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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清晨,我在昆西穿过了密西西比河。不知怎么搞的,它并不像我记忆中那么宏大壮丽。它的确很庄严,很堂皇,得花上整整一分钟才能走完,可是它也有些单调乏味。这也许和天气有点儿关系,因为天气是同样单调乏味。密苏里看起来正和伊利诺伊一模一样,后者看起来又正和艾奥瓦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汽车牌照的颜色不一样。

快到帕尔迈拉的时候,我在一家路边咖啡店停下来吃早餐。我找了个柜台边的位子坐下来。这个钟点,早晨8点刚过,店里满满的都是农夫。如果说有什么事是庄稼人真正热爱的,那就要数开车进城,在柜台边坐上半天(冬天就是一整天),和一帮庄稼人喝着咖啡,粗野地戏弄女招待了。我本以为这应该是他们最忙的时节,可他们好像一点儿也不着急。每隔一会儿,他们中的一个就把两毛五的硬币放在柜台上,带着刚灌了六加仑咖啡下肚的表情站起来,警告泰米要老实点儿,然后走出门去。不一会儿,我们就听到他的小货车轮胎开过碎石路的声音,接着,某人会发表对他的坦率评论,激起一阵赞赏的大笑。之后,谈话又懒洋洋地飘到肥猪、州政治、八大足球赛和性癖好上,其中有关泰米的——当泰米听不见时——占相当大的比重。

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农夫右手上只有三个指头。这是个很少有人注意的事实:大多数农民身上都有些残缺。我很小的时候曾经为此困惑。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这是因为农耕生活极其危险,毕竟农民们要操作那么多危险的机器啊!可是你仔细想想,其实许多人都要对付危险的机器,却只有极小一部分会遭受永久性的伤害。然而在中西部,几乎没有一个20岁以上的农民不曾被切掉部分四肢或手指脚趾的,它们被场院里某种嘈杂的机器削下来,扔到了旁边的田野里。告诉你一个绝对的真理吧,我觉得农民们这个样子是故意的。我认为,日复一日地在那些庞大的打谷机和压捆机旁工作,面对着嗞嗞咬合的齿轮、噼啪作响的风扇皮带和复杂的机械装置,所有这一切噪声和活动对他们产生了一些催眠作用。他们站在那儿,呆望着呼呼旋转的机器,心想:“不知道我把手指头伸进去一点点儿会怎么样?”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可是你必须了解,农民们在这些事上没有太多感觉,因为他们感觉不到疼痛。

这是真的。每天你都能在《得梅因纪事报》上发现这样的报道:一个农民不小心被扯掉了手臂,然后平静地走了六里路,去最近的镇子让人把它缝回去。报道总是这么说的:“琼斯抓着他的断臂,对医生说,我好像把我该死的胳膊给切断啦,大夫。”从来不会写成:“琼斯鲜血四溅,歇斯底里地乱跳了20分钟,陷入了昏迷,醒来后又立刻企图四处乱跑。”——就像你我都会有的反应那样。农民们就是感觉不到疼——疼痛的小小的声音在你脑子里,告诉你不要做某些事情,因为那样又蠢又会让你疼得要死,而且你的下半生都会有人因为你不说话而把你的食物切个粉碎。我爷爷正和上面提到的那一样。他经常是正修着车时千斤顶掉了下来压在身上,自己都已经呼吸困难了,却还大声地叫唤,喊你来再把它顶起来;或者让割草机从脚上碾过去;或者碰到通电的电线,害得整个温菲尔德都短路,而他自己除了耳朵里嗡嗡作响,身上一股挥之不去的烧肉味之外,完整无损。他就像大多数中西部的乡下人一样,简直是金刚不坏之身。只有三种东西能杀死一个农夫:雷电,被拖拉机碾过,还有年老。正是年老夺走了我的爷爷。

我以40英里的时速朝南驶向汉尼拔,去看看马克·吐温童年时的家。那是一栋整饬一新的干净房子,白石灰粉刷的墙壁,配上绿色的百叶窗,格格不入地摆在城区的中央。进去得花两块钱,而且让人很失望。这里宣称忠实地再现了内部的原有陈设,可是每个房间都有电线和洒水器笨拙地明摆着。我还对小赛缪尔·克莱门斯卧室里的阿姆斯特朗塑胶地板很是怀疑(我发现,跟我妈厨房里铺的花色完全一样),还有,他妹妹的卧室里竟然有夹板隔间!你不能真正地走进屋里去,你得透过窗户打量。每扇窗子上都有语音信息,告诉你那间屋子的情况,好像你是个白痴似的:“这是厨房,克莱门斯太太在这儿为家人准备饭菜。”整栋房子相当破旧,如果它是由本地某个经费短缺的文学社团所有,而且他们已经倾尽全力的话,就让人感觉没这么糟糕了,可实际上,它是归汉尼拔市所有,每年吸引13.5万游客英里,它可是这个镇子的小金矿呀。

我跟在一个秃头胖子的后面,走过一扇又一扇窗子。这家伙浑身的滚刀肉,看上去好像衬衫下面包的是各式各样的汽车内胎。“你觉得这儿怎么样?”我问他。他马上亲切地盯着我,就像美国人对陌生人一向表现的那样,这种亲切和率性是与他们最相称的特质:“噢,我觉得棒极了。我每次来汉尼拔都到这儿来——一年两三次吧。有时候我还改变路线,专门上这儿来呢。”

“真的吗?”我努力地让自己听上去不太惊愕。

“对呀。到目前为止,我肯定已经来过二三十次啦,这是个真正的圣地,你知道的。”

“你觉得它弄得好吗?”

“噢,当然啦。”

“你说这房子和吐温书里描绘的像吗?”

“我不知道。”那人若有所思地说,“我从来没读过他一本书。”

接下来,和这栋房子连在一起的,是一间小小的展览馆,里面要好一些。有马克·吐温的纪念品——初版作品、一个打字机、照片、几封信。把他跟这房子或者这镇子联系在一起的东西真是贵乎稀有。值得铭记在心的是,吐温一有可能就离开了该死的汉尼拔和密苏里,而且一直讨厌回来。我走到外面四下打量,房子旁边有一道白色的篱笆,牌子上写着:“汤姆·索亚的篱笆,这道木板篱笆就是汤姆·索亚说服他的同伙付钱给他以品尝粉刷乐趣,而汤姆自己坐在一边监工的那个。”这确实能唤醒你对文学的兴趣,对不对?紧挨着吐温故居和博物馆的,是马克·吐温免下车餐馆,一辆辆汽车泊在小小的隔间里,车上的人正在从放在车窗上的盘子里“吃着草”,的确给这景观平添了几分格调。我开始理解为何克莱门斯不仅离开了这里,而且把名字都改了。

我来到商业区闲逛。整个商业区只是汽车零件店、空房子和空地的组合,令人沮丧。我一直以为,所有的河边小镇,即便是贫穷的,都有点儿不同寻常的地方——一种褪色的优雅,一种颓废的气息——使它们比别的镇子更有意思。河流就是一个管道,把它们与一个更广大的世界连接起来,也冲刷出一片更有趣、更世故的废墟。可是汉尼拔并非如此。它显然也有过好日子,可惜也好不到哪儿去。马克·吐温旅馆被钉了起来,真是让人难过的景象——一栋高高的建筑,每扇窗子都被夹板塞得严严实实的。镇上的每桩生意似乎都在贩卖吐温和他的书——马克·吐温屋顶安装公司、马克·吐温存贷公司、汤姆与哈克汽车旅馆、印第安·乔野营装备与卡丁车道、哈克·芬购物中心。你甚至可能因发疯住进马克·吐温心理健康中心——我想,每天生活在汉尼拔,这种可能性是不断增长的。整个地方令人难过,非常糟糕。我本打算留下来吃午饭的,可一想到得面对汤姆·索亚夹肉饼或者乔可乐,就让我对食物和汉尼拔都没了胃口。

我回头走向汽车。停在路边的每辆车的车牌上都写着“密苏里——迷死你州”,我懒洋洋地想,这是不是“离开的路迷死你”的缩写呢?无论如何,我开上一座绵长高耸的大桥,穿越了密西西比——依然是浑浊的,依然是莫名地平平淡淡。我背对着密苏里,心中并无遗憾。桥的另一边有个路标:“系上安全带,这是伊利诺伊的法律。”就在那上面,写着另外一句:“我们还不会断句呢。”

我向东一头扎进伊利诺伊,打算奔春田市和新赛勒姆而去。后者是个重建的小村子,亚伯拉罕·林肯年轻时在那儿住过。大概在我五岁的时候,爸爸带我们去过那儿,我当时觉得好极了,但拿不准现在是否还那样。此外,不管怎么样,我还想看看春田市是不是一个理想的小镇。我这次旅行想要寻觅的东西之一,就是完美的小镇。我一直确信在美国某地,肯定有那么一个地方。在我小时候,得梅因的WHO电台每天下午放学后都放老电影,其他小孩在外面踢罐头盒抓牛蛙,或者怂恿小波比吃虫子(吓人的是,他还真听话)的时候,我却独自待在拉着窗帘的房间里,面对着电视,迷失在个人的世界里,腿上放着一碟奥利奥饼干,镜片上闪烁着好莱坞的魔幻世界。我那时并没意识到,那些电影几乎都是经典大片——《黄金时代》《史密斯到首都》《铁血悍将》《一夜风流》。这些影片里永远不变的一点就是那背景,永远是同一个地方,一个阳光灿烂的整洁小镇,种了两排树的主街上,到处是和蔼亲切的商人(早上好,史密斯太太!),还有一个法院广场,木屋组成的居民区里,漂亮的房子在优美的榆树丛中沉睡。总是有一个骑车的报童把报纸扔到前阳台上,一个穿白罩衣的亲切老汉在扫他药店前的人行道,两个男人精神抖擞地大步走过。背景中的这两个男人总是穿着西装,而且总是潇洒地大步前进,从来不闲晃或者慢慢溜达,却绝对地和谐一致。他们真的长于此道。不管前景里的人在干什么——汉弗莱·博加特用点四五手枪打飞一个坏蛋,吉米·斯图尔特认真地向唐娜·里德解释他的雄心,W.C.菲尔兹点燃一根还裹着玻璃纸的雪茄——背景永远是这个永恒又安静的地方。即使是在最可怕的危机之中,当巨蚁在街头乱窜,或者建筑物因州立大学某个轻率的科学实验而纷纷倒塌,你通常依然能够在背景里的某处看到报童在扔报纸,还有那两个穿着西装阔步前行、像对连体婴的家伙,他们绝对沉着冷静。

还不只是电影呢!电视上的每一个人——奥齐与哈丽特,沃利与比弗·克里弗,乔治·伯恩斯与格蕾西·艾伦——都住在这个中产阶级的极乐世界里。杂志广告、电视广告,还有《星期六晚邮报》封面上的诺曼·洛克威尔的画里的人们也是如此。书本里也一样。我常常一本接一本地看《哈代男孩》这样的神秘小说,倒不是为了情节,尽管才八岁,我也能看出来那些情节实在荒唐。(“我说,弗兰克,你觉不觉得咱们昨天在麋鹿湖看到的那两个口音可笑的人,不是真正的渔夫,而是德国间谍?还有,那个躺在他们独木舟里,嘴边缠满绷带的女孩,不是真的出脓,而是罗沙克博士的女儿呀?我有种可笑的感觉,那些家伙说不定会告诉我们一些关于火箭燃料失踪的事儿呢!”)我读这些书,是为了看富兰克林·W.迪克森对湾港镇那虽然是附带一提、却引人遐想的描绘。那是哈代男孩的家乡小镇,一个美景无法诉诸语言的地方。那里的房屋门廊里有吊椅,从篱笆桩往外一瞥,隐约可见一抹蔚蓝的海湾,里面满是帆船和摩托快艇。那是一个冒险永无休止,夏天不会终结的地方。

后来我开始烦恼,因为这样的小镇我从未见过。每年休假时,我们都会开上好几百里路穿越乡间,疯狂地追寻假日的快乐,跋涉过青青山坡和褐色草原,穿过数不清的城市和村镇,却不曾经过任何哪怕有一点儿类似电影中梦幻小镇的地方。我们所到之处,都是又热又脏,到处是骨瘦如柴的狗,关门倒闭的电影院,脏了吧唧的馆子和看上去一周有两个顾客就谢天谢地的加油站。但是我确信,它一定存在于某个地方。一个如此执着小镇理想的国家,一个在幻想中如此沉迷于小镇理念的国家,竟然没有在某处建造这么一个完美的小镇——一个和谐勤劳的地方,一个没有大卖场和巨大停车场,没有工厂和露天教堂,没有遍地的便利通和狗屎货以及垃圾广告的地方,简直让人难以想象!在这个超越了时间的地方,宾·克罗斯贝将是牧师,吉米·斯图尔特当市长,弗雷德·麦克墨里是高中校长,亨利·方达是个教友派的农民,沃尔特·布伦南经营加油站,孩子气的米基·鲁尼送杂货,在某一扇开着的窗边,迪娜·德宾将唱着歌。而且在背景里,照例,会有那个骑在车上的孩子,和那两个潇洒漫步的男人。我要寻找的这个地方,将是我在虚构中见识的所有小镇的合成体。没错,那也许就是它的名字——俄亥俄合成镇,或者北达科他合成镇。它几乎不可能存在于任何地方,但它又必须存在。此番旅行,我决心找到它。

我开啊开,经过了平坦的农田和死气沉沉的小镇:赫尔、皮茨菲尔德、巴里、奥克斯维尔。在我的地图上,春田市就在汉尼拔右边大约两英寸,可是感觉好像得花好几个钟头才能到,实际上也的确花了好几个钟头。我只能慢慢适应美国的大陆规格了,这里的州就有一个国家那么大。伊利诺伊是奥地利的两倍、瑞士的四倍。镇与镇之间是那样空旷,相隔那么遥远。你经过一个小地方,馆子里看上去客满了,于是你就想:“噢,等我到了福德维尔再停下喝咖啡吧。”因为它就在地图上这条路刚过去一点儿的地方。然后,你开上高速公路,见一个路标上写着:“福德维尔,102英里。”你这才意识到你要应付的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地理规格。再加上,地图上缺乏详细的标注。英国的地图把每个教堂和公共场所都忠实地记录下来,就连小得可笑的河流——就是你能一脚跨过去的那种——都是重要的地标,闻名于方圆几里之内。在美国,整个城镇都可能被遗漏——这些有着学校、商店、几百条沉默小生命的地方,就那样消失了,好像蒸发了一样了无痕迹。

更残酷的是,道路系统并没有清楚地标示出来的。你看着地图,以为侦察到一条捷径,比如说,在红肠村和为难镇之间,是一条乡村公路的灰色直线,看上去能节省你半小时的车程。可是当你离开了高速公路,却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未曾标明的岔路网,道路在乡间向四面八方辐射,仿佛一块破玻璃上的裂缝一般。

找路的整个过程越来越让人受挫,尤其是在离开主干道的时候。在杰克逊镇附近,我错过了一个去春田的左转路口,不得不多拐上几英里路才能回到原本想去的地方。这样的事在美国屡见不鲜。高速公路当局实在让人琢磨不透,他们不愿意透露多少有用的道路信息,比如你的位置或所在路段什么的。当你想到他们仅仅乐于提供各种无关紧要的事情——“现在进入巴布郡土壤保护区,国家鲱鱼产卵区五英里,周三凌晨三点到早晨六点禁止停车,危险:有低飞的鹅,现在正离开巴布郡土壤保护区”,就更觉得奇怪了。你常常会在乡间公路上碰到没有路标的十字路口,然后不得不开上20英里或更长的路,对自己到底在哪儿毫无把握。然后突然之间,没有任何警示地,你绕过一个拐弯,就发现自己正在一个八车道的十字路口上,有14个红绿灯和一堆乱七八糟的路标,每个路标上的箭头都指向不同的方向。“由此通往麦戈特湖区国家公园。柯蒂斯小溪纪念馆快车道往那边。美国41号高速公路往南。美国50号高速公路往北。州际公路11/78号,商业区由此去。德克斯特罗斯郡立师范学院在那边。17号交流道向西。17号交流道不向西。禁止掉头。左转车道务必左转。请系上安全带。请坐直。你今天早上刷牙了吗?”

正当你弄清了该走左起第三条车道时,红绿灯突然变了,你马上被车流席卷而去,就像激流中的一个软木塞。这种事过去始终是发生在我爸身上的。我认为老爸没有一次经过非常重要的大路口时,能不被吸到某个不想去的地方的。经常是一个单行道的黑洞,一条通往沙漠的快车道,通向某个近海岛屿的漫长的高价收费大桥,非得走一趟丢脸又花钱的回头路不可。(嘿,先生,你不是一分钟前刚从那头过来吗?)我父亲的看家本领,就是在迷路迷得一塌糊涂时还不让目标消失在视线之外。每次要去一个游乐园或旅游点,他永远都是先从几个方向向其靠近,就像飞行员在不熟悉的机场上空盘旋那样。姐姐、哥哥和我在后座上弹来弹去,眼巴巴地看着它在高速路的那一边,大喊着:“在那儿!在那儿!”一分钟后,我们又从另一个角度发现它在水泥墩的那头。然后是在一条大河的对岸,然后又是在公路的另一边。有时候,把我们和目标隔开的只是一道链子缠绕的高篱笆,你可以看到对面那些无忧无虑的快乐家庭,正在停车准备享受开心假日。“他们怎么就进去啦?”我爸会咆哮起来,额头上青筋暴露。“耶稣基督啊!市政府为什么就不能立几个路标?难怪大家都找不到路进去。”他会加上这么一句,轻易抛开一个事实不提:其他1.8万人,有些肯定是智力有限,都没太费事就设法进入铁丝网的那一边了。

春田市是个令人失望的地方,不过我倒并不特别惊讶。如果它是个好地方,那早就会有人对我说:“我说,你应该去春田,那是个好地方。”我对它期望很高,只是因为一直觉得它听起来值得期待。在世界上这块地方,有这么多的地名都是刺耳、怪里怪气、充满生硬辅音的——什么德刻薄啦,笃烤硬啦,奇尔苦啦,坎坷奇啦。唯有春田带着一抹诗情,是个让人想起青草地和清冽水流的名字。其实呢,根本不沾边。和所有美国小镇一样,它有个闹市区,里面有停车场和高楼大厦,四周是一大堆购物中心、加油站和快餐连锁店。它既不讨厌,也不可爱。我开车稍微转了一下,但没找到任何值得停留的东西,于是驶向北方12英里之外的新赛勒姆。

新赛勒姆生命短暂,而且不怎么辉煌。最早的开拓者指望靠旁边掠过的河上贸易捞上一笔,可结果河上贸易也确实——一掠而过——于是这个镇始终没有繁荣起来。1837年,它被抛弃了。要不是1831年到1837年间,它的一个居民是年轻的亚伯拉罕·林肯,它肯定会在历史中彻底消失。所以,现在的新赛勒姆占地620英亩,是完全按照林肯居住时的样子重建的,你可以去看看为什么每个人都那么乐意溜之大吉。其实那儿很好。大概有三四十间小木屋分布在一连串铺满落叶的空地上。这是个灿烂的秋日下午,微风送暧,温柔的阳光在林间飘荡。一切都显得精巧迷人到了极点。进屋是不允许的,你可以走到每一间屋前,透过窗子或前门往里面窥探,就会对住在里面的人的生活有大致了解。绝大多数肯定是相当不舒服的。每间屋子都有一个牌子,告诉你住户的事情,考证工作做得如此勤奋,令人难忘。唯一的问题是,过了一阵之后,这些东西就有点儿重复了。一旦你看过了十四间屋子的窗子,就会发觉当自己走向第十五间时热情有些减退。再等你看到第二十间时,就真是全靠礼貌在驱使你前进了。你觉得,既然人家不辞辛苦地建起这些木屋,又搜遍乡里挖出老摇椅和旧便壶,你能做的至少是四处走走,假装对每间都颇感兴趣。可是你心里正在想的是——要是你再也不看一间木屋,你就太他妈的高兴啦。我敢保证,当林肯收拾起行李,决定不再当木材商,而是去从事解放黑奴、当总统等更有成就感的事业时,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在此地的尽头,我碰到一对上年纪的夫妇正步履沉重地向我走来,看样子是累坏了。那男人在经过时投我以同情的一瞥,并且说:“只剩两间喽。”就在他们过来的那条路尽头,我可以看到其中的一间,看上去遥远而渺小。我一等这对老夫妇拐了弯,安全地离开我的视线,就坐在了一棵树下。那是一棵漂亮的橡树,秋天的第一抹金黄正不露痕迹地渗透着它的叶子。我觉得肩头如释重负,真不知道五岁时为什么会对这个地方那么痴迷。我的童年就那么无聊吗?我知道,我的小儿子如果被带到这儿来,肯定会气呼呼地躺在地上,因为他发现自己封在汽车里一天半,竟然只是来看一堆无聊的木屋子。现在再看看这儿,我也实在不能责怪他。有个问题让我思索了一会儿,有两种生活:一是过着非常无聊的生活,结果很容易快活;二是过着充满刺激的生活,结果很容易无聊。到底哪一种更糟糕呢?

不过很快我就想到,与其思索这种浪费时间又毫无意义的问题,还不如起身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露丝宝宝”糖块呢,这种运动的收益可要大得多了。

离开新赛勒姆之后,我开上55号州际公路,朝圣路易斯开了一个半小时。沿途也很无聊。在美国州际公路这样又直又宽的路上,55公里的时速简直是太慢了,感觉就像是在走路。反向车道上朝你开过来的轿车和卡车,似乎是在机场里那种行人传送带上运动。你可以看到里面的人,可以在他们掠过时投以长长的、恋恋不舍的一瞥,一直看进他们生命里去。而且根本不怎么需要驾驶。你只须偶尔把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以确认路线,然后就可以花时间去做那些最复杂的事啦——数钱啦,梳头啦,整理车子啦,用后视镜搜寻并歼灭黑头啦,研读地图和旅游指南啦,穿上或者脱下几件衣服啦。如果你的车拥有定速巡航功能,你都可以爬到后座上去打个盹儿。要忘记你正在操纵两吨飞驰的金属实在是太容易了,直到你把道路工程的警戒三角锥撞得四处乱飞,或者有卡车因为你飘进了它的车道而大鸣喇叭,你这才猛然回到现实,发现你也许不该离开座位去找点心吃。

至少可以这么说,它让你有时间去思考,去考虑例如高速公路沿途的树从来不长高这样的问题。它们有的肯定已经立在那儿40年了,却仍然不过6英尺高,而且上面只有14片叶子。这是特别缺少保养的结果吧,你觉不觉得?还有另外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做附有倾倒口的麦片盒呢?是不是一想到每次人们倒一碗玉米片就得撒一点儿到地上,食品公司的某些家伙就会捧腹大笑?还有,为什么当你打扫排水口的时候,不管用水冲了多久或者拿布擦了多少次,总是会有那么一根头发或者湿毛毛留下来?还有,西班牙人到底是怎么看弗拉门戈音乐的?

为了不致精神错乱,我绝望地打开了收音机。但马上就想起来,美国的广播本来就是为已经错乱的人设计的。我首先听到的是福尔杰咖啡的广告,讲话者神秘耳语道:“我们去世界著名的加州纳帕谷餐厅,在没有告诉顾客的前提下,用福尔杰速溶咖啡换掉了餐厅原来的品牌,然后用隐藏的麦克风偷听。”接下来是各种各样对咖啡的赞美,都是这样的套路:“嘿,这咖啡棒极了!”“我从来没喝过这么醇厚的咖啡!”“这咖啡太好了,我简直受不了啦!”然后讲话者跳出来,告诉用餐者那是福尔杰咖啡,然后大家一起痛快地笑了一阵子——然后是喝高级速溶咖啡的重要一课。我转动旋钮,有个声音说:“60秒之后我们将回到男子气的讨论上来。”我转动旋钮。一个乡村女歌手正在用颤声吟唱着:

他的手好小,

他的胳膊好短,

可我靠着他,

来把我孩子管。

我转动旋钮。一个声音说:“这部分新闻是由比罗克西的机场理发店为您提供的。”然后是这家理发店的广告,再之后是30秒的新闻,全都是比罗克西最近24小时以来导致死亡的车祸、火灾和枪击案。里面没有暗示出,在这个城市以外可能存在着一个更广大却也更暴力的世界。然后又是另一则机场理发店的广告,以免你白痴到在上述30秒新闻期间就把它给忘了。我关掉了收音机。

在利奇菲尔德,我离开了州际公路,发誓尽一切可能避免再上贼船,然后开上一条州高速——伊利诺伊127号公路,往南奔向墨菲斯伯勒和卡本戴尔去了。几乎是在一瞬间,生命就变得有趣多了。这里有农场、房屋和小镇可看,我还是保持着55英里的时速,但现在好像正驾驶快艇滑行。风景在眼前飞逝,比刚才迷人许多,起伏好多,变化更多,而且树木的绿色也比刚才的浓郁得多。路标来了又去:蒂皮迷你卖场、正点食品店、贝蒂美容院、省多多食品中心、平克尼村浣熊俱乐部、秃丘拖车场、牛奶甜品、都来吃餐厅。在这些名字拗口的自由企业圣地之间,山坡上有些空地,上面伫立着农舍。几乎每家前院都有个卫星接收天线,个个指向天空,好像在接收某种赐予生命的太空力量。我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确实如此。在丘陵区,天黑得要快一些,我惊讶地发现已经六点多了,便决定最好找个住的地方。似乎是得到了暗示,卡本戴尔跳进了眼帘。

通常当你来到一个小镇的外围时,都会看到一个加油站和一家“牛奶女王”。如果那条路上交通繁忙,或者镇上有所大学,也许还会有一两家汽车旅馆。可是现在,每个小镇——即便是相当朴实的那种,都有1英里或更长的快餐店、小汽车旅馆、折扣商店和大卖场,全都有30英尺高的旋转招牌和什罗普郡那么大的停车场。卡本戴尔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新花样。我开进去的那条路变成了一条2英里长的带子,上面全是购物中心、加油站、K商场、JC彭尼商场、哈迪汉堡和麦当劳。然后,突然间,我又回到田野之中了。我掉头开回去,从另外一条平行的路上穿过小镇,这次提供的东西完全相同,不过结构有些许差异罢了。然后我就又来到了田野里。这个小镇没有市中心,它已经被购物商场给吃掉了。

我在“传统”汽车旅馆订了间房,然后出去散步,再次企图发现卡本戴尔。可惜,什么也没有。我心里一团乱麻,幻想破灭了。在这次旅行之前,我躺在英国家里的床上,想象着自己每晚都停在一个小镇的汽车旅馆,然后沿着人行道漫步,在广场上的贝蒂家庭餐馆,用特制的蓝色盘子享用晚餐,然后嘴里叨根带香味的牙签,在镇上四处闲荡,极有可能在韦恩午夜酒馆喝上几杯,和小伙子们打盘台球,或者在里格尔看场电影,或者去瓦海保龄球场看看,给周三美发师联盟比赛出出馊主意,最后再来几回弹球赛和一个烤芝士汉堡,为这个夜晚画上完美的句号。可是这里根本没有广场让你溜达,没有贝蒂餐厅,没有特制的蓝色盘子,没有韦恩午夜酒馆,没有电影院,没有保龄球场。这里根本就没有小镇,只有六车道的高速公路和购物商场。这儿甚至连人行道也没有,散步,正如我发现的那样,是个荒谬又不可能的企图。我不得不穿过停车场和加油站前面的空地,还老是碰上矮矮的白漆墙,那是店铺之间(比如说,朗·约翰·西尔瓦海鲜铺和肯德基炸鸡店)用来标明地盘的。要想从这家到那家去,就必须翻过那墙,爬上长满草的堤坝,在汽车的丛林里跋涉。这指的是你步行,但是从别人看着我气喘吁吁爬过堤坝的表情看来,显然不曾有人试过靠自己的力量从一处走到另一处。你应该做的是:上车,在街上开12英尺,来到另一个停车场,把车停好,然后下来。我郁闷地爬到一家必胜客,走了进去。女招待把我领到一个可以饱览停车场的桌旁坐下。

我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吞吃公汽轮子那么大的比萨。就在正前方,我想躲开视线都不可能的地方,一个三十来岁的超重男人正在吞噬一片片比萨,塞了满满一嘴,活脱一个吞剑表演者。菜单上花样繁多,一页接着一页,令人眼花缭乱。这么多种类,这么多尺寸,这么多的组合,真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女招待出现了:“您准备好点菜了吗?”

“对不起。”我答道,“我还得等一会儿。”

“好的。”她说,“您不用着急。”她走到某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数到四,又回来了。“现在可以点了吗?”她问。

“对不起,”我说,“我真的还得等一会儿。”

“好吧。”她说着走开了。这一次她可能尽量数到了二十,可是等她回来时,我还是不能像必胜客的老主顾那样。面对着摆在眼前的几百种选择,我依然找不着北。

“你反应有点儿慢,对吧?”她明察秋毫。

我好难为情:“对不起。我对这儿不熟。我……刚从监狱里出来。”

她的两眼睁大了:“真的?”

“是啊,我杀了一个老是催我的女招待。”

带着将信将疑的微笑,她退回去了,留给我很长很长的时间来下定决心。最后,我点了一个中号深盘的意大利腊肠比萨,另加洋葱和蘑菇,很好吃,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向大家推荐。

之后,为了给这个完美的夜晚画上句号,我又爬到旁边的K商场去转了转。K商场是个连锁的折扣店,实在是个让人沮丧的地方。你可以把特蕾莎嬷嬷带到一家K商场,她也会沮丧的。K商场本身是没什么问题的,问题在顾客身上。这里总是挤满了那种给小孩取押韵名字的人:朗尼、唐尼、鲁尼、康尼、邦尼。这种人会泡在家里看《怪兽》。这儿的每个女人都至少有四个孩子,而且看上去他们的父亲都不是同一个。这些女人总是重达250磅,总是一边猛揍孩子一边叫骂:“鲁尼,你要再不听话,就再也不带你来这儿了!”好像鲁尼会在乎永远不能再来似的。如果你想花不到35美元买一套音响,不管它听上去是不是像乐队在遥远的湖水下面的一个信箱里演奏出来的,你到这种地方来就对啦。如果你去K商场购物,你就知道你已经接触到生活底层了。我爸爸就喜欢K商场。

我进去四处看了看,挑了些一次性剃刀和一个笔记本。然后,只是为了壮壮声势,又买了包里斯奶油花生糖,它的价格很诱人,才1.2美元。我付过钱,走了出来。此时是晚上七点半,群星正在停车场上空升起。我带着一小包可怜的美味,一个人待在美国最无聊的小镇里。说实话,我为自己感到难过。我爬过一道墙,闪过一条高速公路,来到一家坎坷奇迷你超市,买了半打帕布斯特蓝带冰啤酒,回到房间里看有线电视,喝啤酒,脏兮兮地吃里斯奶油花生糖(在床单上擦手)。当我想到,在伊利诺伊的卡本戴尔,这已经是你能找到的最大快乐时,我便汲取到几分可怜的安慰。 YLw4Va8YlHbyiZWTbE04cTMILwYdSl8DnEjeDQiNJtx0mHzN4co2ykVxM+l3KHG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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