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一九〇八年三岁起,一直到一九二四年我十九岁时为止,都是过着宫廷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真使我觉得如同是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荒诞噩梦一样。在当时认为是理所当然、丝毫不足为怪的事情,在今天想起来,简直觉得是怪诞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在我说来,过去那段迥异寻常的童年生活,可以说是给我整个的前半生打下了一个无穷无尽的罪恶的坚固基础。我恨那万恶的封建君主专制制度,更恨那罪恶的吃人肉喝人血的寄生生活。同时也恨我自己,还恨那在过去对我溜须奉承的人们。我唯有把它痛痛快快地揭露出来,唯有把自己过去的一切罪恶暴露出来,才是我今天学习改造过程中应有的态度,这样对于我,是对旧东西的一刀两断,对于旁人也是足供新旧对比的一些参考资料。
那么,我就按照衣、食、住、行的次序说起,先拿衣服穿戴来说。
清朝时代最尊重黄色,尤其是明黄色,认为只有皇帝、皇后等才能使用,自亲王以下只能用杏黄而不能用明黄。所以我所穿的朝服(等于大礼服)里子、系的腰间带子,甚至帽里子、坐垫、包袱之类,无一不是明黄的颜色。因此,这种“崇黄病”也就深深浸入我的头脑,认为只有自己,才配使用这种颜色。就连偶尔看到我的弟弟妹妹等,穿有近似明黄色的衣饰时,我也会板起脸来,叫他们换掉。至于用人等,更是连接近黄色边缘的东西,也不敢上身的了。
至于要谈起皇帝所穿的春、夏、秋、冬四季衣服来,也真够麻烦死人的。除了便服,还有朝服、袍褂(等于普通礼服)、行装、戎装,等等,真是和安徒生所著的《皇帝的新衣》那篇童话一个样,衣服是会把一个活人给生生捆住的。最讨厌的,就是得按一年二十四个节令的转移,来穿适合于节气的衣服。关于具体的种类名称,我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现在只举尚在记忆之中的几个名称来概其余吧。例如,在春、秋时,有薄棉、夹衣、单衣,等等之分。在夏季光是纱类,就分有多少种,如实地纱、铁线纱、明纱之类。在冬季则是有各种各样的毛皮衣服,如珍珠毛(胎羊的一种)、银鼠、银灰、大麦穗羊皮(滩羊皮)、天马(狐之一种)、青白獭、貂皮之类,都是以毛的长短、底绒的厚薄,来适应寒暖的程度的。
专门掌管皇帝所用的“冠袍带履”四项用品的地方,叫作“四执事”。在这个单位中也有十几名太监,专门担任着应乎季节调换衣履等项的工作。此外,在历代皇帝皇后忌辰(死的日子)时的素服,和历代皇帝皇后诞辰(生日)时的“花卉”(即吉服之意),等等,按期准备,也都是他们重要工作中的一部分。
按季更换衣服这件事,不但是我如此,就是在京的王公大臣,也都得按照“四执事”所按期发表的应穿衣服种类,各自按时更换(在过去关于更换衣服的日期和某王某大臣的请假谢恩、呈献贡物以及升级或调动工作等的每日政治概况等,都有一种粗印的小纸折子,每天在宫内分发给上朝的官员,当时把这种极其原始的印刷品,叫作“宫门抄”。据说还是后来政府公报的最初老祖先哩)。皇帝和那些王公大臣,当然不会由于更换几套棉、皮、罗、纱的衣服感到什么经济上的压迫,可是在京中做小官吏的,则未免对此要叫苦连天。不过是,在当时仍是有“穷思通”的妙法,可以用来补救的。那就是在棉袍棉褂的周围外缘上镶上一条应乎节令的毛皮,还有名称呢,当时都把它叫作“出锋毛”。这样就可以鱼目混珠地把差使应付过去。最可怜的,莫过于有关“蟒袍”(即穿吉服时,穿在“褂”内的锦绣云龙花纹的礼服,名叫“蟒袍”)的小官吏哀话了。那就是一般的小官吏因为位小禄薄,有的连吃饭都发生问题,怎能买得起在宁绸或库缎之上绣有金银彩线的高贵衣料呢?但他们也不是没有窍门可找,他们会用以高丽纸糊成的纸袍,在上面用彩笔画出张牙舞爪的金龙、彩色斑斓的海水,以及什么轮、螺、伞、盖、花、罐、鱼、长之类的美丽民族图案来,这样就可以混杂在文武百官之中,高视阔步地在品级台前,朝见君王了。
在这里我还想附带着谈一下我在宫中时所戴的帽子。在穿朝服时,照例要在朝帽的中央顶上,安有一大串的珍珠,它的名称是“朝冠”。这是只有皇帝、皇后才能戴的朝帽。在穿袍褂时,则须在“昆丘帽”(春秋和冬季用)和“纬帽”(专门夏季用)上安有一颗大橄榄形大珍珠,叫作“珠顶冠”。再次一等的礼帽,则是在同上的帽顶上,安有一个用红线结成的大帽结(俗称为算盘疙瘩,正式名称为盘龙结顶冠)。这也是只有皇帝一个人才配戴的官帽。在穿便服时,我小时所戴的便帽,则是和一般的瓜皮小帽并无大差,只是上面的红算盘疙瘩要比普通的帽结要大些,帽子周围的几块瓜皮也不是黑色的,而是在彩色缎子上绣有金线的长寿字之类的花纹,帽子前面,照例还要安上一颗珍珠,珍珠之下还要安上一块宝石,帽后还垂有一绺八九寸到一尺的红线穗子。至于我十四五岁以后,所戴的便帽,则是普通的红结黑缎瓜皮小帽,不过是帽前的珍珠宝石尚未去掉而已。
其次,我再说说关于饮食的事情。
在过去的旧社会中,很多人都传说,“皇帝吃饭是吃一看二眼观三”。这是一种想象,是不合实际的,并且也不合乎中国的文法。“吃一看二”这还讲得通,至于在“看二”之后,又加上“眼观三”三字,则反倒有些讲不通了,总之,这种传说的由来,只不过是为了形容皇帝的奢华享受而已,是可以不必在字眼词句之间找什么确实根据的。现在我想谈一谈关于我在清宫中吃饭的事情。
一般人所说的吃饭,到了皇帝身上,便变为“进膳”。一般人所说的开饭或打饭,到了皇帝那里,则须说是“传膳”。一般的厨房,在皇帝则被叫作“御膳房”。一般人每日所吃的饭,在皇帝则称为“膳”,这固然只是一些字面上的差别,然而在改换字面的含义中,则并不只限于字面上的问题,而是在其中蕴藏有严重的阶级区别,这就和皇帝不说“我”而称“朕”一个样,就是为了要把皇帝的一切一切,都和普通人做出人为的天地的差别,好用来表示皇帝的绝对特殊性和至高无上的权威。同时也说明了这就是特权阶级的狂妄自大和一贯奴役人民的反动本质。
我在宫中,每天吃饭的情形是这样的,在我吩咐传膳的一声令下,便由在我身旁的太监(当时呼作御前小太监)应声虫似的把这声传膳的命令传到屋外的太监(殿上太监),然后更由其次的殿上太监传到鹄立在门外候令的御膳房太监,然后更传到其次的……就用这种逐个递传的方式,把这个传膳的声音,由我所住的养心殿,通过遵义门,更经过西长街直到几百米外的御膳房那里。
开饭的情形就更特别了,就如同旧社会结婚时“过嫁妆”的情形一个样。由冠戴齐整的御膳房太监把成桌子的菜都摆在许多盒子里,一齐地端上来,再由小太监接过来给摆在桌子上。菜共有二三十种,点心有四五种,粥类有四五种,咸菜之类有十几种。端到屋里以后,先放两个一尺多高的红木桌架子,在上面再放上两张像是炕桌那样的长方黑漆桌子,和这两个桌子相连接,更放上一张八仙桌。在我椅子旁边还放一个长方形的长脚几,那是为放咸菜和小菜之类用的。盛菜的盘碗并不大,都是烧有“万寿无疆”四个篆体字的彩瓷器皿。盘碗之上,都盖有银盖。每个菜内都放有约三寸长的一个银牌。据说是防范有人下毒药。其实有些毒沾到银质器具上并不见得能使银质物品变色,反而沾上一些鸡蛋黄和带碱性的白米粥之类的,它倒是会呈现一种黑黄色。现在且不必研究银质物品验毒是否合乎科学原理,从这里也可以看到封建制度下的专制皇帝,不论何朝何代,他们都是经常害怕有别人来暗算。因为,他们素日的所作所为,本来都是鱼肉广大人民来养活自己的罪恶勾当,当然他们要经常疑神疑鬼地来图谋尽可能地自卫了。像是那种日日夜夜战战兢兢的害怕心情,也是只有和人民为敌的专制魔王,才会深刻尝到的一种特别滋味吧!
皇帝所吃的菜,当然是多得惊人,可是“多而不精”这句话,却是最适合于说明御膳房的饭菜味道的。因为当时宫中厨房积弊过深,除了层层剥皮,它那暮气沉沉的工作作风,仍然处处脱离不了因袭光绪时代御膳房的成规惯例,菜都是在前一顿饭的时候,预先把它做好,放在炉灶上不使它冷却,所以每当听到传膳的接力式命令,便可以立即摆到盒内,鱼贯而来地端到我跟前。当然这样的菜,是不可能好吃的了。换句话说,就是和上祭的供品差不多,只是为了摆样子而已。
在隆裕太后活着的时候,她在每顿饭时,都给我送来七八种菜,她死之后,便改为四个太妃每人给我送五六样菜吃。这些菜都和我那“御厨珍馐”不同,都很精美可口。因此,我自己厨房的菜,就成为供我看一看的东西,而由别处送来的菜,则成为我每餐必吃的主要副食品了。
现在再谈一谈当时御膳房的机构组织概况。
掌管这个厨房事务的,有总管一名,各级的太监百余名,担任烹调的有二百余名。最可笑的,就是虽然在数字上,有那样多的大师傅,但在实际上,他们却不见得都有洗手做羹汤和烹羊宰牛的才能,他们也都是在封建王朝的家长式制度影响下,和皇帝以及亲王等一样,差不多也在世袭着祖和父的家传职业。例如,父亲死了,他儿子便可以顶替他父亲的名字,到厨房来工作,至于会做菜与否,那倒是次要的问题,甚至还有不少只挂上一个空头名字而不到厨房来工作的名誉御厨师哩!
在当时宫里,除了“御膳房”这一庞大机构,隆裕在世时,尚有太后专用的御膳房,而后四个太妃也各有专供自家用的厨师二三十名。
不但厨房如是,就是专门承做糕点的“茶房”以及治病的医生和药房等,也是各有各自的机构。现以“御药房”和“太医院”为例,皇帝有自己专用的贮存药材和配药的药房机构,有院长、副院长各一名,“御医”百余名的太医院。在同治的三个妃处另有一个药房叫作“寿药房”,也有医师二三十人。在光绪的瑾妃处,同样也是另有自己的药房和二三十名医生。
还有一件很可笑的事,就是每天在我吃完每顿饭之后,我那里带班的太监,还得照例向太后——后来则须到四个太妃处去报告我的进餐状况。照例是太监到了太后或太妃处双膝跪倒,跪在地上说:“奴才报告,万岁爷进了一碗白米或老米膳(就是白米或老米饭),半个馒首或是一个烧饼,一碗粥或是半碗汤。”最后还得附加上一句“进得香”(就是吃得好)来作为这篇报告的结语。这就是表示太后和太妃在挂念着她们的儿子,也就是表示她们在抚育着她们的儿子,而在尽着为母之道。其实前往报告的人,是背诵着千篇一律的词句,虚应故事地在说着未必完全切合实际的报告词,而听取报告的人,也是把这一天两次的报告,当作是左耳入右耳出的应有的东西。在今天想起来,在封建制度下特别是在积习重重的宫廷中,就是母与子的关系也会变成为一幕笑死人的滑稽剧的。不过是,在当时,这样的事,在日常生活中,还是绝对不可缺少的一桩重要行事呢。
附带再谈一下我在宫中喝水的问题。
在那时,宫中既没有自来水可喝,也不喝井里的水,而是每天在喝着北京西郊玉泉山的所谓“天下第一泉”的源头活水。要问这样的水是怎样取法?那就是每天有一辆或两辆大车,车上满载金属的大水罐,上面都用黄色棉布套罩着。大车插有三角小黄旗一面,上写有“上用”两个字,不论是谁都不能妨碍这个御用拉水车的行动。不但是在清朝统治政权当令时如此,就是在清朝政权被推翻直到我十九岁出宫为止,这种取水车从来没有间断过。
总而言之,不论是帝王自己的享用,也不论是宫廷中的层层剥削机构的腐败透顶制度,我认为这些盘剥寄生的东西,就如同是寄生在人体中的蛔虫、绦虫一样。不但是这种寄生体的本身,一向全靠窃取人体内的营养来生活,而且还滋生出无数专靠吸取膏血而生存的寄生虫来。可是我在过去却错误地认为像是那些专靠我吃饭的太监等,都是抱住我死啃不放的寄生者,并没能认识到我抱住死啃不放的又是谁?还不是当时全中国人民的无数血汗和脂膏!至于围绕在我身旁的那些白吃饭的家伙,又哪一个不是从我所榨取来的劳动人民结晶中,来分取一些残渣余沥的分肥者。并且比较起作恶的程度来,他们还都是同时又受到我的压迫和榨取的可怜虫呢。这就是帝王的生活,也是我所饱尝的万恶寄生生活。
也许有人会认为,像我所尝过的那些养尊处优的宫中生活,一定都是舒服自在到了顶点的吧。当然不能说享受得还不到家,不过是,在那荒唐怪诞不近人情的宫廷生活中,我不但是挨过饿,并且还做过旧社会中小瘪三那样抓吃抓喝的事情呢!
在我六岁那一年,因为我吃糖炒栗子吃多了,就生了病,太后因为疼爱我,便完全推翻“我爱吃什么就给我什么,我爱吃多少就给我多少”的惯例,而亡羊补牢地定出了一个限制我吃饭的新办法,于是我就连续吃了一个月左右的糊米稀粥,结果是把我饿坏了,饿得像是一只饿狼似的。
有一天太后同我在“中海”边观鱼,她就命太监拿一些干馒头块递给我当作鱼饵。我因为饥肠辘辘,饿得实在难过,看到了这些鱼饵——干馒头,怎能不眼红呢?于是我就利用大家都在看鱼喂鱼的机会,偷偷地把一块干馒头连忙塞在嘴里。当然我那种偷吃的本领还很幼稚,就被眼快的人给发现了。不过身为太后的人,他是不能说出皇帝偷嘴吃的话来的。可是自从那天以后,我却再也得不到喂鱼的好机会了。
还有一次,我在宫中西大街散步时,看到由各王府贡献给太后的节礼,都是装在食盒之内,大大小小地陈列在那里。我就本着人类生存的本能,立刻跑到食盒那里掀开盖子一看,原来在那个盒子中,装满了香味扑鼻的熟猪肘子。当然这比那干馒头更能引人垂涎的了,于是我就抓起一个肘子,拼命地往嘴里填,跟随我的太监,看到了这种情景,怕太后知道此事,他们会受到有亏职守的处分,便连忙飞奔过来,从我手中往外抢。就在这种各自立场不同的你争我夺的激斗中,因为他们人多势众,我却人小力单,最终这块已经到嘴的肘子,又没有能够让我随心所欲地吃到肚子里。
此外,还有一件令我不大愉快的回忆,也是由我的贪嘴而来。
我小时常到我身旁太监住的地方去玩,看到他们在吃什么,我也过去要尝一尝。有一次我闻到他们烙馅饼的香味,便走过去抢了一个吃了就走。
这还没有什么,不过有一次却吃出麻烦来了。这就是有一次我一连吃掉了六张春饼,事后负责太监知道了此事,怕我吃多撑出病来,便想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消食新法。方法是使两名太监架起我的两只胳膊像“砸夯”似的把我的身子提起往坚硬的砖地上蹾,一连蹾了二十几下才算是“医疗”完毕。那次我之所以没有被六张春饼给撑坏,引用他们所说的话来说,就是仗着这一猛蹾才会遇难成祥地帮助了我的胃部消化。可是我在今天,却自己在庆幸着,居然没有把我给蹾出盲肠炎来。
其次,我想谈一谈我的乳母“王二嫫”的事情。因为这也是和我的吃的问题有关,同时,也是和封建专制制度的残忍本质,有着莫大关系的。
我的乳母姓王,就是我在乍一进宫时,大哭大喊要找的那个“嫫嫫”。她从十九岁就因为家计贫寒,不得不把自己亲生的儿子,一狠心寄养在亲戚家,而到醇王府去当我的乳母。我不但在三岁进宫时,还在吃着她的奶,就是到了宫中之后,仍然是继续在吃着,一直到我九岁用牙咬伤了她的乳头,才算是不得不断了奶。光就这件事来说,现在的人听到了,也一定觉得可笑。但是在旧社会中还有人这样说:我的身体之所以如此健康,未尝不是长年吃了人奶的缘故。有人说这样的话,我认为并不算奇怪,因为在旧社会中的某些人不可能懂得生理上的常识,同时,在那封建王朝的势力下,每月拿出几块钱来,就能把贫苦家庭妇女的母子关系给隔断。不但如此,就连人家一辈子的家庭幸福也能在这几块钱的压力下,使她不得不牺牲掉。
据说醇王府对待乳母比对待一般老妈子要优厚得多。但这并不是说对乳母会有怎样的温暖照顾,只不过是如以比较丰富的饲料来喂乳牛一样,目的是要多挤出她的奶来而已。因此,给乳母吃的东西,差不多都是一些富有营养的食品,例如,经常使她吃些蒸肘子、炖肥肉之类的。不过是,这些好吃的肘子和炖肉之类,并不是让乳母舒舒服服地吃下去,而是让她忍受着痛苦不敢不吃。因为,在这些油腻肥厚的东西中,既不许放盐,更不许蘸着酱油等带有咸味的调味料来吃,就等于强迫她无病而长期吃无盐食物一个样。理由是吃了带咸味的食物,会对婴儿不利。因此她为了要活下去,为了自己的爱儿,只好无条件地去履行这种当乳母的义务!这就是过去封建家庭中,对乳母的所谓优遇。
但是我乳母所遭受的精神上、肉体上的痛苦还不止于此。当我入宫以后,我那乳母唯一心爱的儿子,死在别人的家里了。这时在宫廷中,为使我的吃奶不致受到影响,便下了一道冰冷的严厉钳口令,说是如果有谁胆敢把乳母儿子死去的消息传到她的耳中,便对谁严惩不贷。因此,我那可怜的乳母,一直过了多年之后,才得知她的儿子死去的消息。
再次,便是我“住”的问题。
自从我入了清宫之后,便住在钟粹宫,后来又住上了长春宫,是在敬懿太妃所住的太极殿后面。当我稍稍长大之后,便移到养心殿去住。那个养心殿,是一座“工”字形的房屋。据说从雍正起一直到我,都是曾在这里住过的。就是在这座宫殿里,也曾有几代君主,过了多少年的骄纵放荡生活,有过多少样残害人民的血腥罪恶啊!例如,咸丰就曾和镇压太平天国起义的曾国藩在这里行过最隆重的君臣抱见礼;就连我也曾在这里见过祖国人民的叛徒张勋……总而言之,这个养心殿是和清朝的几百年历史有关的。
在这座历代帝王曾经住过的华丽宫殿中,虽然在表面的殿壁楹柱上随处都能看到什么“中正仁和”“节用爱民”并“无逸”等的美词丽句;同时,也可以看到整整齐齐排列着的“历代圣训”等充其量都不过是装饰门面而已。在实际上,这些位威震一时的统治者,全都是些外强中干的怯懦独夫,不然,为什么会在这座统治全中国的大本营——养心殿的寝室中,居然没有忘掉开一个暗藏在画轴后面准备随时逃命的暗门呢?这就和每个菜必须派专人尝了之后才敢吃,每剂药必须使专人尝了之后,才敢服用一样。像是那些“君有疫,饮药,臣先尝之”的鬼话正是封建专制君主为了掩饰自己的疑心暗鬼丑态,所以才使专门给自己捧臭脚的奴才,造出这种强加于人的额外义务的。并且这种随时准备逃走的事情,也不是孔家店学说中所称许的什么“安不忘危,治不忘乱”的所谓有备无患。实际上确是这些位一贯残民以逞的君主,在其内心里,总是害怕被骑在自己身下的广大人民群众,随时都有翻身而起的可能,所以才这样处处提心吊胆,经常过着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的草木皆兵生活。所以他们所谓的朝乾夕惕,所谓的宵衣旰食,只不过是那些专制帝王一种自欺欺人的烟幕,实际上正是他们战战兢兢害怕人民革命的实在心情。我觉得孔老二所谓的为君难,也许就是指这种为君的可怜相而说出来的真心话吧!为什么我们新中国的人民领袖毛主席以及以苏联为首的各人民民主国家的各位人民领袖,都能扎根在人民之中,和人民成为血肉相连的关系,而处处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热爱和衷心拥护呢?这就是前者天下皆瘦而我独肥,后者则是诚心诚意为广大人民服务;前者是以一小撮的封建专制独裁者来统治、剥削着绝大多数人民的人民公敌,而后者则是为了绝大多数人民的独立和自由,而领导人民站了起来,打碎了几千年来紧紧套在人民身上重重桎梏的人民救星——共产党。这就是二者之间在阶级本质上根本不同之处,二者是不能相提并论来做比较的。
此外,在宫中给皇帝服务的单位据说共有四十八处之多,例如,管做饭的叫御膳房;承做糕点糖果的叫御茶房;掌管图书笔砚的叫懋勤殿;负责冠袍带履的叫四执事;保管钟表的叫自鸣钟;专门在内廷抬轿的叫尚乘轿;从事音乐戏剧的叫升平署或南府;兼做为虎作伥的角色而以太监打太监出名的地方,则叫作敬事房……诸如此类,全部的单位名称我也记不清楚。总之,在当时曾有这么多的单位这样多的人,在伺候着这个皇帝。此外,还有负责治病的太医院,负责绘画的如意馆,和负责宫外骑乘的“銮舆卫”等庞大臃肿的机构尚不在内。
管理这四十八个单位的有一名高级太监,当时把他叫作四十八处都总管。其下尚设有九个总管分掌着几个单位的管理事务。另外在我身旁的还有总管一名、二总管一名,带班两名和御前太监两组各十名内外,他们是在带班的率领之下轮流着隔日一上班来服侍我。此外,还有担任房内外清洁整顿的太监几十名,在当时叫作殿上太监。像是太后和四太妃以及我的妻子等处,也各有一群相当数目的总管太监等服侍着她们。
宫中太监的数目,西太后在世时曾有过三千多名,后来逐渐减到一两千名,辛亥革命以后,虽然由于太监的来源枯竭然而尚有八九百名之多,后来在我解散了大批太监之后在宫中尚有百名上下之数。不过是,又添补了不少非太监的普通用人,小朝廷的架子并未瘫倒下来。
现在谈一谈关于“行”的问题。
先说一说我在宫中行动时的皇帝排场吧。
按照定例,太后和皇帝就是在日常从甲宫到乙殿或是偶尔到御花园散步时,也得像一窝蜂似的有不少太监前簇后拥着,总得有几十个人的程度吧。走在最前面做开路先锋的是皇帝的打手——敬事房的太监,他的任务就如同汽车上的电气喇叭一个样,像看到了人或是在尚未看到人而有碰到人之虞时,他便会接连不断地在口中用舌头和唇发出“嗤”“嗤”的声音来。目的是为了要报告人说:皇帝驾到,要急速回避的意思。在他相当距离的后面,有总管太监两名鸭步鹅行地走在皇帝的前面,叫作摆队子。在他们之后,就是行列的中心——太后或是皇帝了。照例是有两名太监分为左右搀扶着前进(我幼时也曾受过这样的待遇)。在这后面还有一大队的太监各司其事地紧紧跟随着,形成一条不甚规则的长长尾巴。其中有徒手随行的,有捧持“马扎”(折叠式小凳子)准备随时坐下休息的专职太监,有手捧包有备换衣服的专人。还有药房的太监,则是挑着常备的药品,如灯心水、菊花水、芦根水、竹叶水、竹茹水等,如在夏季还得准备有藿香正气、六合定中、金衣祛暑、香糯丸、万应锭、痧药等暑药,以及帮助消化油腻或食伤的三仙饮,等等。还有御茶房的太监携有糕点糖果以及常备热水壶之类,另外还有拿着雨伞旱伞的专人。最滑稽的莫过于殿在长尾巴后面的专门捧持大小便器的太监了。如果不愿坐轿时,最后方还得跟着八人抬的一顶黄色空轿。光就轿子而论也是有暖轿和凉轿之分。在夏天用纱窗纱帘的纱轿,冬季则用内部装有灰鼠和貂皮的暖轿。至于在新年时,或是正式典礼时,轿子内部画着佛像,在轿前除了两名摆队子的总管,还须有两人身着五颜六色绣衣,各执一个金练垂悬的金质香炉,香烟缭绕地走在轿前。这时,抬轿的太监也都须穿上红色带花的衣服,戴着插有黄色羽毛的帽子。这就是皇帝在宫中的行动排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