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赶路,我开上26号州际公路,这条路上有200英里斜穿过南卡罗来纳,路边的风景只有静悄悄的烟草田和鲑鱼色的土地。根据我“汽车旅行指南”上的说法,我已经不在最南部,而是进入了东海岸的中部。可是这里仍然有着南部的酷热和刺目,沿途加油站和咖啡馆的人都是一口南方腔,就连电台播音员都是南方味儿的——不论态度还是语调。有一则新闻广播说,斯帕坦堡的警察正在搜捕两个黑人,“他们强奸了一个白人女孩”。你在南方以外可听不到这种说法啊。
快到哥伦比亚特区时,路边田野上开始塞满汽车旅馆和快餐店的大广告牌。它们不是我年少时那种低矮宽厚的方形广告牌,没有那些诱人的图示和三维母牛,只是些冷冰冰的大招牌,杵在60英尺高的金属杆子上。上面的信息简明扼要,根本不邀请你去做什么有趣或诱人的事情。过去的广告牌则唠唠叨叨,会说上一大堆:“既然来到哥伦比亚,何不住进现代化的航空汽车旅馆,享受我们全新的超感振动床?你一定会爱上它!儿童特价。免费电视。冷气房间,冰块免费。车位充足。宠物欢迎。每周二下午五点到七点,鲇鱼自助餐厅开放。每晚在星光厅与弗农·史塔济管弦乐团共舞(注意:谢绝黑人)。”老式的广告牌就像超大的明信片,有许多有用的信息供你阅读,也算是一点儿精神食粮,让你瞥到一些当地文化的片断。从那以后,大家的关注范围显然是变得狭窄了。现在的广告牌只简单标出企业名字,以及如何到达那里。你在几英里之外就可以读到:“假日旅馆,26E出口,4英里。”有时候指示要复杂一些,就像这样:“汉堡王——31英里。走17B出口5英里到美国南49号公路,在红绿灯处右转,然后向西过机场2.5英里。”有谁会那么想吃巨无霸呢?但是毫无疑问,那些广告牌非常有效。当你在一种漫不经心脑袋空空的状态下开车,因饥饿和缺少油水而备受折磨时,突然看到一个牌子,上书“麦当劳——出口在此”,几乎是出于本能,你会立刻拐上出口坡道遵命而去。这几个星期以来,我一次又一次地发现自己坐在塑料桌前,前面摆了几小盒我并不想吃或者没时间吃的东西。这全是因为有个广告牌命令我到那儿去的。
在北卡罗来纳的边界,单调的地形瞬间结束,仿佛有法令禁止一般。突然之间,田野开始大幅度地起伏,到处是蔓延的石楠花丛、杜鹃和蒲葵。每到坡顶,景色豁然开朗,展露出朦胧中的蓝脊山脉,那是阿巴拉契亚山脉的一部分。阿巴拉契亚山脉绵延2100英里,一直从亚拉巴马到加拿大。它一度比喜马拉雅还要高呢(我有一次在一本讲球赛的书上看到了这说法,多年来一直在寻找机会卖弄一下)。不过现在它们都已变得矮小圆润,迷人胜于雄伟。山脉的每一段都有不同的名字——阿迪朗达克山、波科诺斯山、卡茨基尔山、阿勒格尼山。我是想奔往雾山的,不过打算中途在比尔特莫庄园停留一下。它就在北卡罗来纳的阿什维尔附近,由乔治·范德比尔特在1895年建造,是美国最大的私宅之一,由255个石块建成的罗亚尔风格的房间,占地1万英亩。一到比尔特莫,你就得按指示停好车,然后到大门旁边一栋楼里买票,这样才能进入庄园。这令我很纳闷,直到我走进那大楼才发现,要在比尔特莫度过一个快乐的下午,就得承受一笔巨大的财务支出。标牌上的入场费根本就看不清楚,但从那些跌跌撞撞离开售票口的人们灰头土脸的表情判断,肯定是一大笔钱。即便如此,当我听到窗口里那个讨厌的女人告诉我,成人入场费17.5美元,小孩13美元时,我还是大吃一惊。“17.5美元!”我声嘶力竭地说,“是不是包括晚餐和表演呢?”
那女人显然早就习惯了应付歇斯底里和刻薄评语。她无动于衷地说道:“入场费包括进入乔治·范德比尔特宅邸,250个房间中有50个向公众开放。你有2到3小时自由参观的时间。它还包括进入广阔的花园,你可以停留30分钟到1小时。还包括导游带领你进入葡萄酒窖,并有影音展示和免费品尝的葡萄酒。推荐你请导游带领参观宅邸和庭院,费用另算。参观之后,你可能希望在鹿园餐厅再花上一大笔钱,或者,你若是个小气鬼,可以去马厩咖啡馆,同时你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在马车房、礼品店买些昂贵的礼物和纪念品。”
可惜啊,此刻我已经又回到高速公路上,正奔向大雾山脉呢。感谢上帝,它可是免费的。
我拐了10英里,只为在布莱森市过夜,适度地放纵一下。这是个毫无特点的小地方,位于大雾山国家公园的边缘,汽车旅馆和烤肉小屋沿着一道狭窄的河谷排列成行。其实没有什么理由到这里来,除非你碰巧姓布莱森。即便如此,我不得不告诉你,乐趣也是断断续续的。我在贝内特庭院汽车旅馆开了间房,这是一家很棒的老式旅馆,除了偶尔轻轻打扫一下,似乎从1956年起就一点儿也没变过。它确确实实就是过去那种汽车旅馆的样子,房间沿着有遮盖的阳台排开,阳台俯瞰着草坪,草坪上有两棵树和一个极小的水泥游泳池。在这个季节,池子是空的,只有一坑湿乎乎的树叶和一只怒气冲冲的青蛙。每扇门的旁边都有一把金属扶手椅,椅背是扇贝状的。走道旁有一块老式的霓虹招牌,正在霓虹瓦斯的作用下轻轻跳动,在别致的闪光黄色箭头下面,拼出了绿色和粉色的字样:“贝内特庭院/有空房/空调/游泳池/电视。”我小时候,所有的汽车旅馆都有这样的招牌。现在你却只能偶尔在无名之地的边缘,在那些被遗忘的小镇上见到它们了。贝内特庭院旅馆显然可做我那合成镇里的旅馆。
我拎包进去,小心翼翼地屈尊坐在床上,然后打开了电视。顷刻间,便跳出一个“痔备H”——一种痔疮膏的广告。那语气非常急迫,我没记住准确的词语,大意如此:“嘿,你!你有痔疮吗?那就来点儿痔备H!这是命令!记住这个名字,你这个漫不经心的傻瓜!痔备H!就算你没有痔疮,也得来点儿痔备H!以防万一!”然后,一个画外音又飞快地补上一句,“现在能买到樱桃香味的哟。”在海外住了这么多年,我已经不习惯美国式的强买强卖了,这令我很不自在。同样令我心神不安的是,美国的电视台可以在广告和节目之间来回跳跃,事先没有任何犹豫或警示。比如说,你正躺在那儿看《库扎克》,就在枪战最紧急的关头,突然冒出一个人,开始刷起马桶来。于是你坐起来,心想:“什么呀——”然后才意识到那是广告。实际上,还是好几分钟的广告呢。在美国,你可以趁广告时间出去抽烟、吃比萨,然后还有时间在节目开始前刷好马桶。
“痔备H”的广告消失了,接着是微波食品。在观众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否想换台之前,画面又换成一群热烈鼓掌的现场观众,加上得意洋洋的电吉他乐声,还有几个快活但大脑略微受损、全身都是亮片的人。原来是“乡村老大音乐盛典 ”,我看了几分钟,带着麻木的惊异听他们唱歌说笑,下巴渐渐地掉至胸前。这真像是种视觉的前脑叶白质切除术啊。你可曾在注视婴儿玩耍时这样问自己:“真不知道他那小脑瓜里在想什么?”噢,偶尔看上五分钟的“乡村老大”,你就会明白一些啦。
几分钟之后,又是一段广告喧嚣地闯进来,我立刻恢复了知觉。我关掉电视出去对布莱森市进行实地考察。这里可看的东西比我预想中要多,从斯万郡法院过去,是一个小小的商业区。我很高兴地注意到,几乎所有的一切都有布莱森市的标志:布莱森市洗衣店、布莱森市煤炭木材行、布莱森市基督教堂、布莱森市电器行、布莱森市警察局、布莱森市消防队、布莱森市邮局。我开始体会到乔治·华盛顿的感觉了,假如他能够死而复生,置身于哥伦比亚特区之中。我不知道这个小镇如此标榜崇敬的布莱森到底是谁,但我从来没见过我的姓氏如此四处泛滥。真遗憾我没带撬棍和扳手,因为许多招牌会是绝好的纪念品。我尤其盼望着把布莱森市基督教堂的牌子摆在我英国房子的前门旁边,然后每个星期都可以挂上不同的教训,比如:“现在就忏悔吧,英国佬!”
没花多长时间,布莱森闹市区所有可能的消遣都被我看了个遍。我不经意间发现,就已经走上了出城往切罗基——河谷边的下一个镇——去的高速公路。我沿着它走了一小段路,可是除了几个废弃的加油站和烤肉屋之外,没一点儿可看的东西。而且,几乎没有多少路肩可以走,结果汽车就在几英寸之外风驰电掣,让我的衣服疯狂飞舞,弄得我好不惊慌。这条路沿途都是赞美基督的告示牌和手写的大标语:“掌握你的人生——赞美耶稣,上帝爱你,美国。”还有更玄乎的:“如果你明天死去,将会发生什么?”(嗯,我觉得,首先就是不用再付冰箱贷款啦。)我转身走回城里。现在是下午五点半,布莱森市就是一个有人行道的地窖,我已完全不知所措。走下一个小山坡,在一条湍急的河边,我侦查到一家A&P超市,好像还开着门,便走了进去,指望找点儿更有趣的消遣。我以前经常在超市鬼混,罗伯特·斯万森和我十二三岁的时候,简直令人讨厌透顶,给我们注射致命药物绝对是手下留情。夏天里,我们经常跑到得梅因英格索尔大街上的“神气整齐”超市,因为里面有空调。我们为了消磨时间干的那些好事,我现在都羞于承认——把一袋面粉的底儿拆开,然后观看着某个毫无戒备的女人拿起来,结果把面粉一股脑儿倒在地上。或者趁别人转过身的当儿,把金鱼饲料和催吐剂这类怪玩意儿放进他们的手推车。我现在不打算在A&P超市故伎重演——当然,除非我真的很无聊——但我想,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看看年少时那些食品,一定会感到安慰的。而且也的确如此。这简直就像拜访老朋友——斯吉皮花生酱、玉米馅饼、威尔士葡萄汁、莎拉李蛋糕。我在走道上徜徉,一看到熟悉的老营养品,就咕哝着发出极小声的欢呼,心中感到无限欢欣鼓舞。
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几个月前,我在英国看《纽约时报》时注意到一个卫生护垫的广告。这些卫生护垫上有许多小凹痕,它们的名字就是该产品的商标。我当时觉得这真是非同寻常啊,你能想象吗?给卫生护垫上的洞洞起个动人的名字,会是一个人的工作?!可惜我已经记不起它的名字了。所以,现在,就因为没有其他更好的事情可做,我转到了A&P超市卫生护垫区看上一看。此处花样繁多,令人咋舌。我永远也猜不到这个市场竟然如此红火,更想不到布莱森市竟会有这么多内裤需要护垫。我以前从来没怎么注意过这种事情,果然是其乐无穷啊!我在各种品牌间穿梭,阅读上面的使用说明,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开始自言自语起来,我快乐地专注于某事时,偶尔就会这样。不过我估计肯定是有段时间了。无论如何,就在我拿起一包“新自由丝薄,加圆点漏斗保护(注册商标)”的那一刻,禁不住发出了胜利的欢呼:“啊哈!你在这儿呢,你这个小坏蛋!”我略微一扭头,发现在走道的那一边,经理和两个女营业员正注视着我。我的脸一下就红了,我笨手笨脚地把那一包塞回了货架。“只是随便看看!”我的语气很难说服别人,我只希望自己不要显得太危险或者太愚蠢,然后就奔向了出口。我还记得几周前在《独立报》上读到一则消息,说美国有20个州,其中大部分在最南部,异性恋者进行口交或肛交还是违法的。我现在可没一点儿类似想法,你们明白的,可我以为,这表明此地有些地方在涉及性的问题上,可能还在死守教条,很有可能还禁止非法持有卫生护垫哩。在北卡罗来纳这样的地方,没因为无心的性倒错给判上五到十年,我可真够走运的啦。无论如何,我感到自己十分幸运,安全回到旅馆,没有被当局中途拦截。然后,我以极度的谨慎心理度过了在布莱森市逗留的剩余时间。
大雾山国家公园跨越北卡罗来纳和田纳西两州,占地50万亩。我到那儿之前没发现,它竟然是美国最受欢迎的国家公园。它每年吸引900万游客,比其他任何国家公园都要多出三倍。即便是10月一个星期天的大清早,这里都已经人头攒动了。布莱森和切罗基之间的公路就在公园的边上,一条闪亮的小溪从大雾山的一个裂口流出来,乱糟糟的汽车旅馆、蹩脚的汽车修理店、活动房和烤肉屋栖息在公路和小溪之间。这里肯定曾经非常美丽,有郁郁青山从两边拥挤过来,可是现在却只剩下一片肮脏。切罗基城本身则更加糟糕。它是美国东部最大的印第安居留地,从这头到那头,塞满了出售俗艳印第安饰物的纪念品商店。所有商店的顶上和墙边都打着大招牌:“鹿皮鞋!印第安珠宝!战斧!抛光宝石!各种各样的蹩脚玩意儿!”有些商店前面还有一头装在笼子里的棕熊——我猜想是切罗基的吉祥物——每个笼子周围都围着一群小男孩,企图激怒那动物,让它表演一下凶猛的样子,他们的父亲呢,则在安全距离之外给他们加油打气。在其他商店,你可以花五块钱和活生生的切罗基印第安人合影,他们身着战袍,耷拉着乳头,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可惜似乎没有多少人对此感兴趣,那些印第安模特都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和那些熊一样倦怠。我还从未曾见过如此丑陋的地方呢,这里挤满了游客,就连他们也差不多同样丑陋——一群胖子,衣着俗艳,照相机在大肚子上摇来荡去。我一边驾车在人群中小心前进,一边懒洋洋地琢磨——为什么旅游者永远那么肥胖,而且总是穿得像白痴呢?
然后,突然之间,我还没来得及对这个问题进行应有的考虑,就已经驶出切罗基,进入了国家公园,所有的庸俗就此停止。美国不像英国那样,人们不在国家公园里居住。国家公园就是真正的荒野——通常是强制的结果。在大雾山脉遥远的山谷里,高高的云端之上,曾经到处是居住在小屋里的山民。但现在他们都被迫搬了出来,此时的公园已经没有任何人类活动。公园管理当局不是设法保护古老的生活方式,正相反,是彻底将其铲除。所以,无家可归的山民搬到公园边上那些山谷小镇,把当地变成了出卖蹩脚小纪念品的垃圾镇。在我看来,这真是非常奇怪的举措。现在还有几间小木屋保留下来以备参观。公园里的一家游客中心就有那么一个,我尽职地停下车去观看。这一间和伊利诺伊新塞勒姆林肯村的那些真是太相似了,我还没意识到,观看小木屋也有可能过量,就在我靠近那小屋时,开始感到脑死亡突然发作,我只瞥了短得不能再短的一眼,就赶紧撤回车内。
大雾山脉本身令人赏心悦目。这是个完美的10月清晨,陡峭的公路不断爬高,穿过了阳光沐浴的阔叶林,小径与溪流随处可见。不一会儿我来到更高处,一派空中美景展现在面前。公园里沿途都是观景点,你可以停下车,面对风景“嚯!哇!”一番。这些观景点都由山得名,听起来像是雅皮的共管开发区——鸽谷、樱桃湾、狼山、熊阱谷之类的。空气明澈稀薄,景色辽阔无边。山脉向遥远的地平线起伏而去,温柔地从浓绿渐变作墨蓝,又转为烟雾朦胧。这里是树的海洋——极目远眺,正如在哥伦比亚或巴西所见的那样,到处是郁郁葱葱,不见半点儿瑕疵。在这片连绵起伏的广阔空间里,没有一丁点儿人类的痕迹,没有小镇,没有水塔,没有从孤独农场里升起的一缕炊烟。只有明亮天空下无边无际的沉寂和那一片空茫与清澈。只有远处一朵泛蓝的积云,在遥远的山坡上投下了飘荡的影子。
穿越公园的奥科纳卢夫提公路只有30英里长,却异常陡峭蜿蜒,我花了整整一个早晨才走完。上午10点,两个方向都出现了持续的车流,观景点上已经很难找到足够空间。这还是我首次与真正的旅游者正式接触——驾着房车直奔佛罗里达的退休者,趁淡季度假的年轻家庭,度蜜月的小两口。到处是来自千里之外的汽车、房车、露营车和旅行车——加利福尼亚、怀俄明、英属哥伦比亚——每个观景点上都有一群群人聚集在自己车子周围,车门和行李箱大开,吃喝着便携式冰箱里的食物。每隔几码就有一辆温尼贝戈或舒适牌房车——巨大又设备齐全的轮上住所,占据了三个车位,伸出那么一大块,弄得驶来的汽车只能勉强擦身而过。
整个早晨我都模糊地感到少了什么东西,后来我恍然大悟,这里没有英国常见的徒步旅行者——没有脚蹬结实长靴、身穿短裤和及膝带穗袜的人,没有装满玛米特三明治和茶瓶的小帆布背包,更没有一排排穿紧身制服戴面包师帽的自行车手,因气喘吁吁地奋力上山而耽搁了交通。此地耽搁交通的是那些巨大的旅行房车,它们笨拙地在山上爬上爬下,有些竟然还在后保险杠上拴了辆汽车,活像个小舢板。在通往田纳西那条漫长曲折的下坡路上,我就被堵在这么一辆房车的后面。它实在太宽了,简直没法儿待在自己的车道里,一个劲儿地威胁对面驶来的汽车,要把它们顶到左边那秀丽的风景中去。唉,这就是如今许多人度假的方式。他们的全部原则,就是不要让自己有一秒钟暴露于不适或不便之中——千真万确,如果可能,连新鲜空气都不要呼吸。当旅游的渴望抓住了你,你就挤进你那13吨的罐头宫殿,开上400英里穿越乡野,与大自然隔绝得密不透风,一停在露营地,你便猛冲过去插上水源和电力,以免有哪一秒钟失去了空调、洗碗机和微波炉的照顾。这些东西,这些所谓的“方便汽车装备”,就像是装了轮子的生命维持系统,上月球的宇航员也不曾享受这么多的后援。“方便装备”人是另外一种生物——而且还是极其疯狂的一种。他们满脑子想的都是把各种小配件装在车上,以应付每一种可能出现的意外。他们的生命已经完全被一种可怕的念头所主宰:没准儿哪一天,他们会发现自己陷入了无法完全自给自足的境地。我有一次要和一个朋友去艾奥瓦的达令湖露营两天,他的父亲——一个“方便设备”狂——一个劲儿地想把各种省力设备硬塞给我们。“我这儿有个特棒的太阳能开罐器,”他会说,“你们想带上吗?”
“不用了,谢谢,”我们会回答,“我们只去两天啊。”
“这个手电筒加雕刻刀怎么样?需要时你们可以把它当汽车点烟灯,万一你们在野地里迷了路,还能用它打求救信号呢。”
“不,谢谢。”
“对了,最起码也要带上电池微波炉吧。”
“我们不想带,真的。”
“那你们他妈的怎么在荒郊野外崩爆米花?你们想过没有?”
已经有一整套产业成长起来,以供应这个市场的需要(毫无疑问,纽约的齐威格公司是其中的活跃分子)。在全国各地的露营地,你都可以看到这些人,站在他们的汽车与附带配件旁边——甲烷动力的制冰块机、便携式网球场、杀虫火焰喷射器、充气式草坪。他们这种人古怪而又危险,无论如何都不应与之接近。
公园的范围止于大山脚下,突然间,眼前的一切又恢复了肮脏破败。我再一次为美国实行的这种古怪区分感到震惊——他们坚信公园内部不允许存在任何商业活动,但却允许其在外面无限制地发展,即使那里的风景是同样出色。美国人从来没有真正领会到,你可以住在一处而不把它变丑,美丽不必限制在篱笆后面。在他们心目中,国家公园似乎就是种大自然的动物园。随着我缓缓驶进加特林堡,丑陋被强化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这个地方显然致力于不断为坏品位的底线重新定义,绝对是粗俗低劣的世界之都。它让切罗基都显得高雅起来。除了一条只有一英里长的主街,这里再没什么东西,但主街上从这头到那头,都塞满了最耀眼的旅游大杂烩——艾尔维斯·普雷斯利名人堂、加特林堡星光蜡像馆、两间闹鬼的屋子、国家圣经博物馆、山民村、瑞普利信不信由你博物馆、美国历史人物蜡像馆、加特林堡空间探针馆、某个叫作天堂岛的地方(另外一些叫作什么梦幻世界)、邦妮·卢和巴斯特乡村音乐秀、卡伯警察博物馆(看看“大高个儿”郡警察局长布福德·普瑟的夺命车吧!)、吉尼斯纪录展览中心、明星博物馆之艾琳·曼卓厅(相当重要哦)和大购物商场。在这一串光彩夺目的消遣之间,散布着许多停车场和吵闹拥挤的餐馆、垃圾食品摊、冰激凌小亭子和礼品店。礼品店里出售可以写上你名字的通缉海报,还有各种搞笑装饰的棒球帽,比如说,帽檐上有一坨鲜活逼真的塑料大便。在街道上悠闲来去的,是更显拥挤的一群群肥胖的游客,他们穿着刺眼闹心的衣服,照相机在肚皮上蹦蹦跳跳,大吃大喝着冰激凌、棉花糖和玉米热狗,有的人还同时戴着棒球帽,帽檐上得意洋洋地粘着一坨塑料大便。
我爱上这儿啦。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我们从来没捞着机会去加特林堡这样的地方。我父亲宁愿用一把“布莱克和戴克尔”电钻给自己做开颅手术,也绝不在这种地方浪费一个小时。他衡量一个度假胜地只需两个标准:有没有教育意义,是不是免费。加特林堡是明摆着无一沾边的。他理想中的度假天堂,就是一个不要入场费的博物馆。我爸爸是我见过的最诚实的人啦,但是度假却能让他看不见自己的原则。当小痘痘已经在我脸上四处开花,短胡茬儿也在我下巴上冒出了头,他仍然在售票亭对天发誓,说我只有八岁。他在度假时是如此抠门,竟然没让我们在废物箱里筛选午餐,让我一直纳闷儿到现在。所以,加特林堡对我来说是种心醉神迷的体验。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带了一袜子两毛五硬币的牧师,到拉斯维加斯放风来了。所有的喧嚣与诱惑,尤其是那种在短期内任意挥霍的可能性,真教我眼花缭乱、晕头转向了。
我在人群中漫步,在“瑞普利信不信由你”博物馆的门口犹豫了半天。当我看那宣传海报时,我能感觉到,在1000英里之外,我的父亲开始在坟墓中慢慢地转身了。海报上说,我可以在里面看到一下子在嘴里放三颗台球的人,有两颗头的小牛,一头前额上伸出角来的人形独角兽,还有其他几百种令人目不转睛的奇珍异宝,都是不知疲倦的罗伯特·瑞普利从世界各地搜罗起来,又一箱箱运回加特林堡,以启迪像我这样有眼光的游客。入场费是五块,当我看钱包时,父亲转身的速度加快了,当我挑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心虚地递给售票亭里那个没有笑容的女人时,父亲的转动已经变成了令人眼晕的飞旋。“去他的吧,”我一边走进去一边想,“起码能让那老头子运动运动。”
哇,里面真是好极了。我知道,对几分钟的消遣来说,五块可是一大笔钱。我都可以看到父亲和我站在外面的人行道上争论不休。父亲会说:“不行,那是个大骗局。有那么多钱,你可以买能用好几年的东西啦。”
“比如说什么——一盒地砖吗?”我会以老练的挖苦回敬他。
“噢,求你了,爸爸,就这么一次,不要这么小气嘛,里面有一只两颗头的小牛呢。”
“不行,儿子,我很抱歉。”
“我以后会永远听话。我每天都把垃圾拿出去,直到结婚为止。爸爸,里面有个人能一下子放三颗台球在嘴里吔,还有个人形独角兽呢!爸爸,我们要把这辈子唯一的机会给白白放过啦。”
可是他丝毫不为所动。“我再也不想听谁说起它了。现在大家都上车,然后开上175英里,去‘糖蜜角古战场’。关于1802年美国和厄瓜多尔那场没啥人知道的战争,你们会学到好多有价值的东西,而且还不用花我一分钱。”
于是我在“瑞普利信不信由你博物馆”认真参观,细细品尝着每个赝品和各种没品位的稀奇古怪物品。这儿真是太杰出了!我是真心实意这么说的,你还能在别的什么地方看到全部用鸡骨头做成的哥伦布旗舰“圣母玛丽亚”的复制品呢?而目睹方糖建成的8英尺长的马戏团模型或者约翰·狄林格的死相翻模,再或者由英国曼彻斯特的雷格·波兰全部用火柴棍搭成的房间(做得好,雷格,英国为你骄傲),你又怎么可能为之开出价格?咱们现在谈论的,可是持续一生的记忆啊。我很高兴地发现,在所有展品之中,英国还有一个更杰出的代表——一个大约1940年的烟囱帽。信不信由你哦。这儿的一切都太精彩了——展现得干净漂亮,有时甚至很可信——我在那儿度过了快乐的一个小时。
参观结束之后,我感到心满意足,买了一个婴儿头那么大的冰激凌筒,在午后的阳光下,拿着它在人群中漫步。我逛了一连串礼品商店,还试了试帽檐上有塑料大便的棒球帽。可惜最便宜的也要七块九毛九,于是我决定,出于对父亲的顺从,一个下午不可以太过放纵。如果想要,我不是可以自己做嘛。这样想着,我就转身走向了汽车,奔向阿巴拉契亚那险峻的冈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