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从三岁初次进宫的回忆说起。
当我初次被抱进清宫时,虽然年龄仅三岁,但还有一些强烈的印象留在我的记忆之中。固然都是一些零星片段的东西,可是直到现在还能记忆,足见在当时对我的刺激是怎样大了。首先,使我永远不会忘掉的,就是当我初次看到西太后的时候,在那刹那之间,我感到的是一种异常惊恐。
因为我突然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更看到了许多极其陌生的人,在那阴森森的床帐内,扶拥着一个瘦削得怕人的老太婆坐在床上,立时我就被吓得大哭了起来。我对于这件事的记忆就止于此,但后来长大后,又听到别人对于此事的补充说:
当时西太后看见我哭了,便叫人给我去拿糖葫芦。不料我用手把它接过来以后,就把它一下摔在地上,一边哭着,一边连喊“要嫫嫫(即乳母)”“要嫫嫫”地闹个不休。
我这一喊“要嫫嫫”不要紧,后来在外边就传开了,说我哭着要找一个叫“毛毛”的孩子,并且还有枝添叶地说:叫“毛毛”的这个孩子,是我在醇王府时,经常陪我玩的一个对象,所以我才这样哭喊着要找他的。
暂且抛开这个莫须有的孩子问题,把话头掉转过来再谈慈禧。当她看到我这种不识抬举的样子时,她是感到了老大不痛快的,便说:“这个孩子真别扭,让他上那边玩去吧!”于是我就被带到别的屋子里去了。
在这间屋子里,我又有一段片段的记忆:我仿佛记得在这间屋子的周围都安装着玻璃,里面的纸窗都在垂放着。这时正是夕阳向这里反射的时候,恰好就把在窗外来来往往的许多梳旗装“两把头”(即京剧中《坐宫》里的“铁镜公主”的装束)的王妃命妇的影子,映了出来,这时我看得出神就笑了起来,还连声喊道:“看走马灯啊!这走马灯多么好看哪!”
这就是我入宫以来头一次被吓哭的概略经过。
我第二次被吓哭,是在光绪和慈禧都先后死去之后,我被我父亲硬给抱上了“宝座”,也就是所谓“登极”那一天的事情。
在一九〇八年,当我父亲载沣抱着我坐上了太和殿的皇帝宝座上后,正在那金鞭三响,金钟玉磬齐鸣,云锣鼍鼓铿锵迭奏,文武百官各按品级长跪叩头的时候,我这三岁的孩子,便又在这种素未曾见的大场面下,又被吓得大哭起来。当然,这位肃穆庄严的监国摄政王,由于我的这种“失仪”行为,急得满头大汗。在这样的时候,他既不能拿出惯有的父亲威风来呵斥我不许我哭;又不可能做出什么逗哄小孩子的举动,来让我破涕为笑。据说他在技穷之余,只能小声地安抚我说“别哭,别哭,快完了,快完了”而已。但在当时,饱受作弄和惊吓的我,绝不是他这几句不解决问题的温言所能安静下去的,我仍然毫不客气地在天子宝座上,向着王侯将相、济济百官号泣不已,这次我父亲可真急了,便顾不得什么体统不体统,而命令恭敬鹄立在两侧的侍从,把止哭的最后一个法宝——纸糊的老虎玩具递到我的手中。这个办法生效了,我不住地玩弄着它不哭了。于是这一幕“三岁孩子登极”的趣剧,才算是礼毕如仪。
我这一哭不打紧,却引起了当时一些醉心于唯心论的高官显宦的口里嘟囔和心头懊丧,他们认为这乃是历代历史中所仅见的不祥之兆。尤其我父亲所说的“快完了”这样的话,更成为他们杞人忧天的唯一资料。到了辛亥革命成功,清朝封建统治被推翻之后,这些位大人先生,更振振有词地在茶余酒后大谈其“谶纬之学”和事后诸葛亮之见呢。
在一九二三年前后,曾一度当过清室小朝廷内务府大臣的金梁,就曾把这件事大笔特书地记在他所著的《光宣小记》里,内容是这样的:
“宣统登极,余未在京。有人赴太和殿观礼,见摄政王拥上座。上泣啼不止,左右颇惶窘。王招近侍进一物,上玩弄,始止哭。众既讶为不祥,而又疑不知所进何物。私问之,则庙会所售玩物曰虎小儿者也。”
以上所列举的就是过去我这个三岁孩子,在封建统治者的政治野心摆布下,被拖出了自己的家庭,离开了自己的父母,而当上了清朝末代皇帝的一些概略经过。
我第三次被吓哭,是在慈禧出殡的那一天。那时有很多的王公大臣和侍卫、太监等,都簇拥着我在慈禧的灵前叩头,在这种不寻常的情况下,我又被吓得大哭起来。不过是,这次的哭,却和上次的哭不同,因为,在上次是我的不该哭而哭,致招来慈禧心中不大乐意,而这次哭则是哭对了,因为是应哭而哭。
照例在丧中祭奠时,必须举哀。说起举哀来,也是在过去旧社会制度中相沿成风的一种形式上的礼节。就是在祭奠时,照例得有两名或数名太监分站两旁,从口中连续喊出“㗒!”“㗒!”的悲鸣来,这就是表示着在哭泣,也就是所谓的“举哀”。请想这种假哭,只是由两行面无戚容、有声无泪的太监,规规矩矩地排列着,一个个口是心非地发出一种类似哭而实际上并不哀的哭声来,这不是引人发笑的滑稽场面是什么?像是这种专讲形式而不求实际的虚伪表现,在旧社会中,特别是在清宫中,真是触目皆是,指不胜屈。这就是封建王朝的种种制度越来越趋于腐化,越来越成为极端形式化的一种实际表现。
像是这种既可笑又可厌,并且还会使人憎恨的滑稽剧,居然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国家盛典的形式,在全国人民的视听之下,扮演出来,真可以说是封建制度“家天下”的一个特征。本来一般的封建地主阶级,就是把这一部分土地和农民,硬给霸占为自己的私有。每当老地主死去,只要是他的儿子或孙子,不管是几岁的儿童也好,或是吃奶的婴儿也罢,他们有继承他们父亲而为下一代地主的权利。何况是身为封建地主阶级的中心的中心——最大封建主的皇帝,当然是更把私有的范围扩大起来,而成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大局面的了。我就是在这种坑人的制度下,从不懂事的三岁儿童时代起,就被人称作什么“真龙天子”或是什么“皇上”“圣上”“圣主”以及“万岁爷”之类,而我也终于居之不疑起来,认为这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人家向我叩头,对我跪着说话,甚至对我“碰头”(即叩响头。按旧例,在进级进等时,臣下须向皇帝把头磕在地上作响,叫作碰头谢恩),我也是司空见惯,不以为怪,不要说我的老师在朝贺等正式见我时,得向我三拜九叩地行礼,还须向我称臣,就是我的长辈如伯父、叔父甚至祖父辈的人,也得对我请安叩头,并自称为奴才(按清朝惯例,汉人称臣,满人称奴才)。甚至连我的父亲也得算是我的臣下,也须对我叩拜和自称为奴才的。不过是,在我当了皇帝以后,由于太后和王公大臣的细心体贴和在煞费苦心的研究下,才想出一个通融的办法来。就是在新年和我的生日等正式朝贺时,我父亲可以避而不见我。这样,他就可以不必向我来行君臣大礼了。至于平日,当我见到我父亲的时候,就按照家礼而向我父亲请安而不叩头。并且我也不喊他为父亲,只称他一声王爷。此外,对于我的母亲和祖母也都准此而行。换句话说,这只是一种私情而不是公开的礼节。
在过去的封建制度严格束缚下,我就是这样过着皇帝的生活。要不然,怎么要称呼皇帝为“至尊”呢?我过去的“唯我独尊”“自命不凡”的思想,以及我那多年的皇帝迷,总而言之,都是从这样的饱含毒素的日常生活环境中,一点一滴地日积月累而成的。回想起来,真使我不能不痛恨过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