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宣布结束以后,很多冤假错案都得到平反,连我的父亲一案也重见天日。那一天,一辆闪闪发亮的黑色小轿车驶进我们街区,几个陌生人走下车,四处打听,最后来到我们家里,向我母亲微笑和打招呼。
他们进入低矮昏暗的小屋,发现这里没有足够的椅子让他们安坐,也没有足够的茶杯给他们泡茶,便说不用客气了,坐在床上说说就行。这么多陌生人突然光临,真是把我的母亲吓坏了,使她一直躲在墙角,屁股一挪再挪,拼命地挤向床头架,完全是手足无措而且答非所问。客人说你丈夫是一位优秀的革命军人和革命干部,我母亲就说儿子昨天刚回家探亲。客人说你丈夫的所谓历史问题已被完全否定,我母亲就说儿女现在工作得都非常好。客人问你们还有什么困难,还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向组织上提出来,我母亲就说楼板上哗哗响的是老鼠,怎么打也打不尽,实在太讨厌,你们要注意盖好你们的茶杯……
她似乎一直没明白客人们是来干什么的,更不习惯握手这种礼节。待客人走后,她摸着自己刚刚脱险的右手大为生气:“搞什么鬼呢?吃了饭也不干正事,男男女女这里一窜那里一游,吊儿郎当,无事生非,还差点踩死了我的鸡,耽误了我买豆腐……”
我向她解释好一阵,才让她明白这些客人来访的意义。
直到半年以后我们搬入宽敞明亮的宿舍,她才摸着久违的窗台和阳台,相信了一个新时代正在开始。
是的,一个新时代正在开始。以前疏远我的一些亲人和朋友重新登门,在我家聚谈和吃喝,发出爽朗的笑声。方强甚至为他家的房产退还百思不解,说他家的铺面明明卖了一半捐了一半,怎么现在统统都发还给他家?卖了的也可以无偿退还?是不是房管局的档案乱了套,大家重新洗牌随便摸呵?要是这样,再打一个报告,说方强家那年被红卫兵抄走了十个金戒指,看政府信不信讹,说不定又讹成了呢?……他笑出了很贪婪无耻的模样。
我和方强也说起了汉民的案子,兴冲冲地去找汉军。他此时已调回省城,在一个工厂食堂当厨工。妻子又高又大,穿着大红的丝绸袄子正押着小儿子画马,见儿子稍一走神,就用钩衣针在小脑袋上敲打一下。
汉军把母子支到另一间房里去了,让我们围炉取暖,给我们一一发烟。
“你弟弟的案子也翻了吧?”
他没有吭声。
“还没动静么?你们当亲属的也不去跑一跑?”
他还是没有吭声,转身去找烟灰缸。
方强有点不明白了,“是不是上面还有阻力?要不要我们帮着找找什么人?我有个堂兄,最近刚好调进省检察院。”
汉军听我们大谈平反的理由,还有巨款赔偿的可能,追认英雄的可能。关于要不要立一个纪念碑,也进入了我们的思考。但他一直沉着脸翻了一下白眼,弹了一下烟灰,把诸多准备动作做足了,还是一个闷罐子。“你以为公安局和法院就是你们办的?”他最后才嘟哝出一句。
我吃了一惊,不知他为何如此无精打采。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犹豫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比如政治问题夹杂着刑事问题就是一大难点:当时“共人党”不是缺少经费么?汉民就曾经去盗卖过铁路器材,还胆大包天在银行门前打劫储户,往对方脸上突然撒一把沙土,然后强行夺包,只是作案两次,都没成功而已。
我劝他不必多虑:“现在天下大赦,不会拘泥于细节和枝节的。抢钱固然不对,但不是没造成后果么?就算有错,也罪不至死吧?”
“事情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容易吧?”
“也没有你想的那么难吧?刘少奇,彭德怀,这样的大案都翻了。”
“他们是什么人?你拿起篮盆比天?”
“这个案子也不小。”
“你们这是屎不臭要挑起臭。”
“什么意思?就是要把你们头上的屎盆子摘下来呵。”
“我戴着什么盆子,关你们什么事?不谈了,不谈了。”疤队长突然生气了,翻了个白眼,走到窗前朝窗外狠狠啐了一口。
他的态度让我吃惊,好像是吃错了药,把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吧?哪有这样不识好歹混账透顶的家伙?我与方强对视一眼,只好悻悻地告辞。
几天以后,方强才告诉我实情。其实,汉军不是不想给弟弟平反,问题在于,不管怎么平反,他弟弟还能再活一次吗?如果不能,那么得到一个空名的后果,却是活活要他老爹的一条命。想想吧,当初汉民是由他父亲举报的,伏法也是他父亲表态拥护的。汉军当然得考虑一下:如果汉民是个罪犯,他父亲不过是大义灭亲,还可心安理得地聊度晚年;如果说儿子成了英雄,他父亲就是卖子求荣,舍家附逆,到头来鸡飞蛋打,甚至成了双手沾满鲜血的凶手,至少也是暴政的同谋和帮凶,将被押上道德舆论的审判台。在这种情况下,平反对于他们家有什么意义?死者既不能复活,活人却要从此负罪。再想想吧,那些平反之后声势浩大甚至家喻户晓的鲜花、哀乐、眼泪、赞词、补偿以及新闻报道,那些闲话者的指指点点和叽叽喳喳,岂不是把老父亲的一颗心千刀万剐?
毕竟,汉民当年是公安局束手无策之时由他爹主动送上门去的——听方强这么一说,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汉民他妈已经成了墙上一张遗像,而罗伯已年迈退休,因身上风湿病严重,常常卧床不起,四肢关节肿大,痛得他全身冷汗如洗。这样一个老人,眼下架着那副缠满胶布的老花眼镜,浑身冒出酒精气味,经常嗬嗬嗬地喘息,涎水滴在胸襟也不自知。他儿子若有在天之灵,大概也不忍心对他再捅一刀吧?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是不是要阻止冤案的平反?至少也要向老人瞒着冤案的平反?比方说帮着汉军夸大他弟弟的过失,使老人相信那兔崽子当年确实罪过应得,甚至相信他效忠的“文化大革命”还在全国胜利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