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人”的新邻居

我们住在一幢四层楼、每层两户对门的公寓里。我们是三楼。前一段时间对面的房客搬走，房东找了中介公司贴出“吉屋出售”的红纸条。因为房子地点适中，所以没几天就成交。据说成交价是七百万新台币出头。

没多久，买房子的人露面，自称以室内装潢为业，说等自己找工人整修之后会搬进来住。然后就开始有工人进出，敲敲打打，搞了一个多月不得安宁。快完工时新主人找我们和楼上楼下邻居商量：楼下木门太老旧，楼梯间墙壁粉漆剥落，好不好大家凑钱分担，换个新的不锈钢大门，再把楼梯间粉刷一次。既然以后大家是邻居，大伙儿也就掏钱捧场。室内装潢完成之后，果然换了新大门、墙壁漆得光亮。每家摊了五千多块钱。

就在大家期盼着新主人乔迁时，没想到又有中介公司人员出现，又贴出红纸条“吉屋出售”——原来新主人当初买的时候就打算整修之后再脱手。可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瞒着我们，还要我们出钱分摊、让他好卖一些？大伙儿都有点被愚弄、被骗的感觉。但是骗人的人一切委托中介，从此再也没出现过。大家心里老大不高兴，却也无从当面向他兴师问罪。

然而，为什么我们其他人要觉得愤愤不平呢？公寓的门面和里外不确实是耳目一新吗？那个人做错了什么事吗？

在农业社会里，大家的活动范围有限。往还的对象不是妯娌亲戚就是街坊邻居。既然和这些人要经常碰面，而且要数十年如一日地共度生老病死，所以，彼此的融洽和谐当然非常重要，交往的过程里自然发展出一些伦常道德。而且，虽然这些人际交往所意味的患难与共、彼此扶持多少也隐含着“保险”和“交换（易）”的功能，然而，在一般人的观念里，感情和物质上的流动是基于伦常、是非这些道德，而不是基于互惠互利的考虑。在这种环境里，一件事和一种行为的意义，也很自然地受到道德规范的臧否。

在现代工商业社会里，一个人的活动范围扩大。不但交往的对象多半是和自己没有血缘、亲属、故旧关系的陌生人，而且交往的关系也变得比较片断、比较短暂。这些转变当然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性质有深远的影响。

因为交往范围扩大，所以“选择”的可能性增加。这家超市的东西不好，可以到另外一家去，而不是仅有街角唯一的杂货店。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建立和维持特别的交情。而且，台中麦当劳和台北的麦当劳口味（几乎）完全一样。交情的深浅和服务的好坏完全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交往的关系变得片断而短暂，所以，也就不需要经营特别的人际关系——今天在医院里帮你看病的医生很可能半年之后已经离开，而换一位医生看病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因此，彼此的关系变得比较单纯、比较直接。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慢慢变成很多片断琐碎而纯粹的“交换”或“交易”，伦常道德的重要性大不同于从前。

关系单纯的最大好处，也许就在于可以针对个别的交换（交易）论对是非，而不需要顾虑到以前的交情或以后的交往。这次交换（交易）的本身就是重点、就应该很完整，而不论以前的交换是多么好或以后的交换会多么好。而且，这次如此，下次如此，次次如此。关系单纯的结果事实上可能使交往更顺畅便捷，而不需要承担长期交往所可能隐含的委曲和折腾。

这么看来，如果我们这些楼上楼下的邻居想清楚付钱就是换大门和粉刷墙壁，而且只是换门和粉刷，或许心里就可以释然一些。不过，据说房子整修后转手的价格是九百万出头，楼上楼下邻居的房子当然也水涨船高。所以，到底是该埋怨那个人，还是该感谢他，还是换大门粉刷墙壁就是换大门粉刷墙壁？ 6EXtgt4twjdX1kyiLyMpe71fnyQyKSknt/AQ0Ts+5TY+d9uMm1Sa+oYcOQtkacQ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