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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汉军去了一封信,久久没有接到回信,不知是为什么。这一天队长带着人从供销社买回石灰,怕石灰从竹筐里泄露,用一些报纸给竹筐垫底。我扯了一角报纸去了茅房,在这一角皱巴巴的旧报纸上读到了几则迟到的新闻:样板戏演出、全省夏粮丰收、某三结合小组又实现了科技攻关,如此等等。

一个熟悉的字眼闯入我的眼睛:罗汉民。我大吃一惊,发现这是一则刑事判决公告:……为了保卫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狠狠打击一小撮反革命分子的嚣张气焰,经省高级人民法院军管会最终审核批准,所谓“共产主义人民党”的反革命组织首犯肖寿青、主犯罗汉民,昨日已被押赴刑场伏法……

轰的一声,我眼前一片黑星四溅。

我从头冷到脚,一口气把这句话来回看了几遍:已经伏法已经伏法已经伏法——我不能相信它是真的,疑心是不是有别的罗汉民。当这种愿望和假设一步步消失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体内已成了一个大空洞,空洞中心的强大吸力正抽干我的血肉和思绪,正在每一个毛孔里发出尖啸。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人们不是说可能会判有期徒刑、监外执行乃至教育释放吗?不是说副局长的微笑很慈祥和致谢的锦旗很鲜艳吗?事情怎么能这样?一个生命,一个曾经向我打听指南针和放大镜的生命,一个曾经射出飞刀并且叫我上校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从此在我生活的每一天和世界的每一角落都没有了吗?……

已经伏法。没错,就是这几个字,就是这个“已”字,这个“经”字,这个“伏”字以及这个“法”字。我听到了旧报纸里透出的枪声,感到那黑洞洞的枪口就隐在我身后,对准了我的后脑勺,然后钢铁的子弹嗖嗖嗖飞来,一举击破了我的头盖骨,使碎骨和脑浆四处飞溅,在茅厕前面那片泥土上播开一片雨状的腥秽物质,把我推入突如其来的无边黑暗。我在黑暗中看不到任何东西,听不到任何东西,摸不到任何东西,就像一团透明的空气静静飘散。

“出工呵,都到猫公冲打石灰!”

“走走走,还磨蹭什么?”

“懒牛懒马屎尿多,你在茅厕里过年吧?”

……

队长一个劲叫我。他事后肯定发现我面无人色地坐倒在茅房门前,但他肯定没注意到我的死亡,没注意到我后脑勺无形的弹孔。

我赶快回到城里,直扑戥子桥。但罗家的门紧闭,不论你怎样捶打,也没有任何应答。门口只是贴了一张纸条,写着两行字:“坚决拥护人民政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我找罗家的邻居们打听,去一些老同学家里打听,但谁也不知道这一家人去了哪里,只知道自从街上到处贴有判刑布告以后,就没见罗家人出门买过菜或倒过垃圾。

我将永远记得我的家——北区戥子桥五号,北区戥子桥五号,北区戥子桥五号,北区戥子桥五号,北区戥子桥五号……

多少年以后,我看到了一纸判决书上罗汉民的签名,也就是想象中我的签名,还有空白处上的这些话,一直写到无处可写时才中断的誓词。

在另一个纸片上,他还写出了以下这些话:

妈妈,我没有做错什么。妈妈,宣判的时候,我本想朝您站的那个方向跪拜,感谢您的养育之恩,但当时肖眼镜找我讲话,使我忘记了这个动作。这是我终生的遗憾。

妈妈,你们不来看我,不要我了,但我还是你们的儿子。

没有其他纸片了。

但汉民一定还说过很多话,需要我在寂静中聆听,不是吗?在铁窗里,在刑场上,在他最后看过一眼的天空,我不是还能听到他这些话吗?

妈妈,很对不起,我忘了给你下跪,来不及给你下跪,这是我终生的遗憾。

爸爸,我一点也不责怪你。为了做一个守法公民,你当然要举报我,当然要把我绳之以法。为了表示拥护正义的判决,与反革命罪犯彻底划清界限,你也不让全家来刑场给你儿子送行——既然已经声明脱离关系,就不宜有这些拖泥带水和藕断丝连。这我完全理解。你们不但不去刑场,还关起门来学习了一天的毛主席语录,高声诵读出劳模家庭的崇高品质和凛凛正气,让周围的人没法对你们找岔子和做手脚。这也是我的希望。

爸爸妈妈,儿子未能尽孝,一直给你们闯祸。但是我告诉你们,我的亲人:我不是一个坏人,没干过什么坏事。我不过是为真理而死,不过是长大成人了,要为社会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请你们相信,一个黑暗的时代不可以万世永存。在我挂着大牌子走向刑场的时候,当我五花大绑度过最后的时光,我心里没有什么惭愧,更没有什么惧怕。我知道你们不会来,但还是忍不住东张西望,在围观人群中寻找熟悉的面孔,放不下最后一丝微不足道的希望。我只是希望把你们看一眼,一眼也就足够。我只希望向你们说一句话,一句也就足够。不,我其实并不想再看,也并不想再说,更不奢望你们的拥抱。说来也好笑,我只是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在这一刻该在哪里停靠,不知道天地这么阔大,自己的最后一眼该投向什么地方。我的亲人!

“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万岁!”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你们听到了我的呼喊了吗?

我没有喊出第三句口号,因为早已套在脖子上的一条毛巾突然勒紧,肯定是身后的军人及时行动,因此我两眼发黑,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些经验丰富的军人没有提前切断我的喉管,已是他们的客气和关照。

与我同案处决的还有肖大哥,使我一路走得并不孤单,你们放心吧。不过说实话,他有点让我失望。不就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吗?不就是我们以前常说的“人生自古谁无死”吗?前人把渣滓洞和白公馆都熬过来了,我们这又算得了什么?但他供出了所有的同志,到头来还是没有保住自己的小命。可怜的他,甚至没有在刑车上唱出《国际歌》,连两条腿也一直没站稳过,成了两根棉花条,得靠两个军人架起来拖着走。

我其实想帮他一把,其实想帮他擦一把泪,但我一身绑得无法动弹爱莫能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脚镣在水泥地上拖出了火星乱跳,看着他的鼻涕洒成一线。

他也是冤死的。他留下一个不到周岁的儿子,比我死得更惨,因为我毕竟还有兄弟,还可以拜托他们尽孝父母。因为其他同案犯多少还留下了一条命,将来还可能有申冤和报仇的机会。想到这一点,我不忍心怨他,只是想帮帮他,让他在枪口前站稳一点,不要让行刑者们嘲笑。

我的亲人,你们也不要责怪他,不要笑话他。在将来的某一天,你们一定会重新记住这样的名字:遇罗克、张志新、林昭……还有一个可怜的肖寿青。

再见了,我走了。

再见了,我会常常托梦回家。

再见了,你们就当我周游世界去了吧,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e/Up7dGv+Yt7Q/HALg3QrjnLgytpKkDyrOfd/lgiSQSXKobZxK8smd8XnGQGeC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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