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小学后不久,我炫耀父亲一张身着军装的照片,在同学中吹嘘他的英雄事迹,当然少不了一枪干掉两个狗汉奸之类的惊险故事。方强来我家里做课外作业,看着我爸出门去的身影,也深信不疑地说:“你爸爸看报纸的样子好威武,吃茶的样子也好威武,肯定当过师长!”
我含糊其辞地表示,也就是带一两万兵吧。
“参加过淮海战役吧?”
“岂止是淮海战役,东海战役、南海战役都不在话下。”
“同敌人拼过刺刀吧?”
“你太无知了吧?我老爸在指挥所,哪有工夫拼刺刀?”
方强更激动了:“你爸爸是坦克师师长?是138师吧?要不就是217师的?”他喜欢信口编排出一些想象中的部队番号,“肯定是!肯定!”然后圆鼓着两腮发出嘟嘟的马达轰鸣,横架起双臂做坦克状,一边不停地颤抖一边在屋里兜圈子,把自己向往成一辆战无不胜无坚不摧的伟大坦克。
这家伙到三年级还穿开裆裤,帮着我把牛皮越吹越大了,最后竟说我爸是指挥过淮海战役的副总司令。后来,秦老师宣布免掉我班长职务,声称这次免职与个人表现无关,不过是学校贯彻阶级路线的必要举措。我不大清楚“阶级”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是关系到父母,关系到我是否有戴臂章的权利。因此秦老师的宣布无异于当众一耳光,揭穿了我以前那些关于战斗英雄和坦克大战的无耻谎言,让我永远成为笑料。
我紧紧盯着地面,不敢看任何人,感觉到汗点在脑门渗出,相信他们都在对我大惊失色交头接耳。而且从这一刻起,我不爱说话了,更没心思笑了,一放学就夹着书包飞快溜走,情愿绕道也要包抄那些僻静的小巷,不愿面对任何熟人的目光。我觉得那条空无一人的麻石街小巷是我的天堂,最为安全也最为亲切。
秦老师对我失去笑脸,后来我才知道,原因在于她丈夫是一个右派,正蹲在牢房里,努力地谋求减刑。她不得不在脸上表现出更多的政治觉悟,包括不得不故意多扣掉一些我的考试分数。方强和小虎也不到我家里来了,因为他们一家家也栽在“阶级”问题上,父母不是小土地出租,就是小业主一类,反正是电影里对地主老财点头哈腰满脸媚笑的那些人,是革命战斗中缩头缩脑贪生怕死的那些人。他们的父母肯定也自惭形秽,肯定同我的父母一样,瞪着眼睛大声呵斥,只允许我们去工农子弟的家,只能交工农子弟为友——这都是一些让我半懂不懂的烦心事。
在这一段比较清冷的日子里,只有疤队长还常到我家来玩耍。
疤队长叫罗汉军,右眼下一个疤痕,使他有了这个小名。他个头矮小,脸上经常没洗干净,放出的屁很臭,学习成绩更好不到哪里去,只有画画身手不凡,比方说刚开学不久他就把所有作业本都画完了,把课本上所有空白处也画满了,气得老师总是冲着他大拍桌子,拍得他低下头去咬紧牙关翻白眼。他画出美国的、俄国的、德国的、中国的各种英武军官给我看,显示出他对各国肩章、领章以及军阶具有丰富知识。他还特别喜欢画马,在我看来比墙上徐悲鸿的那些马还要画得好,因为这些马无论大小肥瘦,无论立着还是跑着,都夹着两条后腿间一个粗大把戏,让我们看得非常开心。
但他画出这些大家伙时毫无邪意,一点也不笑,完全是严肃认真地追求艺术真实。
他穿一双大得出奇的套鞋,比较像个工人阶级的儿子,因此把课本画得再乱也被秦老师视为革命后代,把题目答得再错也被秦老师视为可靠人才,比我血统高贵一些。但他觉得我的古代武将画得不错,对我高看一眼,愿意同我交流艺术经验,也愿意与我一起喂喂兔子看看鸟。在我家的小院里,我们常常不怎么说话,各画各的,画完了互相看一看,直到他一声不吭地回家。我们骑在门槛上各自画画的情景,在蝉鸣声中有清风吹拂的情景,多少年后总是一次次浮上我心头。
他也邀我去他家玩过几次。他家住在北区三公里那一片棚户区,一条阴暗而潮湿的小巷子里,准确地址是戥子桥五号——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他家门号牌有红色框边,上面还有一个大大的红五星,据说是他弟弟画的。他家没有收音机,没有画报,没有脚踏车,其实没什么好玩。几间房子都矮小,墙上糊着旧报纸,地面有的潮湿得冒水,白天也常常需要开电灯才能有足够的光线,让我看到镜框里的几张旧照片。
每次走进这个家,汉军看到椅子左偏右倒,或是看到床上的帐子垮了,就要冲着门外大喊一声:“罗汉民——”
这是他弟弟的名字。
“你皮痒了是不?讨打是不?”
“我在站岗呢……”
“老子挖死你!还不快回来?”
正在门外挎着木枪站岗的汉民,立即跑来收拾乱局,怯生生地看我们一眼,翻出大眼睛的闪闪光亮。
与弟弟对骂差不多是汉军的每日功课。有一次,我们刚推开房门,一道红光闪过,一只屁股上带着红缨须的小刀已经扎在门上,算是给我一惊心动魄的见面礼。
“老子剥你的皮!”疤队长没有平时的沉静,对弟弟凶狠无比。
“报告上校,这是神刀,绝对不会扎到人的。”
“讨厌,滚!”
“是!上校!”
“不准说上校!”
“是!〇〇二!”
“不准说〇〇二!”
“是!老货!老鳖!”
汉军一掌扇过去,被弟弟躲过了。对方嘻嘻一笑,扬起两根指头往额上一架,算是刷出一个军礼,然后逃入另一间房子。在那扇关紧的门后,有过片刻的安静,但很快又传来他的高喊:“中——中——中——”每一喊声里,都有神刀扎在木器上的声音。
直到他的上校哥哥再一次怒不可遏:“小杂种,你要拆屋吧?”那里面的声音才最终平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