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亿万人民群众对修正主义的仇恨正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以排山倒海之势迅猛地开展。这场革命,是资产阶级阴谋复辟和无产阶级反复辟的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是一场关系到亿万人民基本利益和长远利益的斗争,是一场阶级大搏斗。
——引自《人民日报》一九六六年九月五日社论
打床行动以后,文化大革命在青龙峒隆重开始,成了人们议论纷纷的一件大事。刘根满喊了两句口号,吃了一碗面,在队上的地位显著提高。他那间小茅屋,平时无人问津,阶檐上都长了不少青草,现在居然也有了不少客人。那个叫路大为的读书人,带着他的同学就来过好几次,成了引人注目的新现象。
路大为也是本县人,三年前考上省农学院,两年前随同学们到这边参加了半年的社教运动。他曾经是省城数学竞赛的优胜者,看书把眼睛都看近视了。为此急得哭过,因为怕眼睛坏了将来不能参军,不能去越南打击美帝国主义。文化大革命一开展,他和很多同时代青年一样,很快成了狂热斗士,兴趣转移到哲学、政治、国际共运史这方面。他以毛主席发动农民运动为榜样,带着个小分队下乡煽风点火,完全模仿当年的领袖,走毛主席考察湖南农运的路线,步行七八个县做调查研究,准备写一本《农村文化大革命考察报告》。
他选择这里下手,是因为对这里情况相当熟悉——这里原是个老苏区:一九二七年,这里组织过农会,湘北党团特委训练班旧址就在现在的青龙峒。一九二九年,黄公略领导的红五军一部分,到这里发展苏维埃。一九三四年,肖克带着红十七师打九江后也路过这一带。这里有革命传统,阶级斗争一直激烈。人们说这里有三多:烈士多;叛徒多;地主小老婆多——解放前一个大地主总占着好几房女人。所以在路大为看来,这里的群众基础十分理想,文化大革命也一定能结出丰硕成果。
根满就是一个烈士的孙子,属于根正苗红的那种。路大为以前并不了解他,但如果根满的挺身而出给他深刻印象,那么根满破茅房更引起他的注意和同情:家境这样穷困,这样的人不革命,还有谁会革命?这样的人不依靠,还有什么样的人可以依靠?
端起根满家里的一碗凉茶,看着碗里一圈黑印子,实在恶心,但小路又提醒自己:要同贫下中农真正结合,怎么能那样讲究卫生?
想到革命经典上的许多教导,他就高高兴兴地喝下去了,觉得这一碗白水胜过神话里的甘露。
不过找根满谈工作不那么容易。第一次登门,根满帮人家盖房子去了。他给人家帮工从来很热心,有求必应,而且不要什么报酬,只要有一碗酒就行,最便宜的红薯酒也要得。这天他居然遇到了陈年谷酒,一喝就喝过了头,喝得天旋地转日月无光,一见路大为就傻笑着喊“舅舅”,害得路大为他们白等了半昼,看他胡言乱语倒在床上,睡得像只死猪,只好悻悻而去。
第二次登门算是碰上了,不料刚搭上腔,听得对门山上有人喊抓贼,大概又是邻队的人来偷竹木,被放牛伢子看见了。根满一听就往山上跑,表现出维护集体利益的可贵品质。据说每次为山林问题同邻队的人吵架,他总是一马当先,动不动就骂娘,就动粗。就算是本队的人犯事,哪个想揩集体的油,比方说偷队上的化肥,或者是把猪放到绿肥田里去吃草籽,只要是被他看见了,也是送肉上砧板,得好好领教他的一番毒辣。这一次,他果然发现了偷竹子的两个贼,一口气穷追不舍,翻了两个山头,最后成功缴获了对方的柴刀和扁担,还逼得那贼骨头跪地求情。不过,当他得意洋洋回到村上时,天已经断黑,路大为和他的同学已经离去。
两次都未能与根满接上头,路大为并不埋怨什么。相反,抓贼一事更增加了大学生的好感。急公好义,见义勇为,勇往直前,不正是革命造反派最需要的精神么?这种发现和敬佩使路大为第三次登门。
“你们坐,坐……”根满搓着手,把客人让进屋里,回忆着玉堂老倌经常对来宾们讲的话,“我们这个地方穷得鸟不屙屎,工作做得很不好,欢迎你们来指导工作,多多批评。”
“你不要客气,刘根满同志。”
“你们坐呀,坐呀,实在对不起,没个好坐处,茶也不好。抽烟?”
“不要,谢谢。”
“那就真的没什么好招待了。”
“我们是来学习的,不要什么招待。”路大为客气了一番,然后把话头引入正题。他向根满宣讲一系列党中央最新文件的精神,介绍省城里和县城里的革命形势,希望根满在这个村子带头烧火,尽快成立贫下中农的造反组织。在这一说服鼓动过程中,大学生尽量运用本地农民可以听懂的词汇。
根满打了个哈欠,没怎么听进去。他暗暗着急,眼看着日头爬上了屋顶,但这几个学生伢还不走,还在这里神叨叨地闲扯,就不怕耽误他刘根满的工?他今天至少少车了两丘田的水,到年终算工分,黄瓜打锣去了一截,他找哪个要饭吃?
不过,烦恼之余也有一份自得。首先,他觉得城里人找他来闲扯,还是一件比较体面的事情。学生伢给他送来好些宣传资料,他以后上茅房也就有了手纸,不必去找树叶子和树棍子。想到这里,他精神振奋地一拍胸口,“你们找我,真是找对了。我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敢把皇帝拉下马。莫说是搞文化革命,就是上山打野猪,下水塞涵洞,没有我不敢做的。玉堂老倌怕鬼,我说哪天捉个鬼给你们玩玩!”
这一番豪言壮语,说得大学生们心花怒放和信心百倍。他们邀请根满出任公社文革筹备小组负责人之一,刘根满没听清,但一口应承下来。
奇怪的是,自从路大为这几次上门,队上社员对根满客气多了。尽管私下里有一些叽叽咕咕的议论,但大家一见到他,总是满脸带笑,甚至点头哈腰。他跨进别人家的大门,立刻有人给他递红漆椅子,递水烟筒,筛上姜盐豆子茶——这可是史无前例的隆重。到最后,太阳从西边出来,连公社的孟书记也前来登门拜访。
孟书记是什么人?经常穿着凉皮鞋(塑料凉鞋),戴着亮壳子(手表),洗脸用香碱(肥皂),一身的现代文明,是何等了得的人物。他这次没有骑自行车,还戴了个十分朴实亲民的斗笠,刚走进村里,根满一见他就脔心冲,以为又有什么麻烦上身,吓得打开后门就往山上溜。
“根满,刘根满——”
听见公社秘书喊他,他溜得更快了。
“根满同志,你回来,孟书记找你有事呢。”这是秘书在叫他。
好不容易,他两手打颤,心里打鼓,犹犹豫豫从后山上下来。不过令他惊奇的是,平时骂人像阎王老子样的孟大胖子,今天居然满脸是笑,坐到他家的土砖上,还递过来一支纸烟。
“我有,自己有。”根满的手往后缩。
“不要客气嘛。”
他好容易接过那支烟,但半天不敢抽,太阳穴上还有点冒汗。“孟书记,对不起,我家里连老木叶也没有了。”
“把我们当外人呵?我们不喝茶。你坐你坐。”
“孟书记,我这一段遵纪守法,既没有偷队上的红薯,也没有偷队上的茶叶,不信的话你去问玉堂老倌……”
“你说什么呢?”对方哈哈大笑,“你是好同志,好社员,我们对你还有什么信不过的?今天我们来不为别事,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孟书记越是和蔼可亲,根满就越是紧张,总觉得对方话里有话,在玩什么诡计。他记不住对方还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他们对路大为拿来的宣传资料十分在意,翻着看了看,互相交换了眼色。最后,秘书问他听到什么新消息没有,问路大为这些学生伢有什么打算,最后还希望他根满坚持抓革命促生产,站稳贫下中农的阶级立场……“贫下中农的觉悟就是高,你刘根满也是最听党的话。对不对?”
“对对对,你们指东我就打东,你们指西我就打西!没说的!”根满也来了一番豪壮。
说到最后,对方好像也没有什么诡计。
根满一连抽了孟书记几支纸烟,觉得自己更有了大面子。想想看,大学生来了,孟书记也来了。村里谁抽过孟书记的纸烟?玉堂老倌没有,麻子会计也没有,至于刘裁缝那家伙,哼,更莫想啦。人一高兴,话就多。晚上在禾坪里歇凉时,从他口里飞出来的宏论经常使左右邻舍惊异不已:
“你们晓得不?现在就是要斗修正主义。那修正主义实在恶毒,吃了豹子胆,经常披着马克思的大衣,打着列宁的伞……”
“根满,修正主义老是打伞干什么?那里经常落雨呵?”
“根满,修正主义天天穿大衣,是虚寒上身吧?”
根满没法回答这些理论问题,记不住大学生是怎么说的,只好再加上一点自己的理解。“你们也太没知识了。六月炎天穿什么大衣?穿大衣的肯定是贼!赫鲁尿壶最喜欢偷东西,不是个好货。”
他把苏联领袖赫鲁晓夫说成了赫鲁尿壶。但听众大多数还是一知半解,没有吭声,只有两三个人加深了理解:啧啧,这个尿壶也太巧滑了,太反动了。
也有人小心地劝他:“根满伢子,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你还是少说为妙。我们泥腿子老老实实做田是正经。”
玉堂老倌提醒他:“喂,明天早上要散凼粪,你早点去睡觉吧?”
在公众场合,扫兴的劝告令人不快。“怕什么怕?”他抹了把鼻涕,“如今城里人都是这样讲的,坳背冲的人也是这样讲的,我就讲不得?毛主席说,搞文化革命,造反有理,讲话不犯法,有话只管讲。”
后一句,是他顺口编出来的。刚出口,自觉有点心虚,因为不记得路大为那天传达的原话是否如此。不过他发现听众都无言反驳,好些人还信以为真,叽叽喳喳展开议论,于是又飘飘然起来。哼,有什么关系呢?毛主席只怕也是这样讲过的。
此后,他成了毛主席在刘家大屋的嘴巴,语录创作法所向无敌。举例来说,那天他到一个富农婆的菜地上去偷南瓜,被对方发现了。对方大喊大叫:“根满兄弟,你要积点阴德呀。手脚不干不净,要遭雷公打的咧……”他眼睛一瞪,说:“毛主席说,四类分子不老实,你还想翻天?”这话很灵,吓得富农婆赶快溜了。又一次,他找队上借五元钱,说是要看病。玉堂老倌晓得他在说假话,平时闭起眼睛借,决算时变成超支户也不管,所以不怎么同意。根满脸一沉,又编出一条:“毛主席说,搞社会主义就是有钱大家借。”这一来,队长也哑了口,半信半疑,只好批条子。
用得顺口,“毛主席说……”就成了他的口头禅,队上很少有人看书读报,自然也就无人拨正他。
根满就这样过了一段比较爽快的日子。
不过,南瓜几餐就吃完了,五块钱也只容他端得几回酒碗,生财之道还是个问题。他在茅屋里睡了两天,望着屋顶上那个掉下来又爬上去的蜘蛛,想起那天吃的猪油葱花面,缩一缩鼻子,似乎还能嗅到香气。他从床上弹下来,捶了捶脑袋,觉得美好的文化大革命应该继续进行下去。姓路的大学生不是要我带个头闹革命么?不是要我尽快成立造反派的组织么?他根满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他夹着一些宣传资料,去寻找革命的同志。他没有料到,山里人对这种事总是有些怀疑和畏惧,最关心的不是革命,而是革命是不是有工分。如果不记工分,革命还有什么意思?玉堂老倌觉得革命是要搞,毛主席的战略部署是要紧跟,但那是城里人的事,他们反正吃了饭没事做么。乡下人抓泥捧土忙不过来,哪有工夫去鬼打锣?……就因为这些闲言碎语,根满忙碌了好几天,只找到两三个热心人。一个是完小的民办老师,因为西式头就像盖在头上的半边瓦,所以外号叫“半边瓦”。另一个是王漆匠,他听说城里搞“红海洋”,到处都刷出了红彤彤的油漆语录墙,使漆匠们都赚了大钱,因此总是埋怨青龙峒宣传毛泽东思想太跟不上形势。他们凑在一起,不知是出于对红袖章和红旗子的好奇,还是出于对猪油葱花面的热爱,决定把革命的熊熊烈火烧起来。尤其是半边瓦最着急:“你们看看石桥镇吧,造反派组织早就成立起来了,我一位同学早就当司令了。我们再不行动,青龙峒就面子扫地了,像什么话!”
他提出了革命的急迫理由。
第二天,他们的“青龙公社贫下中农孙大圣兵团”横空出世,第一个行动就是找来几尺红布做旗帜,然后举着红旗出发,一行人雄赳赳跑遍了邻近十几个屋场:坳背冲,唐家桥,岩坪坝,团鱼冲,傅家坡,烂石桥……口号一路喊过去,声势相当浩大,给寂静的山谷增添了几分热闹。可惜的是,修正主义早被红卫兵斗完了,他们整整忙碌了大半天,只砸了一块绘花的玻璃镜,把一个已经捣毁的土地庙再捣毁一遍。
烈日照得这一行人油汗直冒,南风吹得口里像要冒烟,肚子饿得咕咕叫,脚杆子也感到乏力。根满不免怨恨起路大为来:你们也不留下一点?
他们没有预先考虑吃饭的问题,临到正午,神色有些惶惶。幸好王漆匠有个徒弟就住在烂石桥,家境还不错。在王漆匠的建议之下,他们决定去那里解决肚皮问题。
走到烂石桥的村头,突然有人叫:“根满伢子。”
抬头一看,是公社社长丁德胜来了。见到他,根满的战友们有点畏,纷纷往路两边躲。其实来人模样很平常。山里人的小个子,黑脸,全身瘦精精,像一只熏烤过的老山鸡。他戴着一顶刷了桐油的铜色斗笠,提着两皮水车叶子,一双赤脚沾泥带水,正从垄对面看禾过来。“你们到这边来搞什么?来买秧?”
根满马上让路,“我们……嘿嘿……来破四旧……”
“破四旧?”社长眉头一扬,朝这行人打量,“哪个要你们来的?孟老倌?”
“我们,嘿嘿……自己……”
“自己?根满伢子,我看你自己就是个四旧。一身衣服像灶上的抹布,熏得我都睁不开眼了。你以后还想找媳妇?”
“丁社长,我这就回去洗干净。”
“根满伢子,四旧是要破,不过我喊应你们,莫做缺德的事。社员们做一天只有十分工,只有几角钱。打张床要费几百个工分。费力不费力?”
“当然,费力……”
“准备一套嫁奁要几年的积蓄,可不可惜?”
“当然,可惜。”
“晓得就好。”社长缓了口气,走出几步又回头补上:“我不管你们破四旧还是破五旧,如今田里干得厉害,你们要想吃饭,赶快回去跟我车水!”
“对,车水,昨天都在车的。”
“告诉你们队长,横冲子那八坵田赶快车满。抽水机烂了,来不成了。”
根满提了提抄头裤,兴冲冲地说:“好,我这就去。”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讨好的话:“丁社长,横冲子要车,丝瓜冲也要车满吧?”
对方似乎讨厌这种毫无意义的请示,没搭理,朝前面走了。
淋了这一盆冷水,孙大圣兵团的战友们都像断了根的瓜藤,无精打采泄了劲。有的后悔今天没留在家里泼辣椒秧,油漆匠后悔今天有两张椅子还没漆。根满是个为头的,有气只能往肚里吞。正巧这个时候有条白狗走到他脚边上,他好像觉得所有霉气都是这狗带来的,冲上前,狠命一脚,踢得狗汪汪惨叫,又飞起一块石头,打得那畜生忘命地窜到山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