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长假通常是老同学们见面的机会。方强多次邀我去他家玩,但我每次进他家那张门,都发现他粘在牌桌边没法起身,只是遥遥招呼一声,指着桌上的香烟或者茶叶,要我自己招待自己。
有一次我没有预约闯上门去,看他有没有不打牌的时候。他不在家,在电话里对我说,他马上就回来,要我一定等他。但我等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直到出门时才看见他的满头大汗。走什么走?他抓住我不放,还让我看看他手里的一瓶好酒。知道我确实要去车站接客人,他才无可奈何把酒瓶交给他老婆。“那我们一起走吧,我还得到回厂里去,那里正是报仇雪恨的关键时刻!”
他当然是重返牌桌,连家门也无暇跨进了。
疤队长倒是从不打麻将也从不摸扑克,还能在同学聚会时陪陪我。但他现在更不怎么说话了,总是笼着袖子,给这个添添水,给那个倒倒烟灰缸,有时还去厨房里帮着洗菜或破鱼,忙得一声不响的。他脸黑多皱,过早地戴上一顶呢帽,像他爹当年模样的翻版。只有一次,不知是谁说起了马克思主义,他一时兴起竟打开话匣子,直说得面红耳赤两眼翻白,像要投入什么争论。他居然大谈辩证唯物主义,谈这个主义与形而上学不同,有三个基本定律,一是对立统一定律,一是量变与质变定律,一是否定之否定定律。知道不?三个定律之后还有十二个范畴,知道不?现在报纸上那些鸟人对这些完全不懂,只会做一些自己不懂别人更不懂的猫叫狗叫,完全是搞诈骗!
他激动得口舌结巴,见我并没多少响应和拥护,便把深奥理论继续说得深一脚浅一脚的跌跌撞撞,在迷阵里好容易探出头,还没喘上一口气,又一脚踏入新的迷阵,苦苦摸索而长途无尽。我很惊讶他还深藏着这一身功夫,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熟悉了并且记牢了这样复杂的理论。
可惜的是,他的听众太少,除了我以外只有某位老同学的胖公子。“我们老师不是你这样讲的。”胖公子对他的教导不以为然。
“你们老师晓得个卵!他读过侯晋华的书吗?”汉军提到一个陌生名字,大概是他印象深刻的一位学者。
我自信读书不少但从未听说这个名字,胖公子更被这个大名镇得不敢吱声。
“他晓得斯托雷平是哪一个?晓得召回派是什么?”
胖公子更加傻眼。
“我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字根本不会写得像鬼爪子踹的一样。出个墙报,办个展览,又是国画又是粉画,那都是专业水平。”
我这才记起他当年的图画。
正在这时,屋里有一桌牌和了,爆发出笑骂声,把胖公子也吸引了过去。汉军只好再次笼起袖子,一声不吭地把目光移向电视机,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不再说话。
我有些奇怪的是,他的声音越来越尖细,好几次让我误以为是女人在说话,不知是什么原因。
这种女人声音从不谈及他的父亲。我知道,他父亲被自己的烈士家属身份害惨了。尽管家人向他隐瞒了法院的平反通知书,隐瞒了报纸、广播和电视节目的有关宣传,也阻拦了所有记者对老人家的采访,但没有不透风的墙,老人家还是从邻居那里听到了什么。他曾经投河,被别人救了起来。他曾经上吊,被别人及时发现砍断了绳子。有一次,不过是夜里一次普通的停电。老人家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狂怒,跑出门去大叫大骂,骂累了就去推邻居家的门,发现推不开,拾起一块砖头就砸门,吓得邻居以为来了江洋大盗。汉军赶到现场拉扯他,才发现他已经不认识家门了,也不认识儿子和邻居了。“这是我的家,你们这些畜生,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为什么不让我睡觉?你们拿手电筒来吓得住谁?……”
他全身颤抖不已。
在医院里躺了一两个月以后,他慢慢恢复了正常,能够重新与邻居打牌了,能够重新上街买菜了,能够重新在巷子里扫地并且与老朋友一起去钓鱼了。一场大病只留下了两个不太严重的后遗症:一是戒了酒,转而爱上可口可乐,一见儿子和媳妇就要钱,一有钱就去巷子口那个杂货店,转眼间就把钱变成可口可乐的空罐子,一个或者两个或者三个,丢在墙角或路边。二是喜欢宣传毛主席著作和党报的最新社论,包括赞颂中国女排和开展党风教育的各种要文。他找来纸和笔墨,把这些文章的段落抄写成小字报,拿到外面四处张贴,贴在电杆上或者墙头,贴在那些性病广告或招工广告的旁边。
城管队见这些乱七八糟的小广告就撕,撕得老人家十分愤怒。“你们胆敢阻挡我宣传毛泽东思想,小心人民砸烂你们的狗头!”他揪住一个大盖帽不放。
“老人家,你贴这些东西有谁看呢?有这些工夫,还不如去搓一把麻将。”
“你怎么知道没人看?无产阶级革命派心最红,眼最亮,永远忠于毛主席!”
“你以为还在搞‘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怎么了?‘文化大革命’有什么不好?你贪污一包烟,就贴你的大字报。你偷了一袋米,就揪你上批斗台。哪个敢乱说乱动?无产阶级革命派就是要把一切敌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老鳖,你思想还蛮反动呵?”一个青年大盖帽想吓唬他。
“你这个杂种才反动哩。”老人家上前就是一巴掌,打掉对方的大盖帽,“你们这些假共产党,老子同你们拼了……”
混乱之时,一个比较知情的老干部赶来,劝开了冲突的双方,把老人家引到巷子口细说,还给他买了一瓶可口可乐。不过,等老人回家,墙上他那些招贴文章已不翼而飞,气得他呼吸粗重,满脸涨红,连连跺脚。“毛主席交给我一个重要任务,我没有完成,没有完成呵……”他老泪纵横,回到家里就要找绳子或者老鼠药。
汉军接到老婆的电话,赶回家来对自杀未遂的老人大发其火,转身又去偷偷求城管队网开一面,对那些小字报手下留情。他知道老爹破坏了市容,但他愿意为此承担罚款,或者出钱买下墙上的位置,就算让他爹贴贴小广告,不行吗?
有钱好办事,老人的革命宣传后来果然得到关照,可以保留三天或更长的时间。
老人比较高兴,抄写毛主席著作更加欢势了,经常背着手在巷子里走来走去,见到熟人就高声招呼,还偷偷地告诉汉军,好多人都来看他的小字报,好多人都看得眉开眼笑的。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上谁怕谁?毛泽东思想越来越深入人心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