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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光绪的死

光绪自从四岁当上皇帝起,一直就在慈禧的抚养管教下成长起来,固然在慈安活着的时候,他还曾是两个母亲的儿子,但在擅于争强斗胜的慈禧势力下,他一向是受着慈禧的绝大影响的。慈安死了以后,更不用说,他就完全落在慈禧的掌握之中。他的生身父醇贤亲王和生身母叶赫那拉氏,尽管前者和慈禧有叔嫂之亲,后者更是有姊妹之谊,但在皇帝高于一切的祖制宗训的绝对压力下,在慈禧的防范备至的情况下,他根本尝不到家庭骨肉温暖的滋味。可以说,自从他入宫之日起,直到他结婚为止,他是从来没有懂得什么才叫家庭的爱情的。但我所说的结婚并不是指他和叶赫那拉氏皇后,因为他和皇后的结合,根本就不是出于他的本意,只是慈禧的压力,才把他们给生拼硬凑到一起,与其说是他结了婚,是得了一个佳偶,倒不如说是更添了一双慈禧监视他的眼睛。他所挚爱的是珍妃,在慈禧的阻力下,在皇后的妨碍下,他们的爱情生活,并没有享受怎样长久。自从他结婚起直到他被幽禁,一共不到十年之间,总算是有了一些在政治上的权力,因之也就有了生活上的自由和爱情上的自由。除了这一段所谓他的“黄金时代”,他一直到死,都完全陷于不能自由和有恨无处发泄、有理无处讲的情况之中。

我从前曾在照片中看过光绪在颐和园内被软禁的地方,在他住的正殿两旁都砌上短墙,以断绝来往的交通,只有正门可以出入。在殿中尚有他曾经坐过的黄缎褥垫,坐的地方已被他磨得开了花。并听人说过,不给他换新的,也是对他的一种惩罚之意。坐垫尚且如此,其他可想而知了。在瀛台幽禁他的地方,则是四面环水的一个水榭,本来是个很好的游览地方,自从光绪被关在那里之后,便把通到池岸的桥梁拆去,它便形如孤岛了。每天早晨由太监给架上了一节浮桥,一到晚上便被拆去。总之,他一直到死时为止,完全成了一个徒有其名的皇帝。在他后半段宫廷生活中,可以说是没有丝毫人生乐趣。

在政治方面更是提不到话下了。对外是帝国主义列强的欺负日甚一日,除了赔款割地,谢罪道歉,简直成了他们的俎上肉。在国内也是资产阶级革命的怒潮,已经由潜流暗脉逐渐变成为此起彼伏澎湃而来的怒涛。继太平天国之后,专门和清室腐朽势力相对抗的各种会门,也逐渐面目一新,纷纷集合到革命的势力之下,在各地不断燃烧起打倒满清的怒火。再加上维新派和守旧派的明争暗斗,官场的黑暗龌龊,满族的官员、士兵的腐化堕落,催促立宪的舆论呼吼,铁路风潮、矿山风潮的联翩而来……就像破屋更遭连夜雨一样,四面八方都把进攻的矛头,指向了清廷的腐朽黑暗统治。到了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他那积忧成病的身子,便越发支持不住了。当这年慈禧寿辰的那天,他已因病不能率领王公大臣向西太后拜寿,只能在那天的早晨拖着重病的身躯,由太监扶掖着从瀛台上了轿,到了慈禧的面前,一嗽二喘地磕了头。据说慈禧看到了他那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样子,也居然动了一些怜悯之念,并对他做了从来未有的温言安慰,但慈禧也在寿日狂欢之后得了痢疾,到了第三天,慈禧和光绪便都不能坐在宝座上听政了。

嗣后光绪的病势越发沉重,慈禧就决意立我为嗣,驳斥了奕劻主张立溥㑺的意见,而把我接入宫中,并命我父亲载沣任监国摄政王。

然后她又命奕劻赴瀛台到光绪病榻前传达这件事,这时光绪已经瘦成皮包骨了,只睁着眼睛在喘气。在他病榻旁边只有一两个老太监服侍着他,连皇后和瑾妃也都不在身边。据说奕劻看到了这种情形,也不由得落下泪来。光绪看到他也热泪盈眶,有气无力地说:“你来得正好,我已叫皇后禀报太后,说我现已病到这个样子,恐怕不能长远侍候在太后的膝下,请太后赶紧给我过继一个儿子,我就是死了也可放心……”奕劻就把太后选我为嗣的事,婉婉转转地告诉了光绪,光绪听了沉默半晌之后,才吞吞吐吐地说:“找一个年岁大些的岂不更好吗?不过是,这是太后的意旨,谁敢违背呢?”奕劻把使载沣为监国摄政王的事也告诉了光绪,他这才像是放下了心似的点点头。

因为我父亲已经当了摄政王的关系,遂有了和他潦倒一生的胞兄做了一次临死前的见面的可能。这时光绪的胆子也壮了起来,遂把二十多年来的旧恨新仇,声泪俱下地倾泻出来,并说:“荣禄根本是太后的心腹人,我倒不怎样恨他,至于袁世凯他出卖了我,不杀他我死也不甘心。听说太后近日病势也很不轻,不过是我也病成这个样子,大概我是不能亲手来报此仇的了!你是我的亲弟弟,务必把袁世凯给我杀掉。”他拉着我父亲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地叫他千万不要饶了袁世凯,并上气不接下气地写了五个大字,秘密地塞到我父亲的手里说:“这就是我的遗言。”

不久我父亲去见光绪的事就由太监传到了慈禧的耳中,因为到了这个时候,这已不仅仅是慈禧和光绪二人之间的问题,而是成为“帝党”和“后党”的最后你死我活的问题,光绪如果早死一天,那便是万事大吉,还不至于有什么大事发生,但如果慈禧死在前头,而光绪尚未失去知觉,那么这出“大报仇”的历史剧,就会出现在当日的整个政界,就不只限于袁世凯一人了。像那一贯狐假虎威的李莲英,推珍妃入井的崔玉贵等,恐怕都会有人头落地之虞。在这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的时候,慈禧听了这样的消息又怎能不起疑心呢?何况是惯于说小话的太监,便又添枝添叶地报告说,光绪前几天听说太后生病曾面有喜色,这怎能不使慈禧大动其怒。于是慈禧就恶狠狠地说:“好!我决不能死在他前头。”

这天下午光绪的病果然危笃了。关于他的死,也曾有两种传说:一说是慈禧使人给光绪送去一服药;一说是贴了袁世凯所呈献的膏药之后,就不能起床了。

不管光绪是服了慈禧的汤药,或者贴了袁世凯的膏药,反正是光绪死在慈禧的前一天,“大报仇”的戏是唱不成的了。

慈禧听说光绪病已垂危,仍不敢放心,便支撑着年老病重之躯,亲到瀛台去问病,这时光绪早已昏迷不醒,慈禧便命人在他未断气之前,把寿衣礼服给他穿上。正穿之间,光绪醒了过来,便用手来拦拒,不肯听任摆布。直到该日下午五点钟,他就抱着未报之仇,含冤茹恨地闭上双眼死去。这是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的事情,慈禧亲眼看到光绪死去之后,才匆匆地回到自己的宫里去。

至于我的父亲载沣在受了光绪的遗命之后怎样处理袁世凯的问题,据说是在第二天慈禧也死去之后,才召开了一个各亲王等出席的秘密会议。他在席上把光绪亲手交给他的遗嘱取出,乃是朱笔歪歪斜斜写出的“袁世凯处死”五个字。庆亲王奕劻看见了这一遗嘱大吃一惊。但他在这种弟弟要给哥哥报仇的场面下,又不敢公然提出反对的意见,他为起难来了。不过他本是一个在当时腐败透顶的宫海浪潮中饱受过洗炼的人,他是由一个远支的普通贝子,竟自混到世袭罔替庆亲王地位的仕途老手。在慈禧当政时,他就一贯以对上阿谀逢迎,对下不负责任,卖官鬻爵贪赃受贿闻名,因此,不仅得到了慈禧的宠爱,也得到了权臣荣禄等的欢心。像是拼着命硬往上爬的袁世凯之辈,更都是早就用金银珠宝把他喂得肥肥的了。所以,他略事沉吟之后,便想出了怎样对待既年轻又怯懦的监国摄政王的计策来。他看了看这张由二十年来血泪所贯注的光绪遗嘱之后,便假惺惺地说:“王爷明鉴,这件事恐怕得慎重考虑考虑……”我父亲抢着说:“先帝自从戊戌政变以来长期被幽禁在瀛台,所有一切忧伤困苦的情形,叔叔总应该知道。现在先帝含恨而崩,不杀袁世凯,恐怕先帝九天之灵,也断难瞑目!”说着不觉热泪盈眶。但是这个老奸巨猾的庆王叔父是不会被他侄子的这几句话给吓退了的。他装作“老成谋国”的样子,沉痛地说:“王爷说得对,我也是这样想,不过是,现在两宫新丧,王爷摄政时日尚浅,畿辅兵权,又都操在袁世凯一人手中,如果操之过急,激出兵变等事,那又怎能对得住先帝在天之灵?”果然这几句话,真是把这位监国摄政王给吓回去了。他见我父亲默不作声,便打开了一个下台的缺口说:“我听说袁世凯正患足疾,不如先给他几天假,打发他回到原籍,再徐为后图吧。”被他给玩弄在股掌之上的摄政王,当然只有勉强点头而已。于是,袁世凯也就得到了这个风声,立即以“足疾”为理由呈请辞去一切职务,匆匆收拾财物,携带家属跑回彰德府安阳县养病去了。我弟弟曾说,看到他在安阳所照的身披蓑衣、手执钓竿的渔装照片,这并不是他“遁世渔樵,无心问世”的一种表现,而是他“欲擒先纵”的一种欺人伪装。

这就是光绪之死的一个尾声,也是我父亲载沣所谓替兄报仇的一段经过。

还有一段有关光绪生平遗事的小消息。

在我小时,曾在北京戏剧界享有盛名的余玉琴——艺名余庄儿——他对光绪是无条件地爱慕,就是到了民国以后,他不论是在什么地方或是在什么人面前,只要听人说出了光绪或德宗两个字,他立时就会放声痛哭,这是屡试不爽、千真万确的事。虽然在当时也没有人向他问过和光绪的过去关系,但也有人揣测说:“在戊戌政变时,他大约曾以内廷供奉的资格,在光绪和康有为之间,传递过什么消息。”也有人说他曾得到光绪的特别赏识,可惜在当时没人向他打听过他要哭的原因。我觉得如果能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定可以有一些有关宫闱秘史的材料,可以补历史传说之不足的。 hBXFdVj1pfLeur7eH656oLhOguS8noHUuBKVNU6Uw3LJmUl/TTOsV5fX1NbxsfB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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