不想被抛下,从此只能独自一人生活,老去。

她们相依为命,彼此只有对方,但初荷却认为爱情比十几年相濡以沫的姐妹亲情更加重要,想抛下她跟其他男人一走了之。她怎么可以这样做呢?

他叫秦风,当真如阵风一样,要将她的初荷带走,她怎么可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呢?她绝不允许!

她千方百计地阻挠他们,初荷终于觉察到了她的真正用心,她哭着求她放过他们。

放过?她哀怨地捏住初荷的下巴,明明是一起长大的姐妹,明明我们只有对方了,明明我们说好的要一直相依为命,你却想把我一个人留在这火坑里!不行,你不许走,要走就先杀了我!

初荷被她的疯狂吓坏了,扇了她一耳光,然后哆嗦着看着自己的手,满面泪痕地跑出了房间。

她约秦风见最后一面,她在酒里下了毒,原本想和秦风同归于尽,却没想到死的竟是初荷和他。

她怎么会知道?她下毒的时候,初荷正好在门外看见了,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找到她,拉着她说了许多话,像小时候一样。

她欣喜不已,以为初荷回心转意了,却没想到一觉醒来时,就听到了他们的死讯。

初荷竟然迷昏了她,代替她去和秦风赴约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失魂落魄地看着初荷的尸体,她把她偷偷藏在了房中,用特制的药水保存她的尸身。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便会打开暗阁,痴痴地望着那张清丽如荷的脸,她一直想问她,那日为什么要那样做?

直到公输阙给了她答案,他说:“其实她根本没想抛下你,那一刻,面对着昏迷的你,她说了很多话,只是你失去了意识,听到了,却想不起来了。”

初荷想出去后就设法赎你,让你也脱离苦海。他想给你找个好人家,然后接着跟你做一辈子的好姐妹。可你却听不进她的任何话了。她想等你平静下来后就告诉你,可你的反应太激烈了。你逼得那么急,她只能害怕地越逃越远……

倾城永远不会知道,那日她昏睡过去,初荷曾用怎样哀伤的眼眸凝望着她的睡颜,决定赴死的那一刻,初荷不知道有多绝望。爱人、姐妹,都在她心上狠狠地捅了一刀,她所有的痛苦,最终化作一滴眼泪,那样烫又那样冷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从来情深,奈何缘浅”,是她最后留给她的遗言。

红袖馆无数个黑暗寒冷的夜里,她们是彼此唯一的温暖,那份温暖是一团火,带着光明,却也将她们灼得遍体鳞伤。

公输阙将她们二人葬在了一起,两个绝世花魁就此凋零,只化作人们口中的一段传奇。

天上下了点儿小雨,坟前不知何时飞来了两只蝴蝶,上下飞舞。

影儿笑着说给公输阙听,公输阙唇角轻扬,无波的眼眸望向远方,取下腰间的竹筒,饮了一口酒。

年轻男人带着提灯的女孩,背影渐行渐远,只风中飘荡着一缕酒香,带着似有若无的哀伤。

“师父,我也想喝‘拈花’。”

“小孩子喝什么酒?”

“不要总是拿这个当借口,师父你就是小气!”

苍山雪影

(一)

当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寒冷的冬天正式来临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落满了紫竹林,整个世界像一首白色的童谣。

影儿平日就极怕冷,到了冬天更是连门都不想出,里三层外三层,还戴着个雪白雪白的绒帽,露出黑漆漆的眼睛,像只长胖了两倍的胖白鹿。

公输阙一边摸着一边这么形容,笑得一脸揶揄。

影儿把帽子往下扯了扯,吸了吸鼻子,嘟着嘴巴哼道:“师父你又好到哪里去了?天天就知道睡、睡、睡。”

的确,冬天的公输阙也有个症状,就是嗜睡,整天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十次看他有九次睡着了,还有一次是正在入睡。

所以他们一到冬天就停业,不接任何生意,乖乖地待在“有间庭”里,一个握支笛,一个捧碗汤,围着火炉子舒舒服服地烤火。

睡梦中的公输阙攻击力和防御力都大大降低,给了影儿许多可乘之机,一见他睡着,影儿便会贼兮兮地凑上去,乐滋滋地拿出工具开始忙活。

公输阙往往是被影儿的笑声吵醒的,醒来伸手一摸,要不就摸到脸上未干的墨渍,要不就摸到头上乱七八糟的头发。

见他又气又无奈地一通摸索,影儿会笑得更欢,公输阙甚至都能想象到这只胖白鹿笑得前仰后合的得意样。

但得意是不长久的,毕竟姜还是老的辣。

恶作剧的收场往往是公输阙惬意地躺在长椅上,影儿乖乖地拿着毛巾或梳子眼泪汪汪地擦着、梳着,公输阙恶狠狠地一声“哼”:

“快点儿,不然不给你饭吃!”

影儿一脸的可怜,在心中流泪:“师父坏,以大欺小……”

不过胖白鹿顽强的精神是打不倒的,死性不改的影儿在师父睡着失去战斗力后,又会故技重施。画了洗,洗了画;梳了拆,拆了梳。循环的戏码在“有间庭”乐此不疲地上演着。

直到有一天,师父真正地生气了—却不是因为这个。

她偷喝了一口师父腰间的酒,昏昏沉沉,一睡不醒。

像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梦里一片白雪皑皑,她走进了一个冰洞里,四周冰雕玉砌,十分美丽,奇怪的是她却不觉得冷,慢慢地向里面走去。

冰洞的尽头竟有一个女子,长发伏地,哭得伤心。

她眨着眼睛,想去安慰这个姐姐,却突然发现原来她身边还躺了一个人。她好奇地一步步上前,那个人的身形一点点展现在眼前。

终于,那张英俊的脸庞赫然入目,她蓦地捂住嘴巴—师父?

那埋头哭泣的女子闻声抬头,她心头一跳,还来不及看清,白光一闪,一道炫目的光芒直直将她吸住。

一片白茫茫的光晕中,她缓缓睁开眼,入目的便是师父着急的模样。

一身凌乱的公输阙,憔悴不堪,无波的眼眸布满血丝。

她从未见过师父这般形容,鼻头一酸,伸出手刚想唤“师父”,便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拥住,那个声音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以为你又要走了,你一动不动,怎么叫都叫不醒,我以为……如果你又要离开,这一次,这一次我能再拿什么留住你……”

(二)

公输阙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影儿觍着脸,拉着师父的衣角认错撒娇,若是她身后有条尾巴,此刻怕是摇得欢快。

“师父,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偷喝你的酒了……这酒其实一点儿也不好喝,又酸又苦又辣又涩,还呛得人想掉眼泪,难受极了!早知道‘拈花’这么难喝,我才不会……”

话未说完,额头上便被一弹,公输阙转身没好气地道:“笨蛋,这便是人生的味道啊。这酒里掺满了人世间的七情六欲,你当是好玩的吗?”

影儿捂着发疼的额头,神色却欢喜得很,搂住公输阙笑嘻嘻地道:“师父你终于肯理我了,太好了!”

公输阙有气无力地想推开这只黏乎乎的胖白鹿,脸上的笑容无奈又宠溺,神色却十分疲惫,不愿意多说话。

他几乎三天三夜没合眼,强撑着为影儿灌输了不少真气,最后更是动用了“结忆灯”,耗了许多心血才将影儿唤回。本就无力的身子如今更是疲惫不堪,累极地睡了下去。影儿贴心地侍候师父睡下后,守在一边撑着下巴,心疼地打量着师父。

不知不觉又想到了那个奇怪的梦,她没有和师父说,怕师父操心多想,不能好好休息,她只是在心中暗暗比较梦中那个人和师父的相貌。

虽是一模一样的脸,却还是有些不同。那个人气质飞扬,棱角分明,像壶烈酒。师父却是温温淡淡的,围炉浅笑,像杯清茶。

嗯,还是师父好看些,影儿眨着眼睛盯着师父熟睡的脸,喜滋滋地得出结论。

看着看着眼皮子开始打架,影儿撑着下巴,打了个哈欠,眼眸一点点合上,渐渐沉沉睡去。

屋内燃着暖炭,精致小巧的玲珑炉里放着安神香,青烟缭绕,一室静谧。窗外的雪飘飘洒洒地落下,为紫竹林蒙了层白纱,天地之间一片祥和,似幅晕染开来的水墨画,温柔无声。

待到明年春暖花开,草长莺飞,又是一片郁郁葱葱之景。

公输阙休养了几日,瞒着影儿静悄悄地出门了,他要去一个地方,见一个故人,看一朵花开。这本是数年前心照不宣的约定,如今因影儿误饮“拈花”的事,他后怕不已,更加要去了。

紫竹林外,早已雇好的车夫和马车候在外面,公输阙正要上路时,身后便遥遥传来上气不接下气的一声“师父,等等我”!

影儿像只笨重的白鹿,身上挂着大包小包,身后拖着大堆小堆,摇着手欢快地向公输阙奔来,不,是吃力地一点点挪来。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公输阙面前,举着手中公输阙留下的字条:“师父你太不仗义了,居然想扔下我一个人,自己跑出去玩……”

公输阙抚了抚额头,叹了口气,无波的眼眸望向远处,脸上挂满了对未知的担忧,眼角眉梢却也透着一丝无可奈何的欢喜。

他摸了摸影儿带的东西,哭笑不得:“我们又不是去逃难,整个‘有间庭’都快叫你搬来了。”

影儿一边熟络地招呼着目瞪口呆的车夫来搬东西,一边拉着公输阙钻进马车。

马车十分宽敞,布置得格外舒适,影儿伸出手“呼呼”地凑向暖炉烤火:“师父现在知道了吧,这就是带上我的好处,衣食住行,没有我能行吗……”

公输阙敲了一下她的头,又按了按她的雪帽,将她全身裹紧了些:“真是个啰唆的管家婆,天寒地冻,出来凑什么热闹?人家车夫非得加我钱不可。”

影儿搓着手,吸了吸鼻子:“是师父天寒地冻不好好在家睡觉偏要出来的,怎么怪得了我?人家车夫大叔要加钱是应该的,师父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小气,明明赚了那么多钱……”

公输阙裹着狐裘,懒洋洋地倚在里面,连敲都懒得敲了,在影儿的喋喋不休中渐渐睡去。

他们要去的地方叫苍山,是座四季飘雪、终年冰封的雪山。

下了马车,影儿一看那白茫茫的高山,便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心中嘀咕:“师父莫不是睡坏了脑子,怎么会想到来这种地方?”

才想着,头上便被一敲:“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在心里骂我,可我又没说要带你来,是你自己巴巴地要跟来的,现在叫车夫送你回去还来得及。”

公输阙睡饱了养足了精神,气定神闲地背着手“欣赏”雪景。

“我才没在心里骂师父呢,师父冤枉我了,我不要回去……”影儿狗腿地抱住公输阙,面上讨好地笑,心中却叫苦不已:“神了,笑面狐狸会读心术。”

公输阙一只手推开影儿,俯下头笑得高深莫测:“又在骂我笑面狐狸吧?”

(三)

他们在山脚下的一间废弃茅屋住了下来,影儿扛着家伙冲进屋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火。她把带来的东西通通塞了进来,忙得不亦乐乎,不一会儿屋子竟也变得像模像样。

公输阙舒服地烤着火,闭眸道:“总算你还有点儿用处。”

影儿一脸得意:“那当然,我的用处大大的呢。”

公输阙笑得不怀好意:“每天吃那么多饭,吃了那么多年,倒也没白养你。”

影儿没听懂,傻傻地也跟着笑。

是夜,寒风呼啸,影儿突然觉得很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吓了一大跳,自己怎么又到这个冰洞来了,做梦难道还连着做吗?

眼前冰雕玉砌,可不就是醉酒时梦见的那个地方吗?

正想着,身边一道黑影掠来,一身五彩斑斓的衣裳,两只尖尖的山猫耳朵,少年俊朗的面孔赫然出现在眼前。

影儿转着眼睛,咧嘴一笑,这个梦好,谁都来了。

少年双手环抱,冷冷盯着傻笑的影儿,上下打量,嗤之以鼻。

“昔日的苍山雪女如今竟畏寒怕冷到这种地步,真是笑话!”

影儿眨眨眼睛,一头雾水,那只猫儿又开口了。

“雪颖,你当真不认得我了吗?我是青狸啊。”

山猫少年蓦地激动起来,快步上前:“你忘了我们在这冰洞里朝夕相处度过的几百年岁月吗?你忘了我曾上‘五华林’为你偷来的碧果吗?你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要生生世世陪着你的话吗?”

影儿被他的模样吓着了,步步后退,却被他一把按住肩头。

“你怎么能忘记我呢?我日夜在冰棺前守着你的真身,期盼着有朝一日你能醒过来,我苦等璎珞花的盛开,我离开苍山去凡世寻你,我做了那么那么多……你怎么能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呢?”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满是痛楚,看得影儿心头一震,“我与你百年相伴的情谊竟抵不过那个招念师吗?他将你害得这般下场,你还是要一意孤行地爱他吗?”

一句“招念师”叫影儿反应过来,她连忙挣扎着解释:

“猫儿猫儿,你弄错了,我叫影儿,是师父的徒弟,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你快放开我啊……”

她拼命挣扎着,解释着,少年的眸光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终于,他怔怔地放开了她,失魂落魄地摇着头;

“你不是她,你不是她,你一点儿也不像她……”眼神蓦然一厉,他忽然恨声望向她,“公输阙这个自欺欺人的懦夫,他以为这样就能心安理得吗?”

影儿被他眼中的精光吓到,下意识地后退几步:“你……你想干什么?”

少年阴寒着脸,一步一步逼上前:“想干什么?去问你的好师父吧,物归原主,我要用你来唤醒雪颖!”

利爪一亮,影儿大叫一声抱着头蹲了下来,一阵风掠过,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耳边响起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青狸,你疯了吗?”

是师父!她惊喜抬头,果然看见那腰间悬挂着一个青竹筒。

“疯的人是你,把我的雪颖还给我!”

一声厉喝,冰洞内黄影青光一触即发。

影儿抱着头担心地望去,还没看个真切,眼前便一黑,身子一软,倒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无意识前的最后一瞬,影儿只模糊地听到一句—

“你若敢伤她一分一毫,休怪我不念旧日情分!”

(四)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影儿蒙眬地睁开眼,就看到依旧是那间茅屋,师父坐在桌前,一脸平静。

“快起来吃东西,还说要照顾师父,起得比师父还晚。”

她眨了眨眼,迟疑地开口:“师父,我昨天好像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公输阙脸色不变,蘸了一滴水弹到她额头上:“小孩子成天看些乱七八糟的书,能不做怪梦吗?”

吃过饭后,公输阙说出去办点儿事,叫她好好待着。影儿低着头说“哦”,等公输阙走远后,她抬头古灵精怪一笑,戴上雪帽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却才出房门几步,便被一道白光阻了回来,她定睛一看,该死,房屋四周被一道光圈围住,竟是师父又下了结界。

影儿气急败坏地在原地跺脚,冲着前方不远处的那个背影挥了挥拳头,正挥得过瘾呢,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公输阙竟悠悠回头,扬了扬手,笑得一脸狐狸样。

可惜公输阙低估了影儿的坚韧不拔,他怎么会知道影儿怕他要用,竟把家里几本术法书都带来了?平日里游手好闲,教她都不学的徒弟,此刻是一头钻了进去,刻苦钻研的精神堪比老秀才。

终于,在公输阙第五天出去时,影儿贼兮兮地探出脑袋,笑得得意扬扬,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她一边念念有词地施法,一边在心中道:

“师父真是没新意,老是这一套结界。”

当光圈应声消失时,影儿看着双手,又惊又喜,不禁感叹自己真是冰雪聪明,术法天才。

她拈了一个隐身诀,鬼鬼祟祟地跟在师父后面,屏气凝神。

七拐八绕,白雪茫茫的,她都快跟晕了,师父眼睛不便却跟没事人似的,轻车熟路得像自家一样。

当在那个冰洞口停下时,影儿倒吸口冷气,捂住嘴巴差点儿要惊呼出声。

这跟她梦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越往里面走,她越惊讶也越熟悉。

师父转动了一个机关,她轻巧地闪身入内,在一块冰石后还没站定,便听得师父回头一声喝:“谁?”

她立时吓得魂飞魄散,却见另一个身影从天而降。

山猫少年一脸愤怒:“公输阙,你还有脸来这儿?”

她舒了口气,捂着扑通乱跳的心脏,小心翼翼地躲在冰石后。师父和那只猫儿针锋相对,一时未注意到她。

她这才看清,这冰屋内竟放置着一具冰棺,一点点挪过去,她踮着脚伸长脖子想去看,却只能看到棺中人的下半身。正望眼欲穿时,公输阙已冷然开口:

“青狸,多年未见,你还是一样年少气盛。颍儿长眠于此,望你不要扰了她的清净。”

少年一声冷哼:“年少气盛?爷爷比你还长了几百岁呢。你也知道雪颖睡在这里,竟还有脸出现,快快给我滚出去,不要逼我在这里动手!”

影儿初听到师父说“颍儿”时,吓了一跳,仔细听下去才发现不是在叫自己。他们二人的对话叫她又是惊奇又是迷惑,不由得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下去。

她跟师父走南闯北时,曾经看到有人在卖“后悔丸”。

师父拈起那小小的药丸,一脸黯然。摊主殷勤地跑出来,吹得神乎其神,师父却在他的惊呼声中将药丸拈碎了。

药粉随风飘散,师父扔下片银叶子,也带着她飘然而去了。

她那时并不懂为什么师父的表情会那么哀伤,师父又为什么不拆穿那个江湖骗子,当她此刻站在这里听到所有的所有后,她才明白,世上如果真有后悔药该有多好,而师父之所以不拆穿那个人,不过是因为他至少给了人们虚无的希望。

公输阙轻抚冰棺,无波的眼眸装满温柔。

“青狸,当年之事并非你所想,我对颍儿的爱不比你少。”

(五)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他从徐州招念归来,路经苍山,在山脚下暂歇。

半夜迷迷糊糊听到有女子在唱歌,他借着月色起身去寻,在一处冰山后发现了一架秋千。

秋千上坐了个白衣女子,背影动人,月色下她的头发折射出蓝色的光芒,如梦如幻。他一时看痴了,直到那女子一声低唤:

“你是谁?怎么寻得到这儿来?”

他这才反应过来,见那女子面有讶色地望着他,怀中抱着一只五色斑斓的猫儿。

他想开口,却不觉又被那女子的容貌吸引了,那般清清冷冷的模样,便像从天上王母的瑶池中出来一般,沾染了皓月的清辉。

他尚自沉吟,那女子怀中的猫儿已经一声叫唤,朝他扑来。他心下一惊,忙祭出“招念铃”,却还没摇响,就见那女子宽袖一挥,眼前顿时白茫茫一片,再无意识。

醒来时发现自己依旧身在那个落脚的房屋,昨夜仿若一梦。

他细细回忆,汗颜不已。自己游历尘世,见多识广,自命超然,怎么被一个女子迷成了那样?莫不是山野精怪,摄人心智?他寻思着,却又摇头否定了,那般人物,绝不可能是妖怪。

他在苍山寻了个遍,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夜晚看到的地方。他左右无事,来了兴趣,便在山脚下住了下来,期盼着能再见那女子一面。

机会终于在半月后的一天来临,他在屋前救下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山猫,当白衣蓝发的她寻来时,他才记起原来这就是那夜她怀中的那只猫儿。

那山猫十分嚣张,虽然他救了它,但它显然并不感念他的恩情,反而在他手上狠狠抓了一道。

倒是那女子,抱过猫儿,对他盈盈施礼道谢。他看着那清浅笑容,霎时觉得被多抓几道也值得。

女子飘然离去时,他定住心神上前施礼:“在下公输阙,乃公输世家第七十六代招念师。”又客套了几句,他道出了真正目的:“在下与姑娘一见如故,可否有幸到姑娘府上坐坐?”

那只猫儿立时像奓了毛般,在女子怀中张牙舞爪,他视而不见,只定定地望着那张丽颜,眉眼诚恳。

天知道他那时心中有多忐忑,像个初出茅庐的青涩小子,当那身白衣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后,他几乎要高兴得跳起来了,那飞扬英俊的五官在雪景下生动极了。

那女子见他欢喜模样,似忍俊不禁,也展颜一笑:“你倒有趣,在这半月便是为去我的冰洞看看吗?”

他眼睛一亮,却听她接着道:“我叫雪颖,是天上派下驻守这座苍山的雪女。”

(六)

他们便这样相识了,真正相处一段时日后,他才发现,她外表清冷,内心却十分纯真,不谙世事,干净得就像这苍山的雪。

那天他去了她的冰洞,那只山猫从肚中吐出了一只碧青碧青的果儿,然后就地一滚,幻作了个五彩斑斓的黄衣少年。他捧着那只果子,满脸期待地递到了雪颖面前。

他认出那是文灵帝君五华山上的碧果,对寻常人有起死回生之效,是极为珍贵的疗伤圣果。他这才发现她身子虚弱,受了十分严重的内伤。情急之下他一把拉住她,切声问道:“你怎么受伤了?是何人所为?”

还不待她回答,山猫少年便对着他的手狠狠一抓,他立刻痛得手一缩。

雪颖笑吟吟地拉过少年向他介绍:“他叫青狸,是我弟弟。”

那只山猫又像奓了毛般:“谁是你弟弟?”

雪颖无奈地嘀咕:“明明以前都叫我姐姐的……”

青狸脸一下红了,恨恨剜了他一眼,叫他下意识地把手缩了缩。

“不是弟弟,我不是你弟弟……”青狸委屈地望了雪颖一眼,变回山猫,愤愤地跑出了山洞。

雪颖追到洞口,一脸担忧:“总是这样任性,动不动就离家出走,真叫人操心。”

他也跟着跑到洞口,用同样操心的目光注视着那道身影,眸中闪烁着自比姐夫的慈爱光芒。

但事实证明,姐夫是不好当的,青狸的爪功他日后领教过无数次,只要他和雪颖坐得稍微近点儿,都会有像刀一样的目光射过来,叫他觉得颇有压力。

伤了雪颖的是她的姐姐,雪痕。

这两姐妹同根不同路,一仙一魔,雪颖苦劝姐姐回头却反被伤,雪痕扬言会再回来,她要夺取苍山,作为她的魔宫妖地。

他理所当然地留了下来,在她的冰洞里住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他们过得很开心,他给她带来一些人世间的小玩意,教她下棋泡茶,弹琴舞剑,还带她去看凡间的花灯节。游人如织的夜市,他一口气猜对十道灯谜,为她赢得了最终的奖励。虽是些凡人的俗物,她却喜欢得不得了,宝贝地拿在手里看了又看。

他情难自禁地在烟柳河畔,拥她入怀,深情一吻。

她目光迷离着,勾住他的脖子,问:“这便是凡间所谓的‘爱’吗?果然是很特别的滋味,我真怕有一天你离开我,把我的‘爱’也带走了。”

他心中一暖,舒眉笑开,在她耳边郑重承诺道:“我不会离开,也不会把‘爱’带走,因为它已经流淌在我血液里了,除非死,便是死也不能。”

他们相视而笑,却没有发现黑暗中那个愤怒痛苦的黄衣少年,五爪几乎要把墙壁抠个大洞出来了。

(七)

甜蜜过后却是考验,雪痕带了一帮妖魔鬼怪攻上苍山,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他护在雪颖身前,祭出“招念铃”,一个人独挑白衣赤发的雪痕。

雪颖召来大风雪,埋葬了大部分妖魔鬼怪,剩下些法力高强的便以一敌十。

雪痕赤发飞扬,频频发力,使出生平所学,却仍是难以招架。

关键时刻,青狸现身,一身黄光利爪,与他一左一右,夹击雪痕。

青狸平日对他张牙舞爪,大敌当前,两个人配合起来却是默契,雪颖解决完了那些妖怪也赶来助阵。

三个人在空中成掎角之势,将雪痕围在了中间,雪颖仍存姐妹之情,苦苦劝道:

“姐姐,不要再错下去了,快回头吧。”

雪痕仰天大笑:“天上那些神仙的嘴脸我看够了,我宁愿做一个逍遥自在的魔,天地之间能奈我何?”

说完她先发制人,却并不是冲雪颖,而是一道红光直直劈向正操纵“招念铃”的他。他急忙应对,雪痕却并不欲久斗,只是全力一击,卷过重伤的他,消失在天边。

他被掠到了雪痕的妖宫,群魔乱舞。雪痕抚住他的脸,说出了让他目瞪口呆的话。

“我妹妹看上的男子果真不错,你便是公输世家的招念师吧?我是这妖宫的妖王,你可愿做我的妖后?”

他一声“呸”:“妖女,不知廉耻!”

那时想来还是太过年少气盛,若是搁到现在,他一定幽幽一笑,摆出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样,叫雪痕自己见了没意思,瞧不上他这个盲人。

雪痕没有动怒,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在群魔叫嚣中,那阴笑打量的目光叫他不由得一颤,有一瞬间产生了自己是被强抢来的民女的错觉。

“守身如玉”的确不容易,但他以公输世家的名义发誓,他是真的抵死不从,直到雪颖和青狸攻入妖宫。

雪痕一早散布出消息,言公输阙已投靠妖宫,成为她的夫婿。

那天是她对外宣称的大婚之日,一片喜庆的妖宫大殿中,他被强行套上一身红得刺眼的喜服。一切都掐算得分毫不差,雪痕施法强控他俯下身子去吻她。他强力僵持着,和她斗内力,在看不见的地方做拉锯战。雪痕冷艳的眉目像挑了一抹胭脂,赤发下的脸美艳绝伦,嘴角噙着笑脉脉地望着他。

当雪颖和青狸一路畅通无阻地攻入内殿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暧昧情景,红裳喜烛,在妖宫群魔起哄的声音中,那对纠缠在一起的璧人显得那般情浓意重。

雪痕斜眼一瞥,见那张原已白极的雪颜更无人色,唇角一勾,得意地松开双手。他急忙挣开,飞奔去追含泪扭头的雪颖。青狸一爪子拦在他面前,与他缠斗了起来。

趁雪颖无从防备之时,雪痕一记红光击去,他一声疾呼,硬挨青狸一爪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

那红刃穿过他的胸膛,雪颖接住了倒下的他,与雪痕异口同声呼道:“不!”

后来的事他都没印象了,只记得在临死前艰难地向雪颖解释,雪颖泪如雨下地点头说:“我相信。”

醒来时一切却都物是人非了,他只看到冰棺里雪颖安静的容颜,美好得一如初见。

青狸恨他入骨,雪颖信他,他却不信。

他恨他的到来,恨他生生搅乱他们的生活,恨他背叛雪颖,恨他辜负了她的一片深情,更恨他害得雪颖以命相救,一睡不醒。

是的,一睡不醒,那个白衣蓝发的女子将他的尸首带回了冰洞,伏地痛哭了一天一夜后,做了一个决定。

她拿出那枚他在花灯节上赢来的玉璧,痴痴地望了最后一眼。

玲珑剔透的碧玉上,刻着“死生契阔”四个字,她初始不懂,后来翻了古书才明白,于是更加欢喜了,连睡觉也将玉璧牢牢握在手心,仿佛握着的,是他带给她的“爱”。

苍山千年的雪女,将全部修为都渡给了他,用身体里的冰魄内丹,换回了他的命。

但她自己却永远地睡在了冰冷的水晶棺中。

他痛不欲生,血红着眼,祭出“招念铃”,不甘心地妄图逆天而为。他没有想到,在这时却有一个人出现了—那个白衣赤发的魔,雪痕。

她凝视妹妹的睡颜,笑得凄楚:“我本意并非如此,我只是想让她和我一同做自由自在的魔,天宫那些荒凉岁月,我们都一起过来了,她却为何不愿和我走?要一力苦守苍山……”

她化作一盏“结忆灯”,用毕生修为助了他一臂之力,他拼尽所有,作了七天七夜的法,硬生生地将雪颖的影子剥落下来,渡气驻形,留住了她的一缕魂。

青狸守在洞口,与妖宫寻来的群魔斗得遍体鳞伤,到最后浑身是血,却硬是没有放一只妖怪进去。

大功告成的那天,他瘫倒在地,看着空中那个渐渐成形的身影喜极而泣。

眼睛却一点点看不见了,他依旧泪中带笑,这是他逆天而为付出的代价—“以我之眼换你之影,以我之眼渡你之魂”。

他用一双眼睛留住了她,这是多么划算的交易啊。

天地之间从此再无苍山雪女,只有一个整天唤他“师父”的跟屁虫,那是他殚精竭虑换来的,她的影子,影儿。

(八)

如果可以从头来过,她希望自己没有跟着师父来苍山,没有破解师父的结界,或者在一开始就被师父发现点昏在怀,然后一切都不改变,她照旧等到春暖花开时,跟着师父到处去招念,去看不同的风景,听不同的故事,收集不同的眼泪,然后酿成一壶永远不会少的“拈花”,她发誓绝对不会再偷喝,乖乖地听师父的话……

影儿现出身形,对师父和青狸的惊呼置若罔闻,她一点点木然地走到那具冰棺前,伏在上面痴痴地看。

白衣蓝发,清冷绝美的容颜,闭眸安详得就像睡着一样,比普华寺的六尾灵狐还要好看,比红袖馆的漂亮姐姐也要好看,比她跟着师父见过的所有的人都要好看。

原来,这就是她这个影子的主人,师父爱逾生命的女子。

心头一悸,她忽然抬起头,挤出笑容,眨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师父,原来你待我好都是因为我是她的影子。”

这么多年从未留心在意过的事情,一下全部贯通起来,有了完美的解释。

难怪她体质异于常人,格外畏寒;难怪她无爹无娘,生命中只有一个师父;难怪她总是长不高、长不大,永远一副八岁孩童的模样;难怪她学习法术轻易神速,因为潜藏的前尘记忆中,那些法术她原本就是信手拈来的呀;难怪她跟在警觉性奇高的师父后面都没有被发现,因为她根本就是一个影子,一个悄无声息的影子啊……

“不,不是这样的……”公输阙颤抖着身子,胡乱摸索着,他从来没有听过影儿这么绝望的口气,他忽然慌得不行,许多年前那种失去的感觉又来了……

一片混乱中,青狸一声冷笑,一掌击倒心慌意乱的公输阙,掠过失魂落魄的影儿,消失在洞口,天边只遥遥传来他冰冷的声音:

“你不是很爱雪颖吗?十日后璎珞花开,我们苍山雪顶见,到时我看你要如何抉择!”

璎珞花,苍山一千年才开一朵的仙葩,可重化冰魄内丹,也许能让雪颖复活。虽然希望缥缈,却是当年支撑他们的唯一希望。

公输阙此次跋涉千里来到苍山,便是为等这朵璎珞仙葩。他想让影儿做个正常人,想看她一天天长大,想让她再也不是天地之间无根无萍的一个影子……

青狸掠来影儿后,发现她出奇地安静,不哭不闹不说话,甚至连吃喝也要他放到面前,才会一点点面无表情地动作。比起那个会说会笑、古灵精怪的小女孩,现在的她才真的像个影子。

青狸不知道为什么,看了有些不太舒服,没好气地踢了踢影儿。

“你别这么要死不活行不行?你本来就是她的影子,物归原主,天经地义!”

影儿别过头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又望向虚空发呆了。

青狸狠狠“哼”了一声,想骂些什么却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眨眼九天过去了,这段日子青狸每天都对影儿冷言冷语,影儿却跟个木头人似的,没有任何回应。青狸恨得牙痒痒,一日三餐却顿顿不少,每次都是没好气地摔到影儿面前:“死丫头,吃饭!”“死丫头,你是哑巴啊!说句话会死啊?”

就这样跟个“影子”处了九天后,最后一个晚上,洞外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飘飘洒洒,静谧安好。

青狸站在洞口,背对着影儿,久久的沉默后轻轻开口:

“她捡到我时,也是这样的夜晚,下着这样的雪,很冷……

“那时我一身是伤,才炼成人形不久,戾气大得冲天,谁也看不上,惹了一堆仇家。”

顿了顿,青狸伸出手,接住了一片落下的雪花。

“你一定想不到,我是有主人的,在我还没修炼成人之前,我的主人,是皇宫里最美的妃子,她总是把我抱在怀里,有时安安静静地看一下午书,有时抱我去看宫里的梅花,去赏各种各样的美景……她真的,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

“可是,我恨她!我最恨的就是她!宫里那样钩心斗角,肮脏不堪,她却总以为能独善其身,从来不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天真得可笑……那天,原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我迷迷糊糊地睡在她怀里,好端端地却忽然打了个寒战,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不知道怎么了,不停地安抚我,我却越来越不安……

“好多好多人,一下拥进了好多好多人,他们站在那个大红衣裳的女人身后,不敢有任何表情,但我分明看见他们眼中是冷漠、是嘲讽、是……怜惜。他们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咽下了那碗黑黑的药汁,我尖叫着又冲又咬,被人一脚踹到了角落里,动弹不得……她拼命挣扎着,那黑黑的药汁顺着她雪白的脖颈流了下来。她扭动着脖子,眼角含着波光……那样的画面,那样的画面……她终于不再动了,静静地伏在桌上,温柔的模样像睡过去一般……

“我逃出了宫,四处流浪,我不再相信任何人,我恨所有温柔美好的微笑,那真是,真是世上最让人讨厌的东西……我一路漂泊,一路修炼,最开始有段日子真的过得狼狈极了,常常被一群野猫围攻,斗得遍体鳞伤。可我不要任何人帮助,我不要人收养我,我发誓永远永远也不要再看到那该死的笑容—直到遇见雪颖。

“开始我讨厌极了她,讨厌她把我搂在怀里当个小孩儿似的,讨厌她假惺惺地给我上药,为我疗伤,讨厌她脸上总是不变的浅笑。我讨厌她,我真的很讨厌很讨厌她!”

青狸嘴上低低骂着,皱着的眉眼却晕染出一丝笑意,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笑意。他伸出的手接下了越来越多的雪花,一点点飞扬、融化……

“我毫不留情地抓伤她,她法力比我高出许多,却只是装作生气地拍拍我的脑袋,像哄小孩儿似的叱我一句:‘真是不听话啊,再闹我就把你扔出去,要乖一点儿哦。’天知道我有多受不了她那语气,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冲她龇牙咧嘴,一次次张牙舞爪地向她示威,她却总是温柔地搂住我,一边用法力温和地为我疗伤,一边笑着无可奈何地摇头……我真是气急败坏,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觉得自己越闹反而越像无理取闹的小孩儿,一点儿闹的兴致也没了,最后懒洋洋地在她怀里睡着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天、一年年……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苍山的月圆了又缺,我们就这样陪伴着对方过了几百年,那真是一段难忘的日子……”

青狸手掌蓦收,捏碎一手雪花,冰冷的雪水从指缝中流出,声音也倏然降到冰点:“可为什么,为什么公输阙要出现?”

角落里抱膝坐着的影儿身子颤了颤,耳边是青狸饱含怨恨痛楚的声音:“我们相伴百年,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可为什么你说走就走,睡在那里一动不动?说什么天长地久、不离不弃统统都是狗屁,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谁能永远陪着谁!根本就没有!既然早做好抛弃的准备,当初就不要轻易许诺,你有多残忍我有多恨你你知不知道?我恨你,我真的恨你……”

几道冲击波划破雪夜,飞雪四溅,青狸胸膛起伏地喘着气,对着虚空恨恨地连击数掌。

角落里的那个伶仃身影怔怔地看着这一幕,漫天飞雪中,也不知过了多久,青狸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倚在洞口,浑身气力像被掏空了一样,双手委顿地垂了下来。

“其实,”一直默然不语的影儿忽然开口,“你最恨的是自己。”

青狸如遭电击,不可置信地抬头,死死地看向角落里的影儿。

影儿对着他的目光,眸中不见一丝波澜,脸上也无甚表情。

“跟师父去招念时遇到过一位老人家,他的三个儿子一个个得病相继去世,他眼睁睁地白发人送黑发人。师父说,看着自己最在乎的人离去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想必十分痛苦。”

声音很平静:“所以,你最恨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青狸的唇角微微抖动着,他五指紧握,冲着那双像要瞧到人心底的黑漆漆的眼睛吼道:“少自以为是了,你懂什么?你根本就不明白!你不过是公输阙自欺欺人创造出来的一个影子,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影子!”

影儿的眼眸黯了黯,望向虚空,眼中又回复了一片空茫。

青狸脸上表情变幻不定,许久的沉默中,他张了张嘴,悻悻地刚想说些什么,影儿却突然望向他,露出了一个笑容,灿烂明净。

青狸怔了怔,有一瞬间的晃神,一下子好像回到了紫竹林的池塘边,那个梳着孩童发髻、一身白袄的小女孩,眨着眼睛冲他笑。

她说:“猫儿,谢谢你,这是我在世上听到的最后的故事。”

(九)

天地一白,远方山岚寂静,细雪飒飒,擦过树枝,飘落大地,发出轻响。苍山雪顶,这一天终是来临。

青狸高高站着,俯瞰着白茫茫的大地,身边的影儿囚在他设下的光圈中,沉默不语,木然地望着虚空。

雪地里一个人影慢慢走近,半空中悬着点燃的结忆灯,灯芯跳跃着丛丛光芒,在雪景下透着说不出的动人与诡异。

“他来了。”青狸唇角轻勾,自言自语,“他终于来了……”

影儿身子一顿,长长的睫毛颤了颤,黑漆漆的眼眸望向前方。

苦涩满满溢上心头,热泪一点点漫过眼眶,满眸雾色中,那个身影终于停在了下方不远处。

公输阙扬起脸,影儿心头一颤,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师父”,喉头却像被什么堵住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

依旧是她熟悉的面庞,脸色却十分苍白,浑身散发着她从未见过的冷然气息。

墨玉的眼眸望了她一眼,绵长而短暂,旋即转向青狸,眸光蓦厉,如幽潭冷渊般射出深深的寒意。

公输阙直视着青狸沉声道:“伏心咒!”

青狸拊掌大笑,笑过后却眉眼一厉:“是,是伏心咒,看到你脚下的伏心圈了吧?你大可以再往前走一步!你每使一分力破解它,这丫头就堪堪受你十分力,你最好挣个鱼死网破,我定念旧日情分为你二人收尸!”

“青狸!”公输阙厉喝道,大手一挥,手中招念铃高高祭起,幽光闪烁,他双眸灼灼,一字一句道,“你若想一尝我公输世家招念铃的滋味,我便是拼得鱼死网破也乐意成全你!”

青狸一声冷哼,毫不畏惧地逼向那双灼灼眼眸:“这十日你发了疯似的找这丫头,几乎将整个苍山都翻遍了,但始终没被你找到,你的三个月到底敌不过我的百年!”他看了一眼悬在半空的结忆灯,唇边带着嘲讽的笑,“这破灯已经整整燃了十日吧?你为了双目明视,不惜用这种折损自耗、得不偿失的方式,看来真是对这个影子十分上心,决心要与我一战了!”

“但你难道将那个冰棺里的人忘得一干二净了吗?”青狸语气激动起来,“公输阙,今日璎珞花开,凭我二人之力必能将它找出,我只问你一句,你是要雪颖还是要影儿?是要那个为你一睡不醒的千年雪女,还是要你的好徒弟?”

公输阙深吸了一口气,墨玉般的眼眸深不见底:“青狸,你不要乱来!八年前我将影儿剥离出来,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已是最好的结局!你如今伤害影儿,倒行逆施,孤注一掷,只会将事情越弄越糟,你这不是在救雪颖,而是在害她!”

“一次次逆天而为,到头来只怕会一无所有,使雪颖灰飞烟灭,连影儿也彻底失去!青狸,你执念太深终将伤人伤己!”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青狸大声喊道,“公输阙,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这丫头和雪颖根本是两个人,你不过是害怕失去她罢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影儿颤抖着身子,忽然红着眼,冲公输阙哽咽地喊道:“师父,我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的,虽然我也很想和师父永远在一起,但猫儿说得对,我本来就是一个影子,是应该物归原主,把她还给师父的……”

“胡说八道,小孩子知道些什么?”公输阙厉声斥道,听到这熟悉的话语,影儿强忍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青狸,八年前我已经失去了一次雪颖,现在我绝不可能再失去影儿!她是我一手创造出来的,天地之间没有任何人能够毁灭她,就是你,也不可以!”

震耳欲聋的声音回响在天地间,雪越下越大,悬在半空的结忆灯火光跳跃,微不可察地颤动着。

这颤动越发明显,如一场可怖的预兆般,带动着脚下的大地开始微微颤动。

公输阙神色一变,抬首对青狸沉声道:“青狸,快收手,不要再一意孤行了!你困住影儿,滥施伏心咒,妄图逆天而为,天惩就在眼前!快收住伏心咒,不要让事情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伏心圈的光芒越来越强烈,大地的震动也越来越明显,青狸稳住身形,双目赤红,眉眼间隐现狂态:“收手?我等了八年,日日夜夜守在冰棺前,她的一颦一笑我刻骨铭心,苦苦煎熬终于等到这一天,我怎么甘心收手,又怎么收得了手?”

大风猎猎,飞雪呼呼,越来越强烈的震动中,青狸踉跄着扬起手,一脸愤恨:“我现在便杀了她,取回她这条影子,再去寻璎珞花,无论如何我也要让雪颖复活!”

公输阙乍然变色,招念铃疾转飞出:“青狸,你敢!”

大地剧烈地震动着,整座苍山在风雪肆虐中几乎如天崩地裂一般,悬在半空的结忆灯忽然红光大作,圈圈飞旋着,带出缕缕浓雾,在雪空中渐渐现出一个身影。

狂风暴雪中,那个白衣赤发的虚影飘荡在空中,面目冷艳—赫然是化作结忆灯的雪痕!

“青狸,你若敢动我妹妹一分一毫,休怪我召集十万大妖,将你挫骨扬灰!”

狠厉的声音回荡在苍山,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青狸与公输阙错愕不已,他们抬头望向浮在半空的那个身影。伏心圈中的影儿身子颤抖,她睁大泪眼望着空中白衣赤发的雪痕,像被什么击中了胸口一样,巨大的浪潮汹涌而来,一幅幅模糊不清的画面,一件件支离破碎的往事,如片片雪花般翻飞进了脑海。

大地依旧在剧烈地震动,从最初的错愕中回过神来的青狸,不及细想,一把抓住影儿,冲空中的雪痕大声吼道:

“你看清楚了,她不是雪颖,不是你妹妹!”

“要看清楚的人是你!”雪痕的赤发飞扬着,“苍山雪女也好,公输阙的小徒弟也好,无论身份、形貌如何改变,是她,都是她!你如果杀了她,毁了她在这世上最后一缕魂魄,那么天地之间我就再也没有妹妹了,永远永远也没有了!”

青狸越听脸色越白,当听到最后一句时,他如遭电击,身子一个不稳。影儿更是泪流满面,双眸直直望着雪痕,耳边不停回旋着一句“天地之间我就再也没有妹妹了,永远永远也没有了”!

眼前画面闪烁,九天仙宫里,她们相依云端,共看花海如烟。品级高的仙娥刁难她时,她站在她身前,昂首扬眉:“谁也不能欺负我妹妹!”被罚跪在阴冷的暗罗河畔,她偷偷去看她,被她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吓得痛哭,她一抹嘴角的血渍,笑得不以为意:“傻丫头,哭什么,一点儿也不疼!只要你没事就好!”

终年飘雪的苍山,她们分道扬镳前的最后一次对话,她面目冷艳,一头赤发在风中肆意地飞扬,她向她伸出手:“你到底愿不愿意跟我走?你真的甘心领罚,一辈子都苦守在这鬼地方吗?”

再次相见,她是仙,她是妖,前路茫茫她们终是分道殊途。她一掌打伤她,眼中是狂卷的恨意:“为什么?为什么不和我走?我发誓要将这里摧毁得一干二净!看你到时何以安身?”

眼前蒙眬一片,回忆的碎片铺天盖地淹没了她。

“青狸!快收伏心咒!快!”

狂风暴雪中,公输阙一声疾呼,青狸仿佛如梦初醒般,望向满天飞雪,又望了一眼身边的影儿,咬咬牙,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在剧烈的震动中立稳身形,转身急急扣指施法。

公输阙与雪痕声声催促间,青狸在胸口缓缓结成了一道黄色的光芒,却还不待术法施成,一股钻心疼痛直击心头,青狸一口鲜血喷出,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

影儿惊呼着去扶他:“猫儿,你怎么了?”

天地摇晃得更加厉害了,公输阙面如死灰,雪痕双眸蓦睁。

“不好!伏心咒已经失去控制了,开始反噬施法者!”

狂风呼啸,暴雪肆虐,大地剧烈震动着,苍山上下一片惨灰。

一个惊雷,震得心口一颤,所有人齐齐抬头—

末日,终于到来!

(十)

半年后,紫竹林,有间庭。

公输阙躺在竹椅上,懒懒地合着眼,耳边风声淡淡,几声清脆鸟鸣响彻林间。

睡了一会儿,一醒来便见桌上多了一只碧绿的果儿,一个身影急速掠过,消失在竹林深处。

公输阙摇了摇头,带出一丝苦笑,他揉了揉眉角,以千里传音悠悠开口:

“青狸,多谢你的碧果,我的眼睛早已无碍。不过你委实不用每次来都像做贼一样,我们大可一起喝杯茶,续个旧。如果实在怕你师兄责骂,急着回五华山,那我也不多留你,只请顺便替我向文灵帝君问个安便好。”

话音未落,那道黄影便像阵风一样,气急败坏地闪现在公输阙身旁。

“谁怕他责骂了?我每个月在他那破林子里拿只碧果眼都不眨,你看他可曾敢说半个字?”

少年俊秀的脸涨得通红,公输阙抿着嘴,低低地笑开。

青狸急了:“笑什么笑?我说的都是实话!”

公输阙连忙摆手:“好好好,我信,我信你,那黎青上仙现在可以和在下一起喝个茶、续个旧了吧?”

青狸一声冷哼,翻了翻白眼:“谁要和你一起喝茶叙旧?我们交情很深吗?”

公输阙别有深意地望了一眼桌上的碧果,青狸脸色一暗,可立马又粗声粗气地开口:“这又怎么了?我不过是见不得那家伙宝贝这果子的小气样,又不是特意送来给你的!”

公输阙一本正经地点头:“嗯,不是特意,不是特意,能被黎青上仙用来气文灵帝君,实在叫在下荣幸之至。”

青狸瞪了一眼公输阙,没好气地转身欲走,却才走出几步,身后那个温和的声音淡淡传来。

“青狸,其实你不必如此。”

呼吸一滞,青狸停住脚步,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

“当日苍山大劫正如文灵帝君所言,是天意早定,是迟早会发生的,有没有你的推动其实都不重要,你不必过于自责。”

青狸背对着公输阙,依旧未回头。

许久,他轻轻开口,仿佛自言自语。

“昨晚我又梦到她了,还是那幅场景,天崩地裂的,一片混乱间她将我推了出去,然后雪山崩塌,她睁着大眼睛,对着我笑,说着那些自以为是的话……”

“猫儿,虽然你总是凶我,动不动就说要杀我,但你从来没真正伤害过我,我知道其实你也很痛苦,你也不想的……那些天长地久、不离不弃的话都不是骗你的,无能为力也不是你的错,这世上一直都有人是真心对你的!”

青狸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拳头,嘲讽般地笑了笑。

“真可笑,那丫头以为自己多了解我,下次见到她我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番,看她还敢不敢这么自以为是。”

公输阙闭上眼睛,唇角微动:

“如果见到她,也请帮我告诉她,在外面野够了就快回来,这么不听话,小心师父生气……”

苍山大劫,一早便写在了命格星君的命格录上,是雪颖姐妹被罚下苍山必要历经的劫数。

这场劫数,要从她们失手打翻战神迦野的锁妖塔说起,更要从当时还是五华山黎青上仙的青狸说起……

黎青与文灵帝君系白朴老祖座下,乃同门师兄弟,感情深厚。文灵帝君是个沉稳持重的性子,早早便位及帝君之列,黎青却洒脱不羁得很,好玩冲动,对仙级品阶并不上心,成日只在天地间游历潇洒。

战神迦野在三界名声赫赫,等闲小妖闻之丧胆,人人敬畏,黎青却很是不喜欢他。文灵帝君曾遇见迦野收服一只魅鬼,那只魅胆小怕事,从未害过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求迦野放过它,文灵一时不忍,劝了几句,却反遭迦野斥责:“妇人之仁!”黎青正好撞见这一幕,为师兄不平,与迦野争辩了起来,两个人不欢而散,从此便结下了梁子,有几次甚至动了手。后来迦野受伤,差人来五华山讨些碧果,黎青擅作主张拒了他,惹得迦野大发雷霆,怀恨在心。

他是个记仇的性子,没有抓到黎青的把柄,后面逮着机会便狠狠整了文灵帝君一把,害得文灵帝君失去百年修为。文灵帝君想着以和为贵,生生忍了下来,黎青却热血上涌,说什么也忍不了,非要替师兄出一口气!

那一日,他趁迦野外出,便悄悄潜入他的府上,欲毁掉他的宝贝护心镜,叫迦野日后对敌时少了这一层防护。他顺利地进了迦野的密室,也顺利地寻到了护心镜,正喜形于色欲施法震碎它时,却被迦野宫中两个侍女发现,不得不急急离去。

他并不知道,那两个侍女在追赶他时失手打翻了迦野的锁妖塔,无意中破了迦野的封印。适时阴时阴刻,妖气最浓,锁妖塔中还未灰飞烟灭的群妖冲破阻碍,齐齐涌出了宝塔,天地瞬间风云变色,群魔乱舞。

这场劫难叫天帝大为震怒,罚迦野受了一月雷击,更是将那两个闯祸的侍女罚下了凡间,要她们永生永世苦守在苍山,历满十次劫数方能洗净罪过。

黎青心有不安,去找师兄文灵帝君,文灵大惊之下本想保住黎青,事情却被白朴老祖得知。老祖大怒,虽替徒儿瞒住了天帝,却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惩治一下劣徒。于是他收回黎青一身修为,将他打回了原形,流放到了凡尘,历尽劫难方可重返五华山。

黎青被封住记忆,成了五色山猫青狸,开始漫长的人世之旅……

直到被打下凡尘,他仍是不知道,那两个侍女,一个唤作雪痕,一个唤作雪颖。

公输阙近来常常十分疲惫,明明是极好的天气,他却总是昏昏欲睡,到了晚上却又睡不着了,无端地惊醒,额头一层冷汗。

万籁俱寂中,窗外的竹林在夜风里发出簌簌轻响,像是摇曳的衣袂轻擦过竹叶的声音。

他披着衣裳奔出去看过几次,却什么人也没有,空荡荡的紫竹林,只有天边的一轮孤月,静静地投射着清冷的光辉。

他有时会怔怔地站在外面,看着月色,一站就是大半夜。

耳边仿佛有细语呢喃,风中飘荡着银铃似的笑声,一声又一声,美好得像在梦里。

但梦里,却更多的是那场痛彻心扉的劫难与无尽的绝望。

他撕心裂肺地喊着:“影儿你回来!”

那张总是无忧无虑笑着的脸落满了泪,在天崩地裂、一片混乱间,她泪流满面,却努力含着笑冲他喊道:

“师父,和你在一起的八年是影儿最快乐最快乐的日子,再也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八年!”

“影儿不要!快回来!”他心头大悸,伸出手想留住她。

世界支离破碎,分崩瓦解,最后的最后,只剩那个声音,不断回旋着,回旋着—

“师父,我会回来的!在有间庭等我,等到春暖花开,我一定会回来的!”

梦境戛然而止,无数次惊醒的黑夜里,只有指缝间的冷风告诉他,他等的那个人还是没有回来。

苍山一劫,是文灵帝君救了他和青狸,还治好了他的眼睛。

但影儿和化作结忆灯的雪痕,连同冰棺里雪颖的真身都消失不见了。他们在苍山残迹中找寻了无数遍,却一点儿痕迹也没有找到。

文灵帝君说大劫天定,能否度过去全看各人造化,她们也许已经灰飞烟灭,再也不会回来;也许她们仍活在另一个地方,不日便会出现。

但有没有那一天,那一天又是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有间庭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一日日如细水流过,不知不觉又到了冬天。

飘飘洒洒的雪花落满了紫竹林,仿佛还是去年,他们坐在屋里,围着火炉,一个握支笛,一个捧碗汤。

那时日子正好,他们四处去招念,走过许多地方,听过许多故事,看过许多悲欢离合。幽幽月色下,她唱着伶仃谣,提着结忆灯走在前面,他漫不经心地跟在后面,腰间青竹筒里的酒摇摇晃晃,如一首低低吟唱的童谣,长长久久,久久长长……

紫竹林里雪花纷飞,这日却迎来了一场少有的冬阳,公输阙特意离了房门,躺在院中铺了狐裘的竹椅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他眉眼淡淡,望着远方出了一会儿神,倦意点点上涌,墨玉般的眼眸慢慢合上,脸上还带着一丝恬然浅笑。

他有预感,今日,将会是个好梦……

远方似乎有脚步声传来,轻轻地踏在积雪上,一下又一下,发出清缈的声音。

许是故人,许是风声。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影儿站在雪地里的一棵梅花树下,依旧梳着孩童的发髻,一身白袄,笑得天真无邪。

树上的一片红梅悠悠落下,化作她唇边的一抹胭脂,美丽动人。

踏过庭院,喝过忘川,那个点灯的姑娘,她回来了吗? n1xeS9PWGoyl1avxH+uo5dHq+Th2p/0jbkEh7hk6g7w/RSZsarXcBfmzJGWFZO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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