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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人类活动都包含两个基本层面：务实和务虚。作为（或者自认为）有思想的高级动物，人类在进行各类活动的同时，总是喜欢并试图去思考和理解行动本身或背后的意义，通常由于利益和兴趣的驱使，也可能因为审美或世俗的考虑，有时纯粹就是为了满足所谓的求知欲，要刨根问底，也有时习惯性地要求干什么都得有个说法，要弄清道理。无论如何，人活着，就得有意义。
人类活动，在如火如荼、实实在在地进行之时，也就是名义、标签、目的、动机、说法、借口、理由、意义等大肆渲染、此起彼伏之机。于是，虚中有实，实中见虚，虚助实行，实亦强虚，虚实并进，往复交替。在实与虚的与时俱进中，一幕幕精彩的故事得以上演，一代代多姿的百姓生生不息。有人清清楚楚地活着，有人浑浑噩噩中死去，有人明明白白地痛苦，有人糊里糊涂地欢喜。生命在传承，生活在继续。同是一番人生世事，不同的人，感受的是不同的意义。
行动一旦被赋予某种意义，行动也就不再是简单的行动，它便融化到了某种信号体系中去，具有典范的作用，成为以后行动的依据，或者神圣、崇高、美好、壮丽，比如“不为五斗米折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只有首先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若为自由故，（生命、爱情）二者皆可抛”、“辛苦我一个，幸福千万家”、“高举民族工业大旗”、“抵制日货”；或者恶劣、龌龊、无耻、不义，比如“为富不仁”、“资本家的乏走狗”、“走白专道路”、“叛徒绝没有好下场”、“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口是心非”，等等。
当一个活动被赋予了某种意义以后，人们才决定是否全身心地投入，是否本能地抗拒。抑或不疼不痒，无动于衷，抑或阳奉阴违，表里不一；或是嘴上说好，而实际不动，或是干得欢实，而只字不提；要么鼓励别人积极行动，自己袖手旁观，要么自己当仁不让，他人根本没有机会参与。因此，意义既是诱导和引发行为的秘密，同时也是阻止和抵消行为的利器。
而对意义本身以及意义形成和作用过程的管理、控制和操纵就是务实背后的务虚。“务”显然带有“谋”的色彩、“管”的含义，是某种“主动”的姿态，是某种“有预谋”的筹划和诡秘。而“虚”就是“实”背后强大的符号体系，是在社会组织中广泛共享和通行的“意义”。“务虚”就是去运作这种意义的营造、维持、传播、修正和监控体系。
管理，恰恰就是这样一种特定的人类活动。务实，就是要让人们扎扎实实地干事儿，达到组织的目的；务虚，就是让人们在卖力的同时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很值得，非常有意义。我的同行和朋友项保华教授将管理（尤其是战略管理）归结为“让人们心情愉快地用正确的方法去做正确的事情”，这无疑道出了管理的真谛。我非常赞同这种说法。这一定义不仅关照了组织管理的目标导向性——做正确的事情（有效力），以及资源配置和组织过程的优化——用正确的方法办事（有效率），而且很好地兼顾了组织对任务的重视和对人的关怀。这两个通常是此消彼长、难以协调和平衡的，是对组织管理者和管理研究者构成持久挑战的两大重要课题。
当然，这并不一定就是说，“管任务”是务实，“对付人”是务虚（虽然很多情况下的确如此），而实际上，无论是管人还是管事，都可能包括务实与务虚的成分。要把事儿办成，需要通过“务虚”调动人的积极性，给人以足够的象征性理由和激励；而要让人心情舒畅地做事，就不能只“玩虚”。靠复杂和强大的符号体系去鼓励、指使、怂恿或蒙骗他人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或根本违反人的利益的事情，是不可能长期持久的。长期而言，利益是人的行动的根本驱使力。在利益面前，谁都不傻，一切虚，终究只是那样，虚。在人们的基本利益得不到尊重、保护、满足和增进的情况下，任何面上的、流行的符号和意义都会显得多余、滑稽而具有讽刺意义，根本抵不过人们自己所理解的事情背后的真实的意义。
别说让人卖命了，就连老百姓看戏也得虚实搭配才行呢。比如京戏里，过场很多，虚活不少。但是，一出大戏，要不来点儿真玩意儿，观众根本不会买账。虽然，一条小鞭儿就代表一乘座骑，四个龙套就是千军万马，台上转悠一圈儿就是夜行八百、日走千里，但要演个《打金砖》什么的，那么大一皇帝也得一会儿一个筋斗，一会儿一个抢背，僵尸说摔就摔，结结实实撂倒个三五回才说得过去。否则不就等于糊弄观众吗？就连现代戏《沙家浜》还得整点儿武打，让伤痊愈的新四军们一个一个翻进刁得一家后院儿呢！
读者诸君，读到现在，可能会想，上面说的基本上都是废话，太虚，你到底要说明什么问题？那好，整点儿实的。说实话，本文的主旨不在写实。书店里那么多“速成”、“七步法”、“实战派经典”什么的，用不着我跟他们比实去。学院派本来就是花拳绣腿，您要想在这儿知道“星期一早上干什么”，简直对在下过于抬举，实在承受不起。如果您还有耐心，下面接着虚。
组织之所以区别于市场，并不只像经济学家想象的那样，只有交易费用在作祟。作为一种制度安排，组织的社会性和它的价值体系，亦即共享的“意义”，决定了组织成员的主要关注点不在于就业合同和与组织的交易，不在于组织成员是否在与组织的日常重复的“交易”中得到了应得的待遇，而是会在大多数情况下更多地考虑自己是否合群，符合组织规矩，自己是否有业绩，跟同事比怎么样，别人（上级、下级、同僚）怎么看待自己，等等。让同事对自己有好感，让组织觉得自己很忠诚，让老板觉得自己可信赖，应该说，在组织中，这都意味着最终是符合自己的利益。因此，即使是自己为组织、为同事、为他人有所牺牲，也是极其有意义。如此，一个组织公民就诞生了。组织的利益高于个人的利益，我们在共同成就某种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能成为这样组织的一员，我骄傲，我激动，我欣喜，我庆幸还来不及。什么交易费用？让交易见鬼去！
可怜那精明的经济学家呵，一点儿都不知道如此硬邦邦的实在道理（费用、报酬、理性）之外还有什么虚（牺牲、奉献、荣誉）。可怜那愚蠢的“组织人”呵，一点儿都不知道大彻大悟的经济学家们在为你们扼腕叹息、诅咒着急。幸灾乐祸的管理者们，既不有意装傻充愣，也不过于自夸智力，一面嘴上甜言蜜语地奉承着经济学家们，使之为其到处奔走呼吁，要宽松环境，要规范市场，要完善监管体系，一面实际上毫无遮掩地告诉手下人“态度决定一切”、“忠诚胜于能力”、“没有任何借口”、“关键是执行力”、“大河没水小河干”、“我们共创辉煌业绩”。有实有虚，虚实相济。创业管理成就，喝茶打球看戏。滴水不漏，精彩至极。
说白了，管理的务虚，在很大程度上是给组织成员寻找和造就某种继续参加游戏的理由，不管你是春风得意马蹄急，还是犄角旮旯受排挤，抑或小马扎儿稳稳地坐着，不高不低，没有沙发舒服，但总比蹲着站着有福气。这种理由、这种符号、这种意义，在某些情况下更是显得重要和不可代替：你要相信公司，相信领导，相信群众，相信社会，相信组织，虽然现有组织活动的结果和过程对你来讲，并不公正或不完全公正，或者结果和过程比较公正甚至非常公正，但就是对你不利。这不禁让我想到过去的某些说法，比如，您这辈子积善行德，吞声忍气，您下辈子不就有好日子了么？哪能老轮不到您呢？为了下辈子的福气，这辈子怎么着都有意义。
如此，管理者需要营造一种制度化的、共享的信仰和价值体系，从而赋予组织中人的行动以共享的意义，并不针对某一个人，而是贯穿整个集体，并通过故事、传说、庆典、仪式、文档、范例等方式将其散布、传播、推行、操演和巩固下去。赛狗还得有电兔子领跑呢，何况人欤？
在美国，警察退休通常会得到一块金表，以资奖励和嘉许。欢送会上，退休的警员很是让那些初出茅庐的警校毕业生羡慕。这就是制度化的诱惑和激励。中国某保险公司董事长，个人魅力非凡强大，而且乐善好施，年终庆功会上热情地拥抱他手下那些在各方市场攻城掠地、业绩卓著的干将们。某干将言：“这辈子，被老妈抱过，被老婆抱过，再就是被董事长抱过。有董事长这一抱，明年不给奖金也玩命干！”瞅瞅，这就是精神的力量。士为知己者死，这话实在不虚。啥叫意义，这就叫意义。
在笔者曾经供职的勃然特商学院，按照一百多年来的规矩，为学院工作满25年者会获赠一个刻有校徽的红木摇摇椅。庆典上，在大家的注目下走上台来，跟永远满面春风、笑容可掬的校长握手留影，风光无限，那叫神气。下面同事们群情激奋地鼓着掌，您太太和家人脸上挂着骄傲和自豪的泪滴。回家后，您自足地坐在那令你骄傲的椅子上摇来摇去，不知哪天突然意识到，为了这把价值不过几百美元的摇摇椅，您花了四分之一世纪的心血和气力。于是，苦辣酸甜咸，金木水火土，热泪盈眶，百感交集。但想想当时的场面、当时的人气，您还是觉着这椅子咋瞧咋有意义。这就是椅子的魅力。一点都不虚。
笔者已经不再拥有将来占有那个摇摇椅的可能了，只拿了5年的钢笔和10年的表，都刻有在下的名字，现在已经想不起来流落到哪里了。去年匆匆忙忙回国来到北大，北大的名声很实在，“一塔湖图”也果然不虚。只是这“一塔湖图”内，如今满世界的人、车、旅游者，再加上校门口永远一塌糊涂的堵车，让人很是有时间在车里觉得生活越来越有意义，因为，据说我们正在为创建世界一流大学而努力。
其实，堵车也没什么，这不已经到向阳屯儿了么，才半个小时。据北大某位老兄称，堵车是现代化大都市的标志。瞧，说得多好，有意义。眼瞅着就到马连洼了，又看到那个温馨的电子指示牌再次提醒：“严禁疲劳驾驶！”从北大到这儿，晃悠了快一个小时了，能不疲劳吗？再说，警察怎么可能知道某人在疲劳驾驶呢？又怎么严禁呢？应该说“请勿疲劳驾驶”才有意义吧，透着关怀，而又可操作。
快到西北旺了，心里还在琢磨，当年的梦想就是一辈子当学生还有人发工资，赖在学校不走，现如今怎么就不让我们在校园里边住了呢？如果在朗润园一隅有滋有味地呆上半个世纪，绿柳轻摇，荷塘月色，以一个月消耗一斤铁观音的速度，六百斤过后，健康长寿不说，还很有可能像季羡老一样住进301医院高干病房，50年间的学生中谁冷不丁出落得有头有脸，还能持鲜花代表很多由于公务在身而不能来的同志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慰问你。那风光，岂是在大洋彼岸那个GDP已经被我们超过了25年的地方的某个小房的门廊阳台上坐着摇摇椅喝掺水过多的柠檬汁可比？实在，实在大法儿了。诚如是，则此生不虚。
只顾说了，也没看看路，别开过头了。咋还没到上庄呢？
到了北清路，就已经过了饭点儿了，顺峰海鲜城咱吃不起，还搞不定老马家拉面馆儿？走辅路，先吃几把羊肉串儿去。这才是实在之举。
生活，就是这么有意义。
（2005年11月14日—15日于美国伊利诺伊州春田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