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军来到知青点的时候说了上面这些情况,再一次回味副局长有力的握手,回味他家里那面鲜红的锦旗——是一群警察和几位街道居委会干部敲锣打鼓送来的,上面有“大义爱国高风亮节”八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汉军说,等他弟弟出来以后,他就要把弟弟送到我这里来,让我好好教育他。他甚至做好了退职的准备,带着弟弟一起下乡,好好管束他,再不能让小杂种胡来。
我问他,汉民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他说,不知道。
他口气里透出某种乐观,这是因为有副局长的握手和微笑,有家里那一面大锦旗。但他对这种乐观似乎又不大有把握,才抓住休息日跑到我这里来,要同我说一说,也就是说一说而已。没有买到汽车票,他就步行了四十多公里路,走到半夜才摸进了我所在的村子。他说只能在这里停一停,顶多停四五个小时,因为他还得赶回厂里去上班——他眼下已沦为反革命案犯的亲属,不得不格外注意遵守纪律。
我不能留他,也没找到面条和鸡蛋给他做点吃的,只在衣袋里揣上两个生红薯,陪他上路夜行。我们走进寂黑的夜晚,走在隐约可见的沙石路面上,听脚下嚓嚓嚓的脚步声特别响亮,不时惊跑了路边的青蛙,或者招来附近农家一片狗吠。黑森森的山峦在我们身边有时慢慢地升起来,有时又慢慢地落下去,像一片黑色巨浪要把我们吞没在浪谷。
走得冒汗,我们索性脱了上衣,光着膀子赶路。
“都是那个小杂种害的,”汉军发现自己两脚都已经出现水泡,“等他出来,老子有他的好看。”
“他挨了这一烙铁,应该会有教训了。”
“他差点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呵。你想想,要是这畜生真被判个七年八年,我老娘一条命不就送到他手上?全家人的反革命家属不就当定了?国鳖也是个王八蛋,守在他面前也是个瞎子。传单就在他隔壁印,他只会梳头发,照镜子,嫖客一样,不闻不问。我老娘也是个猪,把他从小惯到大……”
我想宽宽他的心,说了好几个听来的轻判案件,还说到我自己的哥哥。他原来属于省城最激进的红卫兵派别,下乡时去了一个遥远的山区小县,在那里与同队知青组织了一个学习小组,白天干农活,晚上在油灯下读书和讨论,规划着心目中的世界革命。有一次,一个邻队知青来借粮食,顺手借走了他们的讨论记录本,并且一借就没有归还。后来才知道,记录本作为反革命罪证上交到公社,并且一直惊动了县、地、省各级有关官员。毛泽东南巡时,省委书记在汇报中还提到这事。毛泽东的指示不得其详。后来据一位身处官场的朋友透露,传达下来的只有一句话:“二十年以后再看。”这句话有点费解:二十年以后再看?是要放长线钓大鱼?还是领袖相信革命形势会越来越好于是小逆贼们会不战自降?……反正就是因为有这句话,因为有这一个神秘莫测的“二十年”,那一伙遭到举报的知青竟然有惊无险,没有任何人被捕。腊月寒天,他们试探着去公社里请假探亲,干部们的脸上也没有任何阴谋,想都没想,就开出路条,放他们远走高飞了……
听到这里,汉军果然轻松了一些。“就是么,青年人怎么会反革命呢?不都是想爱国吗?不都在学马克思主义吗?说实话,汉军那小杂种讨厌是讨厌,但他思想比我进步得多,成天就想着国家和世界,都走火入魔了。”
“政府肯定要想到这一点的吧?不会不考虑他们良好动机吧?”
“至少也得给我老爸一点面子。不然以后哪个还敢大义灭亲?”
“当然,当然。”
我们说得高兴了,把话题转到画画,转到汉军最近迷上的油画。我与他约定,等这件事过去了,他带着油画颜料来,与我一起去写生。
我把红薯递给他。
“你吃。”
“你吃。我不饿,一点都不饿。”
我们终于看见了渐渐放明的东方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