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看到凯莉 心烦意乱地坐在出租车内,去找大先生,这时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我懒洋洋地躺在柔软的治疗椅上,脚朝上,头朝下。在我同学和我说,他看牙医时可以戴着3D虚拟现实眼镜看电视剧之后,我立马预约了这位医生。可以看《欲望都市》,而不用看着钻头、吸唾器和注射器,这听起来非常诱人。自那之后,我就喜欢上了看牙医。但是现在在赫尔佐格医生这里看牙……我就很不情愿地摘下了眼镜和耳塞。
“您看这儿,”赫尔佐格医生边说边用她那完美的手指把一个小镜子塞进了我的嘴里,“门牙边缘这块,看到了吗?”
我从特写画面中观察着我的牙齿和颤抖的软腭,这时凯莉已经变得更漂亮了。
“没看到啊。”
“这儿能看到一处很明显的磨损。”
“说明什么呢?”
“您经常磨牙。”
“我居然不知道!”
赫尔佐格医生将她完美的嘴唇弯成一个完美的微笑,露出了她完美洁白的牙齿。在我的推荐下,我的同事延斯也成了她的顾客,他说就连她的胸也是完美的。当她在他嘴里鼓捣时,她常常故意把胸部压在他的脸上。
“不一定。”赫尔佐格医生解释道,“多数人会在晚上磨牙,还没有人注意到你磨牙吗?”
通常我才是那个因为旁边的人打鼾或是磨牙而无法入眠的人。
“那该怎么办呢?”
“我们先印一个牙模,然后制作成牙垫,以后您晚上睡觉时就戴上。”
“等下,每天晚上都要戴吗?”
“是的,一定要戴。”
我惊恐地回忆起多年来与牙套的斗争,以及终于卸下它们之后如释重负的感觉,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戴上后我就不会磨牙了吗?”
“不是,戴牙垫只是为了防止牙釉质磨损。”
“哦,明白了。那么我们怎么做呢?”
赫尔佐格医生将一团粉色的物质涂抹成马蹄状,然后镶嵌到我的嘴里,我有种窒息的感觉。
“深呼吸。我给您开个理疗的方子。您平常运动吗?没有?多运动有好处。我推荐您做一些自我放松的运动,磨牙的原因通常是压力太大。”
压力?
“不可能。我是学生,又不是董事会主席。诚然有时我会有学习压力,可总的来说我还是相当轻松的,我很享受生活。”我本想说出来,但因为我的嘴里塞满了东西,无法说话,我只能发出“嗯嗯”的声音。
回到家我打开电脑。除了心理原因,磨牙肯定还有其他原因,我一定要找出来!三刻钟后,我知道了,每五个人中就有一人磨牙,而咀嚼肌,也就是人身体中最强劲的肌肉,能在夜晚磨牙时产生100千克的咬合力。我在谷歌上搜索了一下“100千克”,找到了一篇关于动物园里新出生了一头大象的文章。我竟然能在晚上举起大象宝宝,而我根本不做运动。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相当强大。随后我也明白了,正因如此,我每天早上才会疲惫不堪。别人都是精神抖擞地醒来,在一天中逐渐耗尽精力,而我正好相反。我起床时浑身乏力,关节咔咔作响,头也动弹不得。到了傍晚,我终于破茧成蝶,展开了顺滑轻盈的翅膀。当其他人筋疲力尽的时候,我才真正精神起来。
磨牙有哪些后果,谷歌当然也知道:牙痛、颌关节受损、肌肉过度紧张、头痛、耳鸣。所以我的左耳才会听到嗡嗡声。至少如果我们排除身体原因来看,比如牙齿填充物过高、牙齿畸形错误或颌关节疾病,医生说磨牙是由于压力是真的。
牙垫躺在电脑旁边微笑,塑料感很强。我用手指弹了一下,它从桌面上飞过,掉到了地上。接着,我在谷歌上搜索“牙垫的材质环保吗?”
第二天早上醒来后,我的嘴里有股塑料味。我很想把牙垫直接扔到开水里消毒,可是我不能这样做。我一边用自来水冲洗它,一边望向镜子,露出牙齿。我觉得,我的牙齿过了一晚上有些松动了。我试着抓住左边的门牙,来回晃动,却无法确定是牙齿真的松动了,还是我的幻觉。
上课时,我的肚子咕咕叫得很大声,坐我旁边的西蒙妮吓了一跳。
“孩子,你又没吃早饭吗?”她边说边递给我她的面包,“拿着。”
“我不敢吃。”
“别担心,没有夹香肠。”
“不是,我的牙齿好像要掉了。”
“为什么?”
“我的牙医昨天给我做了一副磨牙垫。”
“欢迎加入磨牙垫俱乐部,我已经用了好几年了。”
“啊,真的吗?”
尼娜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她转过来,点点头说:“我也是。”
“你们在说什么?”坐在左边的亚娜问。
“磨牙。”西蒙妮说。
“哦,天呐。”亚娜说,“我已经咬坏两副牙垫了。”
“我甚至往咀嚼肌里注射了肉毒杆菌,”尼娜说,“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这一天结束的时候,我知道了,原来不光西蒙妮、尼娜、亚娜磨牙,爱美莉、马丁、克拉拉、伊内斯、弗洛里安他们也都磨牙。
到底怎么了?我们才都二十出头,怎么已经有这么大的压力了?
八年过去了,用掉了六副牙垫后,我坐在戈尔德贝格医生旁边,向他抱怨,每当我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所有的朋友就同时联系我,要和我约时间见面。
“有时电话响起,我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是亨利,我的心都会咯噔一下。”
“您也可以干脆不接电话。”
“那他也会用短信或者脸书给我发消息,要是我不回,他会担心的。”
“那您就直接说:‘现在不行,等我有空我再联系你。’”
“那样他会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谁说的?”
“……我。”
“啊哈,所以您认为,您的朋友不能体谅您没有时间?”
“当然会,似乎已经体谅了。”
“如果您简单回复一下,告诉他们,您现在没有时间,这要花多少时间?”
“最多两分钟吧。”
“那如果您不接电话,还要担心亨利可能受到了侮辱,这得花多少时间?”
“我明白了。”
戈尔德贝格医生咧嘴一笑,双臂交叉放于胸前。
“拥有这么多想与你见面的朋友,非常麻烦,是吗?”
“也谈不上麻烦吧。”
“言外之意呢?”
“还是会让我有些压力。”
“正是如此,因为您把这种情况视为了一种压力。”说完,戈尔德贝格医生注视着我,每每他等我开窍的时候,他就这样看着我,眼神中透着一丝期待的喜悦与满足感。
我不仅开了窍,还灵光乍现。我终于明白了赫尔佐格医生当初所说的话。我只希望,她能够像她的工作作风那样精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她认为我有压力,而我断然否认,实际上,这种压力与满满的日程安排无关。
这关乎我的生活态度,关乎我如何处理精神负担,不管这些负担是否能被客观地证实。
我们不一定要成为董事会主席,在度假的时候阅读邮件,来让自己有压力。有的人只有在日程表安排得满满当当的时候才会活力十足;而另一些人光想想自己的待办事项就已经受不了了。我属于第二种。
压力不是对每个人价值都相同的货币,它无法用一种统一的客观标准来衡量。如同时下流行的DIY(Do it yourself),压力也是个人的事,是自己造成的——就像你编织你自己的头带,打造你自己的植物园,用画笔描绘你自己的内心世界。
压力并非源自于满足周围人向你提出的要求,这些要求是你自己提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