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艰难地行走在华山脚下的驿道上,黄沙随风而起,在空中与落叶扯成一团,上下乱舞,直扑人脸。行人个个抱肩缩颈,细眯双眼,不时地抹去一脸灰尘,露出惊恐的神色。队伍前面的一名老兵突然发狂,扔掉手中的行李,把身上的衣服撕了个粉碎,赤条条地向前呼喊狂奔。后面几名官差见了,急忙追上去,拿粗绳子将这个发狂的老兵捆绑了起来。老兵仍然双目圆睁,呼喝不已。
一个文吏走上来,上下看了看老兵,对身边的官员说:官人,我看这个人是冲撞山神了,“此岳神之怒也”。
官人就是苏轼,他叹道:既然山神这么不给面子,那我去庙里跟山神谈谈吧。他带人来到山神庙,对庙里的土像说:我上任路过此地,没有给你磕头,现在要从你这里取道进京,你把我的“随行一兵”搞疯,有人说是你生气了,“未知果然否”?
然后苏轼就劝山神:老兵就像是“虮虱”一样,你何必折腾他呢?就算他有什么错误,以你神仙气度,应该“置之度外”。你有“岳镇之重”,手里权力也挺大,不敢去得罪有权有势的贵人,却拿一个老兵开涮,未免太说不过去。我只是一个小官,手下人不多,你把他搞出毛病,我就少一个人干活,“一人病,则一事缺”,不如放了他吧。
说完这话,苏轼转身出庙,正要行走,“马前一旋风突而出,忽作大风,震鼓天地,沙石惊飞”。
苏轼一看,山神还真不给面子,但我还真是不怕你,说着便“冒风即行”。有人被风刮得受不了,请苏轼向山神说几句软话。苏轼严正指出:祸福由天,现在虽然山神作怪,但“吾行不止,其如余何”?
“已而风止,竟无别事。”
苏轼就这样安全赶回了京城。四年过去,京城早已物是人非。
首先,皇帝换了。仁宗于1063年崩于福宁殿,没留下儿子,侄儿便做了皇帝,就是宋英宗。所谓“仁宗”“英宗”,包括后来的“神宗”“哲宗”,都是庙号,是皇帝死后,为了在太庙奉祀方便而起的名号。皇帝还活着的时候,当然不应该叫什么英宗、仁宗,但为了方便理解,本书就直呼庙号,敬请读者体谅。
其次,皇帝的秘书、知制诰王安石此时因母丧而丁忧于江宁。
再次,英宗想尊自己死去的亲爸爸濮王为太上皇,但很多老臣子不干,结果引发了一场“濮议之争”。
在“濮议之争”这场闹剧中,欧阳修等人站在英宗皇帝一边,同意尊英宗的父亲为太上皇;司马光等遗老则忠于先帝仁宗,只同意尊仁宗为太上皇。两派人马个个奋勇,人人争先,引经据典,庄严肃穆却又青筋乱暴,义正词严同时脚下使绊,双方一本正经,吵得一塌糊涂。
结果,欧阳修一派因为有皇帝和宰相韩琦撑腰,最终取得了全面胜利。一众反对人等被赶出了京城。司马光却得以幸免,继续留在京城,开始抽时间写《资治通鉴》。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苏轼回到了开封,到吏部报到后,等着分配新工作。
苏轼名气大,连上台不久的英宗都“闻轼名,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知制诰”。这样提拔有点太快了,宰相韩琦坚决不同意这么做。他劝英宗说:苏轼是“远大之器也,他日自当为天下用”,但要慢慢培养,否则“天下之士,未必以为然”,反而会害了他。
英宗一听也有道理,就和韩琦商量:既然不能当知制诰,“且与修起居注”如何?就是跟在皇帝身边记录一言一行。韩琦仍然不同意,对英宗说:这个工作很重要,还是不要轻易给他,我看给他一个直史馆的工作正合适,但需要通过考试。
于是学士院为苏轼特别举行了一次制科考试,结果苏轼两篇文章全部得到了最高分——三等,担任直馆,地位仅次于修撰。
后来欧阳修偷偷把这件事“具以告轼”,苏轼不免觉得有点委屈,但嘴上不好明说,只好自我解嘲:“韩公可谓爱人以德矣。”从此以后,苏轼投在欧阳修和张方平门下,不再跟韩琦套近乎了。
正在苏轼任新职不久,妻子王弗在五月份一病而逝。王弗十六岁和苏轼结婚,二十七岁去世,跟着苏轼过了十一年,为苏轼生了一个儿子苏迈。
苏轼在《亡妻王氏墓志铭》中,简单记录了当时的情况。他先交代了一下王弗去世的时间和地点,“治平二年五月”,“苏轼之妻王氏卒于京师”。第二年六月,才随父亲棺木一道运回四川老家安葬。
接着大致回顾了一下王弗和自己的婚后生活:王弗非常孝敬父母,“皆以谨肃闻”。我一开始以为她不识字,虽然她经常听我读书,可是我却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听懂,“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知其详”。苏轼虽然不愿明说他在外面做了些什么,但揣测一下这两句话背后的意思,实际是说他经常在外面流连不归,回家后王弗总是要盘问一大堆,而且还天天拿父亲的话来压他,“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
王弗还经常听苏轼和朋友谈天,对于一些看不上眼的人,总是反复叮嘱苏轼不要跟这种人结交。然后苏轼惋惜地说王弗“将死之岁,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好像很有见识。
苏轼叹息,王弗陪着母亲长眠于九泉,而我却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我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人了。王弗虽然死了,“其有与为妇何伤乎”?我有这样一个女人做妻子,还有什么好悲伤的呢?“呜呼哀哉”。
十余年后,熙宁八年(1075年),苏轼迁任密州。官场的失意令苏轼心生无边郁闷,就算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也无法排遣心中的烦恼,在一个夜晚梦见王弗以后,突然惊醒,写下了传诵千古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霜桕山鸟图》(宋)佚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词悲凉刺心,令人哀恸绝倒,是苏轼一觉醒来后于深沉暗夜中天性真情的自然流露,特别是最后一句,“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写得婉约幽怨,令人断肠。
正当苏轼把王弗停棺京城,想搞定工作再另作打算时,父亲苏洵却也因病去世。
算苏洵命不好,当时朝廷正要赠苏洵“光禄寺丞”的头衔,文件刚起草好,但“未报而洵卒”。英宗“赐其家银绢各百两匹”以治丧。苏轼“辞所赐,求赠官”,请朝廷给他父亲封一个官位,这样面子上要好看得多。英宗“既从之,又特敕有司具舟载其丧归蜀”,特派官船装着苏洵的棺材回四川安葬。兄弟俩护丧经淮河后溯长江入蜀,一路风波,终于在一年后,也就是治平四年(1067年)八月葬苏洵于眉州彭山安镇乡可龙里老翁井侧。
下葬的时候还遇到了点麻烦——墓砖不够。
苏轼后来曾对人说过这样一件事:当时为了给父亲下葬,可惜事起急促,一时凑不齐如许墓砖,只好到处求人,有人告诉苏轼,应该去求当地的一个豪侠,但这个大侠经常在外打猎,不容易找到,能不能办成,只能看运气。
于是苏轼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找这个大侠,“凡两日始得至其居”,一直站在路边等到晚上,才看到一位少年侠客带着一众人马野猎而归。侠客对苏轼很客气,“易服出迎于门外,执礼无违”。苏轼就把求墓砖的事情讲了,大侠说小事一桩,先吃饭再睡觉,明天你回去就行了,一切包在我身上,保证把墓砖按时送到。
于是苏轼放心,吃好喝好睡好后,第二天回家,谁知待在家里一等几天,音信全无,第四天就要开工挖土了,可还是没有一块砖送来。他就有点急了,抱怨推荐人,但抱怨也没有用,只好等吧。想不到第五天早晨起床一看,却见五万块砖“斩斩然罗列矣”,“众皆惊叹”。
苏轼很感动,把父亲葬好以后,再次前去拜谢这位大侠,但人家却拒不相见,连砖钱也不收。
苏轼把父亲的葬礼办得很隆重,一切东西都很齐全,行状、神道碑、墓志铭、墓表和传记等等,一律请名人代笔。张方平义不容辞,为其撰写《文安先生墓表》。苏轼又四处请人写哀词。在《与曾子固书》中,苏轼“叩头泣血”,说父亲死前“欲求人为撰墓碣”,虽然苏洵没有明言请谁写,但苏轼估计,大概是“欲得子固之文也”,所以附上相关材料,请曾巩一定要给他的先人写一个行状。
苏洵死前曾向欧阳修表态说:“知我者唯吾父与欧阳公也。”欧阳修觉得很不好意思,便承担了写墓志铭的任务,在《苏明允墓志铭》中,着实把苏家历代祖先全部表扬了一遍。
《梨花鹦鹉图》(宋)佚名
借这个机会,苏轼又请司马光给母亲写了一个墓志铭。虽然司马光承认“夫人之德,非异人所能知也”,不过还是接下了这个工作。这样,苏轼的父母都有名人撰写的墓志铭了,算是极大的孝道。
苏轼居丧期间,去了很多地方,并应宝月和尚的邀请,写了一篇《中和胜相院记》。文章中说:“佛之道难成,言之使人悲酸愁苦”。为什么呢?因为太苦,“其始学之,皆入山林,践荆棘蛇虺,袒裸雪霜”。而且成功来得太慢,“茹苦含辛,更百千万亿年而后成”。即使是做个普通的沙门比丘,也是要“弃绝骨肉,衣麻布,食草木之实,昼日力作”,“虽名为不耕而食,然其劳苦卑辱,则过于农工远矣”,简直比农民还要辛苦。
苏轼承认,“吾之于僧,慢侮不信”。之所以要写这么一篇文章,也是推不过人情,“故强为记之”而已。
苏轼害怕那些佛教戒条,指责那是“为愚夫未达者”而制订的,不应该用来管制苏轼这种聪明人。苏轼信佛是有选择的,政治层面上辟佛,精神层面上融佛,同时从来没让自己吃过一点佛家戒律的苦处。
熙宁元年(1068年)七月,苏轼服丧期满,续娶王介幼女王闰之为妻,正是前妻王弗的堂妹。之后,兄弟俩收拾行李回京再奔仕途。
正因官场奔忙,此次离家之后,苏轼兄弟再也没有回过四川。但这并不妨碍苏轼在文章中表达思乡之情,他曾在《送张嘉州》中说:
少年不愿万户侯,
亦不愿识韩荆州。
颇愿身为汉嘉守,
载酒时作凌云游。
苏轼这个既不愿做万户侯,也不愿结识京城名流以搏上位的清高的文人,只想做一个四川嘉州太守,可以优哉游哉地“载酒时作凌云游”。
话是这么说,这次回京,苏轼未必不存“封万户侯”的心思。没有料到的是,此时的京城风云变幻,朝廷局势再次发生了巨大变化,三十多岁的英宗皇帝因病驾崩,儿子赵顼继位,是为神宗。
神宗皇帝年且二十,“英睿仁厚”,“气质早茂”,精力充沛,行事明敏,即位后改元熙宁,面对冗员、冗军、冗费,政府陷入财政赤字,国库“百年之积,惟存空簿”的局面,欲以大有作为,遍寻天下英才,从头收拾旧山河。上台不到一个月,他便诏令退居江宁讲学的王安石出知江宁府,时间不长,再命王安石为翰林学士,但王安石因健康原因而没有及时回京。
熙宁元年(1068年)四月,神宗不顾各方反对,再下手诏,召王安石越次入对。于是王安石于四月进京,在短时间内从翰林学士被提为参知政事,接着再任宰相。北宋就此拉开了名震中外、声传古今的变法序幕。
苏轼没有赶上变法开场,但并不妨碍他对变法有自己的看法。现在他终于回到了京城,却跟王安石相向而行,最终成为保守派代表。
苏轼终于要以另一张面孔出现在世人面前了。看起来很稳健,很成熟,内心深处却仍然是一副顽童般的天真本性,洒脱恣肆,不拘一格,因此遭到了沉重的打击。但他也因祸得福,就此完成了高不可攀的文学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