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军守着父亲近二十年,没过上什么轻松的日子。自从他所在的那个工厂倒闭,他拿着一份救济金,间或找熟人接点画广告或者搞装修的业务,手头还是越来越紧。连买包烟也只能冲着最廉价的牌子去了。他曾经与两个同伙做一笔油生意,不料卷入一桩假冒伪劣案,被警察抓进局子里关了几天,要不是一个警察知道他弟弟的故事,要不是方强托人搭救,他可能一脚踏进去就得好几年。
父亲的药费不能不付,城管队那里的墙租费也不得不缴,衣袋里的票子越来越不经掏。这一天,汉军实在掏不出什么了,只得把家里一个进口电饭锅偷偷提到菜市场,卖给了一个卖菜女。
老婆回来做饭,左找右找没有发现电饭锅,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他不疯,我就要疯了!”当即把淘了一半的米摔在水池里,水淋淋的指头指向丈夫鼻尖,“姓罗的,你再卖呵!你电风扇卖了,电饭锅卖了,你最好把电视机也拿去卖掉,把你儿子老婆也拿去卖掉。你不卖就是小婆子养的!”
“你讨打吧?”汉军压低声音怕老人听见。
“你打呵,有本事就打死我。你耍什么臭威风?你有威风到你老子面前耍耍看!你有威风到罗汉国面前去耍耍看!他罗汉国就不是你们罗家的人?他是来端过一天药还是喂过一天饭?他是来送过一次米还是来送过一次油?你一到他面前怎么就屁都不放一个?你胯里白挂了四两肉,何不早点去死?你死了老娘也好改嫁呵?好去做婊子呵?”
汉军翻出一个白眼,拍桌子大吼:“你滚!”
女人一怔,捂着嘴跑到卧房里去了,在那里放出一线号哭。摔东打西的声音也噼里啪啦地传来。
汉军抽了一支烟,给父亲揉了一阵全身的骨节,在地坪里做了一阵煤饼,又回家淘米煮饭,最后走到床边冲着女人起伏的背脊瓮声瓮气地说:“哭什么哭?觉得这里的日子不好过,你不过也罢。”
“你怕我不敢离?你以为你这里是金窝银窝?”
“反正你们洪家从来也看不上我,你们洪家都有钱,你们洪家都是人物,你早就应该听他们一言。”
“我就是后悔自己执迷不悟,我鬼迷了心窍才来做牛做马,我当初做婊子也不会这样人不人鬼不鬼!”
“我现在就写协议好吧?”
“你以为这吓得住谁?吓白菜呵?”
“我是说真话。”
“你敢写,我就敢签!”
“一言为定。你今天不签就不是人!”
“老娘不签就雷打火烧千刀万剐!”
妻子一咬牙,果然在离婚协议上飞快地签了字。第二天,汉军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见巷子口停着一台眼熟的红色的日本轿车,看来妻弟们的动作很快,要来接走他姐了。他停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此时应不应该进门,不知道面对洪家的人该说些什么。他想在墙上找到苍蝇或者蜗牛一类值得关心的东西,想碰到邻居然后有停下来说话的理由。他听见屋里传出妻子的哭声:“……我是要恨他,我是要恨他,你们讲的道理我都懂,但我怎么恨得起来呢?你们要我怎么走得出这张门?十八年了,我没法说他是个坏人,我没有办法呵。老天,我没有办法啊。求你们饶了我吧……”
一片静寂,接着有她弟的一句怒吼:“你是个猪!你是个疯子——”
两个女声也叽叽喳喳跟上,似乎是在继续规劝什么。
“我是疯了,早就疯了……”这是汉军听到妻子的最后一句。
他走出了小巷,走到了大街上,茫然地往前面走。夜幕开始降临了,路灯一盏盏亮起来,饭店酒楼里人潮涌动。他想买个馒头或者面包,但掏一掏衣袋,发现那里空空如也。他走到方强的家,还走到另一个熟人的家,但都是走到门口怯于敲门,只是在那里磨蹭了片刻,嗅了嗅门窗里飘出的熟人气味。
不知什么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墓园,走到曾经地处郊外但眼下已被城区包围的山坡。母亲和弟弟的墓碑就在前面,已经差点被荒草覆盖。他坐下来,在黑暗中埋下头,突然捂住自己的太阳穴号啕大哭起来。
没有人听到他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