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界不等于一粒沙

“一粒沙”到底是不是“一世界”？

在书店的每月畅销书排行榜上，总有几本是探讨心灵的，和禅、静坐、佛学、老庄哲学有关。年底公布的年度最受欢迎作家名单，也总有几位是作品销售量超过百万册的“居士”和“大师”。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些书这么畅销，为什么这几位作家能触动这么多读者的心弦？

虽然我对这一类的书籍涉猎得非常有限，但是，由我看过的少数几本以及从朋友谈话中得到的印象，这些书所反复铺陈的主要有两点：在生命里人不但会面对生老病死，还会有各式各样的考验、挫折、打击、折磨；当面对生命中和生活里这些大大小小的不豫时，不要争锋，只要在一念之间退一步，就海阔天空。

对于工商业社会快速的生活步调、冷淡的人际关系、你死我活的竞争倾轧，这两点人生智慧当然很有启发性。不过，从另外一方面来看，教别人受挫折时就退一步、不与人争，是不是只是消极的自我安慰、自我排遣，以一种阿Q式的推论寻求精神上的胜利？这些充满智慧、温馨可感的提醒劝慰是不是只是暂时解忧忘愁的“镇定剂”——毕竟在舔舐自己的伤口之后，还是得面对同样人吃人、狗咬狗的残酷世界！

稍微想想，这个世界上毫无私念、一心为人的心灵并不多，大部分的人是平凡、平实、和你我一样有血有肉有私心的正常人。因此，人和人相处时，因为彼此利益冲突而产生疙瘩摩擦是再正常不过了。然而，在过去的农业社会里，个人往来相处的对象主要是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妯娌，因此，彼此之间的摩擦往往可以借着伦常关系这种“润滑剂”来纾解排遣。在现代工商业社会里，一个人往来的对象绝大部分是和自己没有血缘亲戚关系的第三者。这种现象再加上工商业社会你赢我输、竞争激烈的特性，人与人彼此之间摩擦倾轧的程度显然远胜于往昔。因此，现代人有浓厚强烈的压力和挫折感，其实也不难理解。

要怎么样面对这些挥之不去、几乎无日无之的压力和挫折呢？工商业社会的市场经济提供了很有趣的参考点。

在一个活泼热络的市场里，有成千上万种商品。经由买卖互动，也就呈现出成千上万个价格。这些高低不一的“价格”就成为一个人在考虑如何运用资源时重要的“参考坐标”：夏天牛奶贵时可以多喝豆浆，冬天牛奶便宜的时候就多喝鲜奶。人可以而且应该参酌市场里各种商品的相对价格来运用自己有限的资源。

人和人之间交往时因为亲疏远近、利害深浅，也会呈现出一种“价格结构”，和同事朋友可以饮酒作乐、在街角小店和老板泡茶聊天、和送报生只是点头微笑等等。根据交情的浓淡厚薄，在情感和物质上往往还会慢慢出现一种稳定的相对价格。一个人也就会根据这个潜在的、隐形的价格体系和别人交往互动。

有趣的是，市场里的价格通常是由众多的买卖双方所共同决定的，而“非市场”的价格却往往可以取决于自己的举止。所以，每一个人自己就像是一个小的“价格体系”，而且自己可以主动地调整这个价格体系上的“相对价格”。在办公室受了同事或上司的气，自己可以告诉自己，大概是别人心情不好、接受挫折是培养韧性、以后还要相处……只要能说服自己，相对价格一调整，喜怒哀乐的情怀当然也就可以随之变化。

不过，这种“退一步海阔天空”、借着调整相对价格以因应考验的做法也有一些潜在的问题。自己固然可以在主观上自我调适、自求多福，可是，环境里客观的结构并没有改变，以后再遇到挫折时是不是还要继续委屈自己？而且，如果别人知道自己“退让”的策略，难道不会得寸进尺，结果不是为自己带来更多的摩擦纠纷吗？还有，更根本的问题是，改变自己价格体系的做法是不是一种“好的世界观”？这种反求诸己的态度是不是就足以认知和应付现代人所面对的复杂诡谲的大千世界？或是应该设法更平实深入地去了解一下人的特质以及人和人之间交往时的一些特性，从根本上去认知这个外在世界的脉络？

也许，一粒沙确实是一世界。不过，世界却绝不是一粒沙…… 6EXtgt4twjdX1kyiLyMpe71fnyQyKSknt/AQ0Ts+5TY+d9uMm1Sa+oYcOQtkacQ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